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程安走近两步,不着痕迹地观察。

    那是一个中年女士。

    她腰背挺直地坐着,双手叠放在腹部。元导有着一双冷漠又清透的眼睛——冷漠得不沾慈悲,清透得仿佛能看见下面隐藏的汹涌。

    但这只是感觉罢了。

    易程安与之对望的一瞬间,感觉自己站立了很久。除了严厉、严厉和严厉,他甚至不能记住对元导再多的印象。

    夏风吹过檐下的风铃,空气中响起清脆的“叮叮”声。

    易程安打起精神,从容地勾起一抹绅士的笑容。他不快不慢地走过去,站在元导三步前行了个旧时男子对女子的见面礼,就像曾小麦在她的《时光》里描写她与慕白第一次相遇时的那种感觉:我蜷缩在黑暗里,却迎来了生命中的光明……他向我这个狼狈的人行了一个礼,不带一丝侮辱。这让我觉得自己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那是个优雅、平和、干净的人。

    “上午好,元女士。”

    这见面礼有些说法,不同阶级、不同年龄、不同场合,礼法也不一样。此情此景,青年选的行礼恰到好处。元素珍不动声色,只道一句:“坐。”

    易程安谢过,舒展大方地入了座。

    元素珍不再管他,自顾自地端起茶杯,远眺红山景色,似乎真的是来喝茶赏景、修养身心的——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

    易程安不敢打扰。他看了下元导手中的杯子,欠身拿起桌上的茶壶,却发现壶中空空。侧头看向周围,青年无奈发现整个阳台只有他和元导二人,旁边倒有张茶水桌。看来是有备而迎。易程安眼帘微动,起身绕过已经闭目养神的导演女士,一边轻卷衬衫袖口,一边落坐在茶水桌前。

    青年检查了一下东西。水不能选择;茶具倒有几套,都放在桌子下面的小柜里;备具皆是齐全……易程安打开茶盒:选什么茶叶好呢?

    元素珍是江宁太湖人,碧螺春似乎很能勾起家乡情怀;但她从少年时代就背井离乡,在福滇一带生活了很多年,那里是她下乡、学习、创作最初的地方,那边街上的饭店给客人准备的大多是菊花茶,这个大概更合她口味。

    还有各种各样的考虑因素……那么,到底该怎么选择?

    易程安沉思了一瞬,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

    净手,烧水。

    青年一丝不苟,不疾不徐地开始泡茶。

    元导睁眼看了一下,继续假寐。

    同在帝都,一样的烈日炎炎。

    距红山二十公里外的帝都电影大学从来都是那样热闹。门内学子各自奔走:准备迎新的、搞活动的、面试的……而门外蹲了里外三圈的,都是为了等待不经意间的一个小机会的。

    大学正门外一间兼做奶茶和酒水的水吧,周凌和杨柳坐在二楼的一小包间内静默不语。

    服务生送上饮料,好奇地打量那个戴着鸭舌帽和蛤、蟆镜的男人。客人无动于衷,脸皮薄的兼职踟蹰了半天,只好道了一句“请慢用”便退了出去。

    杨柳望向对面的男人,这个曾经是她男朋友的人。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他就突然提出分手了呢?整整大半年杳无音信。后来,等她看到那部在各大电视台播出的电视剧的时候、等她看到他带着荣誉回归学校的时候,她就一下子什么都想明白了。

    不过,杨柳依然想当面问一句:“为什么?”

    周凌摘下了眼镜,垂眼回想起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是系里让人羡慕的一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但那都是曾经了。

    周凌抬眼注视着这个他曾深爱至极、现在也爱着的女人:“对不起。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杨柳咬唇,水汽慢慢模糊了视线。她猛地眨了眨眼睛,胡乱抹了两把。

    周凌心里顿感痛苦,然而他只坐在那里,没有像以前一样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温声安慰。

    “好,好,好!好极了!”杨柳克制住自己想要泼这个男人一脸奶茶的冲动。她看了一秒桌上这杯饮料,还是这家的招牌,和去年一样的加西米露不加珍珠——哪怕是不喝,她也知道奶茶一定是少糖的。

