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六年。
    秦使将军王贲从燕地南攻齐国,俘虏齐王田建,至此齐国灭亡。
    自此,六国俱灭,天下归一。
    为表现一统天下的成功,认为自己德兼三皇,功盖五帝的秦王政改尊号为皇帝,自称为始皇帝。
    为庆祝天下归一的喜事,始皇帝更是宣布将在咸阳宫大摆宴席,赐有功之臣与其家眷前来畅饮水酒,欣赏歌舞百戏,共歌大秦盛世。
    这是近年来最大的盛事!
    上至权贵,下至黔首都认为随着六国统一的霸业结束,有始皇帝在,秦国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更何况是咸阳宫里的宫仆使役。秉持着要举办一场完美的宴会,所有宫仆使役皆是精神饱满,张灯结彩,铆足了劲要表现一番。
    唯有一座宫殿格格不入。
    站在院子里的宦官仆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们神情紧张,目露担忧,时不时朝着殿内看去。
    殿内里乌泱泱地跪坐着数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盖着薄被,面色惨白的孩童身上。
    孩童名为胡亥,乃是始皇帝政的第十八子。
    就在始皇帝宣布要举办盛宴庆祝的当天,他从马背摔落,因头部落地而昏迷不醒。
    秦法苛刻,更何况受伤者还是秦国公子!
    负责照看马匹的少仆、给事中乃至仆役被集体下狱不说,若是小公子有个好歹,负责服侍的隶臣到其三族恐怕也逃不掉干系!
    配上这件事的太医也是暗暗叫苦。
    感受着指尖虚弱无力的脉案,他的心直往下沉,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偷偷往身侧的胡夫人看去。
    胡夫人乃是胡亥公子的母亲。
    作为被俘虏归来的女奴,靠着诞下幼子才在后宫勉强立足的她神情憔悴,半靠着床榻席地而坐,双目直直盯着幼子,手里拿来擦拭眼泪的帕子已经彻底湿透。
    或许是察觉到太医的视线,她急急抬眸。
    胡夫人颤声说道:“太医,敢问我儿他,他,他……”
    胡夫人嘴唇颤动,实在说不下去。
    只是看到下意识避开自己视线的太医,她也迅速得到答案。
    刹那间,胡夫人泪如雨下。
    她伸手紧紧握住幼子的小手,感受到孩子分外急促的呼吸,还有那如同烙铁般的温度以后胡夫人再也忍不住悲伤,又一次抽泣出声。
    跪坐在一旁的宫女送上帕子:“夫人,您莫要再伤心了,小公子有陛下庇护,定然能安然无恙的……”
    胡夫人接过帕子,胡乱抹着了一把脸。
    宫女轻轻抽了口气:“夫人……一会儿还要去章台宫……”
    胡夫人打断她的话语:“去那做什么!”
    她双手捂住脸,忍不住趴在被褥上痛哭:“现在还管那些做什么?”
    宫女伸手扶起胡夫人:“夫人!”
    胡夫人垂着眼泪:“陛下先前都开了口,说所有公子公主都要参加宴会……”
    她声音一顿,而后又抽泣道:“你说,你说我儿这般模样要如何参加?要是不出席的话,外头,外头传出风言风语的话,我儿日后醒来又将如何自处?”
