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九宫夜谭 > 第8章
    乙旃一姓乃是大代勋贵,乙旃惠来自漠南,本是个粗豪汉子,就算在宫里待了若干年,有些心眼,仍旧脱不了向来的习气,一样的不拘小节,更懒得什么客套。当下拔剑出鞘,便朝凌羽刺去。羽林中郎将本为羽林郎之首,在禁军之中是品秩极高,向来是由勋贵子弟担任,武功自然也是要高强的。
    只听“叮”地一声,乙旃惠怔在当地,剑已落在地上,凌羽手中的花枝已经指在他咽喉上。
    众人也都怔住,凌羽笑道:“怎么样?还要不要试?”
    西河公主最是爽快,拍起了手,道:“好,我服了!算你厉害!”对薛无忧道,“薛哥哥,他这是什么招式啊?我怎么没看清楚?”
    薛无忧不答,过了片刻,起身道:“我向凌将军讨教几招。”
    凌羽一见薛无忧走过来,便道:“我不跟你打。”
    西河公主奇道:“为什么?你怕打不过我薛哥哥么?”
    “我现在没了内丹,等于是失了内力。”凌羽说道,裴明淮听他就这么说出口了,实在是无奈之极,这时候就算冲上去把他嘴捂住也迟了。“这一位是高手中的高手,光凭剑招我是赢不了的,他随时能把我的兵器震飞,或是把我打伤。要讨教,等皇上还了我内丹吧,那时候你们一百个一起上我都不怕!”
    西河公主道:“唷唷唷唷,这大话说的!”
    薛无忧微笑道:“那在下就不用内力,纯以剑招比拼可好?”
    凌羽听他如此说,想了一想,道:“好吧,不过,说是这么说,若是情势危急,你说不用也未必会不用。”
    薛无忧伸手拔剑,双手抱了剑柄,向凌羽微一躬身,道:“得罪了。”
    这时只听文帝道:“凌羽,你真不要柄剑么?你嫌淮儿的赤霄不合用,另去找一把便是。”
    凌羽回头一笑,道:“陛下不必担心。”手中花枝一抖,画了个圈,笑道,“请罢!”
    文帝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薛无忧自不是乙旃惠可比的,他也怕伤到凌羽。
    这时众王公大臣连同众禁军,都目不转睛地对着二人看。方才凌羽一招败了乙旃惠,是人人都见着的,乙旃惠对凌羽不服气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决不会有相让之意。裴明淮心知别人看不出来,薛无忧却是一清二楚,站在自己面前的虽是个少年,却剑术通神,见猎心喜,哪有不一试之理。文帝下旨尚西河公主给薛无忧,这原本是人人都抢破头的驸马都尉,朝中年青的王公贵族也多了去了,多少也都有些不服,这时候也正好看上一看,这薛氏的公子本事如何。
    穆庆笑道:“平日里就应该多这样子,切磋切磋也好,读书是该的,武功可也不能搁下。”
    “是,是,宜都王说得是。”京兆王道,“有些书是真该念的,比如,哈哈,长生之术什么的……”
    裴霖微笑道:“京兆王真是三句话不离长生之术。我送句话给你,若是真想长生不老,你府上那些姬妾还是遣散些的好。”
    京兆王“啊”了一声,奇道:“道家不是讲究合气之术么?”
