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食罪者(全10册) > 第99章 死者的暗示
    第99章 死者的暗示
    1
    饺子包好了,下锅开煮。
    张睿趁这机会走进女儿屋里,一进房间就皱起了眉头。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电脑、书本、教案、学生论文、喝光的饮料瓶、换下来的衣服……扔的到处都是,哪里像一个大学老师的屋子。
    张睿有些担心女儿,每当她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就会这样。医生给出的诊断是神经官能症,焦虑、抑郁、烦躁,总之就说了一个泛泛的概括,治疗办法只能是维持,去不了根儿。
    张睿忧心忡忡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风景,想舒缓一下心情。
    忽然,他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可能是当侦探年头多了,直觉异常敏锐。
    他的目光开始在窗户四周搜寻,最后落在了外面的窗台上。
    这种欧式房间的窗台都比较宽,就在窗外的水泥台上,他看到了两块对称的、很浅的印迹。
    脚印!
    他脑子里迅速做出了判断。
    这不是完整的脚印,是鞋尖留下的一点儿,再加上这两天雨水的冲刷,能看见的只有淡淡的痕迹。
    他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一个人扒着窗户,脚尖点地,蹲在窗台上的形象。
    “饺子好了,佳佳去叫你外公吃饭——”
    屋外传来张欣然的声音。
    然后就传来邓佳佳懒洋洋的声音:“外公……吃饭……”
    张睿回头看了眼外孙女:“佳佳,你没事儿爬窗户干什么?”
    “爬窗户?我为什么要爬窗户啊?”邓佳佳莫名其妙。
    “哦,没什么,走,去吃饭。”张睿不想多解释,他心里有些不安,也不敢跟女儿和外孙女说。
    热气腾腾的三鲜馅饺子上桌,就着蒜汁陈醋,味道还挺不错。
    张睿心不在焉地夹着饺子吃,心里还在想着窗台上那两个疑似脚印的印记。他倒是真希望自己看错了,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有一个人蹲在窗台上呢?
    “我吃饱了。”邓佳佳胡乱往嘴里塞了两个饺子就下了桌。
    “哎,你才吃了四个,再吃两个。”张欣然喊道。
    “不吃了,我这段时间减肥呢。”
    屋里响起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邓佳佳突然一冒头,直接往大门跑。
    “你干什么去?”张睿喊她。
    “我刚才都说了,今天要去ktv。”
    “不许去!”张睿正让脚印搞得心烦。
    “凭什么啊?”
    “就凭我是你外公。你今天就在家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哼,多长时间都不来一次,来了就指手画脚,谁听你的。”
    邓佳佳正在叛逆期,越不让干什么就偏要干什么,她换上鞋子就开门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
    邓佳佳置若罔闻,门一摔出去了。
    张睿气得不轻,张欣然劝他:“算了吧,她还是个孩子。你别看她表面上疯疯癫癫的,其实她心里的难受,还有谁比我这个当妈的清楚?自从邓泽明离开这个家,她就有点儿变了。”
    邓泽明就是张欣然那个出轨的丈夫,高干家庭出身,四十岁出头就当上了区地税局局长,前途大好,风光无限。张睿曾经把他当儿子看,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睿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他何尝不知道女儿心里的苦。
    “呼啦”一下,大门又开了。
    刚跑出去的邓佳佳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嘴里嘀嘀咕咕:“这给谁的信啊?扔在大门口,连个署名都没有。”
    “什么信?我看看。”张欣然说。
    张欣然从女儿手里接过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什么也没写。信封没有黏上,露出了半张信纸。她展开信纸一看,看着看着,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变了。
    “怎么了,写的什么?”张睿问。
    张欣然把信纸递给他。张睿一瞧,上面写了一段话——
    现在这个社会,黑漆嘛乌,干么斯都要开后门,干么斯都要有关系。有钱的人少,么钱的人多。唱歌的,演电影的,人五人六的烧包,扭扭腚沟子,就来钱。么钱的人累的吊比朝天也是搞不着几个吊钱,一个月才几伯块钱,没钱抬马马。谁能听我韶韶,这些个小炮子子,册迁搞得一比吊糟,窝屎你妈,戴大盖帽的都古七古八撕划子,吊比代表代表谁,吃公家饭的鸟人,一嘴比大胡话和二五,贪贪贪,逮住了,萝卜缨子换白菜,调走了,白菜换萝卜缨子。老子做牛做马,吊日子怎么混啊,么的吊时间耗了,别问我想干么斯,我要活得刷刮点,我就想,找个人,砍了老瓜子,剁了手指拇头还有脚痍巴。
    上面写得都是江南一带的方言,基本意思一般人也都能看懂。无非是抱怨对社会的不满,用了不少俚语脏话。
    “谁这么无聊,写这种东西扔在门口!”张欣然很鄙视。
    但她发现,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信纸上那段话发呆,捏着信纸的手不自觉地把信纸攥得全是褶皱。
    “怎么了老张头儿,上面写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邓佳佳也发现了外公很异常,伸手去拿信纸。
    张睿把信纸拍在桌上,厉声问邓佳佳:“是不是又是你搞得鬼?我来的时候,门口根本没有什么信封!你说,你这封信是从哪里抄来的?”
