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双璧 > 第182章 阋墙
    封老太爷的死亡可谓晴天一道霹雳,这时候楼上众人仿佛终于反应过来,宝珠跪在地上默默垂泪,管家惊慌失措喊“老爷”,封锟推开前面的人,急急忙忙冲到封老太爷身边去,中间?都?差点绊了一跤:“爹,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死啊!”
    封锟说着用力摇晃封老太爷的身体?,恨不得将老太爷摇醒过来,封铻忍无可?忍,一把将封锟推开:“你住手!父亲料事如神?,深谋远虑,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快叫郎中来,说不定还有救!”
    封铻看着没用多大力气,但封锟却狠狠退了两?步,被靠在躺椅上的拐杖绊倒,咣当一声撞翻了旁边的小几。几上的茶壶摔落在地,咔嚓碎了,茶水顺着缝隙滴滴答答流淌。
    封锟倒在地上,手指着封铻大骂:“封铻,反了你了。父亲不在,我就是封家的继承人,你竟敢不敬长兄?”
    封铻对封锟的责骂充耳不闻,他跪在封老太爷身边,手指一直在抖,似乎完全失去?了主意?:“父亲,您不能死,您死了我们可?怎么办?”
    眼看凶手还没?抓住,封家内部就先要内讧了,李华章不动声色调来官兵,等内外都?把控好后,才以雷霆之?势掌控局面:“够了,发生命案该交由官府,无关人等先出去?。我必会查明凶手,追回随侯珠,还封家一个交待。”
    封锟、封铻当然不肯走,连宝珠也哭哭啼啼要留下,说封老太爷风光了一辈子?,不能走得寒酸,要替封老太爷换寿衣。这时候李华章这半年整顿商州内政军务的用处就显现出来了,摘星楼入口、各楼梯口把守的都?是刺史府的人,既然讲道理封家人听不进去?,李华章就让官兵将各人“请”下去?节哀,没?一会,三楼就空了下来。
    李华章让官兵封锁现场,无关人等不许进入三楼,除非有他陪同,否则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封老太爷的尸体?。等控制好命案现场后,李华章让人拿着他的令牌回府衙,加急请仵作过来验尸。
    摘星楼灯火通明,在漆黑的冬夜里宛如一柄迎风燃烧的火炬,预兆着今夜的不平静。封锟、封铻、宝珠和管家等人被迫下楼,明华裳看了看,悄悄和李华章说了声,就借口不敢看尸体?,来楼下休息。
    发生这么大的事,所有人都?心神?不宁,没?人有心情讲究礼仪那?一套,明华裳得以自由地行动。她注意?到封锟跟着宝珠进到花房里,明华裳让进宝和侍卫跟紧她,也快步往花房走去?。
    花房门口垂着一道厚重的棉帘,挡住了里面的暖气,同样也隔绝了声音和视线。明华裳轻轻靠近,听到里面的人似乎在争执什么,声音闷闷的像隔着一层纱,其中男子?的声音又急又气:“你不过一个丫鬟,主子?捧着你,你才有三分体?面,主子?不捧你,你就是个奴才。如今父亲不在了,我就是封府当家人,你要是不识好歹,小心我把你发卖到窑子?去?!”
    女子?声音里含着哭腔,道:“大郎威风,尽管发卖了我吧。不过是一条贱命,早点死了,奴也能早点去?地下和爹娘团聚。”
    宝珠说完了快步冲出来,猛地掀开门帘,正好和外面偷听,哦不是,偶然走到这里的明华裳撞了个面对面。明华裳马上调整好表情,乖巧无害中带着些许茫然,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里面没?人呢。我来这里等殿下,正好宝珠你也在,你陪我说说话吧。”
    说着明华裳往里看,惊讶又尴尬地捂住嘴,目光不断在宝珠和封锟之?间?游移:“封大郎君,原来你也在。这,若你们有事要说,我换个地方?”