    裴霖怔住,竟无话可答,半日方道:“京兆王,照我看,你如今不是该找凌羽替你炼丹,你是该多请几位道家的高人来府上,好好学上一学的好。”
    京兆王忙道:“裴太师这话何意?我知道你最是渊博,来来来,就劳你先给我讲上一讲。”
    裴明淮耳里听着他们对答,实在想笑,两眼却盯着薛无忧和凌羽,一眨都不曾眨。
    薛无忧是绝没想过轻敌的,但他越跟凌羽过招,越觉得吃惊。凌羽手上那花枝是极轻脆之物,但偏偏像有股无形的粘性,自己的剑好像都越来越跟着那花枝走。可明明知道凌羽此时手上无力,决不可能以内劲将自己的剑粘过去。而且看凌羽使那花枝,也不像是在当剑使,就是像孩子随意舞弄一样,却让自己出剑越来越凝滞。
    不仅薛无忧,裴明淮看得久了,也是越来越奇。他对凌羽的武功可以说是最熟的,但也从未见过凌羽使这路剑招。见薛无忧面上惊异之色愈来愈浓,剑招也越来越慢,看的众人也是屏息凝神。忽见薛无忧剑招一变,越来越快,已不像方才缓慢凝滞,凌羽浑身上下都在他剑光笼罩之中。
    只听“叮叮叮”数声响,凌羽手中花枝已被薛无忧的长剑断为数截,但凌羽手中最后一截花枝竟冲破薛无忧剑网,在薛无忧腕脉上一点,薛无忧腕上一麻,竟然把握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他已来不及多想,另一只手一翻,短剑已刺出,这一刺却不是方才只比剑招不比内力了,那柄渌如碧水的短剑嗤嗤嗤破空之声不绝,已刺到凌羽面门。
    裴明淮大叫:“住手!”他知道这一剑凌羽如今是挡不了的,欲待相救,哪里还来得及。席间众人也是个个大惊,有些人已然站起。只见凌羽手腕轻轻一转,花枝那断掉的最后一截竟把薛无忧那短剑给带得转了个圈。裴明淮心中一动,他记得这一招凌羽也曾经对着祝青宁使过,那时候是轻而易举地能把承影剑自祝青宁手里夺将过来,这时候想必是无力,但也带歪了薛无忧的短剑。就这短短一瞬,凌羽花枝已点到薛无忧左肩,在他肩头轻轻一碰。薛无忧已然收不住势,短剑仍刺向凌羽,裴明淮抢上举剑相格,两剑相撞,火花四溅,一伸手已把凌羽拉到了身后。
    薛无忧收了短剑,怔怔看了凌羽片刻,慢慢自地上拾起长剑。花枝上的花瓣,已全被他剑气绞碎,散了一地。
    裴明淮回头看凌羽,问道:“没伤着吧?”
    凌羽抛下手中断掉的花枝,笑道:“你来得快,没事。”又对薛无忧道,“你收不住你这一剑,差点就把我杀了。”
    薛无忧怔了半日,终于长叹一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你内力尚在,我怕在你手下走不了几招。”说着对凌羽一揖道,“在下佩服。”
    凌羽笑逐颜开,道:“哼,还算你老实。”说罢对着周围看了一圈,笑道,“还有没有谁不服气的?”
    文帝道:“凌羽,你过来。”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文帝拉了他道:“没受伤吧?叫你逞什么强?”
    凌羽把嘴一撇,道:“陛下,要是我刚才伤了,那还不是都怪你,叫明淮哥哥骗我的内丹!”
    文帝不答话,偏那几个郡王这时都回过神来了,一叠连声的拍手叫好。阳平王笑道:“皇兄,这下连我都服气了,人不可貌相啊。这样的本事,你就算封他天师,也没什么话好说的。”
    京兆王一听,忙道:“是呀,是呀,陛下,那静轮天宫是最好炼气修道的,如今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文帝无奈,看着凌羽道:“你只会胡闹,天师是不能封你的。不过你要是真觉得大道坛那边好,你住也无妨,不过……”
    凌羽大喜,道:“不过什么?”
    “那得要明淮答应才成。”文帝笑道。“那可是他师傅的住处,虽说寇天师如今不在了,他重师恩,也不愿意随随便便让人去住呀。”
    凌羽道:“陛下,你这就是在推托!你是天子,你还要他答应不答应!”
    “凌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一心想要大道坛,究竟是为什么?”裴明淮无奈,问道,“你总得说个原因吧?”
    凌羽笑道:“告诉你,你也不懂!你以为昔年修静轮天宫,是为了好玩么?”
    京兆王忙道:“这个,本王倒是知道。先帝遵天师之言,建静轮天宫,就是为了与仙人相通啊!”
    裴明淮无言,偏生那几位郡王还你一言我一语的称是,连宜都王穆庆也道:“是,本就是为了这个。只是后来寇天师仙逝,也无人主持此事了。”
    “明淮哥哥,要是我赢了你,你就答应吧。”凌羽笑着道。裴明淮道:“赢我?你不会玩上瘾了,还想跟我比剑吧?小祖宗,我知道你厉害,我不跟你比!”
    凌羽把嘴又一撇,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不过就是天赋异禀,练成了御寇诀,所以那么厉害的啦。今儿个我就用剑,咱们过过招?”
