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马蹄声急踏,两人共乘一骑,凤瑛从后面握着缰绳,罄冉初有心慌,随即便安宁了下来,只觉他不会伤害到自己,今日的他虽说冲动,但是还蛮平和的。

    与其总是见面尴尬,倒不如趁此机会索性说个清楚,也省的每次蔺琦墨、凤瑛、她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怪怪的。

    思及此处,罄冉便不再乱动,夜风吹来,她将手中白袍抱紧,挡住冷风。低头却看到凤瑛架在身侧的修长双手因为用力骨骼分明,稳定而隐藏着一种力度感,手臂和胸膛在她身边形成一个环抱,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罄冉莫名有些怔然,盯着那手臂缓缓扬头,立即便接受到了凤瑛的目光,沉寂幽深,他清淡的面容上似是有着别样的怅然。

    马蹄声渐渐由急而缓,终转为慢慢的“踢踏”声,凤瑛不再策马,任由马儿信步向前。只是他一直也未曾松开马缰,罄冉甚至觉得他拉着缰绳的手更紧了几分,想来是怕她跳下马背跑掉吧。

    罄冉不觉好笑,便是跳下去,此刻离开军营已有距离难不成自己跑回去?凤瑛的头脑难不成近日用的太多,不好用了?如此想着,罄冉便果真笑了出来。

    那悦耳的笑声,伴着清脆的马蹄声,让她的心蓦然一静,同时分明察觉到身后依着的那个若有若无的僵直身躯松了,他月光下骨节名分的手也有了几分圆润。

    马儿仿似也感受到了此刻的氛围,听到了凤瑛那声低低的叹息,在一处溪边停了下来。四周顿时一静,于是罄冉便又有些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时,身后一轻,凤瑛却翻身下了马。他缓缓走向溪边席地而坐,望着清浅的溪水吹着河风。月光打在粼粼波光上,映的他的侧面忽明忽暗,鼻翼似是凝着一颗晨露,闪闪光亮,几分不辨的清柔和沉默。

    罄冉一愣,也翻身下马,走至河边,正揣摩凤瑛的意思,他却忽然抬头,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一把攥住罄冉的手腕,将她急拉向他。

    罄冉手腕生疼,一下便被他拽得跌坐在地,接着又被他紧扼在他起伏的胸前。

    凤瑛居高临下,一瞬不瞬得盯着罄冉,冷冷道:“我十四岁时有次进宫看望姐姐,邂逅了一个宫女。她长的极美,弯弯的眼睛,双眸很清澈,笑起来能让人感到阳光的气息。她很会唱歌,歌声如黄莺鸣叫一般清脆悦耳。于是我以后进宫看望姐姐,总要去听她唱歌。如此三次,第四次入宫时在御园却见皇上盛怒,在当众责骂一名宫女。那宫女吓得瑟瑟发抖,面色惨白跪在地上哀求着,那声音犹如黄莺啼鸣一般叫人心怜”

    罄冉不想他忽而开口说着一件久远的事情,话语冰冷却又不似讲述故事,不自觉便不再挣扎,任由他扼在怀中蹙眉听着。

    方勾起兴趣,凤瑛却忽而停下声音,目光幽深一眯看向她,罄冉心一颤,忙问道:“后来呢?你既喜欢她的歌声,又恰遇到她有难,你救了那宫女吗?”

    凤瑛忽而一笑,不带感情的道:“后来?她被皇上责打了十庭杖,当夜便死了。”

    罄冉一惊,蹙眉似有不解,忍不住问道:“你既喜欢她为何不求情救她?凤家势大,便是她犯了错,只要你开口耀帝一定会赦免她的啊。”

    凤瑛却似她说了笑话一样忽而挑起了唇角,无限讥讽,眸光也跟着又沉冷几分,冷声道:“冉冉想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

    罄冉但觉他语气不对,却不自觉点了下头,问道:“难道不是因为那庭杖?”

