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倾国时代 > 32第三十二章
    那家丁听了这话,又是欢喜,又是担心,脸上神情三分像哭,三分像笑。真金道:“放心,桑大人问起,我只说是我迫你去的,不就是了!”

    家丁顿时心里有底,哭相全变了笑模样,喜滋滋头前带路,领真金出了府衙。

    唐杜牧“泊秦淮”中有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高适也说:“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亡国灭种且由他去,歌舞却是少不了的。历朝历代向前数,愈是国破家亡之际,歌馆楼台不但不见萧条,反而愈是热闹,如今赵宋自亦不能免俗。走了不过三条街,妓馆已见了五六处。

    那些以扇遮面、手捻花枝,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妓|女,见了真金衣装风采,蜂拥而上,这个来拉,那个来扯。

    家丁满头大汗,轰了这个,又撵那个。真金却不生气,手中折扇轻摇,只是笑眯眯地。一个瞧去不过十二三岁的雏妓趁他不备,一把将扇子夺了去,跑回门前含着手指头望着他眨眼睛,他也一笑罢了。

    家丁好容易将人驱散,抹着汗道:“爷真好脾气——这里地界儿都是下三等的馆子,好的在前头呢。荆门第一青楼——小吟班,那才是爷去的地方。那里头的红姑娘,尊贵得比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等闲花个三头五百,连面也见不着。喏,您看,就是这里了。”

    真金顺着他手指看去,果然两棵大柳树中间灯火辉煌坐落着一幢小楼。牌匾上三个大字妩媚多姿:小吟班!下头又有一副略小些的牌匾,一笔颜书写的是,柳下不归!

    真金不禁失笑——柳下惠到此都要进门捧场,这妓馆的口气好大!

    一个三十上下、一身紫灰色长裙的女子粉黛薄施、面带微笑,袅袅婷婷走过来招呼,言辞口气果然迥异适才经过之地那些人赶前赶后、令人生厌的俗态。

    这女子一口吴音,温软好听,向真金福了一福,轻轻拉了他的衣带,半引半拉地向里头走去。口中低低问道:“公子面生得很,是头回光降罢?我叫五娘,是这儿的妈妈,咱们班里新排了一曲小令,请公子批评。”

    真金贵为皇子,也真从未到过此类地方。当下只觉耳目一新,一头笑着跟五娘往里走,一头东张西望。

    只见楼内一色红毡铺地,四角挂着淡粉色玻璃灯,既照楼上又照楼下,都映得一片柔润晶莹的光芒。回廊房屋,曲折疏密,玲珑有致,房间门口都悬着纯白的纱帘。风来飘舞,风去低垂,好看得很。

    他正目接不暇,陡地流珠泻玉,琵琶声叮咚而起,一个清越柔细的嗓音和声唱道: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这是金人王实甫新填的“别情”,辞藻华丽,韵味绵长,因此才写出便不胫而走。此时大江南北的歌妓无不以能唱王曲为荣。

    但真金却从没听过这首小令,当下手按节拍仔细聆听。只听后头换了女声齐唱,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反反复复咏叹不休,令人**不已: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怎地不**?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衣带宽三寸!

    漠北歌谣以粗犷大气为美,似这般花遮翠拥,烛影摇红,清词丽句,婉转微吟的况味真金乃是自出娘胎头一遭儿领略。

    待歌止乐歇,却仍绕梁不绝时,真金不禁大声喝了一声彩:“好!”细味词意,心中更增了几分淡淡的惆怅。

    回头寻五娘时,却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大厅楼梯正对的那间房屋走出个垂髫小鬟,伸手将纱帘拢起。真金眼前一亮,便见一个怀抱琵琶、发髻高挽的绝色美人缓步走了出来。

    真金知这便是适才弹奏歌唱之人了,他点点走,赞道:“姑娘唱的好曲儿,敢问姑娘怎生称呼?”

    美人敛衽一揖,莺啼燕啭道:“奴奴叫长亭。”

    真金笑道:“长亭短亭,这名字缘浅得紧哪!”长亭低眉微笑道:“迎来送往,长亭短亭,正是咱们的本色。”

    真金倒不防她如此坦率,一时竟无话可答。长亭掩口一笑,正色道:“公子接下来是要听曲儿,还是要吃些果子小菜?”