    那座上的一座王公大臣,连同西河公主,都不是省油的灯,齐刷刷地叫好称是。裴霖叹了口气,道:“淮儿,既然如此,你就向他请教下吧。”
    裴明淮无可奈何,只得走下场来。文帝笑道:“凌羽,你这回还是折花枝么?”
    凌羽摇了摇头,对薛无忧笑道:“借你那柄短剑我使使可好?”
    他既然开口了,薛无忧也自然不能说不,取了那柄短剑连剑鞘一起递给他。凌羽拔剑,见那剑绿如一汪碧水,笑道:“好剑!”斜身一剑向裴明淮刺去,笑道,“小心了!”
    这次他剑招又与方才跟薛无忧相斗时不同,旁边众人只听得叮叮清脆声响不绝,两剑频频相交,凌羽却收剑极快,总是一触即收。这一回却比方才好看多了,一道碧光一道白光顿挫浏漓,众人都看得目眩神摇。西河公主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口里悄声对薛无忧道:“薛哥哥,这小孩是真厉害呀,他这路剑法真是好看得很。”
    “他太快了,明淮就算是想以内力震开他都不成。”薛无忧两眼望着二人相斗,说道,“不过,这也就是堂堂正正地两个人比试,认认真真地过招。他如今失了内力,常人随随便便地都能制住他。”
    西河公主问道:“他方才说用不了明淮哥哥的重剑,是真的么?”
    “是真的。”薛无忧道,“否则他也不会来借我的短剑了。”
    “铮”地一声,裴明淮手中赤霄已然飞出,正正插在地上。凌羽一手握薛无忧那柄碧绿的短剑,剑尖指在裴明淮颈间,笑道:“如何?”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我早说过我赢不了你的,是你非要拉扯着我跟你比剑。”
    凌羽把剑收了回来,掷给了薛无忧。裴明淮自地上拔出赤霄,双手抱剑,剑尖向下,朝凌羽一躬身,笑道:“凌羽剑术天下无双,明淮心服口服。”
    凌羽拍手笑道:“你既认输,那就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还能怎的?”裴明淮笑道,“只要你别把静轮天宫拆了,或是炼丹炼得烧掉了,那就随你了。还有,我师傅留下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许动。”
    凌羽又朝他看了片刻,道:“你很不错。说好了不用内力,你就一直没用。嗯,明淮哥哥,你要肯好好再用点心,一定能再更上层楼。”
    裴明淮笑道:“有你这么一夸奖,我还真觉得自己不错了。”
    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道:“陛下,说好了的哦。”
    “知道了,君无戏言。”文帝笑道,又对凌羽道,“你既然说淮儿好,要不,你收他当徒儿吧?”
    凌羽道:“陛下,这话已经说了多少年了,你现在还说!好啦,你让他当着这许多人,对我磕三个头,再叫我十声师傅,我就收!”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裴明淮身上,文帝笑道:“淮儿,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裴明淮苦笑不语,过了一阵,道:“我实在丢不起这人,还是罢了吧。”
    凌羽道:“我就说嘛,要他叫我师傅,他宁可找块豆腐撞去!”
    众人又笑了一回,文帝道:“行啦,闹了这么一回,也差不多了。朕去五色琉璃殿歇息了,要猎虎的自去北苑,晚间便在板殿赐宴。”
    裴明淮问凌羽道:“你去不去?”
    凌羽摇了摇头,道:“我累死了,本来就没力气,现在更没有了。哎哟,我手酸得要死,瞧瞧,这剑都举不起来,都是你害的!”
    裴明淮无奈,抬头见文帝已经移驾,道:“那我带你去琉璃殿,你去歇歇,好不好?”
    凌羽犹犹豫豫地道:“可我又想去看他们猎虎。”
    裴明淮哄着道:“我先陪你去歇着,你睡一觉起来再去。”
    凌羽大概也实在累了,打了个呵欠,道:“好吧,那就先去琉璃殿。”说着又瞪了裴明淮一眼,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这么弱不禁风的!”
    “小祖宗,你别说了。”裴明淮道,“你自己去求皇上,只要他点头,我马上去嵩山,把你的宝贝内丹双手捧到你面前!”
    凌羽想了一想,大概觉得要文帝点头不太可能,嘟了嘴道:“好啦好啦,我不跟你说了,我们走吧!”
