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明末龙腾 > 第九十四章 海战
    中左所又名嘉禾屿、厦门,地处九龙江口外侧,与内侧的海门相对,因其乃是漳、泉二府之门户,历来是大明东南方向的驻兵重地,毫不夸张的说,福建一半以上的海防力量皆屯聚于此,其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而今海盗跨海而来,肆虐闽南,福建总兵官俞咨皋亲率水标及中、北二标战船来援,一时间中左所汇聚了福建大半兵船,人以万计,船以百计,军容极盛。

    许心素平躺在自家大宅院内的摇椅上,轻轻摇荡,略显浑浊的双眸凝视着天空,怔怔出神,曾经,他的目光有如海鹰般锐利,曾经,他的志向有如大海般宽广,曾经,他的体魄可以在海中遨游数个时辰而不乏,哪怕再不情愿,他也必须得承认,他已经老了”“。

    七年前二哥欧华宇撒手人寰,不知不觉间大哥李旦去世也有两年之久了,三哥张敬泉长年隐居日本长崎,少理俗物,一心向佛,当年和他义结金兰、开创事业的三个兄长相继谢幕,由此许心素深深意识到,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变成历史,未来,属于年轻人。

    正因为清楚未来是年轻人的,许心素才依然站在前台冲锋陷阵,而不是退居幕后安度晚年,他要为后代铺平道路。胞弟许心兰烂泥扶不上墙,指望他比登天还难。他最看中的二子,长子乐天年过三旬,沉稳有度,只要再历练个两三年就可以放心的把家业交给他了。次子许一龙,性子不如乐天稳重,却生得七窍玲珑心,加之有着生员的身份,在漳州城内十分吃得开,日后以他之余威,长子乐天主外,次子一龙主内,定可使许家更上一层楼。

    许心素规划好的未来现在面临着郑芝龙的严峻挑战,一个不好便有夭折的危险。这令他如何不怒?想起郑芝龙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许心素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大哥李旦的赏识,他这个无家可归的浪荡子能有今天的成就?李旦意外病死,尸骨未寒之际,这厮便迫不及待的吞没了李旦在台湾的所有财货,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吃相!当然,许心素也把李旦在漳、泉的遗产占为己有,但他认为这是自己数十年鞍前马后应得的。郑芝龙一个卖屁股的有什么资格伸手?

    去年冬,李旦之子李国助派人漂洋过海前来找他,身段放得极低,绝口不提漳、泉之事,只言郑芝龙卑鄙无耻,乾没台湾李家钱财。而他身在日本,不仅没有接收到多少李旦遗产,反而背了一屁股的债,每天被人堵门催债,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希望许心素能够看在李旦的份上帮衬他一把。

    虽然中日贸易利润高,可航程长、风险大,远不如中荷贸易便利。是以许心素的重心转向台湾。不准备再做中日贸易,日后能够用到李国助的地方说实话不多。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念及旧情,许心素最后决定借给李国助三千两白银帮助他度过难关,待今年四五月西南风一起便让海船给他捎去。然而郑芝龙现今这么一闹,航线必然受到影响,这个钱还有没有必要再借给李国助?三千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许心素考虑良久,迟迟未能决断,渐渐睡意涌上心头,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有人轻轻摇动自己,许心素缓缓睁开睡眼,见长子乐天垂首恭敬地立在身侧,便开口问道:“什么事?”

    许乐天回道:“镇台请父亲大人过去议事。”

    “镇台?”许心素闻是总兵俞咨皋之请,睡意登时去了六七分,慢慢坐起身道:“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许乐天先是摇摇头,而后谨慎地说道:“依我看八成是商议清剿铜山海寇一事。”

    许心素点点头,不再言语,以湿巾净面提神,待轿子一到便立刻带上随从出发前往总兵府。途中遇到杨禄、杨策,即杨六、杨七兄弟的轿子,这两位纵横南海多年的南澳大盗身材粗壮、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此时安安静静坐在官轿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路上不便交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到了总兵府门口,杨策率先跳下轿子,急不可耐地问道:“许大哥,你说总兵官老爷此番召唤我等是不是准备要对郑一官下手了?”

