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九宫夜谭 > 第6章
    四人又往那小庙而去,这一回知道路了,展开轻功自然是快,吴震一个人在前面,昙秀落在最后,裴明淮有心跟祝青宁说话,就跟着祝青宁。祝青宁皱眉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吗?我满心都是孟蝶的事,你能不能让我清静点?”
    “我就是想问你她的事。”裴明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有疑虑。在塔县的时候,孟蝶的书房不知被谁放火烧了,我后来也就忘了。此时想起来……青宁,孟蝶到底还有些什么秘密?她与你既然情同兄妹,应该不会瞒你吧?”
    祝青宁叹了口气,自孟蝶死后,他一直神情郁郁,而且是满腹心事。“飞头獠虽然狞恶,传言诸多,不过总算是远离人世,与世无争。听孟蝶说,她师傅之所以会受重伤,就因为前些年不断有人侵扰飞头獠住的地方。她也没来过这里,但听说是要经过一个沼泽,又遍布桃花瘴……”
    裴明淮打断他道:“桃花瘴?”记起锁龙峡里这两日不断流下来的桃花花瓣,心里一动,难不成那锁龙峡上游便是这飞头獠居处?
    “不错。”祝青宁道,“孟蝶的师傅视她为亲人,把这些都告诉了她,还画了地图,说以后若孟蝶有事,可去寻他。”
    裴明淮问道:“孟蝶也是第一回 来?”
    祝青宁点了点头,又道:“我从朝天峡八块琰圭所知的藏金之地,不知为何,却与孟蝶地图上所指的飞头獠居所在一处。既然如此,就不得不让孟蝶来。我原本是不愿带她来的,虽说她一直坚持要跟我同行。我总觉得,此行大有凶险……”说到此处却说不下去了,半日方低声道,“我实在无可奈何,尊主有令,我不得不遵。上一次在朝天峡本来也不是去找宝藏的,那也罢了,这一次若是无功而返,我怕我也没什么好下场。所以我想让孟蝶早早离开,能保住她也是好的,只可惜她……”
    说到此处又停住了,裴明淮也黯然不语。过了片刻,祝青宁方道:“孟蝶虽记得那地图,也能画出来,当年却在她自己书房里面留了一份。她从没想到那东西如此重要……我那时也并不知道……”
    此时裴明淮方明白孟蝶的书房为何失火,他一直以为或者与柳眉相关,此时方知全无干系,关联的却是一样更大的秘密。
    “什么人能知道孟蝶会有那份地图?”裴明淮道,“除了她师傅,再无他人。可她说,她师傅已经死了啊。”
    祝青宁道:“所以那位吴大人一定要去找飞头獠。他是真聪明,不愧神捕之名,只是平日里有些装傻充楞罢了。”
    裴明淮怔怔不语,半日道:“我只希望找到了他们,一切疑团便能解开。”
    祝青宁道:“也不知烦扰他们的是何人?飞头獠身有异术,又在如此险恶的地方,竟然有人要把他们逼到那般地步,也是奇怪。”
    裴明淮沉默良久,道:“大凡藏宝,总不会在人人都能发现之处,都会尽量藏在难以找到的险处,往往都会有重重阻碍,不然,那还不得轻易被世人发现?”
    祝青宁何等聪明之人,一听便道:“你是疑飞头獠便守着那处藏宝?”
    “至少要找藏宝就必得经过飞头獠所居之处。”裴明淮道,“是以他们才会不断受到烦扰,以至于孟蝶的师傅重伤,为了治伤,不远万里到了塔县,又收了孟蝶为徒,才会有这段因果。”
    说到“因果”二字,裴明淮竟也茫然。这时前面吴震已然站住,道:“我们又到了那寺庙了。”
    小庙早已只剩断垣残壁,杂草竟似比前日又长得深了些。乌鸦飞来飞去,只闻鸦声凄厉。寺庙院中那两座塔,竟也塌了一座,更增衰败之气。
    昙秀也走向前来,看了片刻,道:“走罢,我们莫要在此处久待。”
    裴明淮道:“怎么?”
    “不知道,觉得此处不祥。”昙秀道,“从上次来的时候,便这般觉得了。”
    祝青宁笑了笑,道:“大师可是高僧,连这个都能知道。”
    昙秀淡淡地道:“祝公子笑话了。昙无谶,佛图澄,哪位不是擅阴阳之学,又哪里是心静纯明之人呢。清不清净的,那都是给世人看的。”又朝祝青宁看了一眼,笑道,“前日在此处与祝公子交手,祝公子的内功路子,看起来跟明淮相近,却还夹有昙无谶那一路的西域内功,公子学得好杂啊。只是昙无谶向来只与大凉皇族相交,不知祝公子跟凉国沮渠氏有何关系?”
