楼尽欢落到地面的时候, 身后有东西尾随其后，小家伙钻过竹篱笆子，冲他“喵喵”直叫唤，跟着跑到他脚边，用爪子挠他的靴子。
楼尽欢蹲下身子, 伸出手, 黑炭亲昵地舔他的手指, 他伤口处的污血已经干涸, 被温润的猫舌舔到的时候，还会有些刺痛的感觉，楼尽欢对它吹了口气：“认定了的人，便是不想改变了么？”
他先前从西域带回来两只波斯猫, 原本想着一只给如意, 一只自留, 待到合适的时机，总会有机会接近如意。黑炭此时愿意跟着楼尽欢也不奇怪，好歹他喂了它刚出生的那个月, 加之受伤的时候，也是他在身边照顾，总会和他亲近些。
楼尽欢看着它唯一那只明亮的眼睛, 碧蓝的颜色仿若海底星辰，虽觉得可惜，倒是没有辜负他最初将其送给如意时的谋算。听见隔壁有响动声，似是有人出来打水, 他心莫名不舒服。
他默默想——如意身子不适，不可能会发生什么。
可当他脱了外衣躺到床上时，眼前便浮现如意泪眼朦胧的样子。
——几天前
终南山山顶常年积雪，楼尽欢想再去碰碰运气，前一次去到这里，被古剑山庄的弟子挡在不悟崖前，因着吊桥对面道路的尽头是剑冢，不许外人进入，而这次他有合适的理由——皇后娘娘让他过来的。
皇后娘娘是现任庄主的姑姑，有手谕总会好办事些。
不悟崖真真是天险，一条临山小道直通吊桥，而吊桥的两边便是万丈深渊，据皇后娘娘所说，吊桥左前方的山崖上长有蜃花，是她亲眼所见。
楼尽欢徒步而上，这个时候虽然没有下雪，可是那朵花骨朵就斜生于崖壁之中，显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色。
要么等，要么想法子催花开。
楼尽欢愿意试试第二个法子。
古剑山庄的弟子知晓他是来摘蜃花的，不免劝说几句：“花不好摘，即便碰到了，但凡入了蜃花产生的幻觉里，稍有不慎便会摔下悬崖。”
楼尽欢以防万一，用绳索拴在自己身上，另一面固定在吊桥之上，两个弟子在界碑处帮着他指引方向。
楼尽欢憋了一口气，跃到石壁之上。
有弟子道：“左上两尺处。”
楼尽欢小心翼翼踩在崖石凸起处，用力踩两次，没有塌陷，再用力一登，攀岩往上。
蜃花就在头顶方向，明明周围气温冰冷侵肤，他的额头却已渗出汗液，他伸出手，只是还未碰触到花，一条乌蛇不知从哪窜出来，对着他的掌心便咬了一口。
楼尽欢一惊，脚下差点没站稳，他用力拉扯着蛇，并往下丢，那蛇却缠住他的手腕，挣脱不掉，楼尽欢只能将手往崖壁拍去，没几下手便破了，估摸蛇也被撞晕了，他甩了甩手，终是将乌蛇丢开。
随即，一股清冷的花香直窜脑门。
他心中抱以侥幸，花骨朵而已。
楼尽欢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先将手被蛇咬到的地方割开，他用力吮吸出毒液，并未做包扎，跟着又用匕首尖端戳向蜃花根部周围，仔细将蜃花连根拔出，而后往左边爬了几步远，到了可以跳下去的地方，他双脚用力一登，终是安全落地。
山庄弟子像是松了口气：“真是不要命了。”
楼尽欢会心一笑：“放在花盆里栽培可以么？”
那人回答：“可以。”
楼尽欢将蜃花带到终南山最冷的地方，守了一夜，花竟是不出所望——开了，他连忙用瓷盒装起来。
接着马不停蹄往四风村赶，刚进了如意住的院子，便看到如意抱膝在哭。
楼尽欢十分诧异，下了马疾步走到她身边：“怎么了？”
如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陆西墨不要我了。”
楼尽欢松了口气：“没关系，我陪着你呢，不要去管他了。”
如意喃喃道：“巴不得他死掉，我一定不会再难过。”
——你去死吧！
——你这次再出事，我定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楼尽欢轻声问：“那日在得意楼前，你是在说陆西墨的吧？”
如意满脸的泪，让他分外心烦，用手怎么都擦不完，怎么就这么多眼泪。
楼尽欢有一瞬的恍惚：“如意，若是那份婚约算数，你会不会去突厥和亲？”
