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双璧 > 第140章 杖毙
    长寿坊里,一个大娘坐在门槛上,一边择菜一边瞅散布的羽林军。明华裳发现了,主动走向她,笑?着问:“大娘好。大娘这是在准备晚饭吗,晚上吃什么?”
    大娘是长寿房里有名的热心肠,平日里就喜欢走街串巷闲聊,兴许是社牛之?间?的惺惺相惜,大娘没有怯场,自如地和明华裳攀谈起来?:“晚上打算吃荠菜汤饼呢。你们这是干什么,之前不是问过一次吗,怎么又来?了?”
    明华裳一点都不见外地坐在门槛边,帮大娘一起择菜:“这一带人多,长官怕坊里藏着炸药,就让我们找一找。大娘,您知道这一带有哪些深居浅出、脾气古怪,儿女不在身边,大概三十到五十岁的男人吗?”
    大娘想了想,热络道:“这可多嘞。”
    大娘如数家?珍般说起坊里各家?八卦,只是大娘说的“怪人”显然不是明华裳想找的那种,明华裳听了会家?长里短,委婉打断:“大娘,偷不偷情这种事我不知全貌,不敢贸然置评。我说的怪人,是指那种喜欢捣鼓药石,脾气不太好,说话严肃板正,不太讨小孩子喜欢的人。”
    大娘听到皱眉:“我们坊里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哪有喜欢研究药的……不过大家?有个头疼脑热,都喜欢去问廖大人。”
    明华裳试着问:“廖大人是……”
    “他?也在你们京兆府,好像是个什么参军。”
    明华裳心想京兆府什么时候有姓廖的参军了,她在唇间?念这个姓,恍然大悟:“您说的是京兆尹廖钰山大人?”
    大娘连连点头:“是!他?都升到京兆尹了?”
    “是啊。”明华裳说,“京兆尹也住在这里?”
    “对,就在那边,门口有树的那个院子。”大娘絮絮道,“廖大人是文化人,和我们没话谈,我们也不敢打扰人家?,没想到,他?都升到京兆尹了。京兆尹是几品官?俸禄有多少?”
    明华裳尴尬,委婉道:“这是长官的私事,我们也不好打探。”
    大娘失望地哦了声,点头:“也是。不过肯定比我们这些老百姓挣得?多,估计再过几天,京兆尹就不住在这里,要搬到东城去了吧。”
    明华裳听着大娘的话,心里飞快闪过疑惑,去年九月京兆尹就升官了,参军俸禄微薄,只租得?起西城老房子,但三品官的年俸不低,京兆尹怎么还住在这种地方?
    明华裳问:“大娘,廖大人在这里住了很久吗?”
    “十来?年了呢。”大娘说,“难得?啊,这么多年,总算升了。这些年看他?每日早出晚归,经常深夜了还亮着灯,身边孤零零的,连个伴都没有。唉,升了就好,辛苦的人,终归是有好报的。”
    明华裳问:“他?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住?”
    大娘叹气:“是啊,他?的妻子生产后没钱治病,没几年就病死了。街坊看他?一个人拉扯女儿辛苦,提过给他?介绍续弦,他?都拒绝了。也是苍天不长眼啊,他?好不容易将女儿养大,结果十年前长安出现一场春瘟,他?的女儿感染了瘟疫,那段时间?长安药价飞涨,他?又是没钱买药,眼睁睁看着女儿死了。可怜哦,那个小娘子死时才七岁,要是她能长大,也是你这般年纪。”
    明华裳隐约听老衙役提过,京兆尹有一个女儿,只是早早离世了。没想到,死因?竟然如此悲怆无?奈。
    明华裳叹息,继续和大娘打听长寿坊里的事。她正听着,余光扫到苏行止来?了,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明华裳和大娘告歉,起身跑过来?。
    明华裳和苏行止走到无?人处,见周围没人听得?到,她才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现在是上衙时间?,苏行止却?出来?找她,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果然,苏行止压抑着焦灼,道:“大事不好了,雨霁似乎知道了什么,昨天和我吵了一架,然后就失踪了。”
    苏行止昨夜找了苏雨霁一宿,一无?所获。苏行止哪还有心思去衙门,他?和御史台告了假,今日继续在长安城里找人。苏雨霁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了,还是不见她,苏行止只能来?找明华裳,寄希望于她这边有什么线索。
    明华裳和羽林军的人在搜城,苏行止花了好多功夫才寻到她。明华裳听到苏雨霁不见了,眉心深深蹙起,忙问:“昨夜她和你说了哪些话,你从头和我道来?。”
    明华裳听完苏行止的叙述,拧眉陷入沉思。以她对苏雨霁的了解,苏雨霁不该是如此敏感易怒之?人,仅因?为兄长为别?的女子说了几句话就气得?离家?出走。她是听到了什么吗?