    裴明淮跟祝青宁虽然动过手,但从没真对过掌力,此时听昙秀这么一说,皱起了眉,朝祝青宁看了一眼,道:“青宁,你原来内功这么杂,还敢练御寇诀?有姜优前车之鉴,还不够么?”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昙秀大师好眼光,比裴三公子强多了,他跟我不止动过一次手,也没看出来。”又道,“既然有人能练成,那终究不是空中楼阁,我总归想试一试。”
    昙秀奇道:“谁?谁练成了?御寇诀是道家至高无上心法,终是传说,有谁能练成?说是练成之后便是地仙境界,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我不信。”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大师,练成御寇诀的人,你已经见过了。”
    昙秀道:“不会说的就是阁下你吧?”
    裴明淮见这两人唇枪舌剑说个没完,想打断都插不进嘴去。吴震一直没开口,进了那院落,绕着那塌了的佛塔走来走去。此时叫道:“你们都过来看。”
    裴明淮听吴震腔调不对,忙走了过去。吴震又道:“昙秀,不管你是不是真高僧,你这感觉一点没错。”
    听吴震这么一说,几人心里都是一沉。裴明淮一看,左边的佛塔中空,里面塞着的全是头颅和断肢,而且看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大都腐烂不堪,难辨面目。裴明淮朝那佛塔四处散落的碎片看了两眼,又捡起了一片看了看,看起来像是年久失修坍塌的,若非如此,也再想不到佛塔里面会有这般多的人头残肢。
    裴明淮不自觉地回头看相对的右首另一座佛塔,四个人的目光都聚在上面,每个人心里想的,想必都是同一件事情。
    这边是头颅断肢,那边又是何物?
    裴明淮拔剑出鞘,那佛塔乃本来脆薄,又年深日久,他根本无须多着力,便断为两截。塔身一断,里面的东西便滚了出来,一样的都是头颅,人手人脚,断成数截的躯体。这时裴明淮竟想起了在渔村里面见到的檀山坞张鱼众手下。岂不也是这个样子?只是张鱼众属下死在血泊之中,而这些残肢,已然开始腐烂了。
    “没死多久,也就三五日吧。”吴震道,“这里潮热,腐烂得也快。”
    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都不言语,吴震朝三人看了一眼,道:“怎么了?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祝青宁道:“等你吴大神捕继续说啊。”
    若是平时,吴震必然是要反唇相讥的,今日居然没了脾气,只道:“杀他们的人倒也好耐心,还把尸身这么收起来。想必是找不到更好的藏尸之处吧?”
    裴明淮细看了半日,道:“青宁,你过来看,你可认得这人?”
    祝青宁道:“我怎会认得?”
    “你倒是仔细看看,你应该认得。”裴明淮道,“难不成你还怕看死人不成?”
    祝青宁皱眉道:“怕是不怕,但也没吴大神捕那么肯细看。”话虽如此,还是走近了去看,忽然“啊”了一声,顿时脸色大变。
    “这不可能。”
    裴明淮道:“你不止带了辛仪过来。”
    祝青宁道:“这是何等大事,我自然不会单带一个姑娘来!”
    吴震道:“死在这里的,是你的手下?九宫会的人?”见祝青宁不答,又道,“哼,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你那日会出现在这处。你是到这里来跟他们会合的,怕是连孟蝶都没告诉。你知道孟蝶一直阳奉阴违,又见她多管闲事要救那孩子,正好把她留在外面。你跟明淮一样,又如何看得上那点儿东西?不过是听昙秀那般说,正好有个借口顺着他说下去罢了!”
    祝青宁不语,吴震笑道:“我说中了吧?你来了没见到他们,心知不妙,又正好遇到我们,自然也就跟我们一道了。祝青宁,说实话,我真有点怀疑,究竟是不是你受命要杀孟蝶的。我说过,她没利用价值了。你大概是不想杀她,但若你不杀她,她也活不了。但凡你有点良心,恐怕你还真会自己动手,以免她有更惨酷的下场。对九宫会想要的东西而言,孟蝶什么都不算。在九鼎前面,死再多的人也不是人,数百官兵也只是蝼蚁罢了。”
    忽听有个女声念了一声佛,四人抬头,却见密林之中,有一行人疾行而来,只是那一声念佛,却似在耳边一般。不出片刻,那行人已到面前,带头的却是个六十余岁的女尼,一身白衣,相貌十分慈祥。那女尼身后跟的都是尼姑,也有几个俗家女子,有中年的,也有年轻的,个个身上佩有兵刃。
    昙秀一脸惊讶,上前施礼道:“是道容师太啊,你怎么会到这里?”
    此言一出,裴明淮顿时明白。道容师太的名号他自然不是初次听到,这位女尼是建福寺寺主,据称是善占吉凶,善卜祸福,连宋帝都颇敬之,不知为何会到此处。道容见众人惊异,便道:“我是来寻我徒儿的。”
    祝青宁道:“姚浅桃?她来这里了?”
