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倾国时代 > 47第四十七章
    香糟虽是酒做的,但做熟了与酒的味道大大不同。常吃的人自然觉得香,给从没吃过的人尝一口,却十有八|九吃不惯。

    真金歉意地向九歌说道:“这东西不知是什么做的,我似乎……吃不来。”

    九歌用筷子一指那盘鱼:“这鱼你也吃不惯吗?”

    “不是……只是……”真金欲待解释不是吃不惯,是实在不耐烦一根根择那细小的鱼刺——他适才拿筷子在鱼身上轻轻只一拨,就见到里头银光闪烁,横横竖竖全是小刺,因此一见生畏,已没了吃它的念头——但自己一个男子,坐在三名女子中间,这不吃那不吃,左不是又不是,实在难堪得很。因此迟疑良久,仍不知如何解释才好。讪讪地说了句什么,把筷子伸向了那笼灌汤包。

    冬雪忙拦住道:“这个不是这么夹的,须得这样——”

    她拿起一旁的一个小小木铲,铲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包子到真金碗中。

    真金道声:“多谢”,低头便咬。兰芽早知九歌捉弄这位燕王,先头无伤大雅,但这灌汤包子可是非同小可,一个不小心,真要烫坏的,因此便要出声阻止。

    谁知九歌忽然向楼下一指,惊奇道:“啊?那是谁?”

    兰芽听她惊讶,自然要扭头察看,便在此时,真金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哎哟”,兰芽急忙转过头来,就见他低头捂嘴,脸上神情痛苦难当——果然烫了个狠的!

    冬雪已忍不住笑出声来。九歌笑吟吟地向兰芽眨了眨眼。

    杭州灌汤包子是南渡时从汴梁传去,屡经改良,滋味比起原先已自不同。但做法仍大同小异。

    那包子皮薄如细瓷,上有三十二道极精致均匀的细褶。搁在笼中,状如白菊;举箸悬空,恰似灯笼。看起来十分好看,吃起来更大有学问——

    所谓“灌汤”,是说内中包的乃是肉汤,而非肉馅。肉汤而能包起,因为捏制时放在皮上的乃是肉冻。包好之后隔水加热,蒸熟后肉冻自然化为鲜汤。

    灌汤包里头是极热的汤,因此吃时须多加小心。须慢慢地送至口边,慢慢地咬破,伺肉汤渐凉,方可啜汤吃皮。若冒冒失失如吃寻常包子那般,必然要烫破嘴皮。

    汴梁酒楼中曾流传一个笑话:说有一位性急的客人吃灌汤包子,竟烫坏了脊背。因那人是将包子高高举起,一口咬破,立时汤汁外溢,流到手掌上,又顺着高举的胳膊一直流到了脊背!

    还有个传说是说一人吃灌汤包子太过性急,刚出笼的包子一口吞下,竟烫死了。

    笑话不知真假,但吃这灌汤包万不可掉以轻心,却也不算夸大。真金不懂其中关窍,自然上来便着了九歌的道儿。

    此时冬雪将头埋在碗底,双肩不住抖动;兰芽左顾右盼,不与真金目光相接;九歌则一脸惶急,连声只问:“没烫着罢?哎呀公子,你忒也性急,这包子可不是这个吃法……”

    真金此时已知是九歌设局作弄,这一桌子菜定然都不是随意点来——不是要他吃不下去,就是要他吃不太平。

    他与九歌初见之时,一直是唇枪舌剑争执不休,后来九歌知晓了他的身份,一则不屑,二则瞧在他待兰芽的份上,不愿再与他争斗,是以这一路行来,二人连话也没说过几句。

    今日进了临安,这是帝辇所在,数日之间,江山易手,因此各人感喟唏嘘。再加上听了那歌女凄凉悲悯的几支曲子,九歌这才生了大不平之意。她当年跟着贺夫人和兰芽在临安住过不少日子,临安的风味菜肴,她知道的委实不少。是以小二一来,她便提出点菜,那时心中便已有了计较,自忖虽不能一剑杀了他报仇,但也定要害这位“始作俑者”大大地吃番苦头。

    真金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上了这一个大当,九歌那点心思他已看得明明白白。当下便想:难得她们见我出丑,个个这般开心。我便索性装得再狼狈些,让她们出了心头这口气,也就是了。计议已定,立刻攒眉蹙额,大声叫起疼来。偷眼去看九歌,见她果然大是得意。

    兰芽便叫小二拿凉水来,真金喝了一大碗凉水,觉得好些,但用手摸时,知嘴角、上腭,好几处都已烫得破了皮。

    他见兰芽低头吃菜,绝口不提方才之事,想起在刘郎浦时自己甘受针刺之苦,心里不免也还是有些难受。

    九歌还不罢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醉虾,一边向真金道:“元公子,那死包子都能把你吃成这个样儿,这活生生的大虾,你还敢吃吗?”

