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食罪者(全10册) > 第14章 不可能的企图
    第14章 不可能的企图
    1
    一个头发斑白,50多的男人站在严果的病床前,望着躺在床上被毁容的严果,神情复杂,既有愧疚又带着冷漠。
    这个人就是蔡凤琴的前夫,严果的父亲。他叫严骏。
    他和蔡凤琴十几年前就离婚了,那时候女儿还在上小学,法院把女儿判给了蔡凤琴,由严骏每月交一部分抚养费,一直到严果18岁。离婚之后,严骏很快又结婚,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些年他与蔡凤琴几乎没有多少来往,连女儿也没有见过几面。
    在这次惨案中,严果可以说是最无辜的受害者。她根本没有参与过10年前的吴芸事件,就因为她是蔡凤琴的女儿,凶手把她也作为了报复对象。活生生地把她一张脸咬烂,医生说,想彻底复原是不可能了,肯定会在脸上留下巨大的伤疤。对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孩来说,毁容甚至比死更悲惨,今后等待她的还有漫长的人生之路,她要在人们异样的眼光中默默生活,可能没机会结婚,生不了孩子,一个人孤独终老。
    考虑到严果的难处,警方希望帮她安顿下来,调查了解才发现,她其实与自己的母亲关系很僵。她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也没有和母亲住在一起,自己出去四处打工。现在就暂住在广安县,距离平江市区很近。她还有个男朋友,不过男友推三阻四,根本不想照顾严果,还声称已经和严果分手好几个月了。
    如今,母女俩都需要人照顾,最后,警方只能联系蔡凤琴的前夫,严果的生父过来商量,看看怎么办。
    严骏一开始推脱说自己有心脏病,身体状况也不好,还需要家里人照顾,没有精力照顾别人了。
    郭蓉蓉一听这消息就来气了,她最讨厌始乱终弃、抛妻弃子的男人了。撸胳膊挽袖子亲自找到严骏家,连劝带吓唬,硬是把这人给揪来了。丁潜暗自感叹,连他这个心理医生都不一定能搞定这种事,郭蓉蓉居然手到擒来,果然不简单,这本事要是到派出所调解民事纠纷肯定行。
    严骏来到病房就杵那儿不动了,严果也不想见他,被子蒙头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爷俩就在这儿僵持。
    郭蓉蓉实在等得不耐烦,朝严骏使劲儿咳嗽两声,努嘴让他主动点儿。
    严骏没办法,慢吞吞地挪到床前,咽了口唾沫,弱弱地唤道:“小果,爸来看你了。”
    严果蒙着头不吭声。
    严骏叹口气,鼓起勇气说:“爸知道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可是当初我跟你妈那种状况……唉,说什么都没用了,爸这次来就是想看看能帮上你什么忙不。虽然爸现在身子骨也不好,但你毕竟是我女儿,你现在这样我不能不管。你就给爸爸一次机会吧,啊?小果……”
    严骏说到最后,嗓子哽咽,看来也是真情流露。
    郭蓉蓉远远瞧着,小声问身边的丁潜:“你说严果会不会连她爸爸都不记得了?”
    “这个……我觉得倒不至于。前行性失忆症对长期记忆影响不大,相对来说,事情发生的越久远患者反而能记得越清楚,主要是破坏就近发生的短期记忆。”
    严果蒙在被子里,被子微微抖动,似乎在哭泣。
    严骏深受感染,慢慢揭开了被子,没想到严果不是在哭,居然捧着漫画书在发笑。
    这一下可把严骏气得不轻,一把揪住严果,把她从床上拽起来:“这么多年没见,你爸好容易来看你,你怎么能无动于衷,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严果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压抑着满腔怒火,冷冰冰地说道:“我没有你这样的爸,我根本不认识你!”
