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白手套 > 第108章 母子
    下午,他们买了东西去看望罗青。
    病房里没人,护士说罗青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又说时间差不多了,让他们把罗青带回来。
    罗青已经好多了,精神恢复到可以一个人独处。沈良庭看到她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神情慈爱地看着不远处在草地上玩耍的一对双胞胎,双胞胎身上穿着病号服,大一点的小男孩手上抓着一只气球,小一点的男孩在后头追。
    双胞胎从草地跑到路边,突然啪的一下,男孩不小心摔倒,手一松气球就飞走了,男孩哇的一声哭出来。
    罗青慌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气球飞走的地方跑过去,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在没走两步就抓到了气球。
    罗青拿着气球走回去,拼命喘着气,步履蹒跚,她老了,大病一场,身体一瞬间衰弱,这样跑两步就很吃力。她弯腰把气球递给小男孩,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有着缤纷色彩的水果糖剥开糖纸喂给他,嘴上说,“阿璟乖,不哭。”
    小男孩追回了气球,又吃到了甜甜的糖果,泪眼眨巴眨巴,然后破涕为笑了。
    这时他的弟弟跑过来,有些怕生地看看罗青,躲到哥哥身后,轻轻扯了扯哥哥的衣袖,男孩大方地抬头,扬起稚嫩的笑脸,对罗青说了谢谢奶奶,转身把气球拿给弟弟,两个小孩嘻嘻哈哈打闹着手牵手就跑走了。
    而罗青则怔怔看着他们,很久才掉头坐回原来的位置。微风吹拂树荫,阳光和煦地照在她身上,孤独的影子斜斜投落,她看着空无一人的草坪,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聚焦到了某一处缥缈的地方。
    不远处住院楼挑出的玻璃顶下,两个男人一直看着老人的一举一动,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沈良庭转过头看到奥卢出神的样子,“不过去打个招呼吗?”沈良庭问。
    奥卢却摇了摇头,“自己的儿子不认识她了,她会难过吧,不如等好一点了再去看望。”
    沈良庭柔声说,“可她从你失踪的时候起就在等你了,只要知道你没事,就是对她的安慰了。”
    奥卢低头想了想,才一脸严肃地开口说,“良庭,我不想瞒你。其实我有想起一部分东西,只是内容不太好。之前在赌场我受鞭刑的时候,让我觉得熟悉,好像以前也经历过,我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是我和妈妈在争吵,或者挤在一间很小的房间,她在尖叫和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得不小心谨慎,防止任何细节让她情绪失控。后来她好像让我做了我不想做的事,我感到压抑和窒息,只想逃,可是不行,我心里放不下。我知道我感知到的她宣泄出来的痛苦,也许只是她所承受的十分之一。我很难过,是替她难过,即使回忆出现的只是一些片段,都足够感受到那种情感。”
    沈良庭怔了怔,“你想起来了?”
    “只是一部分,”奥卢转过头看向草地上的罗青,“刚刚她哄那两个小孩,因为以前家里也会经常准备这种糖果,如果我哭了她就拿这些糖哄我。记忆里并不是都是糟糕的,也有好的也有彩色的甜的。我能理解发生的这些事。”奥卢低头皱了下眉,“我会一直照顾她,她会慢慢康复。但既然有这个契机,就当做过去的事没有发生过,我忘记了,她也忘记,明明是痛苦的记忆又为什么还要去证明这些值得被保留下来?”
    沈良庭一怔,伸手抬起奥卢的脸,拇指轻轻点上奥卢皱起的眉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要一直装得不认得她?只尽道义,不尽情义? ”
    奥卢抿着唇,不吭声。
    “不要这么做,”沈良庭说,“你那时候做不出,现在当然也做不出。我认识的傅闻璟不是遇事只会逃避的人。更何况,”沈良庭牵起他的手,晃了晃,“以前你只有一个人,现在我们是站在一起的。阿姨会理解怎么样是对的,没有事情不能解决。”
    奥卢看着沈良庭轻松地冲自己弯起眼睛微笑,似乎不觉得他刚刚说的事情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奥卢无奈笑了笑,轻轻吐出口气,不知道该说自己杞人忧天,还是沈良庭太不当回事。但心里又好像卸下了一个担忧,轻松许多。
    “跟我走吧。”沈良庭说,“我知道你也担心。”
    奥卢被沈良庭拉着走了。
    沈良庭带人到罗青面前,微微弯下腰,“阿姨,还记得我吗?”
