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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6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4)
    “这个道理,连奴婢都看得透,官家如此英明,当然看得清楚,司马侍郎自然也看得清楚……所以,那就只可能是另一种情况,那些贼人想要攀污陷害石丞相,但这种情况下,既然明知道石丞相是清白的,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留下活口,将贼人带回职方司讯问,以司马侍郎的能力和职方司的手段,不可能审不出真相,如此,司马侍郎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替石丞相洗清最后一丝嫌疑,而不必象现在这样,连一个活口都不留,职方司也无人参预审讯……”
    赵煦微微点了点头。
    庞天寿受到鼓舞,又继续说道:“除了维护石丞相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维护潘照临。奴婢虽不清楚司马侍郎和潘照临的交谊,但以司马侍郎的为人,他想维护潘照临,倒也不无可能。但若是如此,潘照临就不应该死……所以,奴婢才觉得,司马侍郎没有理由去做假。”
    “话是如此……可是……”赵煦的目光投向御案上的那份卷宗,冷笑道:“李昌济……你能相信么?不管他有多少理由,这样的案子,这样的结论,司马梦求会不知道保留活口的重要?”
    “这……这的确是有疑之处。”庞天寿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当然也觉得有可疑之处,但是,这件案子里,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不管真相如何,都已经彻底查不下去了,此时再纠结于司马梦求说的是不是真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只能宽慰着赵煦:“但是,官家,这桩案子,说到底,也只有两个人可能是幕后主谋,要么是李昌济,要么便是潘照临。奴婢记得,一开始,也是司马侍郎主动冒大不韪去调查的潘照临,所以,司马侍郎对陛下的忠心,应该不需要怀疑。”
    “司马梦求的忠心……以前朕的确觉得他是忠心的,但现在看来,从头到尾,他都在竭力的担保石越非谋逆之臣,安平之事必定与石越无关,他调查的目的,也是为了洗脱石越的嫌疑,你说,他真的是对朕忠心么?”赵煦有些诛心的问道。
    庞天寿不敢接话。赵煦又叹道:“但这些事情,不管他怎么想,朕都不怪他,因为他一直很坦诚,从来没有骗过朕,所有的话,都对朕说得明明白白。是朕到今日才真正明白,同样的话,不同的心境,竟然会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这种事,庞天寿就更加不敢接了,他勉强干笑了一声,劝慰道:“其实不论如何,官家都不必再为此事伤神,当时让司马侍郎调查此案,也只是担心石丞相左近有奸小之人妄图非份之福,后来发现有此嫌疑的人,也就是潘照临一人。既然如此,就算潘照临真的是幕后的主谋,他也已经死了。既然有嫌疑的主谋都死了,不管什么案子,都可以算是结束了。”
    “是啊!主谋都死了!‘真相’也有了,案子也算结了。”赵煦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冷笑,“如今这个‘真相’,纵使朕明知道它有问题,朕也可以忍了。但是你想过没有,这案子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倘若潘照临被认定是嫌逆倒还罢了,偏偏嫌逆却是什么李昌济……石越迟早是会知道潘照临的死讯的,他知道以后,就会知道朕在暗中调查他的左近之人,你说,到时候,石越会不会相信潘照临是被李昌济蓄养的私属所害?石越又会不会相信李昌济是什么幕后主谋?更加重要的是,石越又会不会相信朕已经‘相信’了李昌济才是幕后主谋?朕又能不能相信石越会接受这一切?”
    赵煦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庞天寿听到后背都发凉。
    “石越解兵权回朝后,朕虽然对他不支持北伐一直有所不满,但的的确确是已经不再怀疑他有非份之想。他折腾什么门下后省新制,朕虽然反对,但也不真怪他,朕总在想,说不定他是在这样的方式,向朕证明他没有做权臣的想法……”赵煦苦恼的揉着额头,“便如你说的,朕调查此案,只是担心石越左近有奸人,所以,司马梦求给朕一个什么样的‘真相’,其实都不重要,朕哪怕知道是假的,再生气,最后也会接受,也只能接受——朕还能怎样?朕又不能大张旗鼓调查此案!但是,他不应该让潘照临死啊!不管怎么样,都该保住潘照临的啊!”