    宫人死于庭杖的每年都不少,十庭杖若着实打已足够取个小女子的性命了。

    “庭杖?”凤瑛讥讽一笑,又道:“宫人既知我数次找她,便是皇上要打她,又有谁敢实诚实得将她往死里打?”

    罄冉一愣,旋即明白,想来皇帝是欲试探那宫女在凤瑛心中的地位,想以她操控凤瑛。这样的话,凤瑛不开口求情倒是救那宫女。可她不解,既没实打,为何宫女还在当夜死掉了。

    似是看出罄冉的疑惑,凤瑛轻笑,凑近罄冉,柔声道:“冉冉想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

    他顿了一下,目光看向夜晚幽黑的原野,轻声道:“那日我回家便被父亲唤到了书房,父亲说了一番话,至今还清晰在耳。他说‘恪儿,我凤氏虽表面荣光,实则踩在刀尖上。爹老了,又有朝上的事日日烦心,今年祭祖便由你继任家长吧。以后凤氏一门的性命荣辱爹就全交给恪儿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如何做想来也不必爹再多言,只一点你记住,做为凤氏嫡子,你自出生便注定心里容不得半点儿女情长。’。那夜我出了父亲书房便让凤戈去了趟皇宫,让他给那宫女送了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宫女很高兴,当即便将那药涂在了身上冉冉,你猜怎么样?”

    他的话幽幽道来,便似在问今夜的星空是不是很美一般,罄冉只觉浑身冰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你杀了她!”

    “没错!那金疮药中混着毒,让她在沉睡中没了呼吸。冉冉,我凤瑛最受不得他人威胁,也受不得有人影响我至深……”

    他说着手指抬起,轻轻抚弄着罄冉垂在身侧的长发,绕在指尖,眯眸柔声道:“冉冉,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温热的鼻息便喷在脖颈,说的话更是让人胆战心惊,可是罄冉发现现下竟没有办法再怕他。似是经过那一夜,那满室荒唐的血迹让她笃信了他对她的感情,深信他不会做出真正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他的话本该让她生气的,气恼他如此无情,将一个鲜活的生命揉碎在了掌心。可她发现自己却在想,那宫女若不死在凤瑛手中,他的父亲甚至皇帝也都不会就此放过宫女,宫女已是必死,凤瑛一份毒,让她在不知不觉中离开这世事纷乱,也许她临死还在做着美梦,如此也算善终。

    这个想法让罄冉觉得自己很冷血,可她发现她非但不愤怒,反倒在怜惜眼前男子,觉得他当真可怜。十四岁,便逼得自己不得不心硬如铁,世人只知他少年得势,成为凤氏家主,入朝从政,慢慢坐上丞相位置,沉稳老辣。便是她,也只知他阳奉阴违,笑里藏刀,却不知他也许真有无奈。

    若非出自无奈,少年最是轻狂而多情,谁会愿意将一柄尖刀亲手插入心动之人的心房。那宫女死的无辜,凤瑛何其薄情,可罄冉发现她竟没有办法气恼。她甚至在想,怨不得凤瑛那日会发狂,这样一个生生将自己束缚的人,也许真的便不知如何去爱,也许那日他比她更加惶恐。

    只是这样一个人,他既不懂爱,又怎能懂得放手?她说什么,怕是对他都无济于事。

    凤瑛本以为罄冉会大怒,会秉持她的正义来控诉他,辱骂他,会吓得挣扎,躲避他。可她却一直安安静静的,看向他的目光甚至是柔和的,仿似一阵春风拂入艰涩的心,吹开了一池涟漪。

    凤瑛不自觉用力,已是将罄冉又搂近了几分,罄冉一惊,迎上他燃着火焰般的眼眸,一瞬便又想起了那夜。那夜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眸盯着自己,她忙运起力气,反肘击向凤瑛胸口,想挣脱他的钳制。然而凤瑛却向后一仰,避开她的一肘,忽然伸出左手,握住了罄冉的腰。