    宫女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陛下统一六国乃是旷古烁今的功业,可是六国勋贵又哪里愿意放弃昔日的荣光,这些年来不仅行刺者频频,各地还曾传出各种灵异之事,故弄玄虚试图以此来打击陛下的威信。
    至于风言风语……
    宫女心虚地垂下眼眸,不敢提及听闻的流言蜚语。
    胡亥公子昏迷不醒的事早已传开。
    若是他不能出现在今日的宴席上,只怕又将成为那些反贼用来证明始皇帝不得天意,违背天命的证据。
    胡夫人没注意宫婢的眼神,犹自沉浸在绝望之中:“听说入狱的官员仆役都被严刑拷打,想来陛下也在怀疑我儿落马的缘由,可是,可是……”
    在场所有人听出胡夫人的言下之意。
    即便并非胡亥公子的本意,只怕胡亥公子苏醒后也会不复过去宠爱,更不用说本就不被重视的胡夫人。
    至于另一种情况,胡夫人根本不敢想。
    她满眼惶恐和悲伤,止不住地连连抽泣,也因此没有发现幼子的呼吸从急促变得微弱,胸膛的起伏也越变越小。
    等到发现时,幼童的呼吸已是若有若无。
    胡夫人瞳孔微缩,凄厉绝望的哀嚎声响彻整座宫殿。
    殿外的隶臣面色惨白。
    就在他们绝望之际,几个人影狂奔而入。看到跑在最前面的男子,隶臣们眼前一亮,齐齐拜伏在地:“公子,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顾不得叫起众人。
    他领着几名太医狂奔而入,直直扑到榻边:“胡弟!胡弟!为兄来了!”
    紧随扶苏公子身后的是太医令。
    紧紧扫视一眼,他顿时心头一沉,暗道一声糟糕。太医令硬着头皮,伸手为胡亥公子把脉。
    这,这,这!
    这分明是油尽灯枯的脉象!
    偏偏是这个时候!
    太医令额头冒汗,背上泛起的冷汗更是让内衫湿透。他和令丞交换视线,默契地取出银针,咬牙用出最狠的方子,力求能吊住小公子的命也好。
    几针落下,却是无甚效果。
    在太医令等人绝望的目光中,孩童的胸膛起伏渐渐消失,最终彻底消逝。
    殿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太医令闭了闭眼,颤声道:“扶苏,扶苏公子,胡夫人,小公子,小公子已是……”
    殿内所有人心头震颤。
    胡夫人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嗷的一声扑上前去:“不可能!我儿——!我儿——!”
    宫女仆役纷纷涌上前去。
    他们惊慌失措地拉住胡夫人,整个殿宇内瞬间乱作一团,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随着胡夫人的哭嚎声,榻上孩童的眉心轻轻颤了颤。
    胡海被耳边的哭叫声烦得厉害。
    是左边的住户在吵架?还是右边的住户又在看什么恐怖电影?他紧紧闭着双眼,努力安抚自己,只要再过几天就能去学校报道,离开简陋的出租屋……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裹上被子,捂住耳朵。
    胡海想要将被子卷得紧一些,却发现自己的身下硬邦邦的不说,浑身更是如同被鬼压床般,一动也不能动弹。
    所谓鬼压床,也就是睡眠瘫痪症。
    这种会造成意识清醒但无法说话或活动身体的状态,常发生于入睡阶段又或者是即将苏醒阶段。
    胡海静静等待身体的复苏。
    只是随着五感的清晰,他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而后又听到耳边阵阵哭声,尤其以一名女子凄婉的哭喊声最为响亮:“我儿……我儿——”
    “夫人!夫人!”
    “快,快拦住胡夫人!”
    “夫人,还请您节哀……”
    从触觉到嗅觉,最后再到听觉,胡海隐约察觉到古怪。发现自己能控制身体以后,他费力地睁开双眼。
    眼前还有些模模糊糊。
    胡海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迷茫地看向顶部。用丝绸和金银丝线穿插制成的床幔由中心往四边落下,尾端还垂着各色宝石装饰,看着……就很贵!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他的房间!
    自己还能凭空挪动地方的?几乎思绪落下的同时,拉扯成一团的宫仆使役中终于有人注意到床榻上的景象:“……公子?扶苏公子,胡夫人——公子醒了!胡亥公子醒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无数道视线齐齐投向胡海,而胡海也呆呆地看向榻边几人,下意识重复自己听到的话:“扶苏……”
    扶苏公子惊喜非常:“胡弟!”