    赵煦放肆的说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忍住了最后一句话。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伐形势不妙,章惇和唐康互相攻击,他很可能就要指望着石越去救火!但现如今,他还敢用石越掌兵么?
    当天晚上,开封府中牟县,牟山。
    连绵数十里的牟山,在开封城西,牟山县城的北边,说是“山”,其实只有十余丈高,据说这是当年曹操与袁绍官渡之战时,人工垒成的土山,经历岁月变迁,当年的庞大战争工事上长满了草木,郁郁葱葱,与普通的山岗再无分别,也成为当地人安葬先人的一处风水宝地。
    赵煦有旨意好好安葬潘照临,司马梦求便决定将潘照临葬于牟山。原因当然与官渡之战无关,而是因为,这里离郑州新郑县的周世宗庆陵不算太远,只有几十里路。他不能将潘临照安葬到庆陵附近,位与开封与新郑中间的中牟县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所谓的“好好安葬”,也不过是选一座松峦叠翠的山岗,挑一副好点的棺椁而已。所幸的是,潘照临应该不会在乎这些。
    职方司的亲从吏一铲一铲的将黄土覆上棺椁,转眼之间,潘照临的棺椁就被掩埋不见,一座小坟包慢慢堆起,司马梦求站在坟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但他的耳边,却在不断回响起潘照临临死前说的那句“将军”!
    一个棋手,将自己当成了棋子。
    一个谋士,将自己变成了死间。
    下了一辈子的围棋,临死之前,却突然将棋局改成了象棋!
    司马梦求有许多的话,想对潘照临说。
    他很想对他说:“潘先生,讲点道理呀!”但眼前浮现的,却是潘照临那讥讽的笑容。
    他也很想对他说:“潘先生,你象棋水平太臭了,哪有这般绝决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这是潘照临用自己的生命,下出的最后一手棋。包括他司马梦求在内,所有人都在他毂中,逃不脱,解不开。他之前设计的完美的计划,瞬间变得漏洞百出,无论他怎么向皇帝禀报此案的经过,都变得毫无意义……
    活着的人证,呵呵,司马梦求怎么会不知道活着的人证至关重要。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绝决的不止是潘照临,还有他在幽草寺的那四名随从,也是如此的刚烈。便如白鹤寺的那些人一样,司马梦求不知道潘照临是怎么调教的他们。所谓的“审讯拷问”,不过是避开刘仲武,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自杀而已,然后他再伪造拷问的痕迹。
    一个脆弱的“真相”,再加上潘照临用自己的死,将一切都打成了一个无法再解开的死结,就这样,在赵煦与石越那无比脆弱的关系中,划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裂痕。
    因为潘照临的死,一切都再也无法解释清楚,甚至无法去挽救弥补。这种互相的猜忌,让赵煦和石越之间,只能逾行逾远,直至不可调和。
    司马梦求觉得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原本,石越已经用种种行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安平一事之后的裂痕,他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已经缩小到前朝宰相与新朝皇帝之间问题,顶多加上一点政见不和,虽然依然是个大麻烦,但和现在的情况比起来,简直就不成为一个问题。
    结果,自己却将一切都搞砸了。
    而且,他找不到任何办法去补救。
    司马梦求现在唯一的一丝希望,就是石越了。也只有石越,才让他相信,还有那么一丝可能,让事情不至于走向最不幸的局面。
    看着面前的一抔黄土,司马梦求真的很想问潘照临一声:“潘先生,值得么?”