    北苑这边热闹得很,吴震在廷尉寺简直是形单影只,冷冷清清。他一边要等苏连的消息,一边又要等自己手下的消息,在那里坐又不是,站又不是。
    终于见着苏连进来,一见着苏连的脸色,吴震就知道不好了。苏连脸色白里微微泛着青,跟那白玉的瓷器无异。
    “吴大神捕,你真是神捕,我这回是服了。”
    吴震这时候自然也不会觉得这是恭维,连声音都有点发抖,道:“找到了?你们在灵岩石窟寺找到了……吗?”
    “找到了。”苏连冷冷地道,“你猜一猜,死的人是谁?”
    吴震道:“我再是神捕,也猜不到!你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苏连两眼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尉端!”
    吴震大惊失色,连着后退几步,连案上的一叠书都撞翻了。只叫道:“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我最后一回见他……是在塔县,他抱着韩琼夜的尸身就走了,我再没见过他,他也没回过京。怎么会……”
    “吴震,你回答我一句话。”苏连两眼仍然盯着他,道,“尉端不会是你杀的吧?”
    吴震一呆,继而怒道:“阿苏,你胡说什么!我杀他作什么!”
    “你说呢?”苏连反问,“尉端自从邺都大牢左肃失踪后,便对你一直疑心,一直在查你。我是替你料理了,可是,尉端也不是笨人,若他已经发现了呢?你的身世若被人知道,那你是死一百回都不够的。”
    吴震怒道:“胡说八道!我要是杀了尉端,我会告诉你,叫你去石窟找么?”
    苏连冷笑一声,道:“你没机会把他尸身弄走,但迟早会被人发现的,还不如你自己说出来的好!”
    “……阿苏。”吴震盯着他,缓缓地道,“我告诉你,若是我真想杀一个人,那末我绝不会把人放在灵岩石窟那么显眼的地方。”
    苏连默然,吴震道:“别胡扯了,是在哪里发现的?赶紧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一遍!”
    “就在灵岩石窟一个附窟里面。”苏连道,“你也知道,里面不少的附窟都是空的,平时是没人会去爬那黑漆漆的洞窟的。只是这一回既下了令,就一个洞窟也不会放过,挨着挨着找。于是……于是便找到了。”
    吴震道:“我这就去看。”一边走,一边问,“是怎么死的?死了多久?”
    “奇怪得很,尸身一点没坏。我在他口里发现了一颗珠子,这更是奇怪了,那珠子我记得只有一个人有。”苏连蹙眉道,“我看起来,他应该已经死了一阵子了,十天半个月总是有的。”
    吴震问道:“珠子?是不是就是那个……那个可以让尸身不腐的珠子?可是那珠子……那珠子……”
    苏连点头道:“不错,那珠子实在少见,我也就知道宫里曾经有一颗。那一颗,原本是给了陛下的亲娘闾后……”
    吴震叫道:“难道后来是到了吕谯手里?”
    苏连长叹一声,道:“想必是如此了。”
    二人也不带人,快马赶到武州山石窟寺。苏连道:“我没让人动,还原样放在那里。这个附窟比不得之前那个,很低,人可以轻轻松松进去。只是那附窟是早封了的,若是对石窟不熟的人,必不知那里有。”
    吴震嘿了一声,道:“自然是对这洞窟十分熟悉之人了,这还用说!”弯腰进了那洞窟,里面倒是宽敞。这是个天然的洞窟,一直通到山腹之中。吴震晃亮了火折子,见到靠壁之处果然有人躺着,走近一看,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塔县一别,没想到再见的时候竟然……”
    “这可是景风公主的驸马都尉,谁这么大胆子,敢下手杀他?”苏连低声道。吴震已经扶起尉端尸身,一见他身上致命伤,“噫”了一声,道:“奇怪!”
    杀尉端的想必是柄又轻又薄的剑,从他背后刺入。连血都没流多少,尉端穿的白衣,也就染红了衣衫一小片。吴震对这样的剑是真不陌生了,沈家一案中,长孙将军便是死在这样的剑下,至今凶手都毫无线索,一时间心绪纷呈,其乱如麻。
    “吴震,你是不是料错了?”苏连问道,“你说是有很多血溅到石壁上,才逼得那个凶手不得不毁掉壁画。但……你看,哪里来的溅出来的血!”