    许心素两手一抱,肃容说道:“镇台心意如何,岂是我等所能揣测?切莫做那庸人自扰的蠢事。”

    “……”许心素这般露骨之语,使杨策如同吃了苍蝇般恶心,说到底许心素是商人出身,而他兄弟以往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双方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许兄……”

    “许把总……”

    “许大哥……”

    许心素虽然仅是虚职把总,并无实权,可他掌握着台湾贸易大权,不管是巡抚衙门还是总兵府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且他平日结交文武从不吝啬金银,出手极为大方,是以一进府门便断有人上前和他打招呼,同为把总,杨氏兄弟却没有几人理会,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杨策桀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无比虚伪的脸孔,低声咒骂道:“一帮用狗眼看人的东西!呸!”

    “给我闭嘴!”杨禄竭力压着嗓门呵斥道。他兄弟二人由于出身江湖的关系,历来不受官方信任,如今正是收敛锋芒,稳扎根脚的时候,万万不能轻易得罪人,不然要么重归江湖,受到官盗双方追杀,要么像袁进、李忠那样被发配到山东去和对岸的建奴玩命,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想要的。

    杨策不是白痴,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见众人作态,忍不住发发牢骚。

    南路副总兵陈希范、水标游击秦文灿,泉南游击金富廉、左翼把总洪应斗、右翼名色把总陈嘉谊、北标名色把总陈望高、中标名色把总林文浪、铜山把总茅宗宪、守备文佐明等武臣先后到达议事厅,连同许心素、杨禄、杨策在内合计不下二十人,既有杨氏兄弟这等接受招安的海上大盗,又有文佐明、茅宗宪这等大败待罪之人,亦有洪应斗这等曾追随俞咨皋平定澎湖的悍将,形形色色,良莠不齐,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手里握着福建一省的军力。

    须发皆白的俞咨皋一身戎装。大马金刀踞着主位。沉声对众将道:“自二月二十二日海寇入境,一个多月以来贼人形迹披猖,盘踞铜山,截杀兵民,据报不能缕数,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我大兵齐聚中左,人心可用。而海寇新败,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本座欲收铜山之失地,清横海之腥氛,众位余下如何?”

    作为东道主以及军中二把手,南路副总兵陈希范反应极快,第一时间响应:“元戎家传韬略。世笃忠贞,才雄武库,乃我大明海上第一良将,区区海寇小丑,漳浦小县亦可挫败,岂能当元戎挥戈一击?”

    俞咨皋闻言面露悦色,拈须而笑。

    许心素亦开口道:“闽地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前些日天降雨露,可谓吉兆。”

    “不错。”俞咨皋微微颔首。以示认同。

    陈希范、许心素相继开口,定下基调,诸将顿时知道该做什么了,蜂拥而起,极尽阿谀之能事,把俞咨皋夸得天上地下无二。

    随着时间的流逝,洪应斗眉头越皱越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俞咨皋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带领他们破鲸涛於万里,探虎穴於孤帆的俞总镇了,他变得不喜欢听意见,只喜欢听奉承话,这般轻视敌人,自高自大,一不小心便会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旋而洪应斗微微苦笑,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若说海盗有能力击败俞咨皋及福建全省官兵,他第一个不信。不过根据情报显示,海盗确实有危险本方的实力,俞咨皋应该更加谨慎对待才是。

    俞咨皋抬手止住众将,下令道:“既然诸位同意,就回去准备吧,三日之后……”

    “报”

    俞咨皋话被打断,不由一怔,举目望向门外,不久一人跨进门来,跪地禀道:“启禀镇台,浯屿来报,海寇借助风讯,驾船南来,距浯屿仅十数里,请镇台决断。”

    浯屿有多处,一在金门,一在晋江,此浯屿为旧浯屿,位于中左以南数十里,如果说中左所乃漳、泉二府之门户,那旧浯屿便是中左之门户。浯屿昔日曾是福建五大水寨之一,不过嘉靖年间以浯屿“孤悬海外,”难于驻守、管理,改迁厦门,浯屿改名旧浯屿,万历年间,又迁至泉州晋江石湖立寨。而金门一名浯洲屿,亦常与浯屿混淆。然而不得不说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官兵平日言及浯屿大多是指旧浯屿。

    “……”俞咨皋与堂内众将闻言目瞪口呆,良久无言。此事着实叫人难以接受,在他们看来,本方不去打海寇,对方就该烧高香了,而今居然自动送上门来,简直是不知死活!

    俞咨皋面容铁青的问道:“前线可曾回报贼人来了多少条战船?”

