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青鱼划水（32）
祝峤那一剑看似厉害, 实则卸了七八分的力道，击中目标的时候正好将围绕在尾巴四周的黑雾破开，将其彻底暴露在池冉面前。
这是一条模样十分奇怪的……“龙”？
通体漆黑, 头生双角，不过那角比池冉以为的要小上不少，看上去嫩嫩的, 原本应该长爪的地方也只是四个短短的突起。如果仅从这一点看, 对方显然更像蛇或者蟒, 然而它却长了一条长而粗壮的尾巴，不仅披了厚厚的鳞片, 还有漂亮的尾鳍，和池冉记忆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锦大仙？”池冉试探地叫了它一声。
尾巴哼哼唧唧地在地上弹了两下, 池冉没忍住, 走过去摸了一把。
尾巴：……！！！
尾巴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 开始剧烈翻滚，池冉离得近, 不小心被扇了一下, 他没有躲开，而是呆呆站在原地, 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祝峤见状眸色微冷，一脚踹上正在撒泼打滚的尾巴, 后者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重重撞在铁栅栏上。
尾巴：“嗷——”
祝峤轻声问少年：“怎么了？”
池冉皱眉；“怎么会是凉的呢？”
祝峤一愣，然后忍不住笑起来，他笑得并不放肆，只唇角微微往上勾了勾，却瞬间削弱了周身冷厉的气质，变得温润许多，配上他俊美出尘的长相，不似杀神，更似谪仙。
民间有句话叫鲤跃龙门, 据说鲤鱼只要跃过龙门就能退去鱼形化为神龙，这不仅需要后天努力，还需要得天独厚的机缘，说千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他忽然开口：“等你找到那条尾巴……”
祝局长移开目光，淡淡道：“没什么。”
说完朝少年使了个眼色，池冉乖觉地任由他牵着。
“我让舍图来处理。”祝峤给特助打了个电话。
祝峤的神情太过冷静，池冉便没想太多，指着地上的锦大仙问：“它怎么办？”
池冉一愣。
上古大妖相柳这几天一下班就往自己屋里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池冉虽然好奇，却也没多打听，不仅人与人，妖与妖之间也应该保有一定的隐私。
两人重新找了隐蔽的地方，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眨眼便消失不见，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在人间有味门口了。
祝局长惦记着他的酥油饼，没跟特助一块离开，而是和池老板找了个无人的角落。
别看这两个面团用料简单，其貌不扬，却是整道菜的关键，要做出曾酥叠起，上尖下园，形似金山的酥油饼，二者缺一不可。
没多久猞猁精就到了，舍图其实也来了z大，但为了不打扰自家局长和小老板的二人世界，就留在了校外。
祝峤朝少年伸出手，大约有了前几次牵手的经历，池冉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大方方把手放了上去，两人正准备瞬移，就听一道严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是哪个学院的学生？”
池冉看向尾巴，后者有气无力地拍了两下，表示祝峤说得没错。
“你先坐一会儿。”贴心老板替祝峤倒了杯大麦茶，然后哒哒哒小跑进后厨。
“你们是哪个学院的学生？后山最近发生了滑坡，不能靠近不知道吗？”来人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下一秒看到两人交握的双手，顿时被愕然取代。
面团分别包上保鲜膜饧一段时间后，池冉将其切成大小相近的剂子，滚圆，然后取水油面剂一个，按扁，裹入酥面剂子。此时的“面包面”看上去有些像大号汤圆。
祝峤轻声问：“怎样？”
少年垂下眼眸，他和尾巴主人相遇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锦大仙还是条不折不扣的鲤鱼妖，长的也是鱼尾巴，所以救自己的肯定不是它。
池冉想了想说：“就龙族看狐狸的眼神。”
池冉先用一部分面粉和适量生油拌匀揉透，做成油酥面，剩下的面粉则加入开水，搓成雪状，再洒上一勺冷水和三倍的生油，揉成水油面。
以舍图的精明自然能看出池冉今晚这一趟多半又是竹篮打水，但他没有说破，竹篮打水好啊，竹篮打水天降才能战胜竹马啊。
池冉张了张嘴，身边的祝峤忽然道：“好的，我们马上就走。”
“嗯？”池冉用那双干净清澈的桃眼看他。
作为一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妖，池冉还是第一次看到正在经历化龙期的鱼妖。
池冉感慨自己真是个贴心的老板。
