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春归去,迎夏来。康熙为了避暑,搬进了位于北京西北郊的畅春园,我也随了过来服侍。这座被后人誉为第一座“避喧听政”的皇家园林,在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后,对周围的皇家园林进行了大规模的抢掠和破坏,畅春园也难逃厄运,园中建筑悉被焚烧。旦夕之间,一代皇家名园被焚毁殆尽。

    没有想到我一个出生在二十世纪的人,居然能亲眼看见这个被后世建筑学家无限憧憬的园林。

    “畅春园”,寓意“四时皆春”,“八风来朝”、“六气通达”。引用史书上描写畅春园的话“垣高不及丈,苑内绿色低迷,红英烂漫。土阜平坨,不尚奇峰怪石也。轩楹雅素,不事藻绘雕工也。”园内风光自然雅淡、景自天成。

    不同于皇宫,畅春圆内多植种奇异草,四季开不断。我看池塘内的荷才刚刚打了骨朵,含苞待放,别有风致。不禁动了兴致,想要好好绘制几张荷图,找人绣一个欲开未开的荷手绢。

    正在凝神细细观察,王喜匆匆而来,人还未到,声先到:“好姐姐!可找着你了!”一面说着,一面人已经到了跟前。打了个千说:“万岁爷要见姐姐。”

    我一面随他而行,一面问:“知道什么事情吗?”

    王喜边快走着,边笑嘻嘻地回道:“不知道!不过先给姐姐道个喜!马而泰将军从西北回京述职,万岁爷才接见了,心情大好!说道‘西北多风沙之苦,景致荒凉。’,所以命正好来见驾的几位阿哥领着赏园子。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我听后琢磨着,康熙找我所谓何事?想着前个月,听十三提过我这个名义上的阿玛要进京,一则没有什么感情,二则我在深宫不可能得见外臣,顶多能打个照面,所以也根本没有上心,不料这就已经到了。

    看来政绩甚佳,若不然康熙也不会给予如此殊荣。心头倒是欣喜,毕竟我和他脱不了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进了清溪书屋,忙跪下给康熙请安。康熙笑着让我起来,说道:“自打进宫后,已经七年多没见过你阿玛了吧?”我忙笑回:“正是!万岁爷记心可真是好!连这些琐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康熙看着我说:“你阿玛这会子正在园子里逛呢!去见见吧!当面磕个头,算是全了你的孝心。省得你今年又对着月亮叩拜!”

    我听后,心中感动,忙跪了下来,想着难得康熙竟还记着我和玉檀朝着月亮磕头的事情,虽不是为这个父亲。一面磕头,一面道:“谢皇上!”康熙微微笑着说:“快去吧!”

    起身出来后,不禁有些犯愁,这么大个园子,我如何知道这个马而泰将军在哪里呢?只能问着寻了,毕竟又是阿哥又是将军的,总是引人注目的。

    一路问着,一路寻着。逛了小半个园子,到了‘林香山翠’,才看见凉亭内坐了几个人,象是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赶了几步,可心内一迟疑,又放慢了脚步。待会子,见到马而泰将军,我该说些什么呢?

    想着想着,不禁脚步越走越慢,走到不远处,隐在树后,更是迟疑。正低头琢磨,一个太监从身边匆匆跑过,都已经跑过了,却又赶忙回头请安,陪笑道:“没看见姑娘在这里!奴才真是该死!”我笑道:“我自己站在这里,你没看见也正常!”迟疑了一下问:“我阿玛可在亭内?”他忙笑着说:“在呢!”我点点头,让他离去。

    我又静静待了会。想着奉了圣旨,这头总是要磕的,躲不掉的。又想了想姐姐,这才深吸了几口气,鼓足了勇气,紧握着拳头,大快步朝亭子走去。怕走得慢了,鼓足的气一泄了,就再无勇气。

    进了亭子,先俯身给各位阿哥都道了吉祥,一面请安,一面偷眼打量了一圈。看座中只坐着一位年约四十多的陌生人,国子脸,浓眉大眼,虎虎生威。四阿哥抬了抬手让我起来。我起身时,一面想着果然有将军气概,一面咬了咬牙,面朝马而泰将军跪了下来,口道:“马而泰.若曦奉圣旨来给阿玛磕头!”一面说着,一面‘砰砰砰’地三个响头。

