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九宫夜谭 > 第8章
    裴明淮怔怔望着英扬尸体,眼中皆是伤感之意。他心神动荡,忽觉着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裴明淮移开三步,一回头便见一个穿官服的高大男子站在旁边。那男子浓眉大眼,浑身精悍之气,一见到裴明淮便沉了脸道:“这里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见到他,松了口气,笑道:“吴尉评,你倒来得挺快!”
    那吴尉评冷冷道:“有你裴三公子传信,敢不快来?”他扫了一眼英扬的尸体,道,“这人是谁?你杀的?”
    裴明淮苦笑道:“自然不是。昔日鹰扬坞的英扬,你吴震吴大神捕不会不知道吧?”
    吴震一呆,上上下下朝英扬尸身看了半日,道:“难道这位便是……英坞主?他怎会……毙命在此?”
    裴明淮一声叹息,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唉,我还是应该阻止他的。我本想先看个究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硝石硫磺……”
    吴震却不耐烦听他这些话,只大声道:“你这般着急将我叫来,究竟为了何事?你不是叫我全力去查吕谯的事吗?我刚有点眉目,又叫我来这里,你还真是会使唤人!”
    裴明淮道:“你先听我说。”
    他将黄钱县之事,约略地讲与了吴震。吴震只听了片刻,便道:“一派胡言,什么冤魂作祟,什么每年出现的人皮灯笼……我还不知道你是如此迷信鬼神之人!”
    裴明淮叹道:“你就不能听我讲完吗?”
    吴震只得闭嘴。听裴明淮说得有条有理,也不再说他“一派胡言”了,只道:“数十年前那桩事,我也略有耳闻。这么说,藏宝是确确实实有的喽?”
    裴明淮指了指那个大洞道:“我们且进去看看。”又苦笑道,“依我看,已是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山洞里面也无灯烛,裴明淮便取了火折点燃了。那洞门可容两人进出,二人便并肩走了进去。裴明淮道:“这甬道当年想是费了不少心力,蜿蜒数十丈,硬生生是把山腹给打通了。我如今倒真是相信这里面是放宝藏的所在了——否则怎会如此不惜人力物力?”
    走了不多时,两人面前便豁然开朗。原来在狭窄甬道之后,居然是个石室,颇为宽阔,但却是空空荡荡,只在靠墙处放着一排木箱。
    吴震道:“这便是藏宝所在?”
    裴明淮弯下腰,自地上拾起了一颗明珠。“我想便是这里了。”
    吴震也在厅角拾起了一块金砖。金砖上印着几个奇形文字,裴明淮虽不识得,也知道是方才壁画上现出的文字。吴震掂了掂,道:“这金砖可是十足十的好货色啊。若是有上几箱……嘿嘿,那可是不得了。”
    裴明淮道:“想必原来此处放了许多箱笼,都是藏宝所在。你看地上的灰尘……有些地方还留有箱子长年放着的痕迹。”
    吴震仔细一看,道:“还有脚印。”
    裴明淮道:“所以我说,我们来迟了一步,有人先我们一步,找到了入口,把里面的东西尽数给搬走了。”
    吴震疑惑道:“金银珠宝都是沉重之物,这里应该堆放了许多,不是那么容易搬走的吧?”
    裴明淮道:“因此这一定是事先计划周详,准备妥当的。那个主使之人……不但深知内情,还有相当的势力,可以预备下车马,暗地里搬运宝物。”他忽然笑了一笑,“不过,有一件事,是那主使之人怎样也算不到的。”
    吴震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夜里的暴雨。”
    吴震楞了一楞,随即道:“正是!下了雨,道路上满是泥泞,来搬运之人一定会留下脚印!我们这就去追!”
    裴明淮道:“去看看墙角的那些箱子。”
    那些箱子并无箱盖,裴明淮一走过去,便道:“果然是硝石硫磺之属,还连着引线。引线是沿着我们进来的密道牵过来的。你可见着山壁上不下百个圆孔了?只有一个是对的,若是胡乱放入,便会牵动机关,将这里面炸个粉碎。”
    吴震皱眉道:“若是有人无意间放了个什么物事进圆孔呢?”
    “那便什么事都不会有。”裴明淮道,“那血玉钥匙,必定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能够触发机关消息。”
    吴震沉吟道:“这么说,即便英扬手中的血玉是假货,也一样的触动了机关,但却是硝石的机关!那倒怪了,仿制这血玉,可不见得是容易的事哪。”
    他把金砖和明珠收了起来,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们出去吧。”
    他二人沿着秘道出去,一回到升天坪上,便齐齐怔住。石柱上挂的两盏灯笼已着了火,烧得只剩了骨架。再往古柏道上一望,原本挂着的八盏人皮灯笼,这时竟全都烧得精光,残余一点火光,还未熄尽。
    吴震疑惑道:“谁烧了这些灯笼?”
