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红楼]官高爵显 > 1 红历九年
    红历九年,仲春,京城。1
    荣国府东侧一座黑瓦白墙的小跨院里,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站在廊下逗雀儿,啁啾叫声清脆悦耳,窗后坐着的小男孩却没听见一样,托腮望天发呆。
    他叫贾寰,穿书之前刚从加州理工学院毕业,回国的飞机上打了个盹,醒来就穿成了荣国府二房庶子贾环。
    一个刚满六岁的熊孩子,每天一睁开眼就被丫鬟婆子摆布着,毫无隐私和自由。
    一个个嘴上喊他“三爷”,心里没谁真把他当回事。
    谁让他命不好,托生在了姨娘肚子里,头上又压着个凤凰蛋嫡兄呢?
    从贾母、王夫人到凤姐再到四春,再到全府几百个仆婢,对他这个“环三爷”的态度多是漠视轻视甚至蔑视。
    明明是个贵公子,却活成了边缘人。
    他的生母赵姨娘,是贾家奴几辈的家生子,出身低微又掐尖好强,不识字也不识数,整天叉腰骂府里的奴才狗眼看人低,不把她这“半个主子”当主子,惹人厌又惹人笑。
    贾寰从前读红楼,想不通像赵姨娘这样“阴微鄙贱”又泼悍无礼的婢女,怎么能从她那一届几百个丫鬟里脱颖而出,成为贾政的侍妾且长宠不衰的,穿书后见到她的第一眼,懂了——
    凭脸啊!
    一张如花霰娇媚、似潋滟春水的鹅蛋脸,明眸顾盼,楚楚多情。
    单凭这令人惊艳的美貌,就当得起一声“姨娘”!
    她此时已经二十五六岁,又接连生下两个儿女,却依旧妩媚多姿,少女气满满,气鼓鼓骂人的时候也极有风韵,每日妆扮得宜,云堆翠髻,把清丽和冶艳这两种不同的美融合得天衣无缝。
    贾寰前世富三代,见惯了风月美人,依旧被她惊艳。
    这么一个争议人物,成了他的生母,无论他愿不愿意,母子的命运已经绑在了一起。
    他对赵姨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赵姨娘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他现在才六岁,小小一个豆丁,想在面慈心苦的嫡母眼前平安长大,离不开生母的庇护。
    血缘绑定的猪队友嘛,再猪都得认了。
    好在书中的赵姨娘,并不是87剧版那个粗鄙搞笑一无是处的丑角,虽然还是斤斤计较小家子气,但直爽敞亮,颜值惊人的高。
    她本名芳绡,跟了贾政之后赐名“蓁蓁”。
    出自《诗经》“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只从这个赐名,就明晃晃看出“贾二爷”想纳她为妾的心思。2
    贾政纳妾纳色。
    赵氏恃宠而骄。
    王夫人绵里藏针。
    一夫一妻一妾,雌竞叠加孩竞,注定不消停。
    贾寰穿成贾环,出身不能选择,只能尽量打好手中的烂牌,为自己卷出一条生路,不要折在贾家的宅斗中,也不要折在抄家的风波中。
    ……
    窗外春雨延绵,从黎明淅沥到傍晚还没有停歇,雨水把窗前的几树杏花洗得明媚烟润。
    奶娘拎来晚膳,一样样摆放在食案上,又给贾寰裹上嘴围,伺候他开吃。
    贾寰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十天前就开始自己动手,吃起饭来让奶娘很省心,食量又小,很快吃饱。
    菜肴撤下去给小丫鬟们拾掇,他自己洗了手,趁着天还没黑透,披上暖氅,拨亮灯火,把白日里没抄完的佛经继续补完,等王夫人生辰时当礼物贺寿。
    嫡母不慈,他不能不孝,抄经既能装孝顺,又能练书法,繁体和书法都是“今穿古”绕不开的坎儿。
    贾寰前世是骨灰级漫友,涂鸦舞墨颇有心得,又拜了书画界的名师,写得一笔好字,书法是不怯的,恨的是“繁体”!