    “数目极多,无边无际,当不下两百艘。”

    众人听得暗暗吃惊,如果前线没有谎报的话,这个数目就有些惊人了,厦门港内停泊的官军战船也不过才二百来艘。

    俞咨皋冷哼一声,右手紧握腰间佩剑,扬声道:“海寇既然急着来送死,岂有不成全之理?众将听我号令。”

    “在!”

    “随我出海杀贼。”

    “是!”

    海盗舰队二百余船驾着南风连帆而至浯屿,遮天蔽日,无边无际,见者无不颜色大变,浯屿只有个位数的船只,面对难以抵抗的对手,他们十分明智的选择了退却。庞大的海盗舰队顺利越过浯屿海域,不久进抵官兵第二处重要外围据点大担屿。

    大担屿并非海盗关注的焦点,北方才是吸引他们目光的地方,一支规模丝毫不弱海盗方、甚至可能占优的船队逆着海风徐徐而来,到底是集结了福建大半海上军力的舰队,有此实力不足为奇。不出意外中左与大担屿之间的大片海域将成为双方较量的战场。

    与稍显散漫的海盗舰队相比,官军舰队阵势更加严谨,俞咨皋继承了其父俞大猷的海战兵法韬略,不按大明传统五船一哨编制,而用俞大猷所创八船为一哨,每哨编定名号,或天、地、风、云,或龙、虎、鸟、蛇。或清、澄、宁、靖……而中军三哨。每哨则以十六艘战船组成,以挥旗为号、振鼓为节,迭出更进,如臂使指。

    “俞咨皋不愧是名将俞大猷的儿子,果然有几把刷子。”哪怕双方是敌人,黄辰亦忍不住心里赞叹对手。

    黄辰及麾下舰队被郑芝龙安排在偏右的位置,这里既不像中路那般与官军正面交锋。也不像两翼那般外围打酱油,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他将旗下二十二艘战船编为五队,除自领之队为六船外,其余四队皆为四船。四队首领分别为赵弘毅、陈四、阮进、庄默,前三人早已是黄辰旗下排名前三的大将,然而庄默则是新近提拔。远不能服众望。

    黄辰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原王丰武手下大将刘斌固然桀骜不驯,却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悍将,可惜他意外死于漳浦。对于其空下来的位置,黄辰颇费了一番心思,杨东作为自己的副手离开不得,张刑有能力有才干但过于年轻,余者郭大眼、黄芳、洪举等一时皆难胜任。无奈之下黄辰只好提拔庄默。后者虽不善海战人却精勇,远迈刘斌。辅以洪举这等宿鸟,即使取得不了什么成果,也不会出现大问题。

    经过此事,黄辰发现自己的势力急剧膨胀,麾下人马越来越多,堪用之人却越来越少。

    “人才!你们都藏在哪里?!”连日来黄辰不止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骤然而起的鼓声打断了黄辰的思绪,使他注意力重新回到战场。

    “呜呜呜……”

    “咚咚咚……”

    “杀!”

    当双方越来越近,在激lie的海螺声与战鼓声的激励下,蔚蓝而辽阔的海上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左、金门诸岛,乃至漳、泉二府沿岸皆有耳闻,官民提心吊胆登高眺望,见大舰填海,厮杀冲霄,洋水沸腾,无不惊怖莫名。

    因福建官兵逆风而来,皆不挂帆,划桨而行,速度偏慢,海盗舰队则借助风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海盗们十分清楚己方堂堂正正作战十有**不是官军对手,是以第一时间见缝插针,冲入敌群,引发混乱从而形成混战,只有这样才好浑水摸鱼,才好发挥出海盗个体强大的优势。

    “嘭!”

    “嘭!”

    “嘭!”

    双方一经靠近,蓄势已久的炮筒几乎同时奏响,数以百计的大炮子挟着凄厉的嚎叫轰响对面,刹那间木屑四溅,血肉横飞,海水沸腾。

    十数轮激lie炮战过后,黄辰放下铜质单筒望远镜,眉毛微微上扬,前些年福建深受红毛荷兰人袭扰之苦,俞咨皋为御西夷开始仿制红夷大炮,数载积累下来绝非小可,远超海盗联军,可双方交锋了这么久,黄辰至今未能看到官军红夷大炮的踪影。