    真金道:“你这里有什么好酒好菜?”

    长亭歪着头不说话,只瞧着真金。真金不解其意,那家丁一直在门外窥伺,这时走过来,扯扯真金的衣袖,低声点拨道:“爷,您出多少银子,便吃多少银子的东西……”

    真金恍然大悟,忙取出五两银子搁在桌上,长亭抿嘴儿一乐,这才吩咐准备一桌清淡些的酒席。见真金依旧四下乱看,长亭嗔道:“奴家入不了公子的眼么,只管瞧什么?”

    真金道:“姑娘倾国倾城,小可一见之下,早魂飞魄散,这样的若还不能入眼,就没有能入眼的啦!”

    长亭奇道:“那你还找什么?”

    真金从怀中又掏出一锭银子,笑道:“我久慕‘小吟班’大名,今日好容易到了仙境,自然是想多见几位仙女儿,回去也好夸口啊!”

    长亭有些踌躇,但见银子委实给得大方,她犹豫片刻也便接了,向里头喊了一声:“妈妈!”

    五娘应声而出,一见长亭脸色便知端的,不由开了句玩笑:“公子年纪轻轻,倒是个贪心的。”

    她将手一招,楼上几个瞧热闹的小丫头点头去了。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楼上香风拂动,彩袖招摇,依次走下来四个妙龄女郎,绰约娉婷俱是丽人。

    此时酒席已然在长亭屋中设下,五个女子簇拥着真金,一同来至席边坐下。真金看了一眼,见食材清淡,却都十分精致,当下拣了一个不认识的果子吃了,笑道:“我心里烦闷,你们陪我喝几钟酒,说说话儿就好!”

    内中有一个穿淡黄衫子、鬓边斜簪一串儿夜合香的女子抢先道:“到这里来的,没一个不说心里烦闷。公子是怎么个烦闷法儿,说出来我们才好陪你聊天,不然,聊什么呢?”

    长亭替真金斟了一杯酒,低声也道:“我们还不知公子姓什么呢。”

    真金一顿,道:“我姓甄,叫甄……宝玉!”

    穿淡黄衫子的女郎道:“长亭姐姐你已认识啦,我叫扁舟,她叫杨柳,她叫竹枝,这个最害羞的,名字最好听,叫做将离!”说着伸手向末座那个着绛红纱衣,眉心生着一颗小痣的女子一指。

    真金瞧了一眼,将离不但低头含羞,似乎容貌也是五人中最出色的。他认真端详了片刻,笑道:“你们的名字都很好听!”

    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些风尘女子日日迎来送往,却难得遇上几个出色的男子,今日见真金相貌英俊,举止洒脱,更兼言语间温和有礼,各自心下欢喜。略略矜持片时,便欢声笑语起来。

    扁舟跟真金对碰了一杯酒,说道:“让我来猜一猜甄公子什么事不开心?嗯——定是妻妾争宠,教你不得安宁,是也不是?”

    真金摇头道:“我家家法厉害,没人敢吃醋的。”

    扁舟见他年少,原只是说笑,不想他竟直承已有妻室,倒有些诧异。

    长亭道:“甄公子如此品貌,家中定是妻妾成群罢?”

    她这句话也是玩笑,不想真金又摇摇头:“哪里有那许多,不过五六人而已。”

    众女更是惊讶。竹枝喝了几盅酒,不由有些放肆起来,凑到真金跟前笑嘻嘻问道:“那你最喜欢哪一个?是美丽的,还是温柔的?是懂事的,还是……”她忽然伸手在将离腰间摸了一把,大笑续道:“还是像咱们将离这样儿羞答答不说话的?”

    众女都是一阵大笑。真金仰头想了想,答道:“也谈不上最喜欢谁,我看,都差不多。”

    他答得认真,众女更是好笑,一个个东倒西歪,有如花随风颤。

    只将离红着脸小声道:“甄公子装憨呢!”

    真金听了这话,心头忽然一动,柔声道:“我不是装憨,我本来就憨!”

    这话出口,立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过了好一阵子,笑声才渐渐稀落,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声从楼下传了上来。

    见真金一脸诧异,长亭叹了口气,低声道:“是鞑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