    严骏脸涨通红,又羞又恼,抓着女儿的手不住地颤抖。
    严果慢慢仰起脸,慢慢摘掉脸上的纱布,露出满脸狰狞的伤疤,刚刚结痂的一条条伤口,简直就像恐怖片里爬出来的恶鬼。她微微一笑,脸上裂开一条黑色的口子,条条伤疤跟着一起耸动,让人脊背发麻,头皮发炸。
    严果瞪着那双没有受伤的眼睛逼视着严骏,眼神中充满了怨毒。
    “爸——”
    她从齿缝里阴森森地挤出这个字。
    “你……”严骏哆嗦着指着她,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气血攻心,双眼翻白,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郭蓉蓉和丁潜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变故,赶紧跑上前看严骏,他已经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
    “赶紧去叫医生。”丁潜大声提醒郭蓉蓉。
    “哦,好。”郭蓉蓉也手忙脚乱了,慌慌张张跑出病房喊医生。
    丁潜这时候无意中瞥到了坐在病床上的严果,猛然发现她竟然在笑。
    她冷冷地瞅着自己奄奄一息的生父,没有丝毫的怜悯和悲恸,只在那张黑漆漆的嘴角停留着得意的笑容。
    丁潜打了个冷战。
    当他抬头看向严果,她的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露出一副说不出是难过还是茫然的表情。
    而那一瞬的冷笑却深深刻凿在丁潜心里。
    郭蓉蓉很快把医生叫来了,马上对严骏进行了紧急的心肺复苏程序,然后把他抬上移动担架,送到了急救病房。
    丁潜一直暗中留意严果,她再也没有任何异常的表情。只是恹恹地拿起卡通书,翻看起来。
    “我刚才是看错了吗?”丁潜暗暗问自己。
    2
    经过紧急抢救,严骏的命是暂时保住了,但还处于昏迷状态。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说他发病前就已经换上了冠心病,这次发病突然,造成了心肌大面积坏死,暂时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即使抢救过来亦不排除变成植物人的可能。
    严骏后娶的老婆带着孩子随后赶过来,在急救室里哭哭啼啼,闹得不可开交。
    丁潜趁乱离开了医院,来到刑警队找法医柳菲。
    “你说什么,让我给蔡凤琴做体检,我可是法医……”丁潜莫名其妙跑过来找她,提出让她给蔡凤琴做体检,让她无比惊讶。
    “我不是一定要让你去给蔡凤琴检查,你应该认识平江市医院里的医生吧。随便找个人,给她做一个全身检查就好。”
    “你本身不就是平江第一人民医院的心理医生吗,你自己找人不就好了,何必找我?”
    “不是不可以,但我不想让杜志勋知道是我的想法,我怕他阻拦我。”
    “你到底想搞什么,掖着藏着的。”柳菲怀疑地看着丁潜。
    “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先等调查结果出来以后再说吧,你只要先帮我这个忙就行。之后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柳菲答应了,也没多问。
    她通过关系,把还在县医院住院的蔡凤琴转移到了市人民医院,按照丁潜的要求进行了体检。
    傍晚。
    丁潜一个人悄悄走进平江市塔东区看守所。
    因为他的身份不是警察,却拿了一张临时调查资格证,要求到看守所见一个犯人。让看守所民警很为难,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拖拖拉拉不肯放行,最后丁潜没办法,给省厅刑事调查局局长宋玉林打了一通电话。
    宋玉林接到丁潜的电话很高兴,他们已经好久没联系过了,包括这次请丁潜出马,也不是他主动出面联系的。他正好想跟丁潜好好聊两句,没想到丁潜很冷淡地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你让他们放我进去就行。”
    宋玉林碰了个钉子,弄得很尴尬,放下电话给看守所所长打了一个电话,把丁潜放进去了。
    看守所民警都搞不懂丁潜是什么来头,又不是警察,却能毫不客气地跟上级领导说话,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我要见吴宏胜,这两天刚收押的。”
    丁潜一提到这个人的名字马上引起了大家的重视。谁不知道“食人魔”吴宏胜。
    他落网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平江市,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这个恐怖的杀人魔王给市民带来惊悚的同时,也带来了刺激和茶余饭后的谈资,关于他的传闻五八门,各种版本,把这个人都妖魔化了。
    吴宏胜一进看守所,民警们纷纷跑来看,想瞧瞧这个怪物究竟长什么样,是不是传闻中长相狰狞的变异怪物。
    “怎么称呼您……丁警官?”一个老民警带着丁潜走进迷宫一样的通道里,打开一扇扇栅栏门,一直往里走,嘴里闲的没事儿跟丁潜搭话。
    “随便。”丁潜说。
    他看着身旁长长一排监室里一扇扇狭窄的小门,从里面探出一双双阴郁、渴求的眼睛,在他身上扫过。他能从每一双眼里,看到一个个深深隐藏的故事,一个个挣扎渴望的灵魂,或喜或悲或悔恨或无奈……
    “吴宏胜就是您抓住的吗?”老民警打听。
    “嗯。”
    听到丁潜承认了,老民警立马来精神了:“食人案我们都听说了,太残忍了,大家都说凶手不是正常人,是个僵尸,外表上我倒是没看出来,也没接触过,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真像传的那么邪乎?您是怎么把他抓住的啊?”