    “哎,你怎么什么事儿都怨我啊!少血口喷人啊,我吃饱了没事儿干写这种东西?你也不想想,你进来都多长时间了,人家就不会在你进门之后扔这封信啊?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大侦探呢,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你……”
    “行啦,都别吵了。”张欣然打断他们,“不就是一封信吗,说不定是附近哪个邻居的孩子搞恶作剧呢。”
    “你不懂,这可不是什么恶作剧。”
    “不是恶作剧是什么?”
    张睿犹豫了一下:“没什么,我有点儿累了,先进屋歇一会儿。”
    他阴沉着脸,拿起那张信纸进了里屋。
    2
    邓佳佳人小鬼大,张睿前脚进屋,屁股还没坐稳当,她随后就跟进来了。
    “老张,这封信到底有什么古怪呀?你跟我说说呗。”
    “小孩子家家的,别跟着捣乱,你不是要跟同学一起去ktv吗,赶紧去吧。”
    “我先不去,你先告诉我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儿呗。”
    “就是一封破信,有什么可说的。”
    “才不是,你别骗我了,如果真没用你早扔了。看你脸黑成那样儿,就跟看到罪犯似的。哎呀,你就告诉我吧,外公,你就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不往外说。”
    邓佳佳搂着张睿的胳膊,又撒娇又耍赖,搞得张睿也没办法:“你要是把这点儿脑子都用在学习上,像你妈那样考个名牌大学都不成问题。去把门关上。”
    “好。”邓佳佳这回倒是很听话。
    她关上门回来,张睿把那张信纸摊开放在床上,说:“信上写的这番话,我曾经见过一次。”
    “你见过?”
    “不过是差不多二十年前了。”
    “嚯,这么久了你还能记住,老张你真厉害。我同桌她爷爷就比你大两岁,老年痴呆好几年了,连自己家住哪儿都记不住。”
    “别说没用的,你还想不想听?”
    “想听想听。你说,外公。”
    “1997年的时候还没有你呢,我当时公司刚开没多久。那年咱们江都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我记得当时快到春节了,有一个江都市东洲商学院的女学生在某天傍晚失踪了。”
    “东洲大学?那不是我妈教书的大学吗?”邓佳佳惊呼。
    “嘘,小声点儿,别让你妈听到。”
    “哦,哦。那后来怎么样,这个女生呢?”
    “她被人杀了,而且是碎尸,尸块被装在几个包裹里丢在好几个地方。”
    邓佳佳倒吸一口冷气,直嘬牙子。
    “其中一个包裹里就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的就是这段话。”
    “这是凶手写的?”
    “当时我也参与了调查,发现那封信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过信,说话的口吻十分粗鲁,像是男性,但是字体很纤细,又不像是男人写的。特别是那段话里还隐藏着一些线索,这让我们怀疑是凶手逼着被害人写的。”
    “线索?在哪里?”
    邓佳佳来了兴趣,抓起信纸仔细看。
    “你这封信上不可能有。因为那个线索,是被害人吕艳枚故意留给警察的,她在暗示凶手是谁。”
    “这么厉害?”