    我刚跪倒,坐于竹凳上的中年人已经跳了起来,满脸惊惶地冲过来搀扶我,手刚及触碰到我,又立即觉得不妥当,忙收了回去。脸色震惊,只是一叠声地摆手说:“不是!不是!不是!”而旁边的阿哥们早就全看傻了,八阿哥的和煦笑容消失无踪,微带惊诧。一向脸色漠然的四阿哥也是脸色惊异。十三和十四就更不用提了。

    我脑子轰地一声,顿时反应过来,我认错父亲了!!!立即傻在当地,脑子‘嗡嗡’作响。

    最后还是四阿哥淡声道:“还不起来?”我才猛然一惊,赶紧爬了起来,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解释?脸涨的通红,手紧紧扣在一起,身体僵硬。

    大家静默了一会,十四忽而冷笑了几声道:“现在不止是心了,连脑子都坏了!”四阿哥和十三都看向十四。我盯了十四一眼,他目光冷冷,我撇开了眼光。

    八阿哥侧头看着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嘴角含笑解释道:“她未入宫前住在我府中时,从阁楼上摔下来,大夫说惊吓过度,很多事情都忘了。只是没有想到现在连自己的阿玛还记不起。”说着,眼光淡淡从我脸上掠过。

    十三朝我安慰地一笑,指了指我身后说:“你阿玛去更衣了,这会子才回来!”

    我忙回身,看见一个四十多岁,长眉凤目,面色白皙,蓄有长须,气质温和的人正缓缓而来,看着根本不象将军,反倒更象江南读书之人。我再没有勇气冲上前去跪拜,只是傻站着。

    马而泰将军看到我,表情微微一愕,仍然不疾不徐地行来,走到近前,先给几位阿哥行了礼,落了座后。这才目注着我。

    十三看我仍然僵站着,笑说:“该磕头了!”我心里长叹一声,上前,跪倒,说:“马而泰.若曦奉圣旨来给阿玛磕头!”说完,磕了三个响头。马而泰将军看着我温和地说道:“起来吧!”我遂站了起来。

    马而泰将军看了一眼尴尬地坐在一旁的齐齐格副将,笑看着八阿哥问道:“他这是怎么了?”八阿哥含笑道:“若曦刚才错把齐齐格副将当成将军了!”马而泰将军微微蹙了下眉头,不解地看着我,问道:“若兰不是来信说,都好了吗?怎么连我还记不得?”

    我心想再不能沉默是金了,须要想法子瞒天过海。微微思量了一下,说道:“有些事情记得,有些事情还是模糊。刚才看着福将大人面熟,就上前参拜,本来是不想让阿玛知道我的病情,挂念我的。可没想到,竟……”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马而泰将军听后点了点头,看了我一会子,才站起目注着几位阿哥说道:“多谢皇上惦记,让我们父女得见一面。”说完,又看着我说道:“好生回去,尽心服侍皇上!”我忙点头应是。应完就想退了出来,八阿哥却叫住了我,看着马而泰将军笑着说道:“既然是奉了皇阿玛的旨意过来的,多待一会也不妨的!”说完又侧头看着四阿哥。四阿哥点点头,看着马而泰将军说道:“难得见一面,就让她多待一会吧!”

    马而泰将军这才顺水推舟地让我留了下来,我却很是郁闷,四阿哥、八阿哥虽是好意,可却不知道我是心内自有苦楚。巴不得赶紧离开。

    还有瑞景轩、延爽楼没有逛,一行人歇了会,又继续逛园子。几位阿哥有意走在前面,剩我和马而泰将军在后面走着。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静静地陪着。马而泰将军过了好一会子,才叹道:“七年未见你,真是判若两人!”

    我心里一慌,忙回道:“都已经二十了,怎么可能还和十四岁的小姑娘一样呢?”马而泰将军侧头看着我,叹道:“阿玛心里都明白,你又是在宫中!只是心中感叹罢了!”我这才又把心放了回去。

    他又说道:“先头我听人说,我们家的二丫头在宫中很受皇上看重,琢磨着你的性子还不大信。如今看来,皇上竟然特特地命你来见我,这可是少有的殊荣!”我忙应道:“这可不是女儿的功劳,只怕是因为阿玛政绩卓著,皇上才赏的恩典!”