    罄冉只觉腰间一软,已被他温热的身躯压在了身下。凤瑛的脸,距罄冉不过一尺之遥,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眸中的光芒。他慢慢低下头,罄冉急速偏开脸,他滚烫的唇,便在罄冉的耳边轻柔地触了一下。

    罄冉身体陡然一僵,全身紧绷如岩石一般,心想这厮怎地情绪变化这么大,让人根本无从猜度。她想是不是她此刻的宽容,让他对她有了什么遐想,正想要不要动武震开他,凤瑛却没有了进一步动作。

    罄冉觉得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重,滚烫的气息扑入脖颈中,让周身觉得有些燥乱。她想,还是静观其变的好,她真的无法承受失去理智的凤瑛。于是便这样保持着僵硬,极力偏着头,表达着心里的抗拒。

    渐渐的凤瑛平复了急促的呼吸,心跳似乎也平缓了一些。夜风幽然,月凉如水,他在她的耳边极轻地呢喃了一声。

    “冉冉,你蛊惑我至厮,也许我该杀了你的……”

    不远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嗥叫,接着便是野兽的嘶咬声,伴随着凤瑛的呢喃清晰传到耳中,罄冉一个哆嗦,回头直直对上凤瑛的眼。

    凤瑛是个喜欢掌控大局的人,他容不得什么事什么人不在掌控之中,他更是一个站在权力巅峰的男人,其野心与控制欲,让人无法坦然回避。

    罄冉在想,被这样一个强势的男人喜欢,却不知她何德何能,却不知她是福是祸?这般迷茫着,于是便就茫然得眨动了几下眼睛,问道。

    “凤瑛,我实不知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不温柔,不懂风情,不会唱歌,不守妇道,还总是猜忌于你,和你为敌。就算长得漂亮,可比我美的多了去了。我实不知,你到底看上我哪里了?或者你好好想想,也许你只是受不得我拒绝你,只是习惯了想要的人和想做的事必然要如愿,所以你才会对我如此上心。”

    凤瑛默然无语地望着分析的头头是道的罄冉,眼眸眯了下,压在她身上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嘴角却微扯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冷冷道:“多谢冉冉提醒我,我也在想你既不温顺,又野蛮无礼,样貌虽上乘,但却非绝色,何至凤瑛于此?!若非冉冉提醒,我还真想不到这层。只是我凤瑛想要的人,便没有得不到的。可你既不愿,我也不会强求,终有一日我要叫你心甘情愿。只一点你记住,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青国,也别再躲着我,不然”

    他说着竟忽而埋头,罄冉不及反应凤瑛已紧紧咬住了她的咽喉,他用力极大,死死咬着。

    她脖颈处传来一股撕疼,闷声痛呼张大嘴呼吸。可是心里竟一点也不怕,还在迷糊中想着,莫非凤瑛乃吸血鬼转身,怎地和电影上的情景一般。

    尚未等她迷糊过来,身上一轻凤瑛已是飞身而起,落于马上。

    一声马嘶,待罄冉从地上爬起,只能愣愣地看到凤瑛远去融入在夜色中的明黄衣袍。抬手触上脖颈,生生的疼,指尖传来濡湿感,那人竟将她脖颈咬破了!

    可现下罄冉已无暇顾及这点疼痛,而在想,他果真便这么丢下她走了吗?那她怎么办?走回去?望望漫漫黑夜,罄冉无声的叹息,怕是待她回去,大军都该开拔了,可又能怎样,只能任命的迈步。

    真不知凤瑛今晚到底发的什么神经,难不成真想将她带到这里一刀解决了,后来改了主意,这才扔了她,自己跑了?树林中又传来几声狼嚎,罄冉禁不住哆嗦一下,脚步越发加快。

    罄冉走了没多久便闻原野上又响起了马蹄声,罄冉一乐,难不成凤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回来找她了?