    “祝你前途似锦。我们,各自安好。”女孩提起包,站起来道别,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骄傲和步伐,打开门走了。

    “咔哒”。房间内只剩下周凌一个人了。

    男人终于抱头撑在桌面上,发出压抑的呻、吟。

    他坚持过、努力过,但机会从来不会凭白出现。

    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杨柳和他做不到的,别人能帮他轻而易举达到——而未来让他不能回头。做不到隐瞒,不愿意欺骗,更不能让她心软。所以,只能让他亲自来斩断这段牵绊。

    我从来不后悔。

    我想站得更高。

    周凌收拾好自己,重新戴上帽子和眼镜,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水吧。这里,他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红山那边,茶终于好了。

    元导端起易程安放在她面前的茶杯,茶的汤色、嗅味皆佳,回甘生津,饱满有韵——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为什么选普洱?”

    易程安知道开始进入正题了,他温声回答:“茶有凉性、中性和温性之说。碧螺春和菊花茶性凉,而普洱性温和。茶再好,也比不过人重要。”

    元导早年生活困苦,落下一些毛病。身体性寒之人一般胃寒,夏季时手脚比常人冰凉一些。有胃病、有胃溃疡的人少喝绿茶。普洱正好暖胃,还能降血压、血脂。何况中老年本来也该少碰凉性的食物。

    “没有不被你安排妥帖的。”

    易程安知道,这句话在哪里出现都平常,但元导此时说的,却是从曾小麦回忆慕白时的原话里改的——“没有不被他安排妥帖的”。

    “你知道什么是纪录片吗?”元素珍的话题突然变了。

    这个问题好说也不好说。易程安估摸着回答:“以真实生活和真人真事为基本的艺术加工;展现真实,并用真实引发人们思考的电影或电视艺术形式。”

    元导一掌拍向桌子,茶具在桌面上跳了几跳,叮当作响。

    “不要背书!我问的是你怎么想的!”

    突然的发火让场景压力倍增。易程安也知道之前的回答不让人满意。他安静坐着,思索了几秒钟:“我认为,纪录片以真实为素材,却和真实渐行渐远。”

    “怎么说?纪录片难道不真实吗?”元导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青年不敢再以名人的话语来作答:“说自己的纪录片是绝对真实的都是耍流氓。”

    元素珍高高扬起眉头,似乎有点兴趣。

    易程安接着说道:“一百个人去看同一个东西,他们眼里所看见的‘记录’不会是一百份同样的‘记录’。纪录片是‘导演的真实’,却不是绝对的真实。或者说,有了镜头,有了剪辑……纪录片不可能百分之百真实。”

    元导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那我为什么要拍纪录片?既然你说它是不真实的。”

    易程安喝口茶润了润嗓子,他感觉元导和帝国大学最古板的老教授一样“难缠”。

    “这就要问您了。虽然我认为恰恰是因为它那部分不真实,拍摄有了意义。生活是真实的,但我们都在生活之中,没人会对此感兴趣。”哎,话题越来越绕口了。

    “那你们去演曾小麦,去演慕白……难道是拍故事片吗?”

    易程安自知如何去演纪录片里的一个人物,他还没有经验,对此理解还不够深刻,只好实话实说、尽力阐述:“我只能尽我所能去真实再现。资料上有的,我就去这样演;资料上没有的,我就不演。”

    元导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易程安可以走了。

    易程安再次行礼,将座椅轻轻放回原位,转身走出二楼的露天大阳台。之前引路的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等在阳台口,带领易程安沿另一条路返回。

    易程安坐上等候多时的汽车,准备直接回公寓。他给胖大海发了条短信,不出意外,明天就能和剧组谈片酬之类的事情了。

    刚刚他坐在茶水桌旁,从栏杆上往下看去,发现那阳台的位置很是隐蔽微妙,坐在上面能一眼看清他来时走过的地方。话说,他遇到的导演怎么一个比一个有个性?说好的走个过场呢?

    啧,这都是套路!青年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