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倾国时代 > 36第三十六章
    几个武官遥遥在后头卫护,忽见真金双人并骑,向荆门府的方向去了,几人会心一笑,各自上马追去。

    俗语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长江以南的大宋地面,便是男子中善驰骋的也不多,更遑论深闺女子。兰芽给真金掳上马去,只骂得两三声,便即住口,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直响,一颗心腾云驾雾一般,全不知落向了何处!

    蒙古人长在马背上头,不论男女,会走路时便会骑马,真金更是个中高手。这白马虽然买来不足一个时辰,但在他手里却像已骑了一辈子一般:前趋后退,左旋右转,莫不指挥如意,圆转无滞。

    适才经过兰芽身边时,马速只是稍减,随后虽是一骑双乘,但一个纤弱,一个清瘦,加在一起大约还比这马原来的主人轻些,因此白马毫不费力,奋开四蹄,疾奔了起来。

    兰芽始终不敢睁眼,双臂紧紧抱住马颈,整个人几乎已平趴在马上,剧烈的颠簸和起伏中颤声大喊:“真金,真金!你停下,停下!停下!”

    真金置若罔闻,回手反在马臀上击了一掌,白马受了催促,更加风驰电掣。

    真金骑在马上,身子随着马步的节奏一起一伏,每当他身子离开马鞍,兰芽便是一阵尖叫。她叫得几叫,忽然想起孩提时学过的歌谣,当下不暇细想,立刻大喊:“马儿马儿,吁——吁——”

    真金听她竟然喊出“吁”来,虽怒火不熄,却也险些笑出声来。

    府衙原本不远,似这般疾奔,片刻间便已驰到。真金跳下马来,将几欲晕去的兰芽轻轻一提便提到了地下。

    兰芽双脚踏到了实地,仍觉天旋地转,捂住胸口慢慢弯下腰去。真金冷笑道:“你不是要去临安吗,怎地不走了?”

    兰芽软软向前迈了一步,立刻跌倒。

    真金扭住她的胳膊,不管不顾向里头拖去。兰芽半分反抗的气力也无,只能跌跌撞撞跟在后头。府中来往的官吏、下人虽多,却无一人敢向这边看上一眼。

    真金一路将兰芽拖进自己这两日居住的房间,将她向地上用力一甩,回手“砰”地关上了房门。

    兰芽慢慢从地上爬起,整了整衣衫,盯着真金看了许久,讥讽地一笑,低声道:“拿一匹马来吓唬人,不觉太少吗?”

    她将重音落在“一”字上,真金冷冷问道:“那我该拿几匹马来吓唬你呢?”

    兰芽道:“五马分尸!你少了四匹!”

    真金将她搂在怀里一路驰回,此时面上虽依旧冷硬,但心中却隐隐有几分欢喜甜蜜之意——谁知这点快意一眨眼间便给她一句“五马分尸”破得干干净净!

    他恼羞成怒,恨恨道:“放心罢!你想死,我定然替你留个全尸,不至于脑袋一处,脖子一处!”说完一甩袖子,将她丢在屋内,扬长而去。

    兰芽呆呆地在当地立了许久,拖着酸疼的身子走到床边。

    床上低低悬着一幅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她撩起帐帘,在床边坐了。朦朦胧胧记起那日在周察房中,他的帐幔被褥似乎是色作深紫。

    她不由苦笑一声:这大半年来,兜兜转转,谁知竟又回到了原地。自己前生究竟做了多少孽,这一世要承受这许多没来由的磨难!

    她自怜自伤了一阵,终是重新打起精神,要想法子应付眼下,与真金再做周旋。

    真金去了不久便即返回,身后跟着几个人,手里都拿着食盒。原来已是午饭时分。

    几个人低着头将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一摆在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真金出去转了一趟,似乎心绪好了许多,向兰芽一挥手,问道:“饭来了,吃不吃?”

    他等了片刻,兰芽始终不做声。他也不生气,低头拿起一块不知是牛肝羊肝还是马肝驴肝的东西,淋淋漓漓地撕咬起来。

    兰芽掩住鼻孔飞快地说道:“我不爱吃牛肉,我想吃一碟煎鹌子、一盘炒蛤蜊、一小碗素馅馄饨。”

    真金口里含着半块肉,诧异地抬头看她。兰芽皱眉道:“不行吗?”

    真金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如何烹饪?”

    兰芽道:“街上到处都有,你叫人去买就是。”

    彼时元宫御膳,虽已有汉家菜式,但仍以家畜、走兽为主,飞禽、海鲜仍属少见,因此兰芽所说,真金全然听不明白。但他灵机一动,想起昨日班哥似乎说过一句吃什么‘血肚羹’,想是他在此处住得久了,熟知当地美食——他想到班哥,遂大声向门外吩咐道:“把班哥叫来!”

    班哥来得很快,真金一块肉还未下肚,他已笑嘻嘻地侍立在门口。真金看着兰芽:“你……你要吃什么,跟他说。”

    兰芽便将适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班哥听完,干脆地点头:“这都是极常见的小吃,小人这就去买!”

    兰芽没料到真金大怒之后,竟还是这般好说话,想一想,又加上一句:“我还想吃‘蜜冬瓜鱼儿’!”

    班哥已出了门,闻言回头笑道:“糖果铺里卖的有,小人记下了!”

    真金定定地瞧了兰芽一回,笑道:“怎么?吃饱了好逃跑?”

    兰芽道:“我不逃!”

    真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犹豫了片刻,蹲□子轻轻道:“我喜欢你!你嫁给我,我谁也不要,只要你一个,好不好?”