    罗青仰起脸,“沈良庭。”老人清晰地说出了沈良庭名字,又去看站在沈良庭身边的奥卢,瞳孔微缩,“阿璟?”罗青站起来,伸手去抚摸奥卢的脸,奥卢就只是看着罗青,不躲也不亲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吐出声音。
    “他怎么不叫我了?”
    沈良庭伸手抓住了罗青的手,看奥卢还在闹别扭,觉得他失忆了倒活得回去了,比小孩还倔。只好自己来解释,“阿姨,您忘了吗,我们跟您说过的,闻璟他头部受了伤,现在谁都不认识。”
    罗青神色稍霁,“哦对,我都忘了,他现在还没好吗?”
    沈良庭扶着她站起来,“刚去做了检查,医生说脑内有血块,要等血块慢慢自我吸收。”
    罗青伸出手按在沈良庭的手背上,“那这段时间是谁在照顾他?他住在哪里?他这样记不得事,会不会受欺负?”罗青说话有些焦急,刚刚觉得她认人了清醒了,现在又觉得她说话有点颠三倒四。
    沈良庭不好意思说傅闻璟跟自己住一起,就回道,“天晚了,我扶您回病房吧。”
    罗青没异议,任由他搀扶着自己走回病区。
    罗青走不稳,摇摇晃晃,又一直跟沈良庭说话,问他是怎么找到人的。上一处台阶时一脚踩空,跟在后头的奥卢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罗青另一边的胳膊,把人托住了。奥卢语气有些生硬地说,“小心点,低头看路,别聊天了。”
    罗青转头看向奥卢,噢了声,神情格外慈爱与温柔。
    走回病房,顾源正神色紧张地指着病房,问着护士什么。看到沈良庭等人上来,他才松一口气。上前道,“我请了护工照看,她一时没留意,太太就自己跑出去了。”
    沈良庭说,“护士说阿姨恢复的很好,可以自己下去走走,也不用一直待在病房里。”
    “说是这样说,还是怕出意外。她认出你了?”
    沈良庭点点头,“她叫我名字了。”
    顾源微笑,“那是挺好了。”
    罗青到病床躺下,“我又不是耳朵聋到听不见,你们就这样在旁边议论我,也不避开我点?”
    顾源转身给她盖上毯子,“说太太恢复得好,怎么能算是议论?”
    “你不要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罗青责怪地拍了拍顾源,“你有自己的事,别老耽误在我一个老人家身上。闻璟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起码都记得很清楚,比他强一点。”
    奥卢意外被点名,看了眼罗青,没说话,只是转身把罗青脱在沙发上的外套挂到衣橱里去。
    “是是,”顾源随口应承着,看到热水壶空了,就拿起热水壶出去接热水,“你们再陪太太待一会儿,我出去接个水,晚饭应该也差不多了。”
    沈良庭点点头。等顾源走了,这是单人病房,就他们三个。罗青只是看着奥卢,也不说话,沈良庭就不知道说什么来打破这种寂静。从前他来这里,都是一个人自娱自乐地给罗青念书说话,现在罗青神志清醒,他总不能再干这种事。
    “为什么不坐下来?”最后还是罗青先招呼的。
    椅子只有一把。
    沈良庭就拉着奥卢到沙发坐下,
    罗青的目光在他们自然而然牵着的手上一顿,很快又挪开了。
    “你以前是常给我念书的,现在反正也没什么事,你要是不急着走的话,愿不愿意再念一段给我听?”罗青轻轻说。
    沈良庭意外罗青居然真的记得那时候的事。连忙点点头,从床头柜里拿出书,书签还夹在里面。
    他接着念下去,直到顾源推开门进来。 “咦,怎么又念上书了?”