    宝珠哪能让雍王妃避开,她赶紧调整好表情,恢复大丫鬟待客应有的伶俐,但嘴角还是能看出勉强:“王妃这是说什么话,奴婢在这里偶遇大郎,没?什么事,外面天?冷,王妃快到里面来坐。”
    封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雍王妃,幸好雍王妃什么都?没?听到。他刚在宝珠面前摆完主子?的谱,骤然看到明华裳,不免讪讪的。他对着明华裳行礼,然后借男女有别,赶紧夹着尾巴出去?了。
    封锟出去?后,明华裳在花房中落座。宝珠麻利又妥帖地给明华裳倒茶、搬炭盆,一点都?看不出来刚遭遇过不愉快。明华裳看着她动作,说:“我现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宝珠你别忙了,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宝珠应了声,将一盘糕点端到明华裳面前,侧着身子?坐在对面,但并不坐实,只虚虚搭着一个边。明华裳问:“封大郎找你有什么事?我刚才走过来时好像听到争吵声,你没?事吧?”
    宝珠摇摇头,勉力撑起笑容,说:“没?事。老太爷出了这种?事,大郎心急,和我说话声音高了些。其实没?事,王妃不用担心。”
    “那?就好。”明华裳点头,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宝珠端过来的点心,稀奇问,“这里怎么有新鲜糕点?呦,还是热的。”
    宝珠说:“回禀王妃,这是奴婢刚刚从厨房取来的点心。快子?时的时候,奴婢有些困,正好奴婢看二郎君守夜辛苦,就去?厨房找些吃食来,顺便走动走动,醒醒神?。回来时听到有人放烟火,奴婢循着声音跑过去?,看到王爷、王妃、二郎都?来了。后来王爷说摘星楼危险,奴婢就托人把糕点放在花房,跟着一起去?摘星楼,谁能想到……”
    宝珠说到后面,眼睛垂下去?,声音也越来越低。明华裳叹了声,说:“节哀。发生这种?事,谁也意?想不到。现在只能赶快将杀害封老的凶手抓住,以慰封老在天?之?灵。”
    宝珠垂着眼睛,说:“是啊,随珠不见踪影,凶手还逍遥在外,真是想想就难受。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奴婢也希望早点抓到凶手,让天?上的人安心。”
    明华裳按住宝珠的手,说:“放心,我二……雍王殿下极擅长破案,在长安就有神?探之?名,解决了许多冤案旧案。现在官兵已经把封家围住,无论是谁偷了东西?、杀了人,都?跑不出这座宅子?。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很快找出真相?。”
    宝珠抿唇,微微笑了笑,低声说:“殿下英明。”
    明华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随意?问:“宝珠,你跑上楼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宝珠叹气:“奴婢见老太爷一动不动,总觉得不对劲,所以不顾王爷禁令冲上楼。但三楼只点了一盏灯,光线很暗,奴婢见老太爷躺在躺椅上,赶快过去?叫老太爷,没?留意?其他东西?。奴婢叫了两?三声老太爷还是没?反应,奴心就凉了,这时候二郎上来了,紧接着,王爷和王妃就来了。”
    “你到的时候,楼上有人吗?”
    宝珠摇头:“没?看见。”
    “封老身边有什么?”
    “就是现场那?个样子?,奴婢急着叫老太爷,没?动周围的物件。”
    明华裳在心里啧了声,真是见了鬼了,亥时三刻所有人亲眼看到封老太爷站起来喝了水,坐到躺椅上休息,期间?摘星楼一直处在严密的监视中,从窗户中能看到三楼没?有人出入,但子?时他们冲上楼,封老大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最讽刺的是,他依然维持着当初的姿势,仿佛在睡梦中被人杀了。
    明华裳沉吟片刻,问:“从摘星楼出来后,你一直在花房吗?”
    宝珠点头:“是。虽说老太爷不让人跟着,但奴婢担心老太爷晚上要起夜,所以不敢走远,一直在楼下守着。”
    “真是辛苦。”明华裳煞有其事说,“你一个姑娘家,和他们一群男人一起守夜,应当很累吧。”
    “还好。”宝珠淡淡说,“奴婢已经习惯了。”
    明华裳关切问:“听说封大郎想纳你为?妾,今夜却得和他们待在一起,你没?事吧?”
    宝珠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谢王妃牵挂,奴婢没?事。大郎那?样说只是抬举我,他是主子?,要什么女人没?有,怎么会执着于我?何况这么多人在,大郎要脸,不会对一个婢子?做什么的,只要奴婢避开,别惹主子?分心就行了。”
    宝珠说得轻描淡写,短短一句话,藏了多少委曲求全。明华裳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刚才封大郎、封二郎差点吵起来,看样子?,不像是刚起的冲突,尤其大郎,情绪格外激动。今夜他们俩做过什么,是不是发生冲突了?”