    吴震摇了摇头,道:“我没错。不是尉端流出来的血,是杀他的凶手的血!这短剑轻薄,虽说刺中了要害,但照我看,依尉端的武功,最后要杀个人还是能的。而且……他惊怒之下,恐怕是把那个人……”
    苏连已明其意,道:“他杀了那个杀他的人。”
    “说不定是一斩两断。”吴震眉头深锁,道,“这里没见着尉端的剑,但我是见过的,跟明淮的一样是重剑。只有一斩两断才可能喷溅出那么多血,满壁都是。可是……”
    苏连接道:“可是若凶手已经被尉端自己杀了,那是谁来收拾残局的?”
    “当时一定那里还有别人。”吴震叹道,“也许正是那个人在跟尉端说话,尉端才没留意到身后另有人偷袭。”
    苏连叫道:“可尉端大半夜的跑这里来做什么?”
    “不知道。”吴震道,“你问了一个最难答的问题。若是知道缘故,或是知道他来见的是谁,那自然一切都清楚了。不过,既然那晚是早定了宫中众嫔妃来灵岩石窟给清都长公主祈福,尉端很有可能是去见一位后宫里面的嫔妃。”
    苏连喃喃地道:“嫔妃?……”
    “就算是尉端这样的皇亲国戚,等闲没事也不会进后宫,太显眼了。”吴震道,“尉端除了见尉昭仪尚有理之外,别的嫔妃实在是没法说见就见的。既然正好此处法事,夜里偷偷地来见上一见,合情合理。只是……他见的究竟是谁?见的那个人,为何又要把他杀了?”
    二人突听见外面有个女子声音道:“苏连呢?他说找到尉端了,人在哪里?”
    一听到这女子声音,吴震和苏连都只有苦笑的份。景风不出片刻便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珠兰。她借着吴震手中火折子的光亮,一眼便看到了尉端,登时怔住。又见尉端面色如生,并不像死了的模样,便想过去。
    吴震往她面前一拦,低声道:“公主节哀,他……他已经死了多时了,至少都十天半个月了。只是因为那颗珠子,才保得……”
    火光之下,只见景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珠兰慌忙扶住了她,一叠连声地叫:“公主!公主!公主!……”
    吴震叹了口气,道:“公主,你还是请出去歇着吧。这里的事,自有下官一力承担,一定找出杀尉小侯爷的真凶。只不过,下官还想请问公主一句,公主是不是已经很久没见到尉小侯爷了?”
    “我……自他父亲让他去那边陲塔县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我听说……”景风说到此处又不说了,吴震见她眼中含泪,也不欲再问,便道,“珠兰姑娘,陪公主到外面寺庙去歇歇吧。对了,渔阳公现在何处?”
    “今儿嵬狩礼,公爷他也去啦。”珠兰也吓得不轻,声音都有些发颤。“公主怕太子殿下有什么闪失,让姊妹们大都跟着去了,就我陪着公主。”
    待珠兰扶着景风走开,苏连见吴震两眼仍盯着景风的背影,便问道:“你看什么?”
    “我在想,若尉端想见景风,似乎不必跑到这里来,直接回府便是。”吴震缓缓地道,“景风公主应该是没有嫌疑的。”
    苏连啼笑皆非,道:“你连她都疑?”
    “我为什么不疑?侯官和绣衣常用的剑就是这种又轻又薄的短剑,嫌疑是最大的。”吴震道,“你是肯定不会跟尉端扯上什么关系的,但景风公主毕竟……”说到此处,朝苏连看了一眼,道,“你嘴倒是紧,明淮跟她的事,你一直都知道是吧?”
    苏连不答,吴震忽然问道:“明淮是几时离京去锁龙峡的?”
    “吴震,你有完没完?”苏连怒道,“你这是连公子都疑上了?”
    “他倒不至于背后偷袭什么的。”吴震道,“而且尉端跟景风公主成婚又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我只是随口问问,你生什么气!”说罢又道,“把人送回廷尉寺吧,唉!”
    二人出去却不见了景风,便问手下侯官道:“公主呢?”
    “景风公主走了。”他手下侯官回禀道,“看她走的方向,应该是去鹿苑了。”
    吴震听到此话,便对苏连道:“想必是去找皇上了,这下好了,王公大臣全都在,这可有得看了。”
    苏连又问道:“她就带了珠兰一人?”