    “是啊。我们分析,当时凶手控制住了吕艳枚。当凶手强迫她写这段话时,她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必死无疑了,因此才在这段话里留下了暗示。”
    “这么说,你知道是什么暗示了?”
    “给我找一支笔来。”
    邓佳佳跑到自己房间,找来一根铅笔。张睿接过铅笔,在那些字中间挑了几个字圈了圆圈。
    “在吕艳枚写的那段话里,她故意空出来几个字,与前后字有点儿距离,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所以凶手也没发现。”
    邓佳佳看着圆圈里的字,念出来:“开……五……是……表……人……和……吊。就这些?”
    “就这些,一共七个字。”
    “可是这七个字连在一起没有任何意思啊。”
    “如果你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字的意思来,那凶手也就能看出来了。她必须瞒过凶手。”
    “哦,对,我把这个忘了。”
    邓佳佳捧着婴儿肥的小圆脸,瞪大眼睛,嘟着嘴,她狠歹歹地瞅着那些字,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张睿难得看见外孙女认真一回,故意激她:“怎么样,不容易吧?你不是一直都认为自己很聪明吗,那些书本上的东西一学就会,你不妨就试试这个,看看你能不能解出来。”
    邓佳佳废了半天劲,最后连代数方程式和英文都用上了,写了一堆草纸也没有解出这七个字是什么意思。
    张睿启发她:“你不要故意把这些字想得有多复杂,这不是做数学题,难度越大分数越高。你想想,吕艳枚在凶手逼迫她的紧急情况下,能有那么多时间构思出很复杂的暗语吗?根本不可能。她只能用第一时间想到的最简单的方式来设计这个暗语。”
    “最简单的方式?”
    “笔画啊。‘开’是四笔。‘五’也是四笔。‘是’很可能就是原字,这个字用得多,不会引起凶手怀疑。按照这个思维想想头两个字,都是四笔。意思就是‘某某是……’”
    “两个四笔的字……”
    “我们当时一起合计,想到了两个字,‘凶’和‘手’都是四笔。”
    “那么‘开’‘五’‘是’的意思就是——凶手是……”邓佳佳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张睿点点头:“你还能想到其他的解释吗?”
    邓佳佳连连摇头。想想吕艳枚当时的处境,这个解释确实是最恰当的。
    吕艳枚就是想告诉警察,凶手是谁。
    “那后几个字,‘表’‘人’‘和’‘吊’岂不是表示凶手的名字吗?”邓佳佳也开窍了。
    “名字、身份,或者外貌都有可能。”
    “那凶手到底是谁,最后抓到他了吗?”邓佳佳迫不及待地问。
    这句话触到了张睿的痛处,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刚才说是二十年前的案子……到现在都没破,凶手都没有抓到啊?”
    “唉……”
    “那可就奇怪了,谁会突然写这么一段话扔在咱们家门口,什么意思?”邓佳佳又把话题拉到了眼前。
    张睿欲言又止,一下就联想到了窗台上的脚印,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他对这个意图不明的人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老张,你是不是在想写信的人是谁啊?”邓佳佳趴在床上,捧着下巴,翘着脚丫子。她居然还能笑嘻嘻地问他,真是够没心没肺的。
    “瞧把你机灵的。”张睿摸摸邓佳佳的脑袋。
    “我觉得吧,这个写信的人肯定有点儿问题。”
    “哪里有问题?说说看。”
    3
    邓佳佳这下是彻底开动了脑筋:“你刚才不是说,当年这段话是吕艳枚写的吗?她故意留下暗语,想要提醒你们凶手是谁。她肯定是骗过了凶手,要不然你们也看不到这封信。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现在看的这封信是当年一个知情人写的,假如是你一个过去的老同事想跟你开玩笑,那他应该会原封不动地把话都抄上,连那七个字前后的空格也都会留出来。但假如这个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暗语,只是知道这段话,他就把这段话抄了一遍。你说,什么样的人才符合这个条件呢,我想到了一个人……凶手!”