    宝珠皱眉想了会,为?难说:“奴婢没?见着。奴婢一直忙到亥时,后面才来花房。王爷、王妃走后,过了一盏茶二郎出去?巡逻了,没?过一会,大郎说要更衣,也出去?了。过了许久大郎才回来,当时他脸色不太好,奴婢以为?大郎心情不好,没?敢上前讨嫌,又过了会二郎巡逻回来了。那?时也快子?时了,所有人都?打起精神?盯着摘星楼,奴婢见他们都?很辛苦,就去?厨房拿些热食回来,谁想刚走进花园就听到放烟花的声音,奴婢赶紧跑过来,后面的事王妃都?知道了。”
    “封大郎中间?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脸色不好?”明华裳问,“为?何?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
    “奴婢不知。”宝珠摇头,欲言又止道,“奴婢不好说主家的闲话,但大郎性子?急,脾气爆,平日里十天?有九天?都?拉着脸,就算没?人惹他,他也要找由头发作的。”
    明华裳叹息道:“原来如此。今夜他在楼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二郎起冲突,还把拐杖、茶壶撞翻了,真是……急性子?呢。”
    明华裳说得委婉,宝珠笑笑,露出一种?不便多说的微妙神?情。明华裳朝外看了眼,说:“殿下这么久了还不下来,我得去?看看。今天?发生这么多事,你想来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凶手还没?抓到,你晚上小心,不要一个人行动。”
    “谢王妃。”宝珠起身送明华裳出门,“王妃慢走。”
    明华裳一边和宝珠寒暄一边往外走,她掀开门帘,看到外面站着许多侍卫,远比她带来的人手多。为?首的人看到明华裳出来,行礼道:“参见王妃。”
    明华裳忙问:“你们怎么在这里?他呢?”
    侍卫一板一眼道:“雍王殿下让属下来这里保护王妃。”
    明华裳听了又急又气,道:“我带着人呢,哪用你们来保护?别说了,快带我去?见他。”
    明华裳被侍卫簇拥着走了,宝珠站在门口目送,等看不见那?团影子?了,她才放下厚厚的棉帘,转身回房。
    李华章还在三楼检查现场。明华裳提着灯上楼,看到他半跪在地上,仔细查看洒落的茶水。炭火已经熄了,楼上没?有任何取暖之?物,寒意?如附骨之?疽,封老太爷仰躺在躺椅上,紧闭双眼,肢体?却带着不自然的僵硬,仿佛随时都?能站起来,看着瘆人至极。
    明华裳放下灯,提着衣摆走到李华章身边,嗔道:“这么冷的夜,怎么不让人搬个炭盆上来?”
    李华章知道是她,头也不回说道:“我怕破坏现场,不让他们点。这点冷远不及长安,算不了什么。”
    明华裳见识过李华章忍耐的能力,他在长安时冬天?就不点炭,美名其曰锻炼意?志力。明华裳知道凭他的性子?,无论多苦多难受都?会说没?事,她蹲在李华章身边,包住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怎么就算不了什么,你要是冻坏了,还不得我心疼?”
    “我没?事……”
    “行了。”明华裳不想听,直接打断他的话,说,“我在这里陪你。我知道你怕破坏现场痕迹,我用自己的手给你取暖,总行了吧?”
    李华章拿她没?办法,只能随她。李华章一一检查楼上的东西?,明华裳缓慢踱步,仔细打量案发现场。
    封老太爷不愧是享受惯了的人,哪怕只是临时住一夜,三楼依然布置得十分精致。明华裳扫过四周的帷幔、古董,停在封老太爷尸体?旁。
    三楼这么大,为?什么封老太爷要将躺椅放在这里呢?可?能是下人随意?放的,但这里透风又透光,以宝珠的细心程度,不会把寝具放在这里,那?就只能是封老太爷自己要求的。
    明华裳试图以封老太爷的角度,思索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为?了就近看守随侯珠?有可?能,这里离藏宝的匣子?只有两?步之?遥,躺在躺椅上一转头就能看到铁匣。但封老太爷要是不放心随侯珠,完全可?以让人将躺椅紧贴着铁匣放置,中间?何必空这么大?