    侯官禀道:“何止呢,除了陪太子去大射礼的,她把身边的绣衣几乎全带上了。”
    苏连蹙眉,吴震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其实也没什么。”苏连眉尖都锁在了一起,迟疑道,“皇上,太子,诸王公大臣,凡是能排得上的,都不会错过嵬狩礼。公子领了左卫将军之职,自然这一回大部分的禁军是跟着一起到了鹿苑。但……但……”
    吴震道:“什么?既然人都去了鹿苑,也没什么。”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一样。”苏连眉梢眼角忧虑之色更浓,“你问我有何不妥,我实在说不出来,但我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心下不安。”
    听他如此说,吴震却也不敢不当回事,道:“可是我们总不能跟着景风公主跑去鹿苑,去禀告皇上说,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吧?”
    “自然不能。”苏连叹了口气,道,“禁军既然大都跟着,想必无碍。我们也回去吧!”
    回头朝那灵岩石窟看了一眼,道,“真没想到,尉端竟然会死在此处。尉氏是朝中勋贵,尉左昭仪之位仅在皇后之下……连尉端都敢杀,究竟想干什么!”
    吴震不答,眼望远处。本来这日天清气朗,到得下午却不知怎的看起来要变天了,天边阴云密布。已经月余不曾下雨,在这春耕时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此时浓云滚滚而来,看着天地都是一片铅灰色。
    西苑的五色琉璃殿乃是太武皇帝时所建,那时正逢大月氏入魏,传来了烧制琉璃之术,一时间琉璃贱之,不以为奇。但即便如此,这五色琉璃殿仍是精巧华丽之极,瓦全用五彩琉璃,间以七宝镶嵌,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魏朝人人尚武,嵬狩礼又是大事,人人争先。西苑与北苑连成一片,方圆上百里,树木参天,除了从外面赶进来的珍稀异兽,本来有的兽禽也不知多少。虎圈里猛虎极多,历来射虎也是大代皇族极喜之事,这日既说了射虎,自然谁也不肯落后,大多去了,只有穆庆、京兆王、裴霖等人留在了琉璃殿。
    裴霖问裴明淮道:“淮儿,你真不去?”
    裴明淮笑道:“皇上既让我当左卫将军,我总得把这事先办好,就忙着自己去玩了,那也不成。”
    裴霖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见那乙旃惠将军奔了进来,见了裴明淮便道:“淮州王,你见着凌将军么?”
    裴明淮一怔,凌羽到了五色琉璃殿便自去睡了,他自也不会守着。见乙旃惠神情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刚才我听到下边人在说,北苑虎圈里面见着个孩子。”乙旃惠道,“听他们说那孩子形容,怎么那么像……”
    西苑与北苑虎圈相隔尚有数十里,就算骑马过去也得要一阵。裴明淮也自不信凌羽会偷偷摸摸一个人跑去,也不当回事,道:“兴许是哪家的孩子顽皮跑进去了吧?那么多禁军跟着,还不赶紧把人弄出来,省得伤了!”
    乙旃惠道:“淮州王,你还是去看看,人还在不在琉璃殿?”
    裴霖在旁边问道:“乙将军,究竟是像,还是就是凌羽?”
    “唉,裴太师,见着的几个人又没见过他,认不出来啊。况且也隔太远了,虎圈里面又全是虎,不易靠近。”乙旃惠道,“淮州王,先去看看吧!”
    听他这般一说,裴明淮总算是紧张起来了,道:“我去看看。”
    乙旃惠随着他赶到凌羽睡的偏殿,裴明淮一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又气又急,道:“这小家伙怎么不说一声就跑了!要去我带他去便是,偷偷溜去干什么!”
    “淮州王,你听我说。”乙旃惠自方才被凌羽一剑折服,这时对凌羽是一点芥蒂也无了,“我方才拿不准,所以没说。那个孩子应该不是自己跑进去的,是被人丢进去的,现在还在虎圈的铁栏那处,若是老虎跑过去了……”
    他话还没落音,裴明淮这一回是又惊又怒,道:“丢进去的?怎么会?”
    “淮州王,定然是有人想杀他。”乙旃惠道,“想必方才他说自己失了内力,这话大家都听到了。”
    裴明淮依稀觉得此话好像哪里不对,但此时也无暇多想,道:“我这就去。”急急赶去正殿,文帝见他脸上神情不对,便道,“淮儿,怎么了?”