    不一会儿便见人影晃动,慢慢清晰,却不是凤瑛,而是孜军营一名副将。罄冉见他身后尚跟着一匹空马,心头一乐,精神一震迎了上去。

    罄冉回到军营已是夜半,营中静悄悄只有巡夜兵勇的脚步声搅动迷蒙的梦境。

    刚收拾妥帖,正欲解下外袍歇下,忽而帐幕一扬,蔺琦墨大步便迈了进来。罄冉不想他竟还未歇息,随即便又明了,眉眼一弯,笑道:“怎么?担心我跟着别人跑了?”

    他本就担心,自她被凤瑛携去营地,他就一直坐立不安。现下,她竟还煽风点火!蔺琦墨尚未启口,目光却倏忽一深,直直盯着罄冉脖颈。

    她外袍已褪去一半,露出修长的脖颈,火光下那处分明就有个牙印,已然结痂!蔺琦墨顿时便握了拳,三步并两步得走至床前,抬手便欲去撕罄冉的衣襟。

    罄冉一呆,转瞬便觉胸口一凉,低头去看竟是蔺琦墨扯开了她的衣襟,里面黑色肚兜映着葱白的肌肤在烛火下发出珠玉光泽,那两处隆起由此看去,波涛翻涌着勾出优美沟线,更是如喷吐着秘密一般引人探究。

    察觉到蔺琦墨明显加重的呼吸,和火辣辣的目光,又恰逢巡夜的兵勇路过帐前,脚步声一震,罄冉顿时双颊唰得一红,忙甩开他的手拢了拢衣服,嗔道:“你干什么!”

    不听蔺琦墨说话,又不见他动作,罄冉狐疑抬眸,却见蔺琦墨呆愣愣得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竟还直勾勾得盯着她的胸房处,面上还有些燥红,骨骼清晰的脖颈处,喉头在修韧的脖上涌动了几下。罄冉顿时臊得直欲找个地方钻进去,一脚便踢上了蔺琦墨的腿,怒道。

    “还看!”

    罄冉那一脚使足了力,蔺琦墨不防,被踢了个正着,“哎哟”一声叫跳出老远。弯腰揉了揉腿,抬头对罄冉眨巴了几下眼睛,见她撇他一眼羞红了脸背对他躺下,他勾起了唇。

    “我要睡了,你快走吧。”

    那知话音还没落,腰上便多了一双铁臂,接着一个温热的身体硬生生将她往床里挤去。罄冉一惊,转身去看,蔺琦墨却眨巴着眼睛,道:“战英帝好久都没动静了,我今儿眼皮老跳,还是在这里守着冉儿才能睡得踏实。”

    说罢,也不允罄冉反对,手一扬,“扑哧”一声,烛火应声而灭。想到这是军营,多少人都看到蔺琦墨深更半夜入了自己的房,罄冉忙挣扎着去推蔺琦墨的胸膛。

    “别闹了,你快回去吧,让别人看见,我”

    蔺琦墨却不理会她,沉着身体任由她推,手却也不闲,沿着她曼妙的腰便来到了胸口处,喃喃着道:“隐约兰胸,菽发初匀,脂凝暗香。似罗罗翠叶,盈盈紫药,乍擘莲房。窦小含泉,翻露蒂,两两巫峰最短肠”

    他的声音蠕蠕软软,冲入耳中直涌上一股羞燥,罄冉顿时便没了动作。这小子竟对着她大念淫诗!察觉到他在胸口乱动的手,罄冉惊得差点没跳坐起来,拍了他的手便向里塌挪动。

    蔺琦墨却猛地将她带入怀中,抱住她在她耳边笑道:“瞧把你吓的,我做大帅的都不惧,你个小兵怕什么。不动你便是,快睡吧。”

    他觉罄冉又要挣扎,忙补充道:“你敢再推开我,你试试!”