    张睿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小外孙女这番话分析得合情合理,但是最后的结论着实令人心惊。邓佳佳看着外公脸上的表情,忽然大笑起来,在床上直扑腾:“老张,你被我吓到了啊,哈哈。我随便说说逗你玩儿的,还能真是凶手啊,咱们跟他都不认识,他来找咱们干什么?再说,就算真是凶手我也不怕他,你忘了吗,我练跆拳道都两年了,那个凶手就算活着也跟你这么老了,我还能怕他?别被我碰上,要不然当心被我一脚踹到敬老院里,嘿哈——”邓佳佳冷不丁地从床上跳起来,做了一个侧踢动作。
    张睿实在拿这个小丫头没办法:“这不是开玩笑的,你最近还是多加小心,还有啊,这件事一定不许告诉你妈,她现在精神不怎么好,别再刺激她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老妈最近状态确实不太好,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也不知道平时都去哪儿了神神秘秘的,大半夜的还经常往外走,跟梦游似的,有时候还开车出去。唉,你说老妈是不是外面有男人了?”
    “别瞎说。”
    这时候,张欣然端着一大盘切好的水果进屋了,她好奇地看着一老一小:“你们爷俩怎么一下就和好了,不打架啦?”
    “我从来都不跟老张打架。”邓佳佳一把搂住姥爷脖子,“你说是不是?”
    “是,是。”
    “搞不懂你们,一会儿闹一会儿好,跟俩小孩儿似的。”张欣然无奈地摇摇头,不经意间瞥到了床上,“写的什么啊?”
    她伸手要拿,祖孙俩同时启动,一起把信纸盖住了。
    “搞什么名堂?不让我看,不会是情书吧?”
    “是情书,是情书。”邓佳佳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说什么?”张欣然一皱眉,“那男的多大了?你才十四岁。”
    邓佳佳急忙朝张睿挤眉弄眼,张睿看情形自己不出马是不行了,他赶紧把女儿拉出了房间。
    以往都是张欣然劝父亲,这回反过来了,张睿费尽口舌一通劝,好容易把女儿安抚住了,忍不住又问:“看你状态不太好,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事儿。”
    “不是又跟邓泽明吵架了吧?”
    “我都好长时间没跟他见过面了,哪里还有机会吵?”张欣然露出惨笑。
    “哦。难道是别的事情?”
    “什么事儿都没有。爸,你也别跟着操心了。”
    “那我怎么听说你晚上还开车出门呢,去哪里呀?”
    张欣然脸色微变:“是佳佳跟你说的吧,这孩子没事儿就知道添油加醋地乱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是有时候心情忽然很不好,想到外面散散心。”
    “那药你还吃着呢?”
    “偶尔吧。那些药吃多了有副作用,对脑子有影响。我还要上班呢,天天迷迷糊糊的,让学生看见了也不好。”
    “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也不能顺其自然。要不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这次找个好点儿的。”
    张欣然没吭声。
    如果在以往,她肯定会说“心理医生那些治疗方法我都知道。找他们也就等于找个人聊聊天,他们知道的可能还没有我知道得多,都聊不到一起去”。
    但这一次,她沉默了。
    有些事情她不敢告诉父亲,比如说她晚上开车去哪儿,说出来可能会把老头儿吓到。
    这么久了,她自己的病自己清楚,这一次病得比以往都严重,连她自己都有点儿担心了,她不是没吃药,而是这些药已经不那么好使了。
    “请您这边走。”漂亮的女医生把张欣然领到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摆设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桌上摆着沙漏、小手电、怀表之类的小东西。两个单人沙发面对面放着,看着坐上去很舒服的样子。
    “先请坐,我们主任马上就到。”女医生客气地说。
    “没关系。”张欣然坐下后,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一下心情。
    她也是前思后想鼓足了勇气才来的,因为据说这个心理医生在全国都很有名。
    很快,医生来了。
    张欣然看到他,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诧。
    她原以为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学究,但没想到眼前这位医生也太年轻了,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最多不超过三十岁。难道他就是那位著名的心理医生?