    丁潜没心思跟他聊,问道:“他到底被关在哪儿,还没到吗?”
    老民警讪讪地指指走廊尽头,说:“拐过去还有监室,这样的重犯我们单独关押。”
    吴宏胜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点儿的监室里,全身上下都戴着手铐、脚镣,动一动都吃力,看上去十分夸张,监室里安装着监控,可以360度无死角观察疑犯的一举一动,防止他自杀。
    恐怕吴宏胜一辈子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重视过。
    “要把他带到审讯室里吗?”老民警问。
    “不用,在这儿就好。你可以出去了,完事儿了我叫你。”
    丁潜把民警打发走,监室里只剩下他和吴宏胜两个人。
    吴宏胜坐在比地面高出一块的大硬板边上,背靠着墙壁,在那儿闭目养神,像个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
    丁潜走到他跟前,他缓缓睁开眼,看了丁潜一眼,没什么反应,就像根本不记得他了。
    “吴宏胜,你现在已经很出名了。全平江市都在谈论你。”
    “是吗,那敢情好。”吴宏胜口气中带着一点儿讥嘲,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表情。
    丁潜坐在他面前,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他。
    “想来支吗?”
    吴宏胜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拴着手脚的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缓慢地把烟送到嘴里,丁潜给他点着火。
    “你来找我做什么?”吴宏胜贪婪地吸了两口,恋恋不舍地吐出烟雾,开口问。
    “我想听你再跟我讲讲作案的经过。”
    “呵呵,我这两天都说过不下10遍了。我都烦了,你还不嫌烦啊。”
    “我只是还有点儿弄不明白的地方,想跟你确认一下。”
    “……”
    “你之前说,你在计划对蔡凤琴一家动手之前,已经踩点儿了很长时间。在案发那天,你偷偷潜入她家院子里,你是特种兵出身,没有被蔡凤琴他们发现。你悄悄走进她家厨房,在他们喝水的茶壶里放进了强效催眠药——氯硝西泮。然后,你等着他们喝下了掺进安眠药的茶水,全部被迷昏,你才进入房间把他们一一绑起来。然后开始实施一系列犯罪……”
    吴宏胜抽了一口烟,说:“是啊。就这么回事儿,有什么问题?”
    3
    “我回去好好想了想,发现了几个还有点儿疑惑的地方,想问问你。”
    “随便。还有烟吗,再给我来两根儿。”
    丁潜把两整包烟放在他手里,都是好烟。吴宏胜贪婪地吞了口口水,在看守所里,连抽烟都成了奢侈的享受,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抽不了几回烟了。
    “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蔡凤琴把学生请到家里来做客的?”