    裴明淮道:“这些灯笼已然没用了,自然要烧掉。”
    他又慢慢走到了英扬尸身之旁,黯然道:“本来在黄钱县见到他,久别重逢,我很是欢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吴震道:“你跟这英扬,认识很久么?”
    裴明淮道:“我好些年前便认得他了。”
    吴震道:“这英扬的人品,江湖上也是有口皆碑的。我有个朋友便曾在他的鹰扬坞之中待过些时日,对他一直大为赞扬,说他为人慷慨仗义……”
    裴明淮苦笑道:“此言不假。我实在没想到,他终究还是逃不过宝藏的诱惑,枉自送了性命。”
    吴震斜眼看他,道:“既然如此,你一定知道这英扬是为何突然要解散鹰扬坞的。”
    裴明淮道:“我一向不问他人的隐秘,是英扬对我说了实情。是九宫会强要他入会,他无可奈何,才隐退的。”
    吴震失声道:“九宫会?!”
    裴明淮道:“不错,正是九宫会。”
    吴震喃喃道:“以英扬的名头,九宫会要他加入,倒是不奇……我奇怪的是,他当年肯散尽坞中所藏给众人,如今又怎会为了一笔藏宝断送自己性命?”
    “他说他不会杀我,我倒是信的。”裴明淮淡淡道,“我确是想阻止他,只可惜,迟了一步。”
    吴震无言,只是拍了拍他肩头,道:“走吧,待会等我那些手下到了,叫他们将人抬回县里,好生安葬。”
    裴明淮点了点头,正待举步,眼神忽然定住,吴震随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黄泉渡那边的芦苇丛里,有一点鲜红。
    吴震道:“那是什么?”
    裴明淮道:“过去看看。”
    二人行至芦苇丛中,只见一朵红白相间之花,落在芦苇之中。吴震道:“这是何花?”
    裴明淮握了那花,缓缓道:“我第一夜来至黄泉渡时,也曾见过此花。有人说……此乃幽冥之花。”
    吴震道:“这是何意?”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有个幽冥中的鬼声,曾对我言:黄泉无花,赠花一朵,以度之于彼岸。青囊墨林二人,身旁各有一朵。如今……我又见了此花,这花又是渡谁过黄泉渡口的?”
    他说此话的时候,眼神也带了些迷茫意味,仿佛真看到了黄泉彼岸。吴震禁不住也觉得有些寒意,道:“好好的,你莫胡说。”
    裴明淮笑道:“既有彼岸之花,那被送上黄泉路之人,想来也不远了。吴震,你我就在附近找找何妨?”
    吴震绷起了脸,道:“这里能有什么?”
    话虽如此,他还是走到了那写着“黄泉渡”三字的石碑之旁,伸手在石碑上轻抚,道:“这渡口之名,起得实在怪异……”
    他的声音陡然中止,裴明淮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黄泉渡”那“渡”字之旁,竟赫然有一滴暗红。裴明淮此前曾凝神看这“黄泉渡”石碑良久,记得清清楚楚,之前是绝无那点暗红的。
    吴震声音中已带了警觉之意,道:“血!”
    裴明淮道:“我也不会认为这是丹青之色。”
    吴震在碑前踩了几踩,道:“这里的土质松软,颜色也比较新鲜。”
    裴明淮道:“你想挖开?”
    吴震道:“说不得,你也来出个力吧。”
    挖了片刻,一具尸体的脚就露了出来。吴震道:“看来掩埋尸体之人,十分慌张,埋得如此之浅。”
    裴明淮道:“普通人也决不敢到这黄泉渡来,埋得深些浅些,似乎无碍。”
    言语之间,那尸体已被挖了出来。那人身着官服,却无头颅。
    吴震问道:“这可是黄钱县的县令?”
    裴明淮慢慢地点了点头。“正是。”
    杜如禹咽喉断处鲜血淋漓,那伤口之状,便与方起均无异。
    裴明淮沉默良久,道:“奇怪,凶手杀了他,也杀了方起均,却为何不杀我和英扬?”