    “你好,我叫丁潜。放心吧,你没走错房间,你要找的就是我。”
    丁潜走到张欣然对面的沙发前坐下。
    “呃……”张欣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潜端详了她几秒钟,开口说道:“你最近经常感到乏力、容易疲劳、注意力难于集中、记忆不佳常忘事,不论进行脑力还是体力活动,稍久即感疲乏,而且过度敏感,比如对声、光的刺激或细微的躯体不适都特别敏感,对吗?”
    张欣然又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不过这次不是怀疑,是惊叹。
    这家伙把她的症状全说对了。
    “我这是更年期综合症吗?”
    丁潜摇摇头:“你这是神经衰弱。虽然更年期综合症也会有神经衰弱的症状,但不会像你这么严重。你这些症状是有些年头了吧?”
    “是。”张欣然只好承认。她还是有点儿不习惯像这样被一层层脱衣服似的问话。
    “神经衰弱通常只是并发症,成因有很多,健康状况、服用药物、工作情感、生活压力过大等,长此以往都可能造成神经衰弱。张女士,你应该是一位比较有学识的知识分子。我想你应该也是深思熟虑后才来找我的。所以,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我也会尽心帮助你。”
    4
    丁潜温和而笃定地看着张欣然,这个女人三十五六岁,五官姣好,气质脱俗,尽管不再是季少女,但她有着成熟女人的风韵和从容。这样才华横溢又相貌出众的女人可以说是最完美的结合,可是丁潜在她身上却看不出任何喜悦的痕迹。
    她的眉宇间始终笼罩着一片恒久不散的雾霭。
    他有种直觉,这个女人的病很难治。
    张欣然在丁潜的注视下,心口莫名地震了一下,她有些难为情。
    她早已经过了那种少女怀春的年纪,但在那双睿智深沉的目光中,她仍然能感受到一种意气风发的男子气。
    她不得不承认,丁潜就是她欣赏的那种男人,早在十几年前,她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时,她梦想中能相识的男人就是这样。可惜一切都耐不住岁月的侵蚀,她这颗残破的心已经永远找不回曾经了。
    “先说说你自己和你的烦心事儿吧。”丁潜的话把张欣然游离的神思拉了回来。
    张欣然想了想,说:“我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毕业之后就在东洲大学当讲师,生活也算无忧无虑。平时除了孩子、丈夫和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太多挂心的事情,我对一切都还算满意。我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也没有太大的缺点,只是有一点儿洁癖,性格好强一些。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两年前,我丈夫他……”她感觉嗓子发涩,眼泪要往眼眶里涌,不得不停下,努力克制自己。
    丁潜安静地等待,并不催促。
    “两年前,我丈夫出轨了。”她继续说,“那段时间他经常加班到很晚,我一开始也没有多心,还觉得是自己对他的关心不够。有一天我爸拿着一只乌鸡来到我家,我就煲了一锅汤,晚上给他送去单位。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推门门插着,刚要敲门,我就听见里面传来了……那种声音……一男一女……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日子,我丈夫说他加班,其实都是跟他的女秘书在一起。那个女孩儿大学刚毕业,长得很漂亮,很善解人意……”张欣然说到最后陷入了沉默。
    “所以你认为,你的状况是你丈夫造成的……”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失眠,情绪烦躁,有时候万念俱灰,像行尸走肉一样。我一整天一整天地躺在家里,什么都不想做,希望自己就那样死掉算了。”
    “你跟你丈夫后来离婚了吗?”
    “没有。我一开始坚决要离婚,但是他不答应。我父亲也不希望我们离婚,毕竟还有一个孩子。然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拖拖拉拉一直拖到了现在。”
    “现在你也没有原谅你丈夫,对吗?”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不想原谅他,他也没有明确向我表过态,也没有道歉,总之搞得乱七八糟的。现在他和他的女秘书在外边租房子住,我和他的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
    “那你就没想过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吗?”
    张欣然沉默了,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还是聊聊你的病情吧,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些症状,你还有其他状况吗?”
    张欣然摇头。
    丁潜的目光变得有点儿意味深长:“我觉得张女士应该很少看医生,心理医生,我是头一个吧?”