    “我不知道,那天只是碰巧了。”
    “碰巧?不会这么简单吧,常笑、陈中敬、姜山、李建民、于璐、田莉婷这6个名字,你肯定都记得清清楚楚吧。”
    “……”
    “因为这些名字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你女儿的日记里,当年,他们是你女儿的同班同学,也是班上的班干部。蔡凤琴怀疑吴芸偷了她的钱,把这件事公开之后,这几个学生为了讨好老师,对吴芸进行了各种欺凌,也可以说,他们是和蔡凤琴一起造成吴芸自杀的罪魁祸首。现在10年过去了,你女儿经历了各种痛苦,最后死去,而那些当初作恶的人却过得逍遥自在,你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既然要报复,当年涉嫌伤害你女儿的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你连蔡凤琴的女儿都没有放过,自然不会放过那几个学生了。实际上,你对这些人的处理手段也绝对令人发指。你把他们捆绑起来围坐在餐桌周围,摆成聚餐的样子,让他们看着满桌食物却只能忍受饥饿,你不停地折磨他们的精神直到发狂,再逼迫他们互相撕咬。这些不像是临时构想的,倒像是事前经过了周密的计划。”
    “你太自以为是了,丁警官。其实道理很简单,就像你能抓住我只是我一时疏忽一样,不证明你有多了不起。”吴宏胜不以为然地吐出烟圈,“你这个问题,那个姓杜的警官早就问过了。我重新回答你一遍,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只是见机行事。你别忘了我是什么出身,当特种兵那会儿我就杀过人,不过杀的都是反社会的暴徒,所以那会儿我是人民英雄。但本质都是一样,杀人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根本用不着提前计划。如果让你上战场,难道你还能预料到敌人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袭击你吗,靠的全是临场应变。”
    丁潜一下被说的无言以对。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病怏怏的男人不但身手不凡,思维也十分凌厉。
    “那么第二个问题,那6个被害人被你放狗啃咬的遍体鳞伤,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受伤致死,统统是被饿死的,因为你恰好避开了他们身上的要害部位,你是如何懂得这些医学常识的,莫非你还学过医?”
    “哼,少拿话套我。其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应该明白。特种兵经常要参加野外生存训练,受伤是常有的事情,懂得医学常识没什么稀奇的。这个问题那位杜警官之前也问过了。你都问完了吧,再给我来支烟。”
    丁潜掏出自己的烟给他点上。
    “我还有个疑惑,安大宝你还记得吗?”
    “安大宝是谁?”
    “你在作案的时候,是不是有个小男孩意外跑进来了。”
    “是有一个,原来他叫安大宝。”
    “他是蔡凤琴邻居家的孩子。我有一点纳闷,你看到他闯进来,为什么没有杀他灭口呢,反而冷静地模仿起‘丧尸’走路让他学……”
    “这有什么。”吴宏胜不耐烦地打断,“我恨的只有蔡凤琴他们,没必要伤害一个不相干的小孩。再说他模仿‘丧尸’走路,没准儿能帮到我。”
    “你放他走就不怕他报警吗?”
    “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说清楚。”
    “我看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那你说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你事前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弱智。所以,你根本不必担心,我说得没错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哼……你又自以为是了,丁警官。哪有什么提前知道,很简单,你知道什么叫艺高人胆大吗?我作案的时候一直都是遮着脸的,那个小孩根本就看不出我是男是女,以小孩子的能力,还能描述出来我什么?”
    “……”
    “很遗憾,丁警官,这个问题,那个杜警官也问过了。我很纳闷,你们之间实在是太缺乏沟通呀。”
    丁潜暗暗吃惊。
    还真是低估了杜志勋,他想到的这家伙居然也想到了,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
    “我还有一个问题,杜警官应该没问过……你认识蔡凤琴的女儿吗?”
    吴宏胜明显没有心理准备,被丁潜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愣了。
    “这个问题怎么样,够新颖吗?”