    他穿来的这半个月,靠着蒙童必读书目“三百千”做参照,勉强搞定了古今字体差异,每日坐在窗前孜孜攻读,打定主意要做“国贼禄蠹”。
    他不是琏二爷、宝二爷,他没有现成的爵位,也没有贾母的偏爱,他想要安身立命唯有hard,像小镇做题家一样勤奋做题,靠做题出头!
    有人生来是牛马,有人出生在罗马。
    同样是生在罗马,有人生在富贵窝,有人生在贫民窟。
    贾寰前世今生都有一个好爹,但今生缺了点运气,落到了姨娘的肚子里,成了庶子,待遇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问红楼世界的嫡庶差距有多么巨大?
    先看看第一代的荣宁二公贾演、贾源吧,这俩人各有四个儿子,一共八房住在京城。3
    到了第二代的嫡长子贾代化、贾代善,各自继承了宁荣二府的爵位和爵产,其它那六个儿子,不分嫡庶全部分家出府。
    到了第三代的“文”字辈,继承荣宁家业的是贾敬、贾赦。
    这俩“嫡长”都摊上了事,贾敬被迫出城修道,贾赦丧妻后让出了荣禧堂,搬到东大院里做他的马棚将军。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
    荣宁二府的嫡支已经仕途黯淡,内囊渐空,庶支这边就更苦瓠子了。
    草字辈的旁支——
    书中代表人物贾芸、贾芹。
    贾芸靠借贷送礼贿赂凤姐,揽到了在园子里种树的差事,日常还算老实。
    贾芹靠老娘周氏会阿谀凤姐,得到了管理小沙弥、小道士的差事,吃喝嫖赌混账至极。
    然后是存在感很低的贾菱、贾菖。
    两人一起负责荣国府药房上的事务,贾母和黛玉常吃的“人参养荣丸”就出自他们之手,千方百计地捞油水,明里暗里惹出一堆事,人品一言难尽。4
    玉字辈的旁支——
    书中代表人物是贾璜、贾瑞。
    贾璜的妻子璜大奶奶是金荣的姑妈,闹学堂时被小厮嘲笑“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没钱又没尊严。
    夫荣妻贵,夫弱妻辱。
    这位璜大奶奶的窘迫,本质是她丈夫贾璜的窘迫。
    然后贾瑞,他是贾代儒的嫡亲孙子,一个色批撸丝,敢对凤姐起坏心,被设局精尽人亡……
    除了这些有名有姓、有剧情的庶支儿孙,荣宁二府过年祭祖时,那一长串的子孙名单,九成九都是孽庶后代!
    贾府的辈分——水、代、文、玉、草。
    从“代”字辈到“草”字辈,从爷到孙,庶支三代人传下来,家里就苦哈哈了,要豁出脸皮攀附荣宁二府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而他们的祖父、父亲没被分家之前,都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
    一如现在的贾环!
    同住一条宁荣街,嫡支锦衣玉食,庶支粗茶淡饭。
    同姓一个“贾”,彼此的悲喜并不相通。
    放眼全书,荣宁二府的庶支族人一个发迹的都没有。
    混得最体面的是贾代儒,皓首穷经中了个秀才,把持了族学,日常吃束脩,一个秦钟入学就送他二十四两贽见礼,够刘姥姥全家吃喝一年。
    看起来挺有钱,然而他的独生孙子贾瑞二十好几还没娶上媳妇,要吃“独参汤”保命的时候,二两人参都买不起!
    而隔壁贾母的小库房里,人参扔在犄角旮旯里上百年,都腐糟没用了才想起来吃。4
    如贾代儒这般的庶出子孙,比赖大、赖二这样体面点的奴才都不如。
    赖大家的花园子,几乎有大观园的一半大,“楼阁轩峻,十分齐整”,泉石林木铺排得精致耀目。
    赖嬷嬷一个老奴才,活得像老封君,她的孙子赖尚荣还捐了个知县,实缺赴任,正七品!
    再看看荣宁二府众多的庶支族人,清一色的白丁!