    张欣然不知道丁潜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说:“是。”
    “如果不是遇到了让你难以忍受的困扰,我想你也不会来找心理医生。恕我直言,张女士,你的情况恐怕比你说得更严重吧?你并没有全部告诉我。”
    “……”张欣然避开丁潜的目光,她有点儿不自然。“你是不是经常服用朱砂安神丸?”
    张欣然难掩惊讶。
    “看来我没猜错。朱砂安神丸的主要功效是清心养血、镇静安神。它的成分中含有大量朱砂,朱砂就是硫化汞,服用过多就会出现汞中毒现象,就是你嘴唇呈现的青紫色,在医学上称作‘发绀’。”
    张欣然急忙从挎包里拿出化妆镜,打开照了照,果然像丁潜说的那样。她只是觉得最近自己气色不好,并不知道原来已经中毒了。
    “一般神经科的医生用朱砂安神丸和谷维素搭配,治疗神经官能症一类的病。通常疗程也就在两个星期左右,这么短的时间里是不会中毒的,除非长期服用。一个普通的神经衰弱或是抑郁症,都不至于吃这么长时间的药。张女士,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你的病,虽然没有特别严重,但也已经很棘手了。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但如果你想治好你的病,那你需要信任我,这样我才能帮到你。医生也不是万能的,如果连患者都不配合,再高明的医生也无能为力。”
    丁潜的一番话让张欣然陷入纠结。
    思量再三,她说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这算是疾病还是我心理有问题,总之就是很古怪,很不可思议。”
    “没关系,你从头讲就可以了。”
    “大概从两个月前开始。有一次周末,我带着女儿和几个朋友去落霞山游玩,那里有个落霞寺,是很大的一座寺庙。我跟朋友进去转了一圈,有些信佛的朋友还很虔诚地给神像磕头、上香。神像前面有个捐款箱,那几位朋友都往里扔了钱。我一向不信这个,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我不捐钱,神佛就不会保佑我,我就会遇到麻烦似的。我犹豫了一下,掏出十块钱放进了捐钱箱,就在那一刻,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底冒了出来——就像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说:‘你只能活到四十九岁,到时候,你一定会死。’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让我一下就蒙了。尽管我知道那只是我的一个念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感觉特别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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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连我女儿也没说。离开落霞山回到家里,我郁闷了好几天才慢慢释然。两个星期后有一天下午,我上完课离开学校,穿过后门外的一个小市场时,我看到街边有个摆卦摊的老太太正在给人算命。我就看她伸出两只干巴巴的全是褶子的手,朝面前一个聚精会神的人边比划边说什么。就在我经过他们身边时,那个老太太抬头瞅了我一眼,她当时两只手一只手伸出四根手指头,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头。我当时脑子里瞬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只能活到四十二岁了。’就好像是那个老太太把声音传进了我脑子里一样。我急忙加快脚步,匆忙离开。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琢磨这件事,前后两次出现的念头都跟数字有关,如果真的代表我的寿命,那两个数字至少应该一样才对,肯定是我多虑了。这样一想,我心里又舒服多了。之后过了两天,我正在讲台上讲课,第三个念头突然又冒出来——‘有一个人隐藏在学生中间,他想杀了我!’”
    “……我当时有点儿吓着了,一下课就往办公室跑,在校园里绝对不敢一个人外出。过了两天,我开车带女儿去江都小粉桥那儿的华润超市买东西,付完账拎着东西都快走到门口了,忽然一个念头又在我脑子里掠过——‘我不能从这个侧门出去,一出门肯定会被车撞死。’我明明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胡乱的想象,而且我女儿还在我身边,可我还是胡编了一个理由绕路从正门出去了,搞得我女儿都莫名其妙。从那以后,我天天都被各种稀奇古怪的顽念纠缠着,它们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变着样地折磨我。”
    “你有没有想过,跟你家人或者是朋友说说这件事呢?沟通一下,看看他们怎么想?”丁潜插话。
    “没有,我不敢说,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会不会以为我精神不正常?我可是大学老师,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还怎么在学校教书,哪个大学敢聘一个精神病当老师?”