    这事倒让明华裳注意到一个细节,梦境中苏雨霁来?明家?揭示自己才是真千金时,似乎带了一幅画,所以她的自证才那么有说服力?。
    可是,明华裳在镇国公府住了十七年都查不到线索,苏雨霁如何得?知自己被调换一事,甚至还能拿出证据呢?
    画像是从哪来?的?
    如果没有明华章,明华裳肯定会怀疑镇国公府内出了叛徒,说不定是二房、三房蓄意搞事,故意偷了画像挑拨矛盾。但结合她突然身死和这段时间?得?到的线索,明华裳觉得?,此事或许没这么简单。
    她之?前一直关注在真假千金上,先是怀疑自己是谁,然后又怀疑明华章是谁,她从未想过苏雨霁为什么会上门。在她看来?,苏雨霁得?知自己才是真千金后找上家?门,实在是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可是,苏行止明明说了,苏嬷嬷没有告诉苏雨霁身世,他?也未曾提及,那苏雨霁是如何知晓的?
    明华裳第一次审视起苏雨霁为何会登门,她之?所以认定是苏嬷嬷调换苏家?孙女和公府千金,乃是梦境中苏雨霁说的。而苏雨霁的这个认知,又来?自哪里呢?
    明华裳心里咯噔一声,比镇国公府还清楚十七年前换孩子一事的,除了王瑜兰身边的人,大概就是李家?人了。章怀太子有死忠就有仇敌,想找到明华章的,何止一方。
    明华裳不由?构想,如果她没有做那个梦,现在恐怕还在安安分分做咸鱼二小姐,不会加入玄枭卫,自然也不会认识苏雨霁、苏行止。而与此同时,苏雨霁却?被人告知自己才是被调换的镇国公府千金。
    幕后之?人想诈出章怀太子的遗孤,就添油加醋告诉苏雨霁她的身世,并鼓动她上门寻亲,以此试探镇国公府的反应。苏雨霁既不认识明华裳,还误会养兄家?为了让自家?女儿享受荣华富贵就蓄意调换她的人生,哪个人能忍受这种落差呢?她被多重背叛,情绪激动之?下来?镇国公府揭露真相,也合情合理。
    梦境中的镇国公明白?这是敌人的陷阱,但他?为了保护真正的遗孤明华章,只能顺着苏雨霁的话,一口咬定明华裳是苏家?的孩子,并要当场送明华裳走。是明华章过意不去,出手阻止,明华裳才免于被抛弃的下场。
    可是他?这样做也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中,他?背后的保护者立刻暗杀了明华裳。这样一来?,明华裳的身份似乎就坐实了,宫廷会觉得?她才是章怀太子之?女,要不然为何要畏罪自杀?
    因?此,真正的遗孤得?以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明华裳终于将一切串联起来?,原来?,她也好,苏雨霁也罢,都不过是上位者博弈中的棋子。幕后之?人鼓动苏雨霁时,不曾在意苏雨霁的死活,另一方势力?杀死明华裳时,也没有任何犹豫不忍。
    明华裳叹了口气,身为棋子,愤怒、哀叹这些情绪太累赘了,当务之?急是救人。明华裳说:“苏雨霁现在很危险,必须尽快找到她。她平时常去哪些地方?”
    “我都去找过,那里的人说没见过她。”苏行止十分焦灼,“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我还以为,她会来?见你。”
    明华裳从未见过苏行止这样失态,她也被感染得?焦急起来?。这时候,巷子外有人喊:“明二娘子?”
    明华裳应了一声,问:“我在。怎么了?”
    “你家?里人来?找你了。”
    明华裳和苏行止齐齐一惊,赶紧走出去,却?在外面看到了招财。明华裳心里乍紧乍松,自己都觉得?离奇,自然是镇国公府的人,她怎么觉得?会是苏雨霁呢?
    招财神色凝重,看到她忙跑过来?:“娘子,国公有令,让您赶快回府。”
    明华裳惊讶,镇国公从来?没有干涉过她出门,今日怎么突然要叫她回去?明华裳问:“为什么?”