    “整日闷在屋子里无聊,眼睛又花了看不了字,有人念书多有意思。”罗青温声笑了下。
    沈良庭合上书站起来,“阿姨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常来念念。”
    罗青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奥卢,突然说,“闻璟,阿源,你们出去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跟良庭说。”
    顾源拖着奥卢走了,奥卢先是皱着眉不情愿,很犹豫地看着罗青,拉着沈良庭的手指甚至用了力气,是沈良庭冲他说了声没事,奥卢才跟着顾源离开,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病房门关上。
    罗青一直盯着奥卢的背影。
    沈良庭上前一步,“他不记得您了,所以感觉陌生,您不要怪他。”
    罗青低头有些怆然,“哎,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可他怎么就这么容易就相信你了呢?”
    沈良庭顿一下,半垂眼,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他对您是有感情的。”否则也不会独自承担下所有,“可他为了满足你的要求,也牺牲了太多。他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不是什么棋子或傀儡,作为母亲不该把自己的意思强加到他身上。我觉得您之前做的并不全对。”
    罗青换了语气,“沈良庭,你这样指责我,不怕我对你的成见更深吗?”
    沈良庭抬起头,收紧手,身体立的像一杆标枪,不肯倒,“怕,当然怕。但你不喜欢我,他夹在中间,是最为难的一个。我父亲害了傅叔叔,我在你面前永远是有过错的。闻璟隐瞒这么多事,无非是不想恶化我们间的关系。”
    “那你还这样对我说话?”
    “我不能不说,”沈良庭目光坚定,“我爱他,没法看他之后还要背负痛苦下去,也没法任由你误会。这么些年,他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下,这片阴影是因为您而日益加重无法消散。”
    罗青身子微微一颤,“我?”
    “你心里有怨恨,他也就无法解脱。母子连心,他没法不感同身受。”
    罗青呼吸一滞,半晌,她抬手指了指沈良庭拿着的书,“那你之前每日来给我念书,也是因为爱他吗?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些事对你改观?就这样同意你们在一起?”
    沈良庭摇头,“我没想这么多,我只知道你生病了,他回来了会难过,我想您好起来。”
    “你觉得我会相信?”
    沈良庭一顿,“不用相信,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不会因为别人就分开,就像之前说的,他是独立的,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如果有一天他想跟我分手,他会自己跟我说。”沈良庭转身把书放在沙发上,话题又扯到了这个绕不过的坎上。“抱歉,您还是病人,我不该跟您说这些。您好好养身体,我先走了。”
    “等一下!”罗青叫住他。
    沈良庭背朝她僵硬地站着。
    “你转回来。”罗青说。
    沈良庭只好转过身。
    罗青半直起身,脸色因为刚刚的争执而有些泛红,“你就这么坚定他也是这样想的?”
    沈良庭点头,“是。”
    “那就算他为了你不要我这个母亲了,也没关系?你会让他这么做吗?”
    沈良庭面色一白,“不会。母子亲情不会变,他始终是您的儿子,”沈良庭顿了顿,“我也是,我们只能尽力让您成全。”
    “你看,”罗青听到这话却微微吐出一口气,身体重新靠回枕头,“又回到之前的问题了,如果不是你照顾我,替我念书,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愿意成全你们?你不这么做,也就不会有这个结果。所以谁都无法证明你没有目的。”
    沈良庭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罗青情绪激动起来病情恶化,只想快点离开。
    罗青却又叫住他,“良庭,你听不懂吗?”
    沈良庭一愣,“听懂什么?”
    罗青盯着他,语气舒缓下来,“我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之前你什么都不知道愿意来照顾我,后来知道了,仍旧愿意过来。你是好孩子,跟你父亲不一样。”
    沈良庭这才意识到上次罗青是装疯卖傻地故意让顾源告诉自己真相。
    他怔了怔,无论如何罗青是傅闻璟的妈妈,沈良庭的妈妈不在了,所以他更知道亲情的意义。他看得出罗青爱孩子,只是被仇恨的执念蒙蔽了眼睛,他怎么会让傅闻璟也和他一样落得个孤家寡人的样子?