    道容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是哪,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她留了书信,说她要去找她……她舅舅,我看到信的时候,她早跑不见了。唉,浅桃哪里知道,这地方是潜龙卧虎之地,哪里是来得的?唉,唉,我一直找她找到这里,却遇到各位……昙秀大师,你可见到我徒儿了?”
    昙秀道:“不曾见到,不过……”朝吴震看了一眼,吴震摇头道,“方才那些尸首里面,没有女子。”
    道容惊道:“尸首?什么尸首?”又对着吴震、裴明淮、祝青宁都看了一眼,道,“不知这几位是……”
    昙秀逐一引见,又道:“道容师太的名号,自然也不必多说了。”
    裴明淮笑道:“那是不必多说,天下皆知。”
    祝青宁盯着道容,道:“不知道容师太可识得此人?”说罢向旁边一让,道,“大师不妨过来一看。”
    道容一见那佛塔中情形,便失声道:“什么人这般恶毒?不仅要杀人,还要残人肢体,善哉,善哉。”又回头去看另一头的佛塔,见头颅残肢滚了一地,闭目合掌,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望各位告知。”
    祝青宁道:“死的是我下属,其中有一人,想必大师识得。”
    道容听他如此说,走近了两步。头颅已然开始腐烂,有些已经烂得看不清面目,但他所指的一个,还算能辨。道容只看了一眼,便面色骤变,也顾不得什么,弯腰细看了片刻,道:“这……这……他是……浅桃的……”
    祝青宁道:“彭横江,北地幽州盟主,也是我的属下。在下遣他来此,约定前日在这个寺庙见面,来了却没见他人,直到今日才发现他的尸首。”
    道容语声颤抖,道:“浅桃……浅桃就是来找他的。他怎会死在此处?浅桃呢?浅桃又在哪里?”
    众人皆不语,都知姚浅桃必是凶多吉少。裴明淮知道彭横江武功既高,又有手腕,是以在朝天峡之时,祝青宁为此人破了例,未杀而纳于九宫会麾下。只听祝青宁道:“在下不知姚姑娘也来了,来此之后也从未见到她。只是在下有些奇怪,道容师太怎知姚姑娘到了此地?”
    道容道:“是浅桃留书的。”说着自袖中取了一封书信递与祝青宁,祝青宁接过看了两眼,递回给道容。裴明淮见祝青宁不满之意溢于言表,便道:“人都死了,你还要怎么着?”
    祝青宁道:“不是我要怎么着,是这样的事他本就不该告诉姚浅桃。那姑娘虽然武功还成,但这是什么地方?彭横江是老江湖了,也知道兹事体大,怎会把姚浅桃给扯进来?我可真是不明白了,这不是在害她么?”
    道容更是焦急,回头对众徒弟道:“大家都找她去,若是有消息便立刻传讯。”
    众弟子答应一声,便欲散开,裴明淮道:“大师且等等。此处凶险,若是各自走开,怕是更险。好歹大家一起,有个照应,只找得略慢些罢了。”
    道容听了他的话,觉得有理,便道:“那就听这位公子的。”
    可此处再并无他路,寺庙后面就是绝壁。唯一一条路便是通过一片沼泽,裴明淮回头对祝青宁道:“真是此处?你没记错吧?”
    祝青宁不耐烦地道:“自然没错,孟蝶画的地图,我看了多次了。既知凶险,我难道会掉以轻心?”
    裴明淮沉吟道:“彭横江的事,奇怪得很。他对姚浅桃的爱女之心,我们是都见过的,他怎会把女儿牵扯进这样的事?”
    “是哪,我也奇怪。”祝青宁道,“就算九宫会全无规矩,他也不该对他女儿说。凡做父母的,都不会想把子女牵扯进这样的事吧?”
    沼泽里的路,实在不能算是有路。不时地见着有些动物的白骨在其中,只要一脚踏虚,陷下去便是灭顶之灾。虽说众人都身有武功,但仍是走得十分小心,道容师太身边几个年轻弟子,数次都踩进了淤泥之中,幸好众人七手八脚方得拉出来。
    道容师太对裴明淮道:“幸好听了公子的,此处着实凶险。”声音里面更是焦急,道,“唉!唉!浅桃总不会是进了这沼泽吧?”
    裴明淮其实心里早在想,若是姚浅桃一个人陷在这沼泽里面,那真是凶多吉少,死了都找不到尸首的。只是这话也不能出口,安慰道:“姚姑娘轻功不错,也常在江湖上走动,就算进了这沼泽,想必也能走出去。”
    道容师太如何不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强笑道:“那丫头也就轻功还好了,都怪我太惯着她,不曾好好督促。”忽然啊了一声,叫道,“静思,你看,那个金环……”
    静思是随在道容师太身边的弟子之一,随着道容师太手指之处看去,沼泽之上浮了一个金环,映着日光闪闪发亮。静思伸手去拾,那处却极是湿滑,脚下一滑便摔了下去,无着力之处,眼看就要坠进沼泽,裴明淮将她一带,拖了回来,剑尖一挑,又把那金环挑了起来。这一挑他自己怀里一物却掉了出来,祝青宁眼疾手快,伸手抄住,道:“这是什么?”