    他说着大掌一个用力便在罄冉胸前那处柔软狠狠的抓了一把,罄冉心如鹿撞,果真便不动了。蔺琦墨这才满意一笑,将头搁在她柔软的发上,闭上了眼。

    屋中再无声音传出,直到罄冉迷迷糊糊快睡着时,隐约似是传来一声傻傻的痴语,便如梦话。

    “冉儿,你穿黑肚兜可真好看”

    翌日,天空忽而便阴沉了下来,大军准备开拔时天尚未亮,火把照得四处通明。兵勇们肃然得收拾着行装,蔺琦墨巡视了一圈,见凤瑛缓步迈出主帐,眯眼正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忽而他便想起了罄冉脖颈处的那个牙印,只觉窝了一肚子火,迈步便向凤瑛走去。

    凤瑛自也看出了他的怒火,竟是一笑迎了上来,然而那笑却未曾入得他的眼眸,在这阴沉的天空下,越发显得俊面冷清。

    两人走近,隔着一步之遥四目相触,同样的孤立孑骜,彼此锁定了对方的眼睛。目光交撞处,如结薄冰,空气凝重得似能被刀切开,凤瑛唇边笑意却愈深,而蔺琦墨脸上竟也出人意料地掠开薄笑一缕。

    “此处已离近战场,并不太平,子恪君王之躯,似昨夜之举,以后还是莫要再有了。四郎直言,子恪莫怪。”

    凤瑛摆手,亦笑,道:“四郎所言甚是,眼看大战在即,你我更该恪守职责,且不可肆意胡为才是。四郎说对吗?”

    蔺琦墨自是知道,他在说昨夜自己留宿罄冉帐中之事,也不介意反而朗声一笑,道:“陛下所言极是。”

    “急报!”

    却在此时一声大喝,伴着清亮的马蹄声传来,两个男人均是一惊,相继移开了争锋相对的目光,结束了这场两个男人间的无形战争。

    罄冉自营帐出来便察觉出不对来了,整个军营虽仍在收拾行装,准备开拔,可气氛分明便要沉闷很多,似是人人都压着一口气,不敢大口吐出,更不敢大口吸气,更别说喧闹说话,整个军营静默的可怕。

    她心生狐疑便快步向主帐走,尚未进入便听到凤瑛清扬的声音,虽是语调平稳,可声音冰冷,显是已经发怒。罄冉一惊,便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静听。

    “这个程曲,怎如此不听人言,朕还特意嘱咐他,要多多听取仲卿的意见,主将副将齐心协力打好江州这一仗,他怎就那么没有容人之量!”

    “皇上息怒,这三尾寨真有那么重要?末将看这小寨三面环山,穷乡僻壤的,实对战事没多大作用啊……”

    听了这几句,罄冉心一紧已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撩起帐幕悄悄进了帐,在下首落座,却见凤瑛站在悬挂的大地图前目光阴沉,他指着那处三面环山的小寨子冷哼一声,道。

    你们怎不好好想想,此小土寨若果真没用,敌军何必费尽心机在情势这般紧张之时向三尾寨急派四万精兵?童珉怀乃麟国勇将,且有胆有识,若果真是没有用,他有必要亲临三尾寨防守吗?”

    凤瑛目光在帐中人等面上一一带过,最后落到蔺琦墨身上,罄冉分明见他微微眯了下眼睛,蔺琦墨却似毫无所觉,只优雅的抿了一口茶,抬头望向那地图,沉声道:“陛下所言有理。这处小土寨现在看好像是没多大作用,可若我方大军攻过江口,此山寨倘还在敌军手中,那可便麻烦了。敌军完全可以依此寨为巢穴,出击将我军一分为二,到时我军东西不可联络,而敌军则可借有利地形来回冲锋,肆意攻击我军一翼。”

    蔺琦墨的话说完,帐中诸将已是变了面色,尽皆凝重。

    “没想到这个童抿怀如此狡诈!”

    “他让兵勇在杨柳河岸日夜操练,原来便只是为了吸引我军注意,并非真要与我军在杨柳河大战一场,而是暗中掩护他调派主力增援三尾寨!”