    “……”
    “我只能自己独立面对。你刚才说得对,我确实有神经官能症。我觉得我这种状况可能是病症恶化了,所以我加大了药量。”
    “神经官能症只是一个笼统的概括,成因不一,盲目用药非但不会解决问题,还会损害身体。你现在的情况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是。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些脑子里冷不防冒出来的顽念已经严重干扰到我的生活了。就在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想的都是白天的那个顽念。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无神论者,在大学里还在带研究生,怎么可能让这些荒谬、虚幻的想象来摆布我的生活呢?我决心证明这些想法统统是假的,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开车来到小粉桥那家华润超市。我下了车走到那个侧门,故意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当时我十分紧张,心跳不止,几乎无法呼吸,但我还是一步步从侧门走出来。结果,当然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心情无比畅快,就像卸下了一个重担,安心地回到了家……”
    张欣然说到这停顿了一会儿,看似说完了,丁潜没吭声,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他能预料到这个女人的麻烦不止这些。
    果然,沉默了一段时间,张欣然继续说:“可是我没想到,过了两天,我去汉口路的校医院办事,走到半路时看到路面上有个井盖掀开了一半。又一个念头闯进我脑海中——‘如果井盖不盖上,我会死在里面。’我一开始只是觉得很好笑,可是晚上回到家里,那个念头又开始不停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即使我不相信,它还是在那儿干扰我。于是我又开车到那个有井盖的地方,井盖还是半开着。我下了车,找来一个木头棍子,了好大力气才把那个井盖推回原位,这下我心里才算放心。现在,这样的念头几乎每天都会出现……”
    正说着,张欣然神情一僵:“就像现在……”
    “你刚刚又冒出了什么念头?”
    “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水佐岗。江都古楼区那儿的一个地名。”
    “我经常去江都,知道那个地方,你接着说。”
    “我昨天晚上看新闻,里面出现了水佐岗市场的画面。我刚才脑子里闪过的就是那个画面,然后……一个声音说,那里有个人要杀我。”
    “如果你不去呢?”丁潜问。
    “那他就会一直在那里等,也许哪一天我无意中路过那里,他就会杀了我。”
    丁潜一拍大腿:“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水佐岗那个市场。”
    “现在?”
    “是啊。既然你的顽念总是干扰你,既然你控制不住自己早晚都要去,那还不如趁着天亮去看看,了却你心里的忧虑。”
    张欣然还以为丁潜会开解她,给她讲一堆道理,没想到他居然鼓励自己接受那个荒唐念头的摆布,而且现在就要去。这里可是平江市,她好不容易才开车赶过来,还没说一会儿,这家伙居然就让自己开车带他回江都。
    张欣然感觉这家伙比她更该吃药。
    她心里虽然有诸多猜疑,但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毕竟她是个有涵养的人,而且她也有点儿好奇,索性就看看这位著名的年轻医生到底想干什么。
    她是开车来的,就停在医院楼下的公共停车场。
    两个人上了车,张欣然开车又返回了江都市。
    水佐岗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建成的居民区,房屋密集,小巷众多,显得有些杂乱,相比那些国际潮流的高楼大厦,生活气息倒是更浓。
    张欣然把车停在了市场的街边,两个人下了车。
    这里是一个服装批发市场,街道两边是卖服装的门市房,还有一栋长而矮的三层楼房,跨了几乎半条街,里面是一排排卖衣服的小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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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象中的那个要杀你的人躲在哪里?”丁潜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瞬间冒出来的念头。”
    “那你说从哪儿开始找起呢?我们是站在这儿等他来,还是挨家挨店地找?”
    张欣然完全没有概念,本来是一件很紧张的事情,可是让丁潜这样一搅和,反而觉得有点儿滑稽。
    “这样吧,我们先去楼上转一圈,下来再在街上走一圈。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其实不用再去找了。”
    “不用了?你确定?”
    “嗯,其实我只要到这里站一会儿,心里的压力就没了,现在我感觉很轻松。”
    “是吗?”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明知道那些念头统统都是荒谬的想法,可我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去印证。但是说起来,每次到现场印证之后,我的心情就会好很多,一连几天都能安心。”
    “但问题是,你的情况已经逐渐呈现出固定模式了,病情也越来越严重。每隔一两天,甚至每一天,你的脑海中都会出现新的死法。然后你就焦虑不安,无法忍受,不得不一次次地返回现场去印证你的想法。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是,就是这样,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现在可以确定地告诉你,你患上了强迫妄想型神经官能症。”
    “这是什么病?”