    裴明淮刚把金环抓在手里,见祝青宁抢到了他掉下的那物,忙伸手去拿,道:“没什么。”祝青宁却不肯给他,回掌一推,道:“让我看看又有何妨?”
    裴明淮反手又去抓,本来沼泽里那条路便不是路,稍微脚下一错便会落入泥中,哪里禁得起他二人拆招。吴震走在裴明淮后面,皱眉道:“你们什么时候不能打,这时候要来打?都停手,走出去再打行不行?”
    裴明淮和祝青宁已经拆了十几招,裴明淮抓不到祝青宁手中之物,祝青宁手腕却也摆脱不了他手掌。昙秀回身笑道:“究竟是什么?祝公子,拿出来大家看看。难不成是谁送的东西,明淮不愿意给人看见?”
    裴明淮心里着急,一掌对着祝青宁拍了过去,祝青宁不提防他动真格的,只得回掌相迎,握在手中的那物便落了下来,昙秀瞅到这空隙,袍袖一卷,已把那东西给卷了过去,拿在手里,道:“我倒想看看是什么。”
    “你在这里掺和什么!”裴明淮怒道,“拿来!”
    吴震在后面啧啧地道:“这可闹开了,我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时众人都看清了,祝青宁自裴明淮手中抢来、昙秀又自祝青宁手中抢去的是一块白玉璜,两侧有圆孔,穿有银链。昙秀奇道:“这东西可古得很哪,如今寻常不得见的。上面雕的是……”对着光看了片刻,道,“是兽面纹,看这古意,想必是周天子时的物事了。明淮,你从哪得来的?”
    吴震道:“想必是偷的,你看上面还穿着银链,肯定原本是谁戴着的。”
    昙秀笑道:“你要不说从哪来的,我就扔进这沼泽里面了,我倒看你怎么捞出来。”
    祝青宁一眨眼,道:“大师这可真是好主意,我怎么方才就没想到,还跟他白拆这么多招呢?”
    裴明淮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气得无话可说,道容师太却不理会他们,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金环。那是只女子耳环,雕镂得甚是精致。道容声音都有些变了,道:“这是浅桃的!”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自然都紧张起来。裴明淮道:“师太不会认错?”
    “怎么会!”道容道,“我常常见着她戴,又怎会认错!”说着去看那沼泽,颤声道,“她的耳环掉在这里,那她……难不成……难不成……”
    众人都去看那沼泽,吴震摇头道:“她若是在这里摔了下去,必会挣扎。可看起来平静得很,旁边的水草都没揪断的痕迹。想必就是她经过了此处,耳环掉了。”
    听吴震这般一说,道容师太舒了一口长气,道:“是,是,吴大人说得是,一定是如此了。”把那金环拭了拭,收进怀里,两眼却盯着昙秀手里的白玉璜,道,“昙秀大师,可否将此物给我一观?我觉得有些眼熟。”
    昙秀看了裴明淮一眼,手里仍捏着那白玉璜,捧到道容师太面前,道:“师太请看。”
    道容见他不肯给自己,也不以为意,细细地看了几眼,道:“贫尼还真是见过。”叹了口气,道,“这倒一言难尽了,待走出这沼泽,容我细说。”
    昙秀一挥袖,把那白玉璜抛给裴明淮,道:“拿好了。”
    那沼泽里面的路越发难走,众人都不敢再多说,屏息凝神。吴震低声对裴明淮道:“方才你走开了片刻,不会就是去找这东西吧?”
    “你倒眼尖。”裴明淮道,“受人之托而已。”
    还没走出沼泽,祝青宁便道:“前面瘴气看来毒性不小。”
    众人望去,只见一片不知什么树林,开满了淡红色的花,便仿佛笼在一片淡淡的粉红色烟雾之中。再细看去,那花颇有些像蝴蝶,一朵朵的就像是一只只蝴蝶停在树上。只是天色灰沉,雾气也成了灰红色,光是看着就粘粘稠稠地觉得难受了。道容道:“我有辟毒丸。”拿出一个小瓶,交给弟子们分了下去,又对裴明淮道,“公子要不要?”
    裴明淮摇头,道:“多谢师太,我身上有。”
    吴震道:“你有,我可没有!”
    “我给你便是。”裴明淮塞了一颗药丸给他,道,“别吞下去,噙着便是。”
    昙秀笑道:“我便不用了。”又看向祝青宁,道,“祝公子自然也是把这桃花瘴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祝青宁淡淡地道:“大师既然不怕,在下自然也不惧。”
    “这哪是什么桃花。”众人已行到树丛之中,吴震对着那树上的花看了半日,道,“这花古怪,我倒是从没见过。”
    昙秀若有所思地道:“从前我到过南边一回,见过有种花与此颇为相像,那里人常以此花敬佛。只是……只是还有些不同。难不成……”
    吴震问道:“怎么?”