    裴明淮将方才乙旃惠所述之事又讲了一遍,文帝大惊,道:“谁想杀他?”
    “陛下,先别管是谁了,把人救出来再说。”裴明淮道,“我亲自去。”
    文帝道:“把人毫发无伤带回来。”
    裴明淮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对乙旃惠道:“带一半的禁军随我来。”
    他一众人一阵风似地走了,这边广平王笑道:“皇兄,那孩子的本事我们方才不都是看到了?这般厉害的剑术,没什么好担心的。”
    文帝摇了摇头,眉宇间颇有忧色,并不答话。京兆王也着急得很,站起了身,搓着双手道:“唉!唉!这孩子怎么这么顽皮,可别出事了!”
    裴霖此时也过来正殿了,一进来便道:“陛下,我看见淮儿和乙将军都走了,是你吩咐的么?”
    文帝道:“不错,是朕让他们去的。”
    裴霖皱眉,穆庆问道:“裴兄,你这是怎么了?我记得虎圈那铁栏,可是坚固得很,就算是老虎也冲不进去,人在里面不会有事,明淮已带人去了,不会有什么事。”
    “若只是虎,自然无事。”裴霖缓缓地道,“可若是有人暗中弄鬼呢?”
    京兆王道:“什么?!”
    “老虎是撞不开那铁栏,但铁栏是有锁的。”裴霖道,“老虎不会开锁,可人会开。但是……但是……”
    文帝道:“裴太师有话尽管说。”
    裴霖走到文帝座前,道:“陛下,臣也是突然想到,觉得十分奇怪。没错,凌羽是有口无心,当着众人就嚷出来了,说他现在失了内力。是不是有人想杀他,这臣说不准,可若要杀他,趁着他一个人的时候要杀他真是太容易不过了,方才淮儿也没陪着他,他就一个人在偏殿睡着。为何不那时候动手,非得要大费周章,把他弄到离此有数十里之远的北苑,然后还不动手,非得要把他丢进虎圈呢?”
    穆庆皱眉,道:“听裴兄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文帝淡淡一笑,道:“裴太师果然心细,只不过,你就算想到,好像也晚了一点儿。朕也是想到了,可也晚了些儿。唉,有人拿准了朕会着急,也拿准了淮儿会急着去救人,这一着调虎离山,使得真是高明。”
    文帝话未落音,便听到惨呼之声,伴着兵刃响声,琉璃殿外突见血光四溅,众禁军竟然在互相厮杀。裴霖眼看着只长叹一声,其余座上之人已纷纷站起,大惊变色。只文帝神色仍是淡淡的,笑道:“看来我召你们入京封赏,却是错了。”
    座中如今便只有一人还坐着,却是乐良王。乐良王站起身来,走到文帝座前,手按腰间剑柄,屈一膝跪下,道:“臣弟不是想跟皇兄争,也从来没想过。说起来,我们几兄弟的命,都是全仰仗皇兄。那时候我们都年纪尚幼,皇兄你在血雨腥风里面保住你这皇位,也是保了我们的命。后来皇兄皇位稳固,又封我们五兄弟为王,让我们镇守诸州镇,过了这十多年的安稳日子,还诸多恩赏,臣弟是感激皇兄得很的。若不是皇兄有能耐,让那几位叔伯中的任一个登基揽权,我们这几个景穆太子的儿子,早就被杀了。”
    穆庆指着他,厉声道:“乐良王,既然如此,你还干这大逆不道的事?”
    “皇兄,原本我是没打算这么做的。就算你如今要杀我,我也没这个打算……”乐良王话还不曾说完,便被文帝打断了。文帝道:“谁说朕要杀你了?”
    乐良王苦笑一声,道:“皇兄此次召我们进京,便是这个打算。我知道自己是不对,不该替母家这般打抱不平。但陛下,我镇守北镇十多年,我是眼看着斛律家的人受的罪,毕竟我身上一半也流着他们的血啊!常常被抢掠不说,还做牛做马,就连我们现在狩猎的这鹿苑,都是他们修的,也不知那时候死了多少人。就因为日子过不下去,高车才会常常叛乱。前几年那一回,惹得皇上大怒,最终陇西王斩了数千高车部众,叛乱是压下去了,但……我的好些个朋友,都死了。”
    京兆王大怒,道:“你忘了你姓什么?对,你母亲是斛律昭仪,但你是景穆太子的儿子,你身上流的是我们大魏的血!我是见过胳膊肘往外拐的,但没见过拐成你这样了!你都不配姓我们大代的姓!”