    “拿你来说,困扰你的那些荒谬的想法在我们心理医生这里,叫‘妄想’。而你必须返回现场的‘顽念’就是一种典型的‘强迫行为’。”
    “是,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是被迫的,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到那些讨厌的地方。我明明知道那样做很可笑,但似乎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逼着我胡思乱想,强迫我半夜起床回到现场,我无法控制自己,完全身不由己。”张欣然现在对丁潜已经完全转变了看法,这个睿智的年轻人已经开始获得了她的信任。
    “那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得了精神病?”她焦急地问。
    “不,虽然我对你还不是完全了解,但从表面上看,你没有表现出任何精神错乱的症状。你的情况也不比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更糟。”
    “你是说,还有人有像我这样的强迫妄想?”
    “对。也许不一定是被死亡的念头纠缠,但也有其他类似的心理问题。举两个简单的例子,很多人离开家,明明已经把门锁上了,但还是担心,不得不返回去检查。还有些人总是担心手上或是什么地方沾上病菌,稍稍碰脏一点儿,就不停地洗手、洗衣服。”
    “我就是那样。”张欣然说,“照你这么说,是不是我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不不,张女士,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跟他们不一样。一般安全感不足、患得患失的人会出现一些强迫症行为,但不至于严重到被一个荒谬的念头驱使。你虽然没有达到精神错乱的程度,但你的顽念已经给你造成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进行全面治疗。否则这种病症很容易出现反复。”
    “很长一段时间是多久?”
    丁潜正要回答,无意中看到一个人的背影从他们的不远处走过,似乎还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他望过去,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十分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只是刹那迟疑,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人。
    要不是丁潜有过目不忙的本事,未必看一个背影就能认出他。
    他扔下张欣然,疾步追到那人身后,一拍他的肩膀。
    那人站住,慢慢转过身。
    食尸鸟。
    果然是他。
    居然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他。
    程飞看着丁潜,似乎有点儿陌生:“你是……”
    “当兽医的跟动物打交道久了,记忆力也会退化吗?”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温欣的男友,对吧?”程飞白净略长的脸上浮现出玩味的微笑,“上次一别,你可还好?”
    上次他用动物麻醉剂暗算了丁潜,那笔账丁潜还没找他算呢。
    “托你的福,还不错。听说你自首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托你的福,我也还不错,居然没有警察肯抓我。现在的社会这么和谐了吗?”
    丁潜脸色忽然一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逛街呀。有什么可奇怪的?”
    “为什么碰巧又会让我遇上呢?”
    “你不是都说碰巧了吗?”程飞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丁先生,你要先搞明白一点。我现在不是嫌疑人,你没有权力像审问犯人一样审问我。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慢着。”
    “你还想干什么?”
    丁潜朝站在远处的张欣然招招手,让她过来,指着程飞问她:“你认识这个人吗?”
    张欣然看了看他:“不认识。他是谁?”
    “我是丁先生的一位朋友。”程飞笑眯眯地对张欣然说,“不打搅你们了,我先走了。”
    丁潜没有理由拦他,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又问张欣然:“你确定不认识他?”
    “不认识。”张欣然很肯定。
    这让丁潜更加疑惑。
    这个程飞这是偶然遇见的吗?
    还是他另有企图?
    说心里话,丁潜这么聪明的人,居然看不透这个人的套路。
    东洲碎尸案头号嫌疑人,隐遁二十年突然想要自首,而他的面相绝非善类,眉宇间分明透着狡诈。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阴谋?
    “丁医生,这个人是你的患者吗?”张欣然问。
    “他啊,呵呵,他病得可不轻。”
    “是吗?”
    “还是别管他了,我们来这里是给你解决问题的。你刚才问我需要治疗多久,保守疗法至少得半年。”
    “这么长时间?”张欣然很吃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