    昙秀迟迟疑疑地道:“难不成这就是那叫做拘毗陀罗的毒花了?”
    祝青宁取了身上一柄古玉,轻轻划破树皮,古玉一沾上汁液,顿时变黑。吴震叫道:“不仅有毒,还是剧毒啊!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桃花瘴,是这种花的毒气啊!”
    昙秀忽道:“我明白了,吴大人,那日险些咬伤你的那蛇,是少见得很,但有它出没的地方,常常就会有拘毗陀罗。又说是常生在沼泽旁边,若是服了它的汁液,不仅会暴死,死前眼前还会出现幻觉。”
    吴震点了点头,道:“此地既有这毒花,外面村子里有人死于此毒,倒也不奇了。”
    祝青宁一回头,见裴明淮脸上神情若有所思,便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虽然这一路上有些凶险,但对身有武功,又有江湖经验的人,要过来也不算什么难事。”裴明淮道,“若想不让人进去,是决不可能的。”
    道容师太忽然自树枝上取下了一缕红纱,道:“你们来看,这是不是浅桃的衣裳?”
    几名女弟子上前去看,裴明淮和祝青宁也都记得姚浅桃爱穿红衣。一名女弟子道:“看起来确像是师姊的。”
    道容师太顿时心急起来,道:“快,我们前面去看看,想必浅桃是往里走了。”
    裴明淮道:“师太不要心急,这里或者还有别的埋伏,还是小心些好。”
    道容师太点头道:“公子说得是。唉,我担心浅桃那丫头,都糊涂了。”望了一眼裴明淮,道,“公子那玉璜,不知从何得来?”
    裴明淮道:“不敢欺瞒师太,并非是我之物,是替别人暂时保管的。”
    道容师太又点了点头,道:“唉,不是我说,那物不祥,公子还是不要碰的好。大家争来抢去,有何意思?”
    她说得一群人都糊里糊涂,祝青宁道:“请教师太,方才的话是何意?”
    道容师太看了祝青宁一眼,道:“这位公子,你年纪还轻,有些事情不曾经历过。你们几位到这里来为了什么,贫尼又岂会不知道?到这里来的人,还不都是为了一件事,一样东西?唉……”
    她出神了半日,道:“贫尼的师傅在主持建福寺之前,一直在秦宫之中,颇得他们看重。”
    对这道容师太的师傅道静师太,裴明淮虽约略听说过,但终究所知不详。望了一眼昙秀,只听昙秀道:“是,道静师太曾在秦宫中宣讲《法华经》,一时祥光瑞气不绝,众人都称奇事,远近敬仰不已,秦宫中人也对师太礼敬有加。”
    道容师太摇摇头,道:“后来的事,各位自然都知道。那一年,姚帝病逝,然后便是同室操戈。有一回大战便在这附近……”
    她这般一说,连裴明淮都略微蹙了蹙眉。道容师太又道:“我是老了,说话拉拉杂杂的,半日说不清楚。唉,姚主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那甚么传说,也不是传说,我也早就听过,江湖上不知传了多久了。那时候,其实回头看过去,也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宋帝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的,哪怕是跟大魏开战,也一定要灭秦。”
    吴震道:“师太说的是那一回,宋帝欲与大魏借道,道武皇帝不肯,结果在泗水打了一仗?”
    道容师太点头道:“正是。姚帝那时候已经是无力回天了,可他却越发信阴阳谶讳之说,派了自己的亲信去找一样东西。”
    她说到这里,吴震已然明白,“啊”了一声,道:“莫不是寄望于那……传说里面的……东西上面?”
    道容师太苦笑,道:“正是。”
    吴震摇头,祝青宁沉默不语,昙秀却道:“也没甚么不可解的,大家造都要造些个谶讳出来,若真是天授,那还真是有用的。若没用,始皇帝去泗水捞什么捞呢?”
    道容师太道:“说得是。只是这话,只能放在心里,却不能告之于人。能看明白的,万里无一。”又对裴明淮道,“公子,你拿的那片玉璜我是没见过,但却见过跟上面一样的纹样。那是在秦宫里面,我也不知姚帝是怎么得到的,据说九鼎便在神陵之中,神陵里有一面青铜兽面雕刻,找到那个便能找到九鼎。”
    裴明淮道:“神陵?”
    道容师太道:“据说便在鼎湖之下。唉,虽说知道就在这一带,可究竟鼎湖在何处,也没人知道。”
    裴明淮道:“姚主是真的派人来找过?”
