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知情的人见到这一幕，定然会觉得孟晚的话太过刻薄。
但在场的只有两个心知肚明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的人，到最后，这两个字还是落不到孟晚头上去。
江阳州说道：“没错，或许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吧。先丧女，后丧子，我江阳州这辈子注定了会走在儿女后头，注定了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江阳州这话一出，孟晚微微垂落的眼睫蓦然一颤。
她抬眸，一双黑亮清透的眼定定看向了江阳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阳州没有回答孟晚这个问题，反而说起了另一句话：“江随长大后，和他母亲很像。”
江随小时候没有长开，看不出究竟更像父亲多些还是更像母亲多些。
等江随长大后，五官便彻底定了型。
他并不是太过端正的长相，五官精致立体，除了那双眼睛像极了温家人外，其余地方更像他早已去世的母亲。
在电视机上第一次看到江随时，饶是江阳州已经很少再想起自己那个死去的女儿，依旧被江随的那张脸给惊得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久到就连管家都开始不解时，江阳州却起身静默着上了楼。
没人知道江阳州那天晚上一个人在书房里待那么久究竟想了些什么，只知道等他第二天醒来时，又恢复成了以往的模样。
“孟晚，虽然我没有资格在你面前摆长辈架子，但我也不是真的丧心病狂到会亲手要了自己外
孙命的人。”
孟晚垂眼，轻轻摩挲了一下茶杯上的青竹图案。
她淡淡说道：“在你看来，这手术只是取一些骨髓而已，算不得什么性命垂危的大事。”
江阳州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个伤身只是一时，多养养就能养回来的。”
江阳州的话太过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到那些长长的手术针像是泥捏出的一般，落到人身上时不是穿肤刺骨的利器，而是柔软无害的泥塑品。
孟晚不知道自己此刻该笑还是不该笑，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不让自己情绪被江阳州牵着走。
“那你今天来，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孟晚没了和江阳州继续周旋的耐心。
她手指轻敲了敲茶杯手柄，对江阳州说道：“如果是想要让我去劝江随......”
孟晚话还没说完，江阳州就突兀地打断了孟晚说到一半的话。
“已经不需要江随了。”
江阳州看着孟晚，语气平静地又挤出了一句话。
“以后都不需要江随了。”
孟晚眉心微微蹙起，江阳州重复了两遍的话，每个字里似乎都传递出了某种并不好的讯息。
“皓然一共做了三次手术，但每一次都会发生很严重的排斥反应。”
“他很想活下去，我也想尽了办法想要去救他。但我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我救不了他。”
孟晚只知道江皓然的情况并不好，却不知道他竟然已经去世了。
孟晚再不喜欢江家父子，此刻也做不出幸灾乐
祸落井下石的事来。
“我是一个不信因果的人，那些年能白手起家的人，有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得不染一点儿尘埃呢？”
江阳州紧紧握着拐杖，但脊背却彻底弯了下去。
“可现在，我却不得不信。我这辈子风流了大半生，拥有过数不清的女人。但最终能为我生下孩子的女人也就那么两个。”
孟晚面不改色地听着江阳州说起他这些年的风流韵事，并不觉得这个话题自己似乎根本就不该听。
江阳州喃喃自语地说道：“这些都是报应，是对我的报应。”
“如果你对小时候的江随好一些，也落不到这个结局。”
孟晚不再听下去，俯身把手里茶杯放到了桌上。
她的语气清醒又理智：“江随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在他父母离去后，你本该是他最亲近的人。江阳州，你可以有新的妻子，可以有新的儿子，也可以因为自己女儿的离世而迁怒江随。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让年纪不过几岁的江随遭受了两年的漠视和折磨。”
“你若是害怕江随长大后会分薄你儿子的家产，你大可把他送回温家去！就算温家因为江随的姓氏对江随的感情并不深厚，可养一个孩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是真的不明白，你既不爱他，又何必要将他带回家。给了一个孩子希望，又亲手在他面前将那个希望一点一点碾灭成灰。”
有时候伤害并不可怕，最
可怕的是这个伤害是由自己最亲近依赖的人毫不犹豫给出的致命一击。
要不是温暖付出了无数的爱，江随也不会长成现在这般璀璨又光明的模样。
他若是一直待在江家，大概早就在虐待与漠视中永远沉溺于黑暗沼泽。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就是我该得的苦果。”
江阳州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撑着拐杖慢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是江随母亲没有结婚前最喜欢住的那套房子的钥匙，他母亲的遗物都在里面，麻烦请你帮忙转交给江随吧。”
孟晚看着那把钥匙顿了顿，也跟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孟晚并不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却记得母亲曾亲口说出江随母亲遗物已经全部给江家给处理掉的事。
看着江阳州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外走的背影，孟晚开口问道：“你既没有把江随母亲的遗物丢掉，为什么当初不直接交给江随？”
江阳州脚步一停。
他没有回头，孟晚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究竟是何神情。
江阳州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孟晚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江阳州说道：“或许是因为威严被挑衅了吧。”
江阳州的一生里很少被人忤逆，还是被他并不看重的小辈忤逆。
江阳州的威严被挑衅，若是他露了怯退了步，往后他还有何脸面担起旁人的一声“江董”。
一步走错，于是便步步错。
等他后悔想要回头时，
身后早就没有了可容他回头的路。
一桩桩一件件施加给别人的伤害，岂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烟消云散，如过眼云烟般消散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