    “看来传闻果然属实。”黄辰缓缓摇了摇头。

    可能红夷大炮需要坚固大舰承载,而一艘大舰建造费用动辄七八百两、上千两银子,乃至数千两,又可能大明帝国周围没有同等的对手,战略过于保守,属于依托陆地的近海自卫反击型海军,很少深入大海作战,可能还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福建官府宁愿在沿海建造一座座只能被动防御的铳城安置红夷大炮,亦不愿把它搬上战舰。

    别人这么做黄辰也许不觉得奇怪,俞咨皋这么做他就不能理解了,要知道俞咨皋之父俞大猷著述曾写道:“海上之战无他术,不过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堪称坚定的大舰巨炮主义者,俞咨皋所作所为明显与其父军事思想背道而驰。

    虎父犬子?显然不对,俞咨皋年近古稀,戎马一生,海上所立功勋当代少有人及。

    “或许是他年纪大了,壮志不在。“

    黄辰不是俞咨皋肚子里的蛔虫,不了解原因,勉强为对方找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不久之后,黄辰再度举起望远镜,于白茫茫一片的硝烟中隐约窥探周围战况。不出他之预料,庄默表现得中规中矩,同样中规中矩的还有陈四,后者的才能仅限于一船,叫他统帅四条战船明显有些强人所难了,他之所以爬到现在的地位不是因为其才干出众,而是资历长,年纪大,仅此而已。赵弘毅倒是才干出众,但他的长处在于练兵、治军、打仗,黄辰认为陆地才是最适合他发挥的地方,让他打海战颇有点杀鸡用牛刀的意思。

    阮进无疑最令黄辰满意,其率领麾下四船纵横战场,乘涛犁船、举炮碎敌、掷火焚舟无有不顺,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个有能力改变局面的人,得此一人,黄辰实力凭空增加两三成。海上讨生活的人谁不是长了一对海鹰般的锐眼?近来陆续有人避开黄辰,私下单独接触阮进,试图挖他墙角。所幸阮进本人极重感情,当年黄辰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恩同再造,何况黄辰十分看重他的才干,从来信任有加,是以任凭说客费尽口舌亦不为所动。

    阮进对自己如此忠诚,黄辰喜悦的同时亦微微感到忧虑,现在忠诚不代表永远忠诚,当有一日阮进功高盖主,他是否还愿意屈居自己之下?由此,黄辰再次感叹身边缺少人才,尤其是像阮进这等人才。

    红日渐渐由天穹顶端向西方倾斜,这场受到大明帝国上下瞩目,规模之庞大足以栽入史册的大海战已经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之久,变得越发惨烈,战死者早已过千。

    官军凭借以逸待劳以及自身雄厚实力,一点一点扳回劣势,并逐渐掌握战场主导权。对此黄辰毫不担心,不单单是他,海盗方诸位首领皆是如此。这一战并不一定要见个高下,分出生死,否则诸首领当日也不会同意郑芝龙进兵中左的计划。

    “呜呜呜……”

    正当黄辰抬头看向太阳所在的方位时,急促的海螺声传遍战场四面八方,这是海盗方撤退的信号。黄辰闻讯微挑剑眉,郑芝龙的动作比他推测的时间要快上一些,看来他是不愿再和对方耗下去了,毕竟这场海战在开战前就已注定结果。

    由于事先众海盗首领就已知晓始末,因此一闻螺声,立即命令旗下船只脱离战斗,向南撤退,当然亦有陷身重围和杀红眼睛不愿撤走的,但这里面并不包括黄辰,很快他便带领麾下舰队杀出战场,扬长而去。

    俞咨皋立身尾楼,手握宝剑,一场耗尽心血的大战后,本来神采奕奕的双眸暗淡几分,却依然透着锋利,死死凝着狼狈逃窜的海盗舰队。

    “胜了!”俞咨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战胜得格外艰难,远超他的预计,本以为集结了福建大半海上军力,轻而易举便可打垮这群乌合之众,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对手。不管怎么说,此战胜了,哪怕敌人未遭大创,可胜了就是胜了。

    一名哨官大步流星的迈过来,抱拳说道:“镇台,戎副旗号询问,是否追缴敌人?”总兵官俞咨皋乃元戎,戎副自然是指副总兵陈希范。

    俞咨皋凝眉沉思,海盗未经重创,尚有余力反扑,冒然追出去恐有不妥,何况比起官军,海盗更适应深洋作战,再则一场大战下来,人船皆惫,铅药短缺,不宜再战。想到这里,俞咨皋摇摇头说道:“丧家之犬而已,不必理会。传我将令,围剿海寇残余,而后收兵。”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