    他摇了摇头,道:“我们先回县衙再说。”又回头望了一眼,见英扬仍躺在那里,心下只觉黯然。
    古柏道上的脚印凌乱,二人一直走到路口,裴明淮抬头一望,道:“脚印的方向是朝这边的。”
    吴震眼中露出疑惑之色,道,“那方向,可是朝黄钱县走啊。要我说,带了宝物,肯定应该立即出山。”
    裴明淮道:“我们且顺着脚印走去,看看能走到哪里。”
    两人便沿了脚印而去,脚印虽凌乱,去向却十分分明,一直往东而行,真是走到了黄钱县里。裴明淮脸上的疑惑之色也越来越浓,终于叫道:“县衙!”
    众多脚印果然是在县衙门口突然消失的。县衙大门关着,连个看守之人都无。黄钱县本来就是个小县城,衙役人数不多,杜如禹为了赛灯会,已把所有的衙役派到了附近的院子,县衙等于就是一座空衙门。
    吴震和裴明淮对视一眼,进了县衙。里面也是空无一人,不要说衙役们,就连里面的下人,都全部去了附近大院看灯,现在大约还昏迷着呢。院中地上,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个脚印。
    吴震低声道:“似乎没有人进来。”
    裴明淮道:“可那些脚印确实停留在县衙门口。”
    吴震道:“真是怪事,那些人消失到何处去了?……”
    裴明淮道:“莫不是入了黄泉了?”
    吴震瞪了他一眼,道:“你在胡说什么?!”
    裴明淮道:“那你怎么解释脚印到了县衙大门就消失了?”
    吴震的回答就是大步走回到了县衙大门前,来来回回地在县衙门口踱了好几圈,道:“难道这一干人,是上天入地了不成?”
    裴明淮道:“走,先到那边院子去。”
    吴震只得随了他走,那开赛灯会的大院就在对面,吴震一进院门便见着满院灯笼,虽说已被雨打得不成样子,仍能看出原本精巧不俗。忍不住赞了一声道:“妙,一直听说这县里就灯笼最出名,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只是……怎么没见个人?”
    裴明淮道:“这边走。”
    他将吴震带到了相邻的跨院,吴震见院中东倒西歪了满院的人,吃了一惊,弯下腰去察看片刻,知道无碍,方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道:“我们回那边。”
    到了正院,吴震走到那席面之前,道:“你们先前便是在此处喝酒?你们坐的这一席?”
    杯盏打翻,酒壶也不知被谁慌乱之中一脚踩扁了。小菜果点,也已倾翻在地。
    吴震伸手在方起均坐过的地方一抹,道:“没看到什么血,看来这场雨来得很不是时候。”
    裴明淮道:“不错,我发现方起均尸体之时,他的颈部血如泉涌。我猜想,凶手定是用某种奇形兵器取走了他的头颅,才会鲜血喷涌。至于那个披斗蓬的无头尸首……”
    吴震道:“怎的?”
    裴明淮道:“我觉得他的头是被剑削下来的。剑口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是一柄比较薄的利剑。而且……那无头尸已经是死了多日……”
    吴震哼了一声,道:“杜如禹也死了,没了县令,难道这黄钱县就无一个能管事之人了?”
    裴明淮苦笑道:“有是有,也在跨院中昏迷着呢。”
    吴震道:“我带了几名手下,都是随我日久的捕快。他们的马不如我快,如今还在路上,应该快要到了,来了也好有些帮手。”
    他见裴明淮脸上神情古怪,恼怒道:“你似乎还瞒着我什么?”
    裴明淮道:“没有,我只是想听听你对这件事如何想。”
    吴震冷冷道:“案发之后,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搜查案发之处,尽量搜寻线索,这是最浅易的道理。”
    裴明淮道:“那你找到了什么线索?”
    吴震道:“一场暴雨,将线索都冲毁得七七八八了。那些脚印,其乱无比,如我所料不错,定然是有人故布疑阵,意图令我们误入歧途。”
    裴明淮道:“说了半天,都是废话。吴大神捕,你要回话,也这么回?”
    吴震哼了一声,道:“据我所见,如今那批从秘洞中运出的宝藏,想必还在黄钱县。黄钱县与邻近村子,只有我来的那条路能容马车通行,要运出去,只有那一条路。宝物多而沉重,若是单靠人力,绝不可能。所以……”
    裴明淮道:“你的手下不正是在赶往黄钱县的路上么?”