    真金听她相激,竟生出了自暴自弃之意,飞快地看了兰芽一眼,心下酸楚:我就是吃了这虾,立时死在你面前,你怕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罢。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得出兰芽对他一片痴心亦并非毫不动容,只是每每稍有转机,立刻想起他是仇敌,是对头,因此自行压抑,教他满腔热忱,只换来冷雨寒冰。

    醉虾是拿活蹦乱跳的大虾,拿烈酒浸泡,生剥活吃。这道菜有个别名叫做“满台飞”——若不拿盖子盖住,片刻之间,一盆活虾就能跳得满桌满地。

    这菜说来有些残忍,因此兰芽皱着眉头,看也不看。但鲜虾活吃,味道却是极美,因此九歌一头跟真金说话,一头吃得酣畅淋漓。

    真金虽没见过这般奇特的吃法,但见九歌手拿口咬,都是小心翼翼,立刻明白虾虽醉倒,气力犹在,一个不小心,定要受伤。

    他心中不快,也不说话,拿起一只虾来,用力一扯,便将虾壳扯下,在作料中一涮,已送入口中。

    九歌笑道:“对,就是这么吃!是不是鲜美无比?”

    兰芽提醒道:“留神,莫给虾刺刺伤了。”

    真金又拿起一只极大的虾来,两手分扯。他使力使得大了,虾壳从中断开,未能剥净,他三分刻意中又带了三分不耐,想也不想便将虾向口边送去。

    那大虾垂死挣扎,猛地一弓身,头上极硬的虾刺立刻将他下颚刺出了血!

    九歌虽乐见其成,但当真见了鲜血涌出,也有些不安,踌躇片刻,抽出一方手帕递给他擦拭。

    真金接过手帕,随意将血迹揩去,抛下醉虾,左右开弓,吃起包子来。

    一来包子已然不烫,二来他腹中饥饿,包子又不大,因此三下五除二,四笼包子已去了三笼。

    兰芽向小二招手,吩咐他另上几道菜并四碗米饭。

    真金头也不抬,大吃大喝。那两道素小菜辛辣无比,是九歌知他蒙古人不嗜辣才点的。这时他吃了几筷,因口中新伤旧伤,实在吃不下去,只得放下。瞥眼见桌子中央那一大碗“冰糖皂角米”还放着没动,也不管是不是有毒,吃了会不会再受伤,拿起调羹便吃了一大口。

    这一口“皂角米”下肚,他诧异地看了看九歌——这道菜不仅毫无异样,且甜软酥滑,美味无比。吃到嘴里,似乎受伤之处都好过了些。

    他也不多想,当下一口接一口吃将起来。兰芽瞪了九歌一眼,轻声说道:“再等一等,还有几道菜呢,这个……少吃些。”

    真金一听她语气,便知这“冰糖皂角米”是不能多吃的。他今日发狠,就是要引起兰芽怜惜之心,听她这么一说,放下调羹,端起那只白瓷大碗,在三名女子惊呼声中,呼呼呼将一大碗皂角米向口里倒去。

    他们这边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早引来邻桌瞩目。屏风后那几个青年人不时低声谈论,那歌女甚至走出屏风,向四人各瞧了一眼。

    兰芽见这歌女粉面桃腮,一双杏核眼灵活之至,不由一怔,只觉此人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欲待仔细再瞧时,歌女已抽身走回屏风之后。

    她忙着阻拦真金,也不及多想,扯住真金袖子道:“好了,别吃了!”

    真金见她眼中流露出焦急之意,白得透明的小手牢牢抓住了自己衣袖,脸上似嗔似怒,嫣红的嘴唇微微发颤,不由心中一荡,放下瓷碗,问道:“为何不让我吃?吃了便怎样?”

    兰芽道:“吃了……吃了……”

    这时,忽听楼下有女子的声音吵嚷起来,脚步声连成了串儿,似有数名女子叫骂呐喊,向楼上快步走来。

    邻座忽然有一人失声道:“糟了,你快走!小二,我问你这店可有后门吗?”

    小二闻声赶来,还未及答话,手腕已给人一把攥住。他骇然回头,就见真金脸色苍白,气息奄奄说道:“先别管后门,这附近,可……可有茅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