    凤瑛盯着地图,目光冷清无声,半响才敲击几下桌案,叹息一声,竟是看向蔺琦墨,摇头道:“那日该听四郎的,真该任命仲卿为前军主将。程曲点将时,唯有他一人提出应以重兵抢先出击拿下三尾寨,可惜……”

    凤瑛见蔺琦墨淡笑不语,收了话,扬声道:“罢了,事已至此,马上传令前军,任陆悦峰为前军主将,程曲暂停职候命。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给朕拿下三尾寨!另外,大军开拔,朕要以最短的时间赶到启城。”

    “是!”

    三日后孜军营一路急赶,终于护送着圣驾来到了启城。尚未进城,远远便能看到三尾寨的熊熊火光。

    启城虽是被青军攻破的,但可以看出战争打的并不激烈,城中建筑也未有太大损毁。依着凤瑛于蔺琦墨的商定,凤瑛早已三令五申,青军进城后并没有扰民,也不曾处置城中官员,只关押在了大牢。

    可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百姓对战争的惧怕,街上静悄悄的,若除去四处可见的官兵,这便似一座空城,又若幽谧尘嚣的世外古镇。然而那血色未除的大石板路,却在斜阳下昭示着不久前的风雨血腥。

    凤瑛并未按官员的安排入住城守府,而是带着一众亲兵直接出了南门,逼向三尾岭下的青军营地。蔺琦墨自是要相随的,罄冉磨了几句也跟了来。

    一路不断有大批伤员向后方送,不绝于道。空气中也带上了浓烈的硝烟味,自古凡是战略要道,在此处的争夺战便上演得愈发激烈。此时战争双方都意识到了三尾寨的紧要,自是杀红了眼。

    青国西峰军虽训练多日,装备精良,但镇守三尾寨的四万麟兵却也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锐,又有童抿怀亲自坐镇,纵使陆悦峰下令不惜代价,日夜猛攻,然而竟至今也不能攻上山寨。

    罄冉几人到达军营时,夕阳的余晖尚挂在山头,一日的强攻刚刚退去,大量伤兵由山谷运回,哀嚎声、惨叫声、抽泣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向山头,隐约能看到麟国高高飘扬的旗帜,上面青色的图腾在山风中猎猎翻卷。

    四处都是伤兵,烟尘滚滚,血迹斑斑,罄冉只觉又回到了在镇西军中的日子,每日在刀口上煎熬,麻木的看着身边不断有人离去。

    想到那副被蔺琦墨烧毁的青国攻势图,罄冉忽而揪心,若那日蔺琦墨将他的所觉告知凤瑛,这里也许不会死这么多的人,也许青军在麟兵增援三尾寨前便拿下了此处。

    可若是这样,没有他从中微妙调停,凤瑛会不会果真将合约大打折扣,那样换来的会是以后青麟两国更大的伤亡和更深的矛盾?也许和平从来都是鲜血浇灌的,没有牺牲,便不能妄想得到安宁。

    罄冉茫然看向蔺琦墨,却见他依旧白衫飘扬,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来。倒是凤瑛,面色阴沉的似是能拧出水来。

    人人都能看出,虽是青国雄兵压境,来势汹汹,可是于麟国的这第一场大规模交锋,青国已落下风。甚至在这江州的战场上,若夺不过三尾寨,那么便意味着青军失去了优势地位,每日更要消耗大量的军粮和人力。

    尚未入得辕门,便见一青袍将领带着一众人快步迎出了军门。那将领身形俊秀,着一身银甲,青袍大麾,盔帽下面容英朗,剑眉飞扬,正是三年前罄冉在露州城见过的录郡王之子,凤瑛刚刚任命的现西峰军主将陆悦峰。

    他虎步出了辕门,望到凤瑛顿时便身体一震,目有敬畏和喜悦,低了头他甚至是飞掠到了凤瑛身前,撩袍单膝跪下,沉声道。

    “臣陆悦峰恭迎圣驾。”

    凤瑛忙纵跃上前,将他一把扶起,微笑道:“辛苦仲卿了,这三尾寨的仗打的不易吧?”

