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杨洛明近日难得地清净了两日。
因皇上指定了大理寺调查审理军饷贪墨一案，其他的案子暂且都搁置了起来。
而军饷案如今也即将见分晓。
只等后日常家小公子身后事一应办好之后，主犯常骁便要前来自首了。
他早已掌握了大量的证据，那常骁伏法是板上钉钉的事，能予他这几日的宽限，已是同僚之间的情意使然了。
也正是因此，他才有功夫坐在这案几后面，慢慢地品一盏茶。
可一盏茶还没用完，外面便有人来通传了。
“大人，兵部侍郎常骁现下正在门外候着，自称是前来投案的。”
杨洛明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中。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常骁等常玖的棺木一入土便赶到了大理寺，原定的三日之期只用了一日，已然令杨洛明十分惊讶，但更令他震惊的还远不止此。
常骁到案之后，却并非是如原本所说的自首，而是揭发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更大的幕后主谋。
怡王陆廉。
初听到常骁说出这个名字时，杨洛明惊愕到了几乎要当即怒斥常骁胡乱攀咬的地步。
可是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惊愕不过是由于早已先入为主的意识而起，而与真正的事实并无关系。
且抛开自己的主观意识和判断不谈，常骁所说的一切细想起来也并非毫无端倪。
譬如，堂堂怡王怎么会愿意娶一个即便兵败山倒的兵部侍郎之女？
他真的只是为了慰藉自己养母常妃吗？
还是，为了安抚常骁，好让他为自己心甘情愿地卖命？
尽管杨洛明很快开始重新审视了整个案件，并从中找出了足以支持常骁论述的诸多疑点。
可断案最需要的，是证据。
没有证据，即便常骁所说再丝丝入扣合情合理，杨洛明也无法就此认定陆廉与军饷贪墨案有关。
好在，常骁当初能够逼着陆廉答应娶常嫣，便并非只是凭着自己的一腔忠心与莽夫之勇的。
军饷自户部调拨至他经管之时，期间的每一笔运转调配划拨以及最终的流向，他都留下了详实的记录。
此事，他从未曾与任何人提及，否则只怕陆廉早在提出让他顶罪之前便已派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了。
那记录的册子，原本就藏在常嫣陪嫁的嫁妆箱底。
若是他真的替陆廉顶了罪被杀了头，这册子，便是常嫣日后保住自己王妃之位的法宝。
只是陆廉没能等到这册子进入王府。
常府的人安葬完常玖，还未从这场丧事的悲痛中回过神来，便见大理寺的人直奔府内，瞬间将所有人包围起来，并拿了文书开始抄家。
常嫣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什么，不哭不闹，只紧紧地抓着顶翠的手，站在一旁看着一脸肃容的官兵将常府翻了个底儿掉。
常府的新主母哭天抢地一阵后无果，索性躺在地上装晕了过去，言行举止全然没有丝毫大家主母的仪容风范，直看得那些原本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的下人一阵皱眉。
相较之下，倒是平日里畏畏缩缩不多言语的大小姐此刻的镇定更令他们安心。
杨洛明果然在常嫣的嫁妆里找到了那本至关重要的册子。
一拿到证物，他便让人立刻封住了常府，命所有人不得进出，而他自己，则是连夜进了宫。
一夕之间，风云巨变。
原本在所有人眼中事实真相已昭然若揭的军饷贪腐案，陡然之间出现了新的案犯。
而这个案犯竟是前几日还被众臣大力赞赏的怡王陆廉。
主审官杨洛明将一件件铁证以及根据常骁供述抓到的新的人证证词摆在众人面前时，那些原本还抱有“常骁因嫁女不成嫁祸怡王”想法的朝臣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也是到了这时候，朝臣们才明白。
陆廉要娶常嫣，哪里是为了报答常妃，这明明就是交易而已。
裕明帝更是惊怒交加。
陆廉不过是自己酒后犯错，和一个宫女生下的孩子。
因他身份低微，自己不惜一次次将他认养于地位尊贵的嫔妃名下，为的便是抬高他的身份。
他此前屡屡犯错，自己身为君王，却一次次对他选择宽容，只因为心疼他自小未能在亲生母亲膝下承欢，还替他找理由，认为他都是被养母的外家所挟所做的那些事。
可如今，真相昭昭，裕明帝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他是陆廉的父亲，可却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他更是这天下的君王！
于是，陆廉原定与常嫣结婚的日期尚未到，宫里的圣旨便先下来了。
怡王陆廉为中饱私囊而贪墨军饷，致使边境数万将士囿于饥寒，社稷险陷危急，实罪不容赦。
然，念在陆廉此前于社稷颇多有功，故从轻发落，着免去亲王之衔，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
陆廉是裕明帝登基这些年来，惩处的第一个皇子。
于他本人而言，这已算得上是大义灭亲了。
可在那些因陆廉而不得不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甚至险些在敌军滋扰重丧了命的百姓心中，这些又岂能弥补得了他们心中万分之一的痛苦？
“于社稷颇多有功？”沈若初听起来只觉得讽刺，“咱们的皇上，甚至连一句贬为庶民都舍不得下呢。”
想来是这位九五至尊也很清楚，庶民的命就是卑贱的，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生来就有高贵血统的皇室宗亲呢？
只要一想到孔妈妈母子以及知秋的死都跟陆廉脱不了干系，沈若初就没办法对眼下陆廉所受到的惩罚心平气和。
陆逾白哑然。
裕明帝对他一向疼爱有加，故而，眼下即便知道他对于陆廉的惩处是格外宽纵了，陆逾白也还是说不出口裕明帝的不是来。
“你有没有想过，陆廉那样步步为营的人，他真的会在一切本来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时，忽然找人去对付常嫣，给自己招来这样的结果？”
因为陆廉被削了亲王之职，裕明帝又并未明确他如今的身份，故而陆逾白只能直呼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