    “找过,我曾听我师傅细说过。”道容师太叹道,“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真是一丁点希望都不愿意放过。想当年,周天子虽已势微,但秦武王求鼎,仍然拒之。不管过多少年,九鼎仍是轩辕正统,永远都不会变。既然百姓能奉远从西域天竺传来的佛教为尊,自家的正统,又怎会不尊?我等虽在皇宫中颇受尊重,不过也是想用我等之能罢了。”
    裴明淮道:“师太见识不凡,在下佩服。”
    道容师太淡淡地道:“不过是贫尼经历过一朝之灭,有些感慨罢了。”
    吴震一直听着他们对答,这时忽道:“若按师太想,当年姚主真寻得了九鼎,那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道容,一时间彷徨不答。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竟然一时都不能答,道容怔了片刻,回头问众弟子道:“若现今天子有九鼎,你们会如何想?”
    一个年轻女弟子道:“弟子……弟子不知道。”又道,“不过,既然有九鼎,必定就是天命所归吧?”
    道容摇头,道:“世人皆如此不悟。”又望了裴明淮一眼,道,“公子姓裴,想必是裴氏的人,贫尼刚才怕是有所冒犯了。”
    裴明淮道:“荒野之地,何谈冒犯?”
    此时众人已快走出花林,看到前面却是一个村寨,但这村寨被围在诸多花树与石块之间,虽然看起来不远,但裴明淮自然看得出来,用的是五行之术。当下朝祝青宁一笑,道:“青宁,劳驾你了,想必这还难不住你吧?”
    祝青宁蹙眉,道:“不是难不难得住的问题,是这村寨……怎么感觉没人一样。”
    他这一说,众人也是发现了,这村寨甚大,就在山坳之处,却是安静得不行,连鸡犬之声都不闻。吴震见几人都盯了他看,忙道:“这,我虽然是神捕,但这人都没进去,我也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啊。”
    裴明淮道:“师太,我看里面凶险,师太的弟子不妨在外面相候。”
    吴震道:“有理。”
    祝青宁仍在往里看,看了半日,道:“明淮,你就认不出来,这个村寨像哪里么?”
    裴明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懂个皮毛,那一回在姜家庄,都走不出来……”他话还没说完,就明白了祝青宁的意思,失声道,“这……这地方像姜家庄?!”
    祝青宁嗯了一声,道:“比姜家庄还厉害得多。姜家庄肯定是姜优的手笔,但她醉心武学,怕是对五行术数也不是特别上心,这里……是个真正的高手布下来的。”
    吴震忙问道:“那你成么?”
    祝青宁瞟了他一眼,道:“若是吴大神捕信不过我,那就在这村寨外面,陪着师太的众弟子,岂不是好?”
    他说罢便往里走,吴震呆在那里,对裴明淮道:“这个人怎么嘴这么不饶人?”
    裴明淮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说的什么话!”
    吴震嘿了一声,昙秀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笑道:“吴大人,明淮对这祝青宁另眼相看,你又不是看不出来,何苦跟他耍嘴皮子,你又说不过他。”
    吴震摸着自己的头,莫名其妙地道:“为什么老是和尚来教训我?”
    道容师太微笑道:“吴大人性格刚直,实在难得一见。”
    吴震道:“那是,别的人恐怕都早死了。”
    这一回连道容师太都回不出话了,只得回头对众弟子道:“你们守在这里,若是有事,便出声叫我,知道了么?”
    几人随着祝青宁进去,看起来倒是毫无凶险的样子,这条小径走几步,那块山石后面绕一圈。吴震本想说话,被裴明淮瞪了一眼,只得闭嘴。他也看到祝青宁全神贯注,面上殊无笑意,左手五指一直在计数,这四周真是一声鸟叫也无,实在是静得吓人。终究忍不住,低声对裴明淮道:“这地方是真不对。”
    “进去再说。”裴明淮又何尝不知道不对,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无论如何也是要进去的。望向四周,这处地势有趣,村寨在一处洼地之中,依山而建,后面是一堵山壁,这山却有些怪异,厚厚的一堵墙一般,却也不知究竟有多大,只见着绵延不绝。
    这时已经走至那村寨中央,这寨子与中原村寨大不相同,有个祭台,悬着老大一个圆环。那圆环也不知是什么石头打磨而成,大得足足像个水车。
    吴震道:“这是什么?”
    昙秀道:“想必是祭天所用。上面有血,年久日深。”又摇头道,“这以人牲相祭的习俗,怎么就不能变上一变。唉,薄葬又有哪里不好了,非得要以牲口祭祀。”
    吴震奇道:“你怎么知道是人牲?”
    道容忽然失声叫了一声,她这等沉着之人,居然叫了起来,连退了几步。裴明淮道:“师太怎么了?”
    道容拂尘指着脚边,道:“这是……这是……”
    裴明淮弯腰拨开草丛,一看便失笑,道:“师太这等高人,居然也怕这样东西。”
    吴震道:“什么东西?”再一细看,道,“蚕?!”
    地上蠕动着不少淡青色的蚕,软绵绵的吓人,也难怪方才道容一脚踩上,吓了一大跳。裴明淮道:“孟蝶的天蚕丝……难道就是这些东西……吐出来的?”