    陆悦峰面有愧疚,退后一步便欲再跪,凤瑛却扶住了他。

    陆悦峰面有动容,颤声道:“臣有负皇恩,连攻数日竟依旧拿不下三尾寨,臣有愧陛下厚爱。”

    凤瑛摇头,抬眸望了眼硝烟滚滚的山谷,宽慰道:“此事怨不得仲卿,那童抿怀乃当世良将,又借助天险,我军失了先机,拿不下也在情理之中。此战你也辛苦了,容我军修整明日再战。”

    罄冉见陆悦峰战袍上满是鲜血,银甲银盔更是血色模糊,显然是刚从战场返回,她面容沉重,看来这场仗怕是还要拉锯多日。

    正思虑间,却听凤瑛的声音再响。

    “仲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蔺琦墨蔺将军。你不是一直苦于无缘于蔺将军结识,此番可要好好向蔺将军讨教才是。”

    罄冉回过神来,但见陆悦峰面上有显而易见的欣悦,迈出一大步走至蔺琦墨身前,神情肃然得抱拳拜道:“属下陆悦峰见过大帅。”

    对他的大礼,蔺琦墨倒也受的坦然,只面带微笑,轻轻颔首,道:“陆将军文武兼备,素有威名,蔺某也深交已久,陆将军多礼了。”

    言罢转向凤瑛,道:“陛下一路也辛苦了,入营再细谈吧。”

    一行人入了营,凤瑛于诸将商讨军情,自有小兵领了罄冉前往休息。

    虽是冬季,然而空气中还是有着抹不去的血腥味,罄冉躺了会但觉烦躁。起身步出营帐,遥见三尾峰坡陡谷深、怪石嶙峋,却偏又林木众多,想来山中定是水清泉秀的,三尾寨建在此处,果真是易守难攻啊。

    她叹息一声,又立了片刻,觉得有些累了,见主帐已久灯火通明,又叹一声,转身回了帐。

    这夜众将商讨到极晚才散去,陆悦峰将凤瑛送至皇帐却并未马上离去。虽已临近三月,然则山中夜风清寒,两人围着炭炉坐定,温上酒壶,薄公公替二人斟满酒杯,才躬身退去。

    凤瑛举杯轻饮,笑道:“这般于仲卿对坐夜饮,倒似又回到了在风啸营的日子。”

    陆悦峰面有追忆,亦有感叹,眸中更有几分敬畏,动容道:“陛下九五之尊,属下僭越于陛下平起平坐,陛下厚爱,下臣实在”

    凤瑛却抬手止住他的话,叹息道:“今日朕于仲卿饮酒叙旧,仲卿不可扫朕兴致。你于朕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习武,如今坐在一起闲谈家话有何不可?”

    凤瑛说着仰头饮下半杯清酒,眉宇间几分轻松的欢悦,却偏又让人觉得几分落寞黯然,他扬眉一笑,道:“仲卿啊,这一年多来朕以九五之尊呆在那皇宫中,连个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有时真觉不如当年于兄弟们在一起时快活自由”

    凤瑛的话带着几分怅然,陆悦峰一惊,忙道:“陛下恩威,我等兄弟定誓死效忠陛下。下臣还记得,当年在东坪山,陛下曾言定要这天下内政清明,万众归心,四海来朝,陛下要臣守好平郡,将平郡变成鱼米之乡,变成天下最富饶的一方,来日挥兵南下的后盾。下臣一日不敢或忘,这些年劝农兴桑,兴修水利,发展人口,督练边军……今日终于等到了陛下挥师南下,御驾亲征,仲卿还等着陛下带我等创下功勋呢。下臣亦知道,陛下定能成为一代雄主。”