如意吸了下鼻子：“你很在意我和谁成亲的么？”
楼尽欢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若我是阿史那乾的儿子，你会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如意的眼里还有朦胧的泪光：“但我还是忘不了陆西墨，怎么办？”
楼尽欢扶着她的肩膀道：“可他总让你难过。”
四风村从不会下雪，此刻却下起鹅毛大雪来，楼尽欢低头轻笑：“断崖的蜃花，好生厉害。”
陆西墨从院外走过来，楼尽欢歪着头，用力吻了下如意的唇瓣：“以后没有人可以让你难过了。”
随后他红着眼，冲向陆西墨，匕首直接刺入陆西墨的心脏，声音低沉隐忍着愤怒：“伤害她的人，都要死。”
耳边传来一阵尖叫声。
楼尽欢脚下一软，直接摔下山崖，腰间的绳子紧紧拴着他，将他吊在吊桥之下，来回荡。
山庄的弟子合力把他拉上来，关心道：“可有事？”
楼尽欢看着掌心的伤口，终是彻底清醒，他长吁一口气：“我等花开再过来吧。”
·
楼尽欢心烦意乱，蜃花产生的幻觉里，他敢发泄自己的情绪，一刀捅死陆西墨，可现实他没有那个胆子，未曾到那一步。
他穿好衣裳，抱起黑炭走出屋子。
他将火折子吹燃，随后往屋顶上一丢。
须臾，他住的房子的屋顶便烧了起来，黑炭吓得使劲往他怀里钻。
待火看起来烧得无法扑灭的时候，他才开始敲锣，声音在夜里十分刺耳，引得周遭的犬吠声此起彼伏。
四风村的村民心善，跑过来许多人提着桶打水，不停往屋子上浇。
楼尽欢故作惊恐，焦急。
不久后，陆西墨也过来探寻情况。
“陆里长，你也在这？”楼尽欢换做一副捶胸顿足状，“你也看到了，我的房子被烧了，不如里长今夜救个急，让我去你那睡一晚？”
陆西墨冷眼看他穿戴整齐的样子，也没多做犹豫：“随我过来。”又见楼尽欢抱着的黑炭，陆西墨伸手捏它过来，“我将猫送给如意去。”
楼尽欢唇角勾笑：“陆里长要快些哦，我在这儿等着。”
·
如意依然躺在被窝里好好的，见陆西墨回来问他：“哪里走水了？”
陆西墨把黑炭放在床榻上，口气淡淡的：“楼尽欢住的地方。”
如意“咦”了一声：“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陆西墨唇间仿若还有方才的柔软，他坐在床沿边轻声道：“他要去我那安置一晚，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又不放心，早知应该带几个护卫过来。”
如意无所谓道：“皇爷爷让我来这儿，定是有护卫在旁暗中保护的。”
陆西墨回想一番，方才帮着救火的，有几个人不太像普通的村民，当时只顾着看楼尽欢，没有仔细想，他若还留在如意这，难保不会传到皇帝耳中：“我先回去，待会子我再将送麦冬回来陪你。”
如意若是一个人睡，她还真有些害怕：“我同你一起去你那好么？然后再与麦冬回来。”
陆西墨想了想：“好。”
楼尽欢那边火已经被扑灭，整个屋顶化为灰烬，村民们正各回各家。
陆西墨提着风灯，如意抱着黑炭跟在他身边，楼尽欢看了他们一眼，他见如意也有一起走的样子，才对如意道：“郡主身子不适，夜里便不要出去了。”又面目表情对陆西墨道，“我随便在哪将就一晚便好，不用劳烦侯爷。”
如意觉着有些尴尬，低着头没有说话。
陆西墨面色不悦道：“楼公子这般来回折腾，想做什么？”
楼尽欢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甚至觉得自己有种跳梁小丑的感觉，倒是说了句实话：“我若知晓，便不会来四风村了。”然后他转身没入黑夜，抬起一只手道，“不用送我。”
这一晚最后还是陆西墨疾步回了四合院，然后又将麦冬送回来陪如意。
陆西墨独自回去的时候，在四合院大门前看到依着门框的楼尽欢，门没有锁，陆西墨推开门，指着院子右边的空房：“你可以睡那边。”
楼尽欢在他身后道：“有时候，你很让人嫉妒。”