“这样呀。”池冉语气平静，祝峤却听出了一丝失落，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曲了一下。
滑坡？
少年的话没头没尾，祝峤却听懂了，他大步走向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的锦大仙, 用剑尖拨了拨对方脑袋上的角，片刻后道：“化龙初期的鲤鱼妖。”
池冉一惊，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出来，结果祝峤握得更紧了，池冉没有纠结，转而看向来人。对方个子挺高，穿一身考究的羊绒大衣，戴着米色围巾，眉眼细长，五官清俊，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显得十分斯文，应该是z大的某位老师。
近十年啊……
池冉做得非常专心，清透漂亮的桃眼里仿佛盛着一抹光，祝峤不知什么时候斜倚在了门框上，目光幽深地望着在灶台前忙碌的少年。
知道老板要回来，邶留了灯，大四喜带着小骑手们早早去宿舍睡觉。
池冉果然在铁栅栏上看到了请勿靠近的警示牌，他刚想说他们不是学生，金丝边又开口了，带着一丝不自然和语重心长：“咳，虽说学校不禁止学生谈恋爱，但公共场合还是要注意影响。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期末考试不及格可是会影响毕业的……”
酥油饼又叫蓑衣饼，是地地道道的临安小吃，又以吴山县的酥油饼最为出名，制作历史可以追溯到宋初，口感酥脆而不碎，香甜而不腻，据说连宋高宗都好这一口。
池冉把大汤圆按扁，擀成长片，从一边卷拢，卷着卷着，他的动作慢下来，小声嘀咕：“你别这样看我呀。”
骄虫最近迷上了看电影，白天没时间，午夜场一次不落，反正她是山神，就算不睡觉也照样精神奕奕，而柳繇……
舍图美滋滋地将失去行动力的锦大仙拎起来，捆巴捆巴收进后备箱，跟两人道过别，一脚油门，走了。
他来不及惊讶，下一秒就听祝局长继续说：“而且出现龙的特征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
金丝边在原地站了会儿，便也匆匆离开了。池冉扭头正好望见对方瘦削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中，心头莫名升起一股熟悉之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只得作罢。
池冉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眼中满是震惊。
“怎么了？”祝峤奇怪。
池老板低下头，继续卷面片，半晌才嘟囔道：“你在勾引我。”
祝峤：……
池冉将卷好的面片对半切开，压成两个不薄不厚的面饼，放进热油里炸。面饼发出滋拉滋拉的清脆响声，同时中间部分渐渐往外突，形成一个圆润的塔尖。他把表面金黄的油饼捞出来放到一边沥油，再撒上白和干桂。
“嗯。”猝不及防的肯定让池老板手一抖，一大撮白掉到了饼上。
池冉：……
祝峤看了眼傻兮兮的小狐狸，努力把弯起的嘴角往下压，若无其事道：“没事，我吃。”
池冉默默将做好的酥油饼装盘，也包括那只油饼，放到大堂的水曲柳木餐桌上。
刚出锅的酥油饼祝局长也不怕烫，一口一个，松脆甜蜜的口感让龙心情愉悦，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刚才追那条鲤鱼妖的时候，为什么要说桂糕？”
池冉还沉浸在那个直白不做作的“嗯”当中，感慨龙族不愧是龙族，连耍流氓都这么理直气壮，此时听到流氓，啊不，局长提问，想了想便把那次尾巴救自己的后续说了。
“他把我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里，还留了一包桂糕。”
祝峤的呼吸有片刻的凝滞：“留了什么？”
池冉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愕然，又重复了一遍：“大概是怕我饿死，他给我留了一包桂糕。”
大堂里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见祝峤没反应，池冉以为他不信，便道：“你等一下。”
说完哒哒哒小跑进后院，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百宝盒，当着祝峤的面把盒子打开，拿出那张印了[临安特产]的油纸。
祝峤看着那张保存得相当完好的油纸，神情莫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就听少年道：“可惜三个月多过去了，还是没找到他，我赚的这一大笔钱可怎么办呀？”
祝峤：……
祝局长这才想起那日在灵隐寺，他问池冉如果找到了尾巴主人，打算怎么报答对方？
池冉说把自己赚到的钱全送给他，还问祝峤这样会不会很物质？