    “这是什么狗屁问题!你在耍我呢,我怎么可能认识她!”吴宏胜骂了一句,用力嘬烟,把整个肺都吸满,慢慢吐出。
    丁潜脸上没有丝毫调侃,继续道:“据我了解,蔡凤琴和她女儿的关系不怎么好,这些年甚至都不见面。为什么你计划杀害蔡凤琴的时候,她意外地出现在家里。如果说,那6个学生到蔡凤琴家聚会是巧合,那她女儿突然回来,难道也是巧合吗?就好像上天特意为你挑选了一个报仇的好机会。”
    “……”
    “你轻车熟路,像进自己家一样潜入蔡凤琴家里,找到了茶壶,在茶中下药。蔡凤琴的家并不大,屋里有8个人,你进屋投毒居然一点儿都没有被察觉,这除了说明你特种兵出身,身手不凡,还需要运气吧。”
    “……”
    “当他们被药倒后,你开始作案。你成功地解决了6个人,但你故意不杀蔡凤琴母女,用你的话说,是要充分地折磨她们。然而,蔡凤琴的女儿却逃走了。你如此周密地布局,为什么能让一个身受重伤的女人逃走了呢?”
    “百密一疏。”吴宏胜叹口气。
    4
    “更巧合的是,蔡凤琴的女儿偏偏患有前行性失忆症。根本记不起凶手的长相,甚至连自己住在哪儿也记不住。不仅仅是她,连她母亲蔡凤琴本人都患有前行性失忆症。而这种失忆症根本不是遗传的。母女俩同时患上这种病,更是巧合……”
    “你到底想说什么?”吴宏胜终于忍不住,打断丁潜。
    “很多事情单独看是巧合,但如果把一个个巧合凑在一起,那就是必然。虽然你一直强调说,整个案件都是你精心设计的,再加上一连串运气帮助你顺利完成了作案。不过在我看来,这不是运气,而是你设计的另外一个部分,你没说的部分……这个案子你需要另外一个人来完成。”
    “……”
    尽管吴宏胜极力想要保持镇定,但他夹着烟卷的手指在不自觉地颤抖,他费力地把烟卷塞进嘴里,用力吸,用力……烟头明灭,灰色的烟雾把他笼罩起来。
    丁潜注视着他,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却有一种直射心底的力量。
    “其实,我今天来,是因为一个更重要的线索。你想听听吗?”
    吴宏胜抬起混浊的眼,他有点儿不敢直视丁潜的眼睛。
    他曾经面对过各种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丁潜一样让他感到如此紧张。他文质彬彬,周身没有任何武器,但那双平静的眼睛暗藏旋涡,仿佛能吸进人的灵魂。
    他努力保持着镇定,装作不在乎,故意干笑两声。
    “我刚刚得到了蔡凤琴的体检报告,发现她患有急性胃溃疡,而她的失忆症跟胃溃疡之间有着很大联系,正是由于胃溃疡才逐步导致了失忆症,具体的病理原因我想用不着我跟你解释,你应该早就知道了,而关键的问题是,她的胃病不是偶然患上的。我们给蔡凤琴下了胃镜,经过专家会诊,在她的胃里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物质——金刚石粉。”
    “这是一种任何饮食中都不可能出现的工业原料。在中世纪欧洲,一度流行在贵族中间,被作为一种不易被发觉的慢性毒药,用于暗杀和自杀。把金刚石粉掺在饮料和食物中很难被发觉,这种物质具有疏水亲油的特性,服用下去会沾黏在胃壁和肠道上,随着胃肠的蠕动能把胃肠壁磨漏,造成胃肠出血而亡。如果用量和周期控制得当,人体会缓慢出现胃溃疡的症状,很难被察觉出中毒。”
    吴宏胜凝视着丁潜,神情从未如此严肃。
    “你认为,是有人给蔡凤琴和严果母女下毒了。”
    “不,是只对蔡凤琴一个人下毒。”
    “你怀疑谁?”
    “一个比较容易隐藏在她身边,不易被觉察的人。”
    “你怀疑是她女儿严果?”
    “你觉得呢?”