    “我这段时间想了许多,闻璟这一次遭遇就当是重生了一次,我给了他第一次生命,可惜没有好好对他,逼得他把这条命又还给了我。现在你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没有你,他回不来,我得谢谢你。”罗青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沈良庭走过去,罗青抓住他的手,眼波柔和了,“答应妈妈,你们会永远陪在对方身边好吗?无论再发生什么,他不会辜负你,你也不要离弃他。”
    沈良庭被握着的掌心一下出了汗,他呆呆望着,眼前的女人褪去了咄咄逼人的样子,只是一个年迈慈爱的母亲。
    片刻后,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大步走向奥卢,然后猛地抬手抱住了他。
    奥卢整个人猝不及防的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墙。抬手回抱回去,温柔抚摸怀里人的头发,“怎么了,怎么这么激动?”
    沈良庭把脸埋在男人颈边,声音微颤,难掩喜悦地贴着他耳侧说,“傅闻璟,妈妈答应我们在一起了!”
    男人一愣,眼里有光闪了一下。
    -
    夜晚,住院部走廊的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闪烁。
    “先生,这么晚了你是来看望病人吗?”值班的小护士从值班台后站起来,走廊里的男人转过身,她才认出来,表情缓和下来,“是你啊,白天不是来过了吗?”
    “不好意思,我有点东西落在这里,过来拿一下。”
    小护士重新坐下,“那快一点哦,病人都休息了,不要吵到别人。”
    男人点头答应,转身推开病房的门。
    走近病房,却没有去找落了的东西,而是走到病床前,垂眸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褪去往日精致妆容,老态毕显。老人嘴微张,嘴角不受控制地流出口水,男人从床头抽出纸巾,弯腰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拭。扔掉纸巾又发现肩膀露在外头,就伸出手往上拉了拉被子,盖到了脖子下。
    顾源洗完碗走进来就看到,昏暗屋子里,病床旁站了一个人。亏得他稳重,没吓一跳把手里的碗砸了。
    仔细辨认出人。
    “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沈良庭来了。”顾源把碗放到柜子里,抽了纸巾擦干手才走回去,“太太睡眠不好,刚吃了安眠药才睡着的。现在醒不来的。”
    奥卢把目光从罗青脸上移开,“不用叫醒,我落了手套在这,拿了就走。”说着转身越过顾源,走去沙发那儿,弯下腰,很快在夹层处找到了手套。
    “这么晚了才来拿手套?”顾源跟在他身后。
    “嗯,回去了才发现忘了。”
    “也没必要这么深更半夜来吧?明天一早不行吗?”
    “明天有明天的事。”奥卢应付两句,往门那儿走。
    顾源却跟他跟出了门,站到走廊,“奥卢!”开口叫住他。
    奥卢停下脚步,“怎么了?”
    顾源单手插兜,声音迟疑,“没什么,我听沈良庭说你不愿意手术?”
    “是。”
    “为什么?”
    “风险太大。”
    “不想找回记忆吗?”顾源问。
    “不用急。”
    顾源噢了声,又说,“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太太已经把东西还给沈良庭了,你不要再怪她了。”
    奥卢喉结滚了滚,故作不解,“什么东西?”
    顾源的试探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蹙起眉,“沈良庭到底跟你说了多少?你真的一点都没想起来吗?”
    奥卢耸了下肩,垂着的手上,拇指却习惯性地摩擦着无名指的指根位置。
    傅闻璟自父亲死后就一直带着父亲留下的戒指,落海后戒指找不到了,习惯仍没法改变。
    顾源发现这个细节,眼皮一抖。他不确定习惯的残留是否跟记忆有关,却有种莫名的直觉,“闻璟,其实逃避不是办法。你以前把自己逼得太紧了,突然间觉得累了,想休息一下没有问题。但过去发生的事始终是真实存在的,你不可能抹杀掉过去的自己,重新开始。即使你愿意,你觉得对不起的人、你在乎的人他们在等的明明是过去的你,你要让他们失望吗?”
    顾源站得笔直,隔着半条走廊的距离,对奥卢说,“休息够了就回来吧。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利星闹得一团糟。”
    傅闻璟不在,利星两派势力互相倾轧,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可谁也没有本领彻底胜利,各种政策朝令夕改,或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的确是一团糟。
    奥卢仍旧没说话,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沉重地望着医院走廊前方,然后抬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