    为?了夜里舒服?那?就更不合理了,这里空荡荡的一览无余,窗户里的风能直接吹到身上,实在和舒服没?有任何关系。明华裳思来想去?,这个位置唯一不可?替代的优势,大概就是从这里站起来,能清楚地被外面看到。
    莫非,封老太爷是为?了方便示警?
    明华裳暂时想不出结果,就跑过去?骚扰李华章:“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
    李华章正在用银针检查茶几上的糕点水果。他直起身,看着指尖寒光凛凛的银针,说:“封老太爷嘴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应当是中毒。但我检查了楼上所有食物,并没?有下毒,唯一漏过的……”
    李华章和明华裳低头,不约而同看向木板上碎裂的茶壶。明华裳问:“没?法验了吗?”
    李华章摇头:“里面本来就只剩半壶,被封锟打碎后,茶水顺着木板渗到下面去?了,很难验。”
    明华裳没?有气馁,轻轻握住他的手臂,干劲十足道:“封锟应当不至于这么蠢,亲手送加了毒的茶水上来,再?当众打碎。可?能是某种?能延时发作的毒,我们去?问话,一定能找出来的。”
    李华章知道明华裳在安慰他,他将工具收好,摘下手套,修长的手掌用力反握住她:“好。”
    李华章接触到她的手指后才觉心惊,他习惯了寒冷,不觉得案发现场冷,但明华裳的手已是冰凉。要是只有他自己,李华章肯定死磕到底,验不出毒就不离开。但她也在这里,李华章最知道明华裳原本的生活多安逸,如今却要跟着他摸黑受冻,他怕把她冻出好歹来,没?再?强求结果,命人把守好现场后就赶紧回去?了。
    如今夜已深,他们势必要在封府睡一晚上了,封家留给他们的小院竟还真派上了用场。回屋后,明华裳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自己准备入寝需要的东西?。但有李华章在,基本没?有明华裳动手的地方,李华章将衣服换好,洗了手,换了手炉、汤婆子?,甚至连被子?都?铺好暖好,明华裳只需要钻进去?就行了。
    李华章的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明华裳在旁边光看着却插不进去?手,眼看他连明日她要换的小衣都?拿出来叠好,明华裳不好意?思道:“我来吧。”
    “没?事,我顺手就做好了。”李华章一边替她整理衣服,一边说,“你出去?问什么了?”
    兄长实在太能干,比她细心、比她讲究还比她动作快,明华裳尝试了半天?都?毫无用武之?地,索性躺平了,心安理得地接受现状:“我去?和宝珠聊了聊,她说,亥时后封铻、封锟都?出去?过,封锟先回来,封铻在快子?时才回来。他回来没?多久,烟花就响了。”
    李华章点头:“看在现场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两?人必有龌龊。封锟今夜还故意?撞倒了茶,那?茶是他全程经手吧?”
    “没?错。”明华裳说,“宝珠要回去?捉鹦鹉,他非要帮宝珠送茶。说起来,我刚下去?的时候,他和宝珠在争执,扬言要卖了宝珠。”
    李华章轻轻嗤了声,未置一辞。他道:“看来,封锟藏着不少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华裳爬上床,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说,“还有封铻,都?得问问。今夜晚了,我一个女子?去?找他们,他们未必肯老实交代,等明天?,你陪我去?问话。”
    李华章颔首,二话不说应下。他看了眼沙漏,折腾了这么久,都?快寅时了,李华章心疼明华裳,忙道:“这些事明天?再?想,快睡吧。”
    “你也是。”明华裳可?太了解李华章了,不容拒绝拉住李华章,说,“你陪我一起睡,要不然我也不睡。”
    李华章犹豫,他本来想等她睡着后,自己再?出去?检查的,但明华裳执拗地拉着他,颇有他不答应誓不罢休的架势。李华章只能脱了鞋,上床陪她,但他才一躺下,明华裳就像树袋熊一样抱在他身上,一点缝隙都?不留。
    李华章无奈道:“睡好,还在别人家,要是被人看到不好。”
    “我和我夫君睡觉,管别人怎么看。”明华裳将脸埋在李华章肩膀,瓮声说,“晚安,二兄,明天?见。”
    明华裳睡眠本来就好,何况今日熬到这么晚,几乎才一说完,她就歪着头睡着了。李华章静静感受着她的呼吸,抬起另一只手,极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晚安,裳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