    “女儿给妈下毒,亏你想得出来。我觉得你简直比我更变态。”
    “这个想法是有点儿违反常理,但却是唯一合理的假设。蔡凤琴退休之后一直都在乡下老家独居,跟邻居关系很僵,又没有朋友,独自一个人过。这种情况下要给她缓慢投毒,让她患上胃溃疡,其实并不容易。必须有一个人时常陪伴在她身边才有机会下手,这个人肯定不能是你。据我了解,严果之前就在平江市附近的广安县生活,还交往了一个男朋友。据她男友说,她3个月前以母亲身体不好为由要回家看看,至此就没再回来,然后突然告诉他要跟他分手,而这3个月恰好就是这起连环食人案的整个作案时间。为什么第一起案子和第二起案子相差3个月之久?如果考虑到投毒产生的效果,这就好理解了。而这个投毒的人,有谁会比严果更适合呢?”
    “……”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弄清楚这个听上去很荒诞的问题——你跟严果是不是有勾结?”
    “跟严果有勾结?”吴宏胜定定地看着丁潜,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你真逗,我实在帮不了你的异想天开。我会跟仇人的女儿有勾结吗?蔡凤琴把我女儿害得那么惨,我也要把她女儿弄得一样惨,没把她生吞活剥就算她便宜,还能跟她有勾结?真是天大的笑话!”
    是啊,他把严果整张脸都啃烂了。即使两人之间真有勾结,也不至于为了掩饰付出这么大代价。这个荒诞的假设也就是在这里讲讲罢了,根本没有人会相信。
    丁潜看着吴宏胜大笑,神情异常平静,让人捉摸不透。
    等吴宏胜笑够了,他接着说:“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你们之前的矛盾。但我这个人疑心重,不亲自来检查一下,没办法下定论。”
    “亲自检查?你还想干什么?”吴宏胜收敛了笑容,警惕地打量丁潜,忽然目光一闪,“我想起来了。逮捕我的时候,你就对我动了手脚是吧,你跟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是在故意刺激我,我恍恍惚惚记得我都拔枪想自杀了,然后莫名其妙就瘫了。是你干的吧?”
    丁潜不置可否,目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吴宏胜不经意地和他的目光刚刚一碰,仿佛有股无形的磁力把他的注意力吸过去。他稍稍晃神,突然一激灵清醒过来,赶紧把头扭向旁边,避开丁潜的目光。
    “对,就是这招,你之前就用这招把我抓住的。你这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吴宏胜厉声问道。
    丁潜心里一凛,停止了催眠。
    瞬间催眠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已然被对方察觉就失效了。他低估了吴宏胜,特种兵出身的他反应异常敏锐,着了丁潜一次道儿就有了防备。
    丁潜知道,要想从这个人嘴里套出真话难上加难,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
    正在犹豫的时候,监室门被人用力推开。
    丁潜一看来人,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
    杜志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杜志勋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刑警队长孙建洲,还有一个是个年轻刑警,手里夹着厚厚的材料。
    5
    看样子他们是来提审吴宏胜,正巧撞见丁潜了。
    杜志勋一看到丁潜在这里,先是惊讶,继而面沉似水,说道:“谁让你来的,丁医生,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
    丁潜笑笑没说话,对吴宏胜低声说:“这件事还没有完,我会一直调查下去的。”说完,转身与杜志勋擦肩而过,径自走出了监室。
    杜志勋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怒火,阴着脸,一动不动。
    孙建洲察言观色,说道:“杜组长,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又不是警察,怎么总掺和这个案子,现在偷偷摸摸地找嫌疑犯,他到底想干什么?看守所也是,怎么随随便便就把不相干的人放进来了?我去问问他们。”
    杜志勋没吭声,默许了。
    孙建洲离开监室出去了10分钟,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自然。
    “怎么了?”杜志勋问他。
    “看守所那边说,是你们省厅调查局宋局长特批的。”
    杜志勋脸一下就沉下来。
    宋玉林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不能说什么,可是这个老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总是在背后支持这个姓丁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的目光落在凶手吴宏胜身上。
    他正在用吸剩下的烟头点另外一支烟,卖力地吸着,直到香烟着了,喷出一股上好烟草的焦香味,他紧紧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杜志勋问他。
    吴宏胜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很不耐烦地回答:“没说什么。”
    杜志勋一把将他手里的烟抢过来,扔在地上捻灭了。
    “你……”吴宏胜无比心疼,那架势如果不是戴着手铐、脚镣,都能跟杜志勋拼命。
    “我知道你兜里还有。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你就只能裹手指头了。”杜志勋说。
    吴宏胜马上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说:“我们真的没说什么,他就是问了我两个问题。”
    “问你什么了?”