陆西墨头也不回地往左边的屋子走：“我一直让旁人嫉妒，早已习惯。”
楼尽欢似笑非笑道：“别这样嚣张。”
陆西墨停在寝间前，将风灯插在门框里：“你又何曾不嚣张？借着能治好武陵王眼睛的由头，任你来去自由，连皇上都要礼让你三分。”
楼尽欢看着陆西墨的白衣背影道：“你只不过比我幸运那么一点点，占了先来后到的便宜。”
陆西墨回过头来看他：“你想说什么？”
“侯爷真不知晓么？”楼尽管微微欠身，“时候不早了，我先睡了。”
陆西墨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更是不快活楼尽欢这个人。
当然了，楼尽欢也是一样的想法。
·
第二日一早，楼尽欢在山林里猎得一只雉，去毛除内脏，清洗干净后，他就地生火，抹上调料，架在火上烤熟，并趁热送到如意那。
如意许久没有吃烤肉，馋得直咽口水，她先是扯了只翅膀，喂给黑炭，然后尝了一点胸脯肉，忍不住赞叹：“好香啊，真好吃。”
楼尽欢对她笑道：“多吃些，下午同我一起去山里，再猎几只回来。”
如意又撕了一小块肉，然后说：“留着中午等陆西墨过来了一起吃。”
旋即，楼尽欢的脸上笑意全无：“我做给你吃的。”
如意抿唇道：“可我吃不完。”
楼尽欢几乎是面无表情：“可以给黑炭吃，或者——我。”
如意想起来什么，去厨房拿刀，将烤雉剁成两半：“这半个归你，这半只留个陆西墨。”她顿了顿，将撕了只翅膀的那半边推给楼尽欢。
虽然楼尽欢根本不是在意这个，可登时脸色都变了，直接将那半只烤雉丢在地上，跟着拂袖离开。
如意从前不觉得，现在倒是觉得心疼。
心疼这样浪费食物，横竖喂给黑炭也可以。
待到午膳前陆西墨来的时候，如意将这事原封不动告诉陆西墨，陆西墨只是笑笑，没有说别的话，烤雉也没有吃。
如意问他：“是不是凉了，不好吃了？我拿去厨房热一下。”
陆西墨微微叹气：“怎么说你才好。”
待吃完饭，陆西墨才对如意道：“我们好好聊聊。”
两人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
没有茶叶，只用白水泡了两颗梅子，也让如意品砸出一种岁月静好的甜蜜。
如意望了一眼叶落秋黄的梧桐树：“若是在落华宫，此时的银杏一定很漂亮。”
陆西墨只笑：“我只想着有一把躺椅，可以沐浴阳光。”
如意想了下：“你来的时候怎么没把魏扶川带来？”
陆西墨喝了一口水：“我有想过，可是后来好像是花姨病了，他便没有过来。”
关于隔壁周婶的事，如意也不知怎么和陆西墨说，反正闲来无事：“周婶你知道吧，她年轻时有个未婚夫婿被征兵，还是皇爷爷攻打南诏那会子，一直没有回来，周婶还以为云南之战没有结束。”
陆西墨觉得如意已经不是那种没话找话的小姑娘了：“你还知道什么？”
如意往陆西墨身边靠：“她说她的未婚夫婿叫‘魏佐’，魏扶川的父亲也叫魏佐吧。”
陆西墨对于魏佐了解的不多：“魏同知不像负心之人，难道只是重名？”
“年纪差不多。”如意也不确定，“不过我觉得周婶，许是魔怔了，哪有打仗二十多年不回来的，为何不当他战死沙场？”
陆西墨反而来了兴致：“若是我去战场，你会等我回来么？”
如意认真想了想：“假如咱俩有婚约呢，我等等你也无妨。”
陆西墨揽住她的肩：“会等我多久？”
如意靠在他的胳膊上：“三年吧，或许五年？我不知道。”她又笑，“不过即便大昭和辽国打起来，怎么都轮不到你冲锋陷阵的。”
陆西墨一怔：“辽国？”
如意自知失言，故作镇定道：“或者吐蕃？”
陆西墨并未放在心上，只微微叹气：“你只愿意等我三五年？”
如意不快活道：“难道像周婶那样，等成老姑娘么？”
陆西墨设身处地的考虑：“若是我一去不归来，你可以嫁给旁人的。”
如意觉得心有些钝痛：“我定会过的非常悲惨，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陆西墨亲了亲她的额头：“好，我会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