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魏清欢躺在病床上就像薄薄的纸片一般，刚刚被陈昭抓着肩膀晃了晃之后,头发便散了开来，像乌黑的一片海藻一样铺散着，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陈昭站到了医生旁边,望着魏清欢的脸，一刻都不敢移开眼睛。又忽然觉得她这样安宁的样子,就像是从一副留驻了时光的古画。
画中人清雅淡洁，如竹如菊。
美则美矣，却少了一丝让陈昭振奋的生气。
魏清欢的眼睛没有睁开。她的眉头也没有再皱起来。
生命监测仪的“嘟嘟”声依旧规律地响着,医生检查完一切指标之后,推了推眼镜框，安慰地转身对陈昭说：“病人的生命很稳定，不用太担心,慢慢等血块消退就能醒过来了。上次看到片子里的血块也没有多大，最多再一个星期的时间，病人肯定会有所好转。”
这话的意思便是不相信陈昭的话了。
也是，魏清欢现在一点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陈昭有些不甘心,又探头看了看魏清欢。魏清欢的眉眼依旧舒展，像两枝逸然的柳,或许刚才真的只是陈昭的错觉罢了。想着，陈昭微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个微笑：“嗯，麻烦医生了。”
医生走了，汤圆和阿琪走了过来，汤圆拍了拍陈昭的肩膀：“豆豆，别担心了，医生都这么说了，魏姐一定能醒过来的。”
陈昭应了一声，缓缓坐回原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魏清欢。
阿琪帮魏清欢把被子整了整，瞥了眼陈昭，笑着说：“知道你们俩关系好，没想到你竟然对清欢这么用心。看到朋友圈有个在朔英的助理说，coral因为你私自开溜，没有去既定的活动现场，已经发了好几次火了。你胆子可真大。”
汤圆说：“那是，豆豆和魏姐的关系可铁了。”
阿琪没再说什么，只是有些感慨和触动。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助理，见多了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事情，谁不是为了自己能多一点出镜率和话题而拼得头破血流，和谁都是闺蜜，不过都是表象而已，指不定背后如何使坏呢。就像现在，魏清欢躺在床上挺尸，从前关系还算不错的几个明星一个都没出现，倒是陈昭，正是迎风而上的时候，竟然会推掉火烧眉毛的行程，就这样陪着照顾，还担着被coral指责的风险。
“好过分啊。”陈昭忽然自言自语，声音细细的。
汤圆站在她身边，摸了摸陈昭茸茸的脑袋：“怎么了？”
“既然没醒，刚才她为什么要皱眉呢？害得我白高兴一场……”陈昭喃喃，“汤圆，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姐姐正做梦呢？”
汤圆说：“有可能。听说植物人醒着也能听到周围的动静，但就是不能动弹，但我总感觉魏姐就是睡着了。不然以她这样喜静的性格，咱们整天在旁边吵吵，她肯定受不了。”
陈昭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会梦到什么呢。
是少女时期的懵懂和冲动，还是当上影后之后的风光和艰难。陈昭想，她的梦里会不会有自己的出现。如果有，她会用怎样的眼光去看待自己？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到的大概都是最真的真相吧。
陈昭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勾了勾手指。她忍不住想看一看魏清欢的梦。但很快用另一个手把手指摁住了。不行，这样不厚道吧，姐姐现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伤残人士呢，不能趁人之危，欺负她。
陈昭转念又想，不过就是偷偷看一看嘛！又不会缺胳膊少腿儿的。况且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能快点帮着恢复病情嘛！说不定在梦里喊一声，魏清欢就乍然吓醒了呢！
说得很有道理。
陈昭把自己说服了。
于是，她即刻微微阖上了眼睛。右手藏进膝头的薄毯内，扣成一个惯用的指决。这是很多年前一个路过皇恩寺的云游僧人教给她的通灵方式。扣起手指，集中注意力去想想要完成的事情，陈昭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这……就是魏清欢的梦境吗？
见到眼前的场景，陈昭几乎浑身觳觫。
竟然是旧时的陈国。
她不知道魏清欢是从哪一段开始做梦的，陈昭现在看到的便是在将周王的宠姬绑架了塞进麻袋，偷偷带回了陈国国都禺之后的场景。她现在大概就是和魏清欢一样，都只是一段意识体，能清晰看到所发生的一切，但却无法现身，也无法对既定的历史做出任何改变。只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陈昭当时的悲剧重演一遍。
陈昭看到了自己。
一个小小的女君，独自站在昏暗的大殿之内，脱下已经沾满了一路舟车尘埃的舞姬服饰，换上象征身份的高贵华服。十二旒冠冕遮住了她肃穆的面庞，略显宽大的玄黑袍子就像暗藏危险的漩涡。
宠姬身上的麻袋被解开，露出一张明丽的面容，只是其媚人的眼睛里充斥着惶恐和迷惑。她只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可完全不知绑架自己的竟是看起来纯真无邪、让人不禁心生怜惜的陈国女君。她还曾感叹过陈昭太可怜，给委身在周国的这个女孩送过一点糕饼呢！没想到，这只兔子竟然生了一颗猛兽的心。