    “问我是怎么知道蔡凤琴把学生请到家里来做客的……还问我有没有学过医,又是如何给被害人缝合伤口的……”
    杜志勋稍稍一愣,随即道:“这不是我问过的问题吗?”
    “是啊,我也纳闷,你们干什么问一样的问题,还一本正经的样子。”
    杜志勋哼了一声,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儿门道儿,宋局倒是没看错。
    他又看了吴宏胜一眼:“他还问什么了?”
    “再就没有了,刚问到这些你就来了。”
    “哦,是这样啊。”杜志勋点点头。
    他又打量了吴宏胜一眼,不知怎的,他感觉这个人今天有点儿反常。之前一直态度冷漠,充满了对抗,今天似乎有点儿服软的意思……
    吴宏胜在之后的提审中更加印证了杜志勋的猜疑。他之前虽然认罪了,但一直不配合,尤其是当着新闻记者的面,对自己杀害这么多条人命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还大谈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样的新闻当然不能往外播了,孙建洲只好三番五次过来审问他,与其说是审问,不如说是苦口婆心地教育。
    今天,吴宏胜一反常态,按照孙建洲的意思开始深刻反省自己的罪行。杜志勋坐在旁边冷眼观看,心里更是画上了大大的问号。
    吴宏胜发生这么大变化难道跟丁潜有关?
    他们之间到底说过了什么?
    这个丁潜越来越让他琢磨不透了。
    这次审问让电视台记者和孙建洲很满意,吴宏胜完全是按照他的意思说的,从各个方面剖析了自己的犯罪根源,表达了对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属发自内心的歉意和无比的悔恨之意,还三番五次地告诫电视机前的年轻人,一定要走正路,切不可一时意气用事,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悔之晚矣。
    杜志勋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吴宏胜,疑心更盛。
    他看得出,吴宏胜根本就是口是心非。
    像他这样穷凶极恶的罪犯,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后悔。坐牢和死亡的威慑都无法抑制他们犯罪的欲望。这是反社会人格,这种类型的罪犯,一旦被捕,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口若悬河,把自己的犯罪经过当作一种炫耀。
    吴宏胜完全不是这样,他在掩饰,在伪装。可是事到如今,他掩饰给谁看,杜志勋百思不得其解。
    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但他又弄不清是什么。
    审讯完回到宾馆,他冲了淋浴,躺下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感觉天好像亮了。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吵醒。
    他接了电话,嗯嗯的听那边说了些什么,突然从床上坐起,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15分钟后,他穿戴整齐,神情肃穆地出现在了塔东看守所。孙建洲比他早到了一会儿,满头大汗,外衣扣子都扣错了。
    他正在朝着值班的民警吼:“怎么回事儿,我走的时候吴宏胜还好好的,这才几个小时人就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昨晚值班负责人姓李,李警官焦头烂额,不停地道歉:“这是我们的疏忽,我的疏忽。”
    杜志勋催促道:“先别说这个,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自杀。”
    “自杀?”
    “你们昨天审完他,他回监室不久就自杀了。要不要看看他的尸体,他用牙齿和手弄断了自己的手腕动脉……”
    “人的下巴短,牙齿也不够长,很难咬断自己动脉吧。”杜志勋表示怀疑。他见过很多离奇的血案,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死法的。
    孙建洲也有同感,看李警官的眼神不太相信。
    李警官看出来了,说:“听上去是很离奇,可是这是医生的检查结果。你们不相信可以跟我来看看。”
    吴宏胜的尸体还停在监室里。手铐脚镣已经卸下,四肢平整地躺在地上。衣裤、地面、硬板上血迹斑斑。有两个医生在他身边。
    吴宏胜周身只有左手腕一处伤,伤口完全撕裂外翻,就好像被野兽撕咬过一样,这家伙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