    昙秀道:“想必是了。江湖上都说天蚕丝出自此地,原来就是这里的獠人所饲。”
    裴明淮见那些蚕一群群地到处爬,身上淡青色微微闪光,也有些恶心,道:“既然是养的,也该养在什么地方,怎么都爬出来了?这样的蚕既然少见,想必也是贵重得很吧?”
    祝青宁道:“怕是这里出什么事了。听孟蝶说过,天蚕确实贵重之极,哪能到处乱跑呢。”说罢快步向前,道,“这里便没什么了,各位四处看看罢。”
    四首都有屋子,裴明淮走到东首,还没进去,便听到十分古怪的声音。他都没来得及去想这声音究竟是什么,只是一时间,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嘎吱”一声,那门被他推开了,屋里虽暗,但仍看得清楚,裴明淮连着后退了几步,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他方才听到的声音,不知是蛾还是蝴蝶展翅的声音,千百只同时扑动,就成了他听到的那声音。且还不止于此,裴明淮分明看到,地上有数具人的尸身,却有无数不知何物在蠕动,自那血肉之中钻将出来。
    裴明淮这时才真正明白,在沈家伊兰花中,杨甘子究竟是怎么个死法的。他是见过杨甘子死后的模样,但那终归是死后一阵子了,比不上这时候惊心触目。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吴震奔了过来,往里一看,往后就退。又看了一眼裴明淮,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祝青宁、昙秀与道容都奔过来看,个个都是强忍呕吐,道容更是脸色苍白,只闭了眼道:“善哉,善哉。这村寨里面的人……怎会变成这样?”
    “他们是獠人。”裴明淮缓缓地道,“都说蜀地氐人善蛊,獠人更擅。想必是他们死了后……被他们所养的蛊虫……”说到此处,又强忍了恶心,道,“照我看,这些不知是蛾还是蝶的……我看便是那些天蚕最后的样子……破体而出,吃尽血肉,然后……然后变成不知是蛾,还是蝴蝶……”
    他话还不曾说完,那些原本盘桓在尸身上面的千百只也不知是蛾还是蝶,忽然离尸身而起,“唿”地一声,尽数自门窗向外扑来。几人只得退后暂避,见它们飞到了外面,这一回都看得清楚,确实是蝴蝶,色泽绚丽之极,翅膀便如桃花之色,千百只一起飞起来的时候,便如一片红云。
    那些蝴蝶顷刻间便越飞越远,吴震远远望着,面上神色惘色,道:“孟蝶叫孟蝶,这是巧合么?”
    裴明淮只觉得他这话实在不着边际,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妥,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众人站了半日,见那些蝴蝶已经飞不见了,吴震道:“再四处看看吧。”
    屋子里面人不少,却是只剩骨架了。裴明淮心里已然明白,都是被那些蝴蝶给吃光了血肉,只余白骨。若是他们再来迟片刻,那最后几个人也被吃得干净,蝴蝶也会尽数飞走,他们怕也是不会知道为何缘故,再多猜测,也是想不到人能被蝴蝶吃个精光,恐怕还会认定是妖邪所为。
    “奇怪了,他们怎么会被自己养的东西吃光?”吴震这个神捕,此时已经定下神来四处察看了,只可惜一无所获,满脸迷惑。“飞头獠住在这里的说法恐怕都有几百年了,养那东西肯定也几百年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定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对祝青宁道:“青宁,你身上还有天蚕丝么?”
    祝青宁道:“你想干什么?”
    “想看一看。”裴明淮道。祝青宁没言声,衣袖一展,一缕淡青色的丝线便飞了出来,落到裴明淮手里。
    裴明淮是慕名良久,也早见祝青宁和孟蝶都用过此物,但拿在手上还是初次。再看地上那些尚在蠕动的青蚕,实在难以想象是这物吐出。祝青宁低声道:“照我看,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的好。”
    昙秀也在看那天蚕丝,又低头看看青蚕,道:“可惜了。”
    吴震还在旁边转来转去,道:“这村寨里面的獠人为什么会死?他们素有异术,又养有此蛊,在此数百年,自保是绰绰有余,为何突然会全部死去,死状又如此之惨?真是让人看不明白了。”
    裴明淮慢慢地道:“你还没明白么?我们一路上走得这么艰难,又是沼泽,又是毒瘴,又是这以五行之术布置的村寨。这些都是不想让人接近这个地方,此处必定是有什么东西,要拒人千里之外,永不让外人涉足。”
    吴震失声道:“你是说……”
    裴明淮道:“要藏宝物,总得在穷山恶水,人迹罕至之处。现在看起来,我们是快到了。”
    昙秀道:“你是说这些獠人也是在守着那东西?”