    马而泰将军蹙了蹙眉头说:“你和阿玛也要如此说话吗?”我一怔,心里叹道,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话,既然多说多错,只能默默走着。

    马而泰将军一面看着前方走着的几位阿哥的背影,一面低声说道:“阿玛不是怪你!只是心疼你,宫里日子难熬呀!”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我心中一酸,人人都说我变了,畏首畏尾,可他们哪知道,前头是风刀霜剑,我若不变,又能如何?不禁对这位陌生的阿玛多了两分亲切。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何况这本就不长的路,眼看着就要逛完了,马而泰将军把步伐放得更慢,看了看四周,目注着前方的阿哥沉思了一下,轻声对我说道:“一定记住,谁都不可以帮!”

    我一呆,侧头看他,他仍然目注着前方,表情如常,轻声道:“形势未明,自保最紧要!”停了会,又加了句:“你现在可不是一般的宫中女官!行事一定要谨慎!”我恍然大悟,只觉一股暖意在心中缓缓流淌。这么些年,从没有谁对我说过这些话,不过是凭借自己仅有的一些历史知识和读过多年书比那些太监宫女更能揣摩康熙的意思,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行来。

    几位阿哥们早已经站定,看着我们父女缓缓而来。大概是我面色哀伤愁闷,几位阿哥以为我是感伤父女才见又要告别,都各自侧头装做欣赏周围的风景。

    我上前行礼告退,四阿哥淡淡说:“去吧!”我转身走时,看马而泰将军微微笑地看着我,眼睛里却是几丝牵挂,心中一热,走过去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叫了声:“阿玛!”他微微颔了下首,说道:“回去吧!尽心服侍皇上!”我应了声,转身快步而去。

    在园子中随意而行,转着转着,竟又转回了先前赏荷的水榭。侧倚着柱子,看着湖中的未开的荷,心中却再无先前的赏荷的兴致了。只觉得心中惆怅,却又说不出具体为何。脑中思绪杂乱,一会想着姐姐,一会想着现代的父亲,一会又想着刚才见到的阿玛,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忽地感觉一个人正站在身后,猛地回头看,却是四阿哥。我一惊,请安也忘了,张口就问道:“王爷怎么还没回去?我阿玛呢?”他上前两步,和我并排站着,目注满湖碧叶,“八弟和十四弟陪着你阿玛去了!”

    我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忙俯身请安,他看了我一眼,淡声说:“随我来!”说完转身出了水榭。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我只得随后跟着他,他倒是对这里很是熟悉,在假山,长廊,小桥中穿来绕去,后来停在一处遍植垂柳的湖边,长长的枝条直坠湖面,与自己的倒影相接,旁边一座小小的拱桥,连着高低起伏的假山,山上引水而下,击打在湖面上,叮叮咚咚,水飞溅。因为假山,柳树,拱桥的环绕,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这里自成一方小天地。

    我一面看着四周景色,一面想着他想做什么,自从年初一退回链子后,四个多月的时间他没有任何反应,待我一如他人,今日为何特意来寻我?四阿哥走到桥墩旁,弯身从下面拖出一只小船,倒是精致,只是有些旧了。

    我陪笑问:“王爷怎么知道这里有只船?”他一面摆弄着船,一面说:“这是我十四岁那年,随皇阿玛住到园子里,喜欢这片湖面清静,特命人做了放在这里的。”

    说完,直起身,看着我,示意我上船。我呆了呆,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肯定这船还能用吗?”他瞅了我一眼,没有理会,自己上了船。

    他坐在船上,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淡定,绝对不容拒绝。我犹豫着不想上船,有心想离去,却知道开口肯定是被拒绝的,站在原地磨蹭了大半天,他幷不在意,一直静静等着,最后展了展腰随意地说:“我先睡一觉,你慢慢想吧!决定上来了叫我!”说着,就打算躺倒在船上。我握了握拳头,一咬牙,上了船,既然躲不了,只能随他去了,青天白日难道还怕他吃了我不成?他瞟了一眼咬牙切齿的我,带着丝笑意微微摇了下头,用桨一抵湖岸,船荡离了岸边。

    离岸越远,荷叶越密,我不得不低头,时而左、时而右、时而俯身地避开迎面而来的荷叶。他是背对着的,荷叶从他背上一擦而过,倒是无碍。他看我有些狼狈,带着丝笑意说道:“我以前都是躺在船上的,要不你也躺下。”我没有吭声,只忙着闪避荷叶。

    他划到一处,停了下来,随手拿起桨,把紧挨着小船的几片荷叶连茎打断,然后放好桨,斜靠着后面、半仰着头、闭着眼睛休息起来。我四处打量一下,全是密密匝匝地翠碧荷叶,一眼望去满眼绿意,只觉得自己跌进了个绿色的世界,完全不知究竟身在何处。四周极其安静,只有微风吹动荷叶的声音。我看了一眼四阿哥,他半仰着脸,在交错的荷叶掩映下,半明半暗,神色却极其放松,全无平时的冷峻。