    他如此直白坦率、低声下气,倒令兰芽有些动容。她思量半响,诚恳说道:

    “我心中已有了旁人,你即便强逼我留在身边,也是无味。但你若肯放我走,他日午夜梦回之时,想起与你深山逃难,同生共死的日子,未始不会追忆留恋!将来我有了孩儿,与他们说起这件事时,也未始不会引来笑语满堂!王爷又何必定要把事情做到绝路上,不留半点来日推想的余地呢?”

    真金听她说到“追忆留恋”,心中一酸,本来便没下定的决心已略微松动,但紧跟着又听她说到“孩儿”,立刻便想到:她心中的孩儿,毫无疑问是与那个姓季的小子所生!嫉妒愤恨之余,刚软下半分的心肠又复硬起,当下霍地站起,硬邦邦说道:“我便是不留余地,你待怎样?”

    兰芽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开口。

    屋中气氛正异样,外头有人轻轻叩门,是班哥回来了。

    他跑得气喘吁吁,手里的吃食却连汤水也没洒出半点。进屋来看看真金,又看看兰芽,有些迟疑,不知该将东西放在哪里。

    真金一偏头道:“摆在她面前,让她瞧瞧对不对。”

    班哥应了一声,走过去赔笑唤了兰芽一声“姑娘”,将一碟煎鹌子、一盘炒蛤蜊、一只明光剔透的白瓷碗盛着的香气扑鼻、飘着葱花和芫荽末的馄饨摆在了床边的小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道:“这是“顶风儿香”的‘蜜瓜东鱼儿’,好多人在那里等着买,小人叫他们挑的最好的!”

    兰芽看时,三样菜俱还微微冒着热气。她用手在瓷碗边轻轻一碰,皱眉道:“馄炖要趁热吃才香,冷了如何吃得?”

    班哥一愣,不知如何对答才是。真金在后头说道:“要滚烫的,只有到店里去吃。我便带你出去,你也逃不掉,何苦折腾他?”

    兰芽摇摇头,又说了一遍:“我不逃!”

    真金看看一桌子吃食,问道:“你吃不吃?”

    兰芽执拗答道:“我吃热的,冷的不吃!”

    真金不去厅上,却叫人将饭开到这里,原是料定兰芽必定不肯进食,自己正好狼吞虎咽,瞧瞧她忍不忍得住。可没想到兰芽不但要吃,而且要求既高,条件又多,反弄得自己一餐饭几次三番给她打断!

    此刻见她如此执拗,忿忿说了声:“好”,向班哥做个手势:“劳你驾,带她去外头吃!叫几个人跟着,莫教半路上溜走了!”

    兰芽听了这话,轻轻一笑,起身跟着班哥去了。

    这“临去那秋波一转”,更叫真金莫名其妙,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她究竟意欲何为。

    这一餐饭吃得很快,连去带回也没花上半个时辰。但回转府衙后,兰芽却不肯回房,披了件薄衣,叫班哥陪着,在府内闲逛。

    她的身份、来历府内大多数人还不知晓,迎头撞见了难免诧异,班哥虽看穿了两三分,到底不敢自作主张与人绍介,因此两边都是唯唯而已。

    真金在荆门只是暂住,原是为等桑图的消息。但桑图派回来的人禀报说“察脱欢儿以众击寡,固守城门不开。他防卫周密,双方一时竟僵住了。我家大人正再从附近路府调兵遣将,请王爷放心,不日定能除此逆贼”!

    真金听了奏报,感慨道:“周察其人,的确是个将才!可惜了!”

    只因这么一耽搁,真金便只得在荆门多住几日。这几日里头,兰芽大出真金意料之外,竟住得安安生生,不吵不闹。只是性子一天比一天娇贵起来。吃穿用度,起初还可说是讲究,后来便渐次奢靡——戴着金的,又要玉的;吃着肥鸡,又宰肥鸭,稍不如意,也不发作,只命人重新做来。

    一日在荆门府最有名的缝衣铺“天衣坊”制了两件新衣,只因腋下金线绣的萱草不够鲜活,竟立刻叫人移植了半亩萱草到“天衣坊”的后院,请绣娘照此绣来!

    真金初时还调笑说她是天生的贵妃性子,看来除了嫁他一途,别无他路。等十几天下来,才知晓厉害,一听人来报“贺姑娘今日又在账房支了多少多少钱”,便觉尴尬。

    他在此地已是客居,兰芽却比这里真正的主子还像主子!纵然桑图算是他家家奴,但如此挥霍毕竟不妥。

    真金恨得牙根痒痒,这时已知兰芽全是有意,不激起他厌恶之心便不肯罢休。但说来也奇,她愈是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他反倒愈是割舍不下。

    这一日账房又来报账。

    桑图的账房姓丁,原是个黑胡子老头,这几日提心吊胆、两头害怕,胡子渐渐变白,说话更一日比一日结巴。

    当时真金正伏案读书,丁老头躬身战战兢兢禀道:“贺姑娘将……将一块巴掌大小的和……和……和田玉砸成了两半,说要缝在绣……鞋上。可一锤子下去,一块略大……大些,一块略小……小些,姑娘嫌不匀称,举起锤子来又……又……又砸;这第二回砸得……狠了,大的又变了小的,姑娘不满意,又砸……砸……砸第三……三……”

    真金不等他“三”字说完,忙摇手打断,叹口气道:“你只说现下怎样了?”

    丁老头苦着脸道:“姑娘嫌手疼,命底下人又砸第四……第四遭儿呢。眼下砸成了几块,小人不知。但想来要砸到一般大小,总得砸……砸……”

    他费了打死老虎的劲头说到此处,瞧一眼真金脸色,这后半句话终于咽回了肚里。

    真金双手揉着眉心,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