    “是,我不配。”乐良王道,“皇兄,我没想过要争皇位,真没想过。我就是替那些被迁至漠南甚至是京畿的斛律家族求个情,他们只是想回漠北,也不会像柔然那般反反复复,狼子野心。”
    穆庆怒道:“荒唐!乐良王,你叔祖说得不错,谁给你灌了这许多迷魂汤?你连自己姓甚么都忘了?若是个个郡王都像你这般,向着自己母家,那岂不是乱了套?还不赶紧向皇上请罪,你跟皇上是嫡亲兄弟,陛下念着你一时糊涂,说不定还能恕了你!”
    文帝叹了口气,道:“朕只是不明白,就算朕现在应了你,你也走不出这个京城啊。就算你走出这京城,朕一样的会食言啊。甚么一言九鼎的,这时候可都是不算话的。朕只会下旨让源贺带兵去,这次就不是斩首数千了,是数万!竟敢鼓动朕的兄弟干这种事,若不杀还真不能泄愤!”
    裴霖忽然“啊”了一声,两眼盯着乐良王,道:“乐良王,你难道……”
    乐良王站了起身,对文帝道:“皇兄,我知道,这天下的人或者谁的死活你都不在乎,但有一个人,你是一定在意的。”
    文帝终于变色,道:“你是说……”
    “对,我是说的我们的——长姊。”乐良王笑道,“今日又是大射礼又是嵬狩礼,禁军大都跟来了。清都长公主身子不适,留在寿安宫中,实在是再巧不过了。更巧的是,留在宫里那位虎贲将军,也姓斛律。”
    裴霖厉声道:“公主现在何处?”
    文帝两眼凝视乐良王,缓缓地道:“若是我姊姊伤了一根头发,你该知道后果。”
    “皇兄的姊姊,也是我的姊姊。”乐良王道,“我怎会伤她?皇兄,只要你今日允诺,让高车部众返回漠北,我自会将长姊好好地送回来。
    裴霖笑了一笑,道:“乐良王,恕我直言,你这个点子,并不是什么好点子。”
    “确然不是,但却有用。”乐良王也笑道。穆庆左右看了一眼,道,“还有谁跟你是一伙的?”
    乐陵王思誉和阳平王新成都去了北苑打猎,如今在座的除了乐良王,便是广平王和汝阴王。广平王叫道:“皇兄,我没有,我是真什么都不知道!”
    裴霖道:“陛下,阳平王既去了北苑狩猎,想必也是不知情的。”
    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汝阴王天赐的脸上,汝阴王叹了一声,站起了身来。他面色发灰,十分颓丧,低声道:“皇兄,不是臣弟想这般做,确是……确是……”
    文帝道:“朕只以为你那年征讨高车失利,想不到还要糟糕些?”
    汝阴王叹道:“皇兄已经猜到了。”
    “打败仗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道武皇帝一辈子也不是没败过。”文帝冷冷地看了汝阴王一眼,道,“就算落在敌人手里,忍一时之气也没什么。但居然为此真敢合着高车谋反,这样的兄弟,朕不要也罢。”
    汝阴王脸色更是灰败,说不出话来。文帝又道:“思誉呢?他也是跟你一起的?”
    “不不不,皇兄,他不知道!”汝阴王叫道,“思誉既过继到乐陵王名下,就是他的儿子了,我怎会再告诉他片言只语?”
    文帝微微点头,眼望琉璃殿外,道:“好。”又对乐良王道,“万寿,你实在是糊涂得很。我们大代一族,说得好听些儿,是马上征战打下的天下。再说实在些,你我如今所在的这宫城,这鹿苑,甚至是这天下,都是抢掠来的人口筑成的。自晋以来,天下大乱,谁又不这般争抢了?你这心善,不仅是糊涂,也毫无用处,你啊,注定是成不了事的。朕不生你的气,只是可惜你这个兄弟了,你这心肠,不合生在我家,也不合生在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