    胡海大脑渐渐清醒:“你是……扶苏,我是,我是……”
    扶苏公子心里一咯噔,柔声回答道:“胡弟,你当然是我的幼弟,阿父的十八子,胡亥啊!”
    我……是……胡亥!?
    胡海眼前一黑,咕咚一下晕厥过去。
    殿内再次乱成一团。
    刚刚回过神来的太医令和令丞面色大变,不假思索地扑上前去。他们动作利索地扶住胡亥公子,紧接着静下心来上前把脉。
    诊查得到的答案令人大吃一惊。
    令丞面色微变,而后更是谨慎地换了只手重新诊了一遍。
    怎么可能!?
    原本那油尽灯枯的脉象,竟是起死回生!?
    令丞瞳孔颤抖,大吃一惊。
    他强忍内心震撼与激动,又有些怀疑是自己误诊了。令丞侧身让开,请太医令公孙亮再行复诊一遍。
    胡夫人泪眼婆娑,双腿发软。
    她紧紧抓住宫女的手腕,满怀着恐惧和希望看着两人。
    诊察的结果也让公孙亮深深吸了口气。
    他瞬间明白令丞震撼的原因,望着胡海的双眼里满满都是震惊,甚至有些惶恐:“神迹!这是神迹啊!公子胡亥,公子胡亥他吉人天相,竟是,竟是熬过来了!”
    胡夫人身体一软,瘫在宫女怀中。
    她喜极而泣:“我儿我儿……为娘的胡亥啊……”
    胡海没法不晕。
    无数记忆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涌入脑海,有自己昏迷前夕的,也有关于原主的:秦王政、咸阳宫、扶苏公子、胡亥公子……哈!
    胡海再次睁开双眼,双目无神。
    他的目光划过陌生又熟悉的众人,又缓缓划过周遭环境,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变成了秦二世胡亥。
    秦二世胡亥。
    居然是秦二世胡亥!
    秦二世胡亥,乃是秦始皇之幼子,同时也是历史上最知名最残忍的败家二世祖。他不但葬送了整个大秦,而且还将自己十余个兄弟公开处决,连根本威胁不到他地位的姐妹也屠戮殆尽,堪称古往今来灭自家九族第一人!!!
    自己怎么就穿越成他?
    胡海万念俱灰,恨不得双脚一蹬当场去世。
    他又一次闭上了双眼,想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久久得不到回应的胡夫人再次落下泪来,她伸手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腕:“公孙太医——我儿,我儿他……”
    太医令又是把脉又是检查。
    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小公子乃是从马背摔落,许是头部受到冲击之故,依下官所见想来后头好好调理数日,应该会渐渐恢复。”
    能够死里逃生已是奇迹,更何况其他?
    扶苏听出太医令的言下之意,忍不住露出些许欢喜之色。
    胡夫人松了口气,又很快升出别的担忧。
    她小声询问道:“那今日的宴会呢?胡亥……能坚持吗?”
    太医令尴尬一笑,有些拿不定主意。
    胡夫人察觉到他的沉默,又垂首看向单薄苍白,虚弱可怜,才险险从生死关卡逃出的幼子。
    胡夫人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般,心头又是酸涩,又是疼痛。她深吸了口气:“是我糊涂……是我糊涂了!胡亥的事,我,我去和陛下……解释。”
    扶苏笑道:“胡夫人不必担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宴会……陛下?父皇?
    陛下是——秦始皇!?
    胡海的思绪顿时卡住。
    从脑海里跃然而出的念头让他呼吸急促,脸颊渐渐泛起红晕:去宴会,就能见到秦始皇?
    胡海迅速睁开双眼,刷地抓住扶苏的手。
    他没有半点羞耻和顾虑,毫不犹豫地开口:“大兄,我想去宴会。”
    扶苏微微一愣:“哎?”
    胡海精神抖擞地坐起身来,如葡萄般黑油油的眼睛湿漉漉的:“我要去宴会,我想见秦——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