    “我想若他们未死,我们不能这么轻易进来。”裴明淮道,“天蚕丝是宝物,天蚕必定也是凶险之极的毒物。我猜,若是以天蚕丝布在这村寨四周,我们是闯不进来的。只是因为他们都死了,而且应该是死得很突然,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所以我们才进得来。”
    吴震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裴明淮道:“若无外人,飞头獠会轻易就死?”
    众人一时茫然,却见那些蝴蝶竟又飞回来了,还没飞进村寨,竟然纷纷坠地,便如一大片桃花的花瓣,风没了,就飘落了去。
    道容道:“那些蝴蝶……难道是死了?!”
    裴明淮再一低头,脚下那些刚才还在爬动的青蚕,一条条都已经僵在那里不动了。苦笑一声,道:“都死了。”
    几人都是艺高胆大,虽然进来的时候便知道此地诡秘,处处戒备,但也并不觉得如何。此时见几百上千只蝴蝶纷纷坠地而死,才觉着有些寒意。裴明淮手已握在剑柄上,但四处仍然安静得很,也没见着半个人影。
    “若说是有人先来了,也奇怪得很。”吴震道,“一来是此地五行之术厉害,二来……如果是一批人前来,总得留下蛛丝马迹。”
    祝青宁道:“五行之术再厉害,江湖上奇人异事甚多,总有能破解的。至于吴大神捕的第二个问题,若是一队训练有素之人,要不留下痕迹,却也不难。”
    吴震一向爱抬扛,但此时是一无心情,二来也觉祝青宁说的有理,并未反驳。祝青宁又道:“不论来的是谁,已经是来过了。若是明淮猜测无错,是此处獠人守着什么东西,我们不妨继续向前面走。”
    吴震道:“前面便是山。”
    祝青宁道:“正是。我看若有什么玄机,也就在面前的山上了。”
    吴震嘀咕道:“那不就是要去碰壁了?”
    本章知识点
    为什么在《锁龙魂》里面,大家对于找“九鼎”这个事,都非常热衷呢?“九鼎”真有那个作用吗?
    九鼎的政治意味,其实远比我们现今能感受到的强烈。在这里我们不讨论到底是禹铸九鼎还是启铸九鼎,九鼎上刻何物,究竟九鼎是一个还是九个,甚或九鼎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些问题,只讨论九鼎的意识形态功能,否则任何一个问题至少都得写篇论文来说明。
    毫无疑问,九鼎象征王权,象征国家政权的合法性,帝王有了九鼎,才能证明自身和自己的政权天命神授,得到人民信服。值得注意的是,九鼎并非由一朝独享,而是会进行传承,由有德的君主受之。从夏商周到春秋战国,九鼎为诸国相争,这方面的文献记载不少,这里不再详述。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九鼎是与“德”相连的,有德才能享天命,得天下,若德衰,则鼎就会由别的政权承袭。“五德观”不止是金木水火土五德依次更替那么简单,是一个客观辨证的哲学命题(对不起还是无法展开论述……)
    而当秦始皇并未得到九鼎却又必须以拥有九鼎来证明自己天命所归的时候,秦始皇进行了一次政治象征载体的转换:以传国玉玺来代九鼎。事实上,传国玺上所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比起九鼎所蕴含的意识形态更直接和强烈,但相应的,谶讳的含义也更明显,缺乏九鼎原本更深刻的天命或是天道观。这是一个政治符号的再创造,但并不意味着九鼎所含的政治意义已经消失,正相反,帝王对此的渴望只能是更强烈,历代帝王多有重铸九鼎的事,如武则天和宋徽宗。
    回到《九宫夜谭》的时代。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因为特殊的历史环境,诸政权对于正统的渴求已经到了极点,都希望能得到正统的地位。南朝有传国玉玺,因此自认正统,嘲笑北朝为魏虏(魏收后来在《魏书》里面喷南朝是“岛夷”,可以一窥那个年代对“正统”和“合法性”的认知)。在《锁龙魂》里面,不管是北魏皇帝还是别的十六国政权皇室中人,对九鼎不顾代价求之,决不是夸大其辞。事实上还是写得过轻了,九鼎绝对值得举国之力开战,这不是我说的,是九鼎本身所代表的含义所决定的,好在九鼎自秦以后,再未现世……
    九鼎既不见了,总不能去抢南朝的传国玉玺。魏孝文帝最后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全面改革吸收汉文化,迁都洛阳,“定鼎成周”“齐美殷商”。其改革框架是以周礼为基准并革新进行一系列具体措施,事实上他的思想来源总体而言还是来自儒家经典,并吸取历史经验针对北魏实际情况进行改良,即他本人诏书中的“宪章旧典”“式昭惟新”。
    魏孝文帝的理解是真正到位的:鼎之轻重,在德不在鼎。他总体的改革方向还是修文德,行仁政。比起后代帝王重铸九鼎的做法,他的方式是更本质和深刻的,确实具有划时代的革新意义,以北魏最终分裂来批判他改革的结果是狭隘了。
    《尚书周书君奭》: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
    大家感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