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梦断不成归 > 087 清平调
    那男人拿着一张精致的锦帕小心翼翼的擦拭着琴弦,边上点着香炉放着茶具水碗。

    不像是躲雨的人。

    步凉抬头看了看这糟心的白布帘子,嘴角抽了抽,直觉眼前就是那个被门板夹了的人。步凉仔细地朝那人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后便将视线飘走,只身靠在亭柱上。透过雨帘看山谷之中朦胧的春色。

    对于被裸的无视。那人倒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不过,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步凉的身上,不贪婪不猥琐,仅仅是以欣赏一件美好事物的角度,正大光明。

    十指一拨,琴弦颤动,宫商角徵羽,一曲轻扬而悠远,宁静且舒畅。

    眼前的景致虽美,但琴音勾勒的意境更是江南山水里的精致。小桥流水高山绿荫,竹筏江中游,洵洵而下置于山川烟雨里,恰如水墨闲散之意,叫步凉莫不熟悉感怀。

    曲罢,男子慢慢悠悠的提起手侧白玉瓷的水壶,朝两个小瓷的水碗里添了清淡的茶水,他径自取了其中一碗自己喝着。也没说话。

    步凉侧首微顿,伸出手探了探亭外的雨势,似乎已经停了,自顾走出亭子解了缰绳,她左右望了望。

    糟了,她已经忘了是从哪边来的了。

    看了看满地的泥泞,也不知这马还能不能闻得出香料的残存的余味来,反正她是闻不出的。

    步凉跳上马,轻轻的拍了拍马头,也不挥鞭任其载着自己随意向前。

    亭中的男子极其悠闲的搁下茶碗,望向那远去的身影,再又朝相反的方向看了看。犹记得她是那个方向兀自惊艳的闯入他的视线里。

    可步凉是全然没在意的,就跟当初与西荷走散了一样,她想的是,自己这样的人总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

    所以没死掉,老马驮着她从高升的太阳到爬坡的月亮,终究是回到了睿王府的门口。

    西荷、碎玉还有孙二贵跟疯了似的冲了出来。

    “主子,您去哪儿了。可把奴婢吓着了”

    步凉翻翻白眼从马上翻了下来,狠敲西荷的脑门,“你觉得我能告诉你我去哪儿了”她连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哪里还清楚去过哪儿。

    抬脚看了看衣摆处的泥浆子,步凉指着马道,“这马不错,下了雨都能闻着味儿回来。留着。我明天还用。”

    “啊”凑在边上苦哈哈的孙二贵一听,就跟晕厥似的叫了一声,“王妃,您明日还要出去啊。”

    闻言,步凉蹙起眉头看向他,“怎么我不能出去吗。”

    这语气、这眼里的寒光,孙二贵不禁抖了抖。

    西荷上前附在步凉耳旁解释道,“您不知道,这睿王府都闹翻了。睿王回来后听说您一个人出了门,就将全府的护卫都派了出去寻您的下落。傍晚前见您还没回来,就赏了孙二贵十丈,他自个儿更是也亲自出门找您去了,到现在还未归呢。”

    所以,孙二贵才这么一副天踏的样子

    “西荷,去草庐居给孙管家拿些疗效好的金创药,多拿点,我怕这十多天不够用。”步凉这是边说边走,一路疾步,还心情颇好的大叫着,“碎玉,赶紧前边带路,准备热水。”

    孙二贵是没能明白步凉这话里的意思,但瞧步凉的态度是全然没将外出寻她的睿王放在眼里。她能不在乎,可孙二贵不行,他赶紧打发了人给萧临报信去。

    是以,萧临得了消息怒气冲冲的赶回奈何苑时,西荷正抬着一桶水往里主屋里走。

    “出去”一声令下,还不待人回话,他便将西荷给关在门外。土记住血。

    可是,当他绕到屏风后想将悠哉享受的步凉捞出来狠狠教训一番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靠在木桶边上合上了眼睛,当真是累了。

    见状,萧临试了试水,幸好水还温着。

    然而,面对那张平静安谧的脸,刹那间萧临所有的怒气竟没了踪影。只是想着往后的日子,这一府的女人其实,他也是不太明白,为何步凉能容得下水弯弯她们,单就对傅曲意的存在如此介意。

    身为男人的他,确实不懂。

    次日一大早,步凉又往马坊里跑,孙二贵这才明白她昨夜说的话是何意。后面连着五日,步凉都独自骑着那匹马出府。不过,孙二贵也没有再去静思园,因惊雷得了萧临的命令,暗地里一直跟着的。