    他那享受的表情也感染了我,初时的紧张不安慢慢散去。我学着他半靠着船,把头搭在船尾也闭上了眼睛。虽然头顶有荷叶挡着阳光,可还是觉得太亮,又起来,拣了一片刚才被他打断的荷叶,在水中摆了几摆,随手搭在脸上,闭上了眼睛。

    只觉得鼻端,一丝丝的荷叶清香,随着呼吸慢慢沁入心脾。船随着水波微微荡着,彷佛置身云端。四周一片寂静,让你的心也渐渐沉静了下来。水面上的凉气和太阳的温暖交错在一起,刚刚好,不冷也不热。

    刚开始心中还掠过几丝姐姐、阿玛的影子,可后来身心都沉静在这个美妙的夏日午后,心情渐渐放松,连毛孔都好似微微张开,贪婪地享受着阳光,微风,清香,水波,再无半点杂思。

    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感觉船猛地晃动了几下,我心中一惊,忙把荷叶拿了下来,睁开眼睛。

    却看见四阿哥已经换了位置,正坐在了我腿边,胳膊肘靠在船舷上,斜支着脑袋温和地看着我。我忙起身,可一起来,才发觉两人的脸离得很近,又忙躺回去。他看我又是起又是躺的,不禁嘴边带着丝笑意看着我。

    他的目光是从未见过地温和清亮,我却只觉得脸有些烫,心神波动。我宁可他用那没有温度的目光注视我,那样我还可以清醒地想着应对之策。可现在他的温和却让我完全乱了分寸。正如寒风凛冽的冬天,冷不丁的一个好天气,会让你觉得格外暖和,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穿衣。

    强自镇定地回视回去,两人视线胶着了一会,只觉得那平时冷冷的眼睛中,似乎有很多东西,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究,莫名地沉陷。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忘了本来是想用目光示意他转移视线的,只是心中茫茫地回视着他。心中一惊,猛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虽闭上了眼睛,可仍能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心中害怕,只觉得不能,绝不能再让他这么看下去了。忙拿起荷叶挡在脸上,一面嘴里低声嚷道:“不许你再这么看我!”

    他一听,低低声地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沙沙的,闷闷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不过倒是十足新鲜,毕竟想听见这位冷面王爷的笑声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他伸手过来,要拿开挡在我脸上的荷叶。我忙一只手悟得更紧,一只手去打开他的手。

    他反手一握,就把我打他的那只手握住了,我又忙着用力抽手。他说道:“把荷叶拿下来,我就放手!”我立即回道:“那你不能再象刚才那样看我了!”他低低的应了声好,我又犹豫了下,才慢吞吞地把脸上的荷叶拿了下来。

    他仍然是刚才的姿态,一手靠在船舷上斜支着脑袋看着我,只不过现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皱了皱眉头,飞快地瞅了他一眼,又赶忙转过视线,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松开了手。过了一小会,感觉他也转开了视线。

    我这才转回了头,说道:“你往过一些,我要坐起来。”本想着肯定又要交涉一番的,却不料,他听后立即往后移了移,虽不远,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暧昧了。我心里倒有些意外,这么好说话?忙坐直了身子。

    两人都只是静静坐着。不知为何,我心中再无先前的怡然自乐的心情,感觉沉默中还流动着一些别的东西。忙出声打断了四周环绕着东西,问道:“你经常躺在这里吗?”他说道:“也不是经常,偶尔几次吧!不过船我倒是每年都检查是否完好。”我问道:“我看你很喜欢这里,为何只有偶尔来呢?”他听后,嘴唇紧紧抿着,脸上温和的表情渐渐淡去,慢慢地恢复了平常冷峻之色。

    过了半晌,他淡声说:“过多沉溺于旖旎风光,只会乱了心志!”说完拿起桨,开始往回划,这次他让我背对迎面而来的荷,他对扑面而去的荷叶不避不闪,任由它们打在他头上,他脸上,他身上。他只是一下一下地坚定划着,不因它们而有任何迟疑和缓滞。

    我心中滋味复杂,只是叹道,他又是那个雍亲王胤禛了!

    晚间休息时,琢磨今日的事情,忽心有所触,怨道,阿玛呀阿玛!这次恐怕是被你害了!再细细品味,心中不禁迷惑,又似非我所想。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