    招财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她飞快扫了周围一眼,踮起脚尖凑到明华裳耳边:“娘子,宫里出事了,丹凤门乱成一团,似乎是女皇发怒,责罚邵王、魏王世子。国公怕出什么事,让奴婢赶紧接您回去。”
    明华裳心惊,下意识问:“那二兄呢?”
    “国公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找了,但跟二郎君搜查的人说,二郎君出京了,现在联
    系不上,国公就让人来?接娘子。”招财道,“我们还以为您和二郎君在一处呢,谁想竟隔了这么远,我们找了好久才问到羽林军在长寿坊。”
    明日查案截止,苏雨霁失踪,明华章出城,镇国公让她回府,所有事情一下子堆到她身上,明华裳一瞬间?脑子发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办,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到底该听谁的?她多么希望现在能从天而降一个救世主,帮她找出凶手,找到苏雨霁,解决所有难题。
    然而她知道,世上不会有救世主,她只能靠自己。
    明华裳紧紧攥着手指,强迫自己冷静。她不禁想,如果现在明华章在这里,他?会怎么办呢?
    想到他?,明华裳纷繁慌乱的心仿佛抓到了浮木,试着顺着他?的思路想。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先稳定所有人的情绪,然后排优先顺序,办最重要的事。
    明华裳便也跟着想,对她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这个问题才出现在脑海里,明华裳就有了答案。毫无?疑问是家?人,明华章这个时间?出城肯定有他?的盘算,无?需明华裳操心,相反,苏雨霁才是最应该担心的那个。
    苏雨霁很可能是她的姐姐,明华裳不能让她出事,一定要赶在苏雨霁被幕后之?人操控之?前,告诉她一切真相。如果苏雨霁中了幕后人的圈套,来?镇国公府认亲,那所有人都要完。
    她得?赶紧找到苏雨霁。
    其次是破案。明日期限就截止了,如果破不了案,所有人都会被女皇迁怒。她不是京兆府的人,可以置身事外,但其他?人不能。并肩作战这么长时间?,她不能不负责任地抛下队友不管。
    相比之?下,镇国公让她回府避风头,才是最不重要的事情。这当然是种自保手段,但当缩头乌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女皇斥责邵王和魏王世子,她又不是皇族,忧心也无?用,不如做好自己的事情。
    至少保证自己的家?人不要在这个关头递把柄给敌人。
    明华裳拿定主意,心湖冷静下来?,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明华裳对招财说:“你带侍卫来?了吗?”
    招财点头:“带了。”
    “好。”明华裳说,“现在派最得?力?的人去京兆府,将父亲的话转告谢舍人,之?后如何行动听谢舍人安排。你带一个侍卫留在这里,帮衬羽林军,剩下的人跟我走。”
    招财下意识应下,诧异问:“娘子,您要去哪儿?”
    “苏御史家?里有点事,我去帮他?找人。”明华裳将自己原本的计划交给招财,说,“这几户人家?我本打算仔细问问,但时间?来?不及了,你帮我问完,然后就回府等?我。话重点要问这些,无?论?听到什么,你都记下,回府后告诉我。”
    招财和明华裳一起长大,两人默契十足,明华裳非常放心让招财去问话。别?的不敢说,但论?起打探消息,羽林军未必比得?上内宅丫鬟。
    招财犹豫:“可是国公说……”
    “我身边带着这么多侍卫呢,不会有事的。”明华裳说,“放心,父亲那边我去说,不会让他?牵连你的。好招财,你帮我这个忙,等?回去我给你买松子吃。”
    招财是明华裳的丫鬟,这些年习惯了听二娘子的话,见状嘟嘟囔囔道:“好吧。娘子,你要小心。”
    “我知道。”明华裳都来?不及告别?,头也不回跑向苏行止,匆匆道,“你快去问话吧,我先走了。”
    大明宫。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云彩飘荡在空中,在余辉照耀下,绚烂的如同仙境幻梦。永泰郡主跪在白?玉台阶下,不断磕头哀求:“祖母,求求您,饶过阿兄和郎君这回吧。是我错了,我不该带郎君回东宫,不该在他?们议论?邺国公的时候不加劝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望祖母看在他?们初犯的份上,放过他?们吧。”
    高高的紫宸殿金碧辉煌,威严肃穆,阳光折射在琉璃瓦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永泰郡主脸色苍白?,小腹坠痛,额角流下冷汗,但她抬头望着漫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宫阶,还是咬牙,继续跪在冰冷僵硬的石砖上求情。
    永泰郡主昨夜宿在东宫,武延基见她孕吐反应大,就陪着她在父母身边多住几天。今日她正在东宫里养胎,忽然来?了一队太监,把李重润、武延基带走了。
    东宫的人吓到了,赶紧派人出去打听,这才得?知昨日他?们三人议论?二张兄弟的话不知为何传到了女皇耳朵里,女皇大怒,下令将李重润、武延基二人杖责一百棍。
    这一百棍由?女皇的亲信执行,没有任何水分。一百棍便是专门训练过的士兵都抵不住,何况李重润、武延基两个公子哥。
    这几乎是要他?们的命。
    太子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吓昏了,醒来?后就抱着韦妃哭,安乐郡主也哭哭啼啼喊怕。东宫里乱成一团,没有一个人去救人,永泰郡主没办法,只能撑着虚弱的身体,一边派人去魏王府请魏王进宫,另一边跑来?和女皇求情。
    她看不清祖母寝宫的门开了没有,但她不能放弃。执刑的人已走了那么久,太平公主、相王一个都没有出现,甚至连她的公公,武延基的父亲魏王都没来?。
    永泰郡主便知道,他?们不会来?了。再疼爱的晚辈,如何比得?上保全自己,明哲保身?