    这些步凉是知道的,所以马儿驮着她到了山谷外面,她也就没再进去,坐在入口的岩石上静静的听完一曲又骑着马回去。既定的线路,也没做别的,惊雷回复萧临也便让他放了心。

    但,到了第六日步凉没去。

    萧正孝赐婚的正式谕旨下来了,萧临领着睿王府众人在门前接旨,如此就表示王府也该操办起来了。

    这些事儿步凉是不管的,由着水弯弯费心。可同为侧妃,得到的待遇不同,可想水弯弯这心里有多堵,面上不好发作就只能转脸缠上了萧临,希望他能得了新人笑别忘她旧人哭。

    步凉无视,窝回了自己的院子。

    西荷本来是一路上尽在步凉耳边骂那傅曲意的,但临了院门口,她眸光突变叉着腰就冲了进去。

    “神棍你找死吗”

    瞄见西荷孔武有力的身躯,翘楚直摆手,“等得久了,一时手痒。诶宋西荷你又拧我耳朵,松手”

    一见又闹在一起的两人,步凉低头往满是银针的红烧猪肘子看了看,也只能骂翘楚活该。

    “你怎么过来了。”翘楚一直嫌睿王府里人多眼杂,再来是不大愿意对着她这张脸,所以基本是不怎么出草庐居的。

    “嗯,我定好了下次施针的日子。”翘楚甩开西荷,理着衣襟正色道。

    步凉点了点头,“何时”

    “七日后。”

    不光是步凉一愣,西荷也睨着眼把人模狗样的翘楚打量个遍,笑问道,“神棍,你故意的吧。”

    “对,就是故意的。”七日后,就是萧临迎娶傅曲意的日子,他倒是很想看看这个睿王到时候是会去洞房花烛夜呢,还是来这奈何苑里继续当他的霸道男人。

    “换个日子成不成,那天也忒晦气了。”西荷偷偷瞄着步凉,一个劲儿的朝翘楚猛使眼色。

    “不成”翘楚狠狠白了一眼西荷,是打定主意要与之作对到底的。

    步凉沉了沉,“好。七日后,施针,你亲自来”

    呃。

    翘楚想看的可是萧临内心的挣扎大戏,真照步凉的决定来整,那哪儿成可他只怒了努嘴没答话,毕竟到底由谁施针还得看萧临的选择。

    七日光阴,转瞬即逝。

    即使不能大肆操办,睿王府还是将各处挂上红绸贴了喜字,在偏厅设了龙凤成双的喜堂,也来了些与萧临还有傅家相交深厚的官员。

    孙二贵遣人送来了大红色的礼服,说是让步凉在新人行礼时得穿的,到时候傅曲意会向她敬茶,以论尊卑长幼。

    “他们也欺人太甚了”西荷将衣裳摔在地上不解气的跺了好几脚,然后甩头问步凉,“主子,您当真要去吗”

    “不去。”步凉理着束手的袖口,左右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很是干脆的答道。

    嗯。显然宋西荷很满意步凉的这个决定,这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从不委曲求全的德性人。可是,看步凉这一身打扮

    “主子,难不成您又要出门去”

    步凉起身拍了拍西荷的胸脯,“既然你看出来,就乖乖待在院子里,等着孙二贵亲自来请我的时候,再告诉他我的意思。”

    “可是”

    她摇摇头,“惊雷今日定然不会跟着我出去,我得去见个人”

    “谁”

    谁吗一个脑袋被门板夹了的人。

    仍是那个黒木的八角亭,仍是一个人,一只琴,香薰袅袅席地而坐,犹如青莲高洁不染尘。

    步凉走入亭内,径自坐在他的对面,嫣然一笑。

    男子的脸上转瞬即逝的是惊讶,可对方是美人,他岂可失态。温和一笑,随手提起玉瓷壶将水碗添上,朝步凉跟前推了推。

    “今年的新茶,很香。姑娘可以尝尝。”

    步凉接过端在手里,好奇的问道,“公子每日都在这里吗”

    他笑着朝四周看了看,“姑娘不觉得此处很美吗。”

    “是挺美的,就是与这北地的辽阔有些不大配。”

    对于步凉的实事求是,他倒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在下曾去过南地,所以才觉粗犷之下的细腻尤为可贵。”

    “我听公子每日都只弹同一首曲子,不腻吗。”

    男子微微一滞,“姑娘怎知难道姑娘每日都有来此处”见步凉只笑,他也识趣没继续追问,反倒认真的回答步凉的疑问,“说来惭愧,这是在下在南地学的一首曲子,总弹不出听时的韵律来,所以就日日练习。可是姑娘听烦了,倒是在下的不是了。”

    步凉挑眉,“不介意我试试吧。”

    男子很是爽快的将琴掉了个方向,置于步凉面前,饶有兴趣的做了请。

    纤纤玉指抚上琴弦,幽幽道,“这首曲子叫清平调,其实原名是贫贱的贫,原本是一个贵族的女子出嫁后因夫家败落,家徒四壁无米下锅最终不得不当掉心爱的琴时所奏的曲子。所以,虽然曲子的表意说的是景,其实讲述的是无奈公子心无杂念,无牵无挂自是奏不出这首清平调的深意来。”