    吴震道:“若是他们遇到有车马出去,定会上前询问。此时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他话未落音,忽然听到有人在用力拍打县衙大门的门环。此时夜深人静,这声音远远地都可听到,十分响亮渗人。
    二人快步走至院门,只见几名汉子正站在县衙门口。为首一个汉子回头见了吴震,忙疾步过来,施礼道:“吴大人,夜里暴雨,山路泥泞,有些路段被冲得难以通行,因此来迟,请大人见谅。”
    吴震道:“难以通行?怎么个难以通行?”
    他的声音甚是严厉,那汉子以为吴震是在责怪他们,十分惶恐,忙道:“路被冲毁了,我们中间有两位兄弟轻功不行,只得寻些树木搭桥……”
    吴震挥了挥手,道:“我不是怪你们,我只是想知道路上的情况。既然连人都不可通行,马车自然更不可能了?”
    那汉子道:“当然不能。连我们过那圆木搭的桥,都得小心万分呢。”
    吴震又问:“你们在路上可曾遇到过出去的马车?”
    汉子一楞,道:“我们不曾遇到过马车。”
    裴明淮插言道:“那可曾遇到过什么人?”
    汉子看了看裴明淮,忽然失声道:“啊,是裴三公子!……卑职没看到您……”
    裴明淮笑了笑,道:“不必客气,答我的话便是。我记得,你姓冯吧?”
    汉子道:“是,小人冯虎。回公子的话,一路上并没遇到过什么人。只见到处都是极高大的柏树,树身参天,若非我们人多,还真觉着有些惧怕呢。”
    吴震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去那大院里,细细搜查。其余的,赶紧救治那些昏迷之人。”
    几名捕快都领命而去,裴明淮道:“我做什么?闹了一夜,可以睡觉了么?”
    吴震瞪他一眼道:“不能。”
    裴明淮道:“你都有手下来办事了,还拖着我做什么?我是真有事,我要去趟方家。要不,你找两个人跟着我,去把英扬给抬回来?他是我朋友,我不想让他一直晾在那里。”
    吴震无奈,道:“你要去方家就快去,别的事,我着人去办!包你回来的时候,人也抬回来了!”
    方府此时更是一片愁云惨雾,小午出来迎了裴明淮,苦着脸道:“裴公子,我家老爷他真的死啦?”
    方起均的尸身如今还在县衙,并未送回,但区区一个小县城,消息自然传得极快。裴明淮点头道:“不错。”
    小午唉声叹气地道:“老爷以前精神还好,就这段时日,整个人都变了……”
    裴明淮道:“变了?怎么说?”
    小午道:“自从接了那个姨娘进门后,就变啦!”
    裴明淮道:“锦心?”
    小午撇了撇嘴,道:“公子也知道?是啊,就是锦心姨娘!她啊……趁我们老爷不注意,还去勾搭英爷呢!我们怕老爷知道生气,也不敢说……现在老爷死了,我也不怕说出来了……”
    裴明淮道:“你家老爷是从何处娶得这位锦心姨娘的?”
    小午道:“老爷有一次出门,回来时便带了这位锦心姨娘。虽然老爷不说,但看这位姨娘的作派,才不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呢……哼!”
    裴明淮虽然心绪不佳,此刻也忍不住笑道:“看不出你年纪小,知道得还不少呢。”
    小午瞪了眼睛,道:“我不小,我什么都知道呢!”
    裴明淮道:“她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却问得小午呆了一下,道:“裴公子,您这一说,我才想起,我有一阵子没见着她了。”
    裴明淮道:“带我到她房中看看。”
    小午带着裴明淮进了花园,指了花园角落一所小小精舍,道,“锦心姨娘便是住在此处的。她喜欢静,最怕人吵她。”
    裴明淮不语,穿过花园进了精舍。精舍里布置雅致,一股淡淡的女子幽香萦绕其中,轻红罗帐,水红绣鸳鸯的被褥,十分柔美。一条藕荷色的裙子放在床上,上面绣着白色的花朵。这便是裴明淮初次见到锦心之时,她所穿的衣裙。锦心那时手里拿的团扇,也扔在床上。
    小午见他站在那里不语,便叫了一声:“裴公子?”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小午,这几日来,多谢你了。”想取些钱递给他,却不留意把怀里放着的那朵花掉在了地上。小午一见,便道:“哎哟,裴公子,你也有这花啊。”
    裴明淮一凛,道:“你难道见过?”
    小午道:“现在不就在面前吗?”
    裴明淮道:“在哪里?”
    小午把嘴一呶,笑道:“裴公子,这不是?”
    裴明淮大吃一惊,这时他才发现,锦心扇子上与裙上绣的花,竟跟他手里的花,十分相似。
    他捏了那柄团扇,一时之间,心中诸绪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