    他们的现状,就是贾环的未来。
    哪怕荣国府后来没被抄家,他“环三爷”的富贵也不会长久。
    人家贾代儒好歹是个秀才,好歹是初代荣国公的庶子,活在家族最鼎盛的时代,人品端正,勤俭持家,不嫖不赌,正正经经过日子的踏实人,分家之后依旧苦兮兮。
    贾环只是从五品小京官的庶子,贾家已经没落得只剩下个空架子,他借不到什么势,也分不到什么财,未来一眼望到底的苦。
    所以,赵姨娘才心心念念要治死宝玉。
    只有“宝二爷”死了,“环三爷”才有机会逆袭!
    在为儿子扫除障碍这件事上,赵姨娘不择手段,王夫人也是使尽手段。
    她仗着是嫡母,是荣国府的当家夫人,是高官的胞妹,绵里藏针地磋磨丈夫的宠妾和庶子。
    赵姨娘虽然是家生子上位的婢妾,却正经有“姨娘”的荣衔,是个有编制的家属,人前蜇蜇嗷嗷,人后也不是等闲之辈。
    说她恃宠而骄也好,说她装疯卖傻也好,她就能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养出一儿一女,一直蹦跶到八十回结束,徐娘半老了依旧受宠,儿子贾环也从小冻猫子长成少年公子,诗文制艺精湛。5
    “老鸹窝”里熬着长大的贾环,在贾家抄没以后的市井生存能力完败凤凰蛋嫡兄。
    像贾宝玉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食草系男神,狼来了只能闭眼等死。
    像贾环这样皮糙肉厚不矫情的“小冻猫子”,食腐系鬣狗,才能扛得住社会的毒打顽强生存!
    凤凰蛋出家为僧之后,贾环真成了贾政唯一的儿子和法定继承人,命运就是这么吊诡。
    贾寰穿成贾环,看得更高更远。
    他不想当“小冻猫子”,但不介意成为“鬣狗”。
    ……
    酉时末刻。
    天色全黑,贾寰映着烛光,一板一眼地抄写般若心经。
    快要抄完的时候,门帘被掀起,赵姨娘一身寒气地进来,看见他端坐书案后写字,周围一个伺候的人没有,心疼地骂小丫头——
    “都躲哪儿挺尸去了!环哥儿的手炉脚炉呢,炭盆呢,留着烫你娘的□□!”
    她骂完了人,又伸出葱白指头戳贾寰的脑门:
    “死心眼的夯货!黑天白夜地抄什么经?人家正经从太太肠子里爬出来的都不理会,要你充孝顺?!”
    贾寰被她戳得细脖子直晃,歪歪扭扭抄完最后一行“菩提萨婆诃”,卷起来塞入楠木经筒。
    小丫鬟送来手炉,又给炭盆添了几块木炭,房间里愈发暖和。
    贾寰不想睡得太早,拿出一本《中庸》默默诵读。
    前世他出身优渥,聪颖好学,十七岁就被丑国藤校录取,奈何此一时彼一时,理工狗怼上八股文一脸懵,只能重新开始。
    贾寰打算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把《四书》读通背熟,吃透奥义。
    “四书”是《孟子》、《论语》、《大学》、《中庸》的合称,儒家经典著作,科举必选书目,全部加起来才五万多字,用笔极度精简,金句迭出,适宜全文背诵。
    五经则只需精研其中一部,贾寰暂定选择《诗经》,或者《春秋》。
    他穿到“诗礼簪缨”之族,科举是绕不开的话题,与其被家暴爹催逼,不如自己主动,一鼓作气中个进士。
    赵姨娘见儿子还要念书,喊来小丫鬟剪烛芯,让烛火再亮堂一点,费蜡烛不要紧,别熬坏了她儿子的眼睛,她自己也蹭着现成的烛火做绣活,身为家主的宠妾,她的针线活很不错。
    贾寰专心致志地读书,没察觉到赵氏绣活做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就狠盯他几眼。
    在赵姨娘眼里,她这儿子半个月前重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就变得古里古怪。
    什么玩器、玩伴、精细吃食都视若不见,一门心思地念书写字,屁股像是黏在了椅子上,也不爱说话了,问一句吱一声,不问他一整天都不吭声。
    遇上她发怒,骂他和小丫头,搁从前他得哭闹个没完没了,满地上打滚使性子,现在就跟没听见一样,该干嘛还干嘛。
    实在被骂得狠了,就抬头盯她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不嗔不怒,波澜不惊。
    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