宠姬猜的没错。陈昭是一只乳狼，爪牙尚未锋利，便披上了兔子的外皮，忍辱负重，以让周王掉以轻心罢了。现在时机到了，她便要背水孤注一掷。
守城武将来报，急急说前方告急，周军已到了京郊百里之外，狼烟烽火四起，危在旦夕。
听到这消息，宠姬很快恢复了常态。她嘴里被塞了布团，却还吃吃笑着，斜着眼睛看着陈昭，里面满是对这个不过二八年纪的女君的不屑和鄙夷。在现在的情况之下，一般人定然会被吓得屁滚尿流，顶多就是拿她做个人质而已，况且已骑虎难下，一个小女娃娃能有什么镇定退敌的作为？
陈昭微颔首，她凝重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顾朝上零星几个没去逃命的大臣的极力劝阻，陈昭一声令下，将宠姬带去了宫阙最高的楼台，清音阁。
清音阁，是陈昭在这冷冰冰的宫墙内呆得时间最长的地方。
从这里能看得很远，能看到日出前熹微的柔光，也能看到远处皇恩寺一抹让人怀念的苍黄。但现在，陈昭负手立着，却只能看到滚滚的战火和几乎近在眼前的周军，像快速翻涌而来的潮水，要把这个风雨飘摇中战栗的小国瞬间摧毁。
陈昭闭眼，仿佛再看不见这肆虐的一幕。手指微扣，看不见的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一瞬间凝聚起来，搅动了整个天幕的滚滚浓云，像是倾倒了一盘墨色，遮天蔽日，白日刹那间好像变作了永夜，云层如惊涛般骇人。
陈昭从未催动过如此强大的能量，这也是她第一次尝试，她心里也是没底的。况且那个云游僧人告诫过她，欲逆天，则悖天理，易夭。但现在国家存亡之际，她管不了那么多，也别无选择。
身后的死士看准时机取了宠姬十个手指指尖的鲜血，送到陈昭面前。
按理说，十指连心，指尖血便连着心尖，而周王和宠姬两人心心相印，恍如一身，这血是能让陈昭千里杀人的引物。
但一切战战兢兢的企望在宠姬的突然暴毙中尽数破灭。
陈昭失败了。
她转身望着七窍出血的宠姬，一时间慌了神。又倾身望着又近了许多的周国大军，险些方寸大乱。
冠冕松动，陈昭干脆扯了束带，将代表高贵身份的头冠抛下楼阁。她来不及擦汗，重新紧闭上眼睛，现在大概真的算是破釜沉舟了。
苍野的能量重新被驱动，这是陈昭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巨大能量，它能撼天动地，亦能扭转时光。为今之计，只有扭转时光。
“哎，小陈，你怎么了？”魏母关切的声音蓦然响起，将陈昭猛然从魏清欢的梦中拽了出来。
陈昭忙摆平了自己凝神的指决，睁眼，只见魏母不知何时站到了病床另一边，望着陈昭，面露疑惑。
“阿姨……”陈昭开口便有些不自觉的哽咽，忙清了清嗓子，“阿姨怎么没在宾馆多休息一会儿？”
魏母放下手中的保温杯，瞧着比从前陈昭还在魏清欢体内的时候看起来憔悴许多，甚至发间也多了不少白发。她笑了笑：“也没什么好休息的。倒是你，这几天一直陪着清欢，每次来都能看到你。”魏母看了看魏清欢，叹口气，“原来以为我家清欢性格不好，从来没什么好朋友，现在看到你这样对她，我总算放心了点。不过你这眼睛是……”
陈昭这才如梦初醒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时，陈昭竟已经淌了一行泪水。她忙侧过身，赶紧把眼泪都擦了干净，她脑中乱乱的，一会儿想到刚才魏清欢梦中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一会儿又想到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的魏清欢。
那梦境太真了，真得让陈昭直想失声痛哭。
魏母要替魏清欢擦身子了，陈昭本想恬不知耻地杵在原地帮忙，谁料汤圆觉得羞羞，便顺手拽着陈昭出了病房。
出了病房，陈昭也寸步不离地候在门口，心事重重，意兴阑珊地在电梯口踱步。
汤圆看了看时间，说已经过了送饭的点，准备去问问怎么还没把饭送过来，便问陈昭要不要一块儿去。陈昭摆摆手，她现在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最好吃穿住行都在魏清欢身边。况且在梦境中又真真假假地重临了一遍那段不堪的往事，她更是心情郁结。
当时的扭转时空，又失败了。
唉。
大概老天爷打了个盹儿吧。该转的时候不转，陈昭都从城墙上跳下去殉国了，他倒醒过来了，赶忙给陈昭转了时空，好歹穿越了一千年，也算是没辜负陈昭拼死调动的灵力。
不过正如那云游僧人所说，凡事都有因果。她催动了太多，又违背了天道循环，便让她现在能力大减，稍稍聚集能量，便觉疲惫不堪，也听不到万物的声音了，在慢慢变成一个普通人。见到魏清欢重伤的时候，她也想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帮她恢复，可真的太弱了，弱到还没有一点起色，陈昭就已经头昏得差点摔倒。
但变成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的。陈昭又想。能守着心上人平平凡凡地度日，倒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正胡乱想着，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
“陈昭。”
陈昭抬头一看，竟是李青墨。
她抱着一束鲜花，微微笑着从电梯里走出来，浓黑的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出究竟是在笑还是只是在嘲讽。
“听说清欢姐伤得挺重的，我来看看她。顺便也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