    她只有自己了。如果她也放弃,那李重润和武延基要怎么办呢?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兄长和夫君被打死吗?
    永泰郡主一声声哀求,一次次叩首,那些声音穿过名贵的楠木门,鲜艳的波斯挂毯,只剩下闷闷的响动。
    上官婉儿跪在榻前,小心翼翼看着上方的女皇。女皇靠在榻上,闭着眼听女官禀报政务,仿佛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上官婉儿听着那些带着哭腔、声声泣血的哀求,心有不忍,然而她看到女皇平静的侧脸,那些同情便如涟漪,很快消失不见。
    女皇登基后,心思越来?越深,上官婉儿很少见女皇动这么大的怒了。她不知道二张兄弟说了什么,但女皇不顾臣子还在,下令让人将李重润、武延基带到丹凤门杖刑,可见他?们说的话远不止不满二张兄弟,更多的是犯了女皇的忌讳。
    谁来?求情,就是和女皇对着干。太平公主、魏王是最受女皇宠爱,也是最了解女皇的人,他?们都不敢冒险,上官婉儿何必为了几个和她没有干系的郡王郡主,惹火上身呢?
    她的祖父便是因?为站错了队,被女皇抄家?的。她从小在掖庭长大,二十年宫廷生活教?给她最重要的道理,就是依附强者,莫管闲事。
    上官婉儿最终垂下眼眸,不去管外面一声比一声凄楚的哭声。有些声音,只要闭上眼睛,就再也听不到了。
    女皇阖着眼,漠然听下面人禀报。今日的政事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其实不需要花费心思,她听这么久,是在想李重润和武延基的话。
    朝野如何看二张兄弟,女皇心里都清楚。她并不在乎那些话,男人当帝王便能有三宫六院,男人掌权后杀人便是英雄气魄,女人为何不行?
    她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顺她者昌,逆她者亡,男人能做的,她武瞾一点都不差。
    但李重润和武延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她养男宠,有辱李家?列祖列宗。
    只有皇后、太后养男宠才是丑闻,皇帝增添后宫,有何不可呢?李重润嘴里喊着陛下,其实心里并没有把她当皇帝,他?们看她,依然在看一个老女人。
    女皇这一生,最骄傲的事情是建立了大周王朝,最遗憾的事情,也是大周王朝。她的大周一代而斩,无?疾而终,后人提起她,恐怕依然会说武瞾是大唐皇帝,甚至皇后。
    她迫于臣子和民心,不得?不将天下还给李家?,已经成了她的心病。百姓说就罢了,李重润凭什么敢说?
    当年她能眼睛都不眨杀了自己的二儿子,如今就能杖毙孙子。
    这是一个末路皇帝,灭亡前的怒吼。
    永泰郡主的额头已经磕破了,血顺着她的睫毛流下来?,眼前已看不到任何东西。她只是麻木地磕头,求饶,妄图求来?祖母的怜悯。
    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停在她面前,扶住她的动作,目光中似怜似嘲。
    “郡主,您跪了一个时辰了,回去歇着吧。邵王和魏王世子受刑完毕,已送回东宫了。若您快点回去,还赶得?上见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