    他说罢,起身便拜在了凤瑛身前。凤瑛面有动容,将他扶起,笑道:“仲卿所言不错,朕定是要一统河山,大治青国的。这次举国出兵,定要一举灭掉麟国,令我青国扬威天下。”

    陆悦峰面有兴奋,复又眉宇轻蹙,道:“陛下真信得过蔺帅?他终归是麟国皇族,是麟武帝的堂弟,此事”

    凤瑛却笑着抬手,道:“你不了解蔺琦墨,此人胸有大志,又是大智之人,深懂审时度势,顺应天命之理,又悲悯天下,是个胸有沟壑之人。他早知麟国已药石不救,此番助青国,也是取利避害。况他既于朕有条约在先,在小事上朕不敢断言,但大事他定不会阳奉阴违,陷害我青国。这四国庙堂,若说还有一个坦荡君子,那便是此人了”

    陆悦峰没想到凤瑛对蔺琦墨的评价竟如此之高,一时愣住,半响才又道:“既如此,陛下何不诚心招抚他,令他为我青国效劳。下臣看他虽是此番助我青国,受了我青国朝臣印信官服,可他既不下跪称臣,也从不穿戴我青国官服,对陛下也多有不敬”

    凤瑛唇角微抿,接过他的话,道:“他确实未曾向朕称臣,此番他相助,表面为我青国臣子,其实只是于朕站在一起的合伙人罢了,他不服朕,亦不愿真心效劳我青国,强求不来的。蔺琦墨于静王何等关系,想来你也知道,此人心志高傲,又灵诡善谋,不喜金银,不近女色,不贪权位,对这种人唯有施恩予心方可延揽,然朕对其无恩可施,其心又早已随静王而去,坚若顽石。这次他能助青国攻麟,若非朕以静王动之以情,怕是也不能如愿。”

    陆悦峰想着凤瑛的话,想着静王于蔺琦墨的感情,面有唏嘘,只道:“但愿这次有他相助,这仗能好打几分,少些伤亡。”

    翌日,天未亮蔺琦墨便着上了一身铠甲,戎装焕发得入了营中主帐,今日他将第一次以青国大军主帅的身份,在这里升帐点将。

    罄冉这日也起了个大早,弄了套凤瑛亲卫的服饰穿上,早早便候在了营帐前。见凤瑛一来便讨好一笑,忙迎了上去。

    凤瑛虽瞪了她一眼倒也没说话,于是罄冉便满心欢喜的,一脸得逞的,跟在凤瑛身后一溜烟的也进了大帐。此时帐中早已经是诸将满座,凤瑛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跪拜。凤瑛点头,坐在主位上,罄冉自是大摇大摆的站在他的身后。

    大帐中一阵静默,有凤瑛在场,诸将谁也不敢多言,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蔺琦墨却也不急着点将,只坐在主案之后,一直静默无声,却又无形中给人极大的压力。

    他仅在凤瑛进来时起身迎了下,却并未下拜。然后便一直坐在案后,注视着帐中每个人,大帐中静默许久,待诸将忍不住抬头时,蔺琦墨才霍然起身。

    此刻帐中火光明亮,似在他的银色铠甲上镶出了一抹抹浮动的光芒,耀目中带着金戈铁马的寒气。

    他的目光冷清无声扫过帐中,诸将竟皆垂首避过,似是不敢与之对视。罄冉也觉这样的蔺琦墨很是威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一时忍不住盯着他看,却觉出了他身上的凛冽气息,又低了头。

    她知道,这些将领定然如孜军营的将士们一样,心里也是不服气蔺琦墨来当这个主帅的。但是此刻,怕是面对这般让人心生压力的蔺琦墨,相信他们心里还是有些威慑的。

    帐中一阵沉冷,蔺琦墨见气氛已烘染的差不多了,忽而跨前一步,绕过主案,只见他面容沉肃,目光四掠间“唰”得一声便将腰际悬挂着的宝剑卸下,高高地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