    “姑娘姑娘此刻可是很难过。”

    步凉摁住琴弦断了音。

    世上最容易泄露真实心境的除了眼睛就是琴声,心随琴动,从步凉指尖下拨出的音节恰到好处的表达了清平调的凄苦。

    如此,知晓曲子故事的男子又岂会再故作懵懂。

    “是在下冒犯了,姑娘切莫见怪。”

    闻言,步凉只能苦笑道,“怎怪,公子说的是实话。”

    “在下,斯南。”

    “斯南,好名字。”步凉勾着唇角不以为然,但见对方似乎也在等待她自报名号的时候,她却道,“你就叫我姑娘好了,这个名字不错。”

    斯南愣了愣,尔后只能失笑出声,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应着好。

    脾气似乎跟他的长相一样,温文无害,洒脱自在,不似死缠烂打不死不休的人。

    步凉也就垮了双肩,放松了不少。她抬头指着满亭的白布帘子问道,“这莫非是斯南你挂的”

    他摇摇头,“不是,在下发现此处时就有这些东西了。姑娘是不是也觉着不好看。”

    “很难看。”

    斯南笑道,“可是,在下嫌取下来麻烦,所以就一直拼命忍着。姑娘呢头次见您时,您正好在扯这东西。”

    “我也嫌麻烦,反正你坐在里面都能忍,我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哦”斯南宛然,“看来其实你我二人不过是太懒罢了。”

    步凉不置可否的笑着,低头向矮几上的茶碗,手指划在碗口,心思颇重的样子。

    斯南沉声看了看她灵动的手指,敛下笑意拿过琴又重新弹奏起那曲清平调。

    一遍复一遍。

    直到步凉又一次不告而别,骑着马又朝着来时相反的路而去。

    谷口外,毫无意外的撞见等候多时的惊雷,看来是知道她独自离府就马不停蹄的朝这儿奔来了。

    也对,这匹老马也只会来这里而已。

    回到平都时,月色高挂,睿王府里的宾客也早早散去,整座森严的府宅仍笼罩着喜气,但步凉却怎么都笑不起来。

    惊雷一路领着她回到奈何苑,一推门西荷、翘楚都在,还有萧临。

    翘楚面有得意之色,仿佛是因自己赌赢了而高兴。

    步凉跨步进屋,看了看萧临高撩的袖口和手里的银针,跟开玩笑似的骂道,“萧临,你知不知道自己就是个混蛋”

    这骂的,宋西荷倒吸了一口凉气,移到步凉边上拽了拽她的袖子。

    步凉一把将她甩开,“一年多前,本该在这里的你却抱着傅曲意花前月下;而此刻,本该在傅曲意被窝里的你,又滚到我这儿来干嘛”

    面对质问,萧临皱着眉头道,“阿凉,你需要解毒。”

    “对,我需要的是解毒但并不是需要你。萧临如果今夜你没有出现在这里,我倒还会佩服你是一条汉子,至少你从头到尾都是认认真真全心全意的在护一个人。”说到此处,步凉真就动了怒,脸色当真寒得骇人。

    不过,萧临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即回道,“我也想一直护着曲意,我也想对你不在意,我也不想时时刻刻担忧你,我也不想随时随地害怕失去你,我也想可做不到。如果因为爱上你就弃掉曾对曲意的誓言,我一样是混蛋既然,怎么都是你眼里的混蛋,那我宁可将你永生永世的绑在身边,哪怕被你继续骂着。”

    愕然之下,唯有失笑,步凉别过头,“那么,我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曾决定留在这个地方”

    步凉就是这样,总有办法气得萧临将拳头攥得咔咔作响,却又只能咬牙切齿的瞪着她,无可奈何。

    面对这对天崩地裂似的表白,翘楚不自然的咳了咳打破这尴尬的宁静,“睿王爷,还是先施针解毒吧。时辰不早了”

    也是,正事儿最重要。

    闻言,萧临也不管还闹着脾气的步凉愿不愿意,一把将她抱起,怒气冲冲的往屏风后走去。

    翘楚转头看向西荷无奈的摇摇头,哪知那疯婆子竟然不瞧他,一双眼睛直愣愣的朝屏风那儿猛看不说,嘴里还碎碎念着。

    翘楚侧耳听去,随口问道,“你嘀咕什么呢。”

    宋西荷转头的瞬间,翘楚本能的弹跳开数步之远,只当她又会伸手拧他耳朵。哪知,这女人竟是涩涩一笑,复念道,“我是说,也许这才是她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事。”

    “”

    翘楚没太明白,但看宋西荷的表情,他即便问了也是不会说的吧。

    第二次施针后,步凉沉睡的时间比第一次更久了些,就在萧临寸步不离的守在她床榻旁时,傅曲意却领着傅景渊来了奈何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