祝局长当时怎么说来着？
不不不，一点都不物质，有谁会不喜欢钱呢？！
祝峤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现在很想爆粗口，又很想笑，然后他真的笑了，带着看尽世间狗血的悲凉与沧桑。
池冉：？？？
“你，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祝峤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微笑：“没事。”
他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酥油饼，那只被洒了大量白的油饼被祝局长塞进嘴里，甜得齁人，却怎么也弥补不了他心里的苦。
池冉仔细观察了一下，见对方确实没什么异样，也就放了心。
接下去的时间，两人一个吃一个看，窗外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行道树和远处的屋顶被白色覆盖，显得格外素雅静谧。
祝局长动荡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就在这时池冉冷不丁说：“我见到胡焕了。”
“嗯？”祝峤夹酥油饼的手一顿，“什么时候？”
“就刚才召唤笔仙。”池冉摸摸自己的眼角，语气迟疑，“我好像去了大浩劫之前，胡焕刚杀完……海妖的现场。”
听他说胡焕杀海妖，祝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想了想说：“笔仙游戏本质是唤灵仪式的一种，人族的灵感往往比较低且不稳定，所以绝大多数人类无法请到笔仙，或者这次成功了，下一次又失败了。但妖族不一样，妖怪的灵力和人类有云泥之别，不过……”
说到这儿，祝峤似笑非笑地看了少年一眼：“玩笔仙游戏的妖怪不多，大部分是还未成年的幼崽出于好奇，才会学人类请笔仙。”
池·未成年幼崽·冉：……
池老板小声反驳：“我才不是幼崽，我成年了。”
祝峤忍不住又想笑。
“祝峤。”小狐狸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喊他名字，异管局局长微怔。
“胡焕，他真的死了吗？”
池冉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还记得笔仙游戏的那句“咒语”。
如果现在的池冉和万年前的胡焕毫无关系，又为什么会在召唤“前世”的笔仙游戏里看到胡焕。
没错，他虽然没见过胡焕，但在看到白衣青年的那一刻，脑海中就有一个声音告诉池冉，这就是曾经把九州四海搅得天翻地覆的大妖九尾狐。
祝峤看着少年的眼睛，轻声说：“我不知道。”
死在大浩劫里的妖怪太多了，没有亲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场天崩地裂有多可怕。天上下起了火雨，地面龟裂出骇人的沟壑，所有人都在逃跑，哭声喊声尖叫声哀嚎声响成一片，目之所及全是喷发的山火熔浆和面目全非的焦尸。
“再强大的妖怪都无法从大浩劫中脱身。”祝峤的语气难得出现迟滞。
这话包括胡焕，也包括他自己。
祝峤微微垂眸，敛去眼底的情绪。
池冉抿了抿唇：“大浩劫持续了多久？”
“两百年。”祝峤眉宇间笼上一层晦暗，“从第一枚天火降下到女娲补天结束一共经过了整整两百年。”
“这么久？”池冉惊讶。
祝峤眼中有少年看不懂的复杂，他说：“因为刚开始五色石根本无法补天。”
池冉愣住。
无法补天是什么意思？池冉小时候就听爷爷讲过女娲用五色石补天的故事，现在祝峤却说五色石补不了天……
小狐狸满肚子疑惑，祝峤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视线落在前者白生生细伶伶的手腕上，挑了挑眉：“没戴印光给的那串念珠？”
池冉摸摸鼻子：“做菜的时候不方便。”
祝峤不置可否：“戴上吧，那念珠不是凡物。”
连烛龙都说不是凡物，池冉更不敢小觑，同时再一次觉得自己占便宜了，忍不住说：“早知道念珠这么贵重，我当初就帮寺里多做点好吃的了。”
不光泡菜，像什么馒头啦，素包啦，什锦菜啦他小老板也都很拿手哩！
祝峤看着懊悔不已的少年欲言又止，池冉奇怪：“怎么了？”
祝局长轻咳一声：“等下次见到却非他们你自己问吧。”
“哦……”池冉懵懵地点了点头。
一盘酥油饼吃了一个多小时，池冉站起来打算收拾桌子，忽然听祝峤问：“多少钱？”
除了上次的半只鸭子因为是谢礼所以免费，之前每一顿夜宵不论小馄饨还是面疙瘩，祝局长都践行了公务员廉洁奉公，不白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优良作风。
所以池老板以为这次也一样，他笑着摇摇头正要说不用了，却被一只大手轻轻按到了怀里，头顶有柔软的触感落下。
池冉：……
池冉：？？？
池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