    月色之下,松影摇动,笛声呜咽。
    3
    次日,崇政殿。
    赵煦心神不宁的听着诸相的争吵,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
    北伐一波三折,章惇速取幽州的策略未能实现,近二十万大军屯兵坚城之下,虽不能说师老兵疲,但攻城屡挫,未建寸功,耶律冲哥在西京虎视眈眈,而宋军却将帅失和以致互相弹劾……
    如果说在此之前,对于石越在河北做率臣击退辽军,赵煦还只是从历史经验、大臣的奏折言谈中,用自己的理智,了解、认可了石越的重要性,现在,赵煦则是真正理解了为何他的宰执们都如此的推崇、重视石越。
    统兵的率臣,真的不是那么好做的。
    章惇绝非无能之辈,相反,他的能力、手腕、杀伐果断,都是朝野公认的!他的身份也足够尊贵,兵部尚书参知政事,当年韩琦、范仲淹在陕西,包括石越抚陕之时,都没有这样的身份地位!然而,章惇就是镇不住北伐诸将,自北伐以来,将帅不和,就一直是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赵煦对唐康也有些不满,但他知道事情绝不只是唐康跋扈那么简单的。韩忠彦在廷辩中说真正对章惇不满的人,其实是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这些将领,唐康只不过是出头说话的那个人——倘若这些将领对章惇心悦诚服,唐康不过一正五品上中散大夫,又如何敢轻易挑战一个兵部尚书参知政事的权威?
    赵煦认为韩忠彦至少在这件事上,是正确的。
    而且他也从这次事件中田烈武、陈元凤与蔡京的暖昧态度,敏锐的察觉到问题并不完全出在唐康身上,在赵煦看来,唐康的问题只不过是太年轻、太刚直。
    然而,越是如此,赵煦就越是烦躁。
    他和石越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自从宋军攻取涿州后,双方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复杂。赵煦始终找不准那个和石越相处的平衡点。一方面,他对于驾驭石越没有信心,对石越在朝野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也颇为忌惮,同时更将石越视为自己真正控制朝政大权的最大绊脚石;然而,当石越表现出隐退下野之意时,他又无法接受石越就这样离开,他一直担心北伐出现变数,如果没有石越在朝中,他睡觉都睡不踏实。可是,倘若真要放手给石越大权,他又会害怕局面失控……
    于是,赵煦对石越的态度也非常纠结,一时尊崇礼遇,一时又刻意冷淡。
    而现在,因为潘照临之死和安平事件的所谓“真相”,赵煦在面对石越时,就更加纠结了。他甚至有点心虚的感觉,但在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后,他又变得十分的恼怒,对自己的恼怒。与此同时,眼下的局面,还让他的情绪中,夹杂着一种羞辱感。
    因为石越当初不愿意出任北伐的率臣,虽然赵煦也认为这可能是石越在刻意证明自己没有非份野心,然而,他更深更直接的感觉,始终还是觉得石越不愿意支持自己,不愿意为自己效力——尽管他自己也知道,倘若石越真的愿意出任北伐的率臣,他又会有另外的担忧,但他是皇帝,皇帝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不选择你,但你不能够拒绝他。
    尤其是当初为了得到石越的支持,赵煦还曾经刻意的“收买”石越,给了石越许多的尊崇礼遇,但结果石越还是没有同意率军北伐。
    这让赵煦一直有一种心态,他憋着一股气,很想向石越证明——北伐没有你也能成功。
    “没有石越,北伐也能成功”,这本身也是北伐派说服赵煦下定决心的重要原因。但是,赵煦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在涿州久攻不下之时,他一度因为过于担忧前线的军情而表现失态,直到得到石越的承诺,才安下心来。但石越也并不让人省心,他趁此机会,折腾起什么门下后省新制,很是给赵煦添了点麻烦。
    幸好宋军很快攻取涿州,赵煦的心情也变得复杂。
    石越的承诺,对赵煦来说,依旧是一颗定心丸。但与此同时,赵煦也更加不希望用到这个承诺,他更加希望在没有石越的情况下,赢下北伐。
    赵煦很想用北伐的胜利,告诉石越和所有曾经怀疑过他、不支持他的人,他才是对的!他不需要他们的支持,同样可以赢下一场战争。
    本来以为胜利就在眼前,赵煦对石越,也刻意的变得冷淡。
    但是,谁又能想到,转眼之间,就风云突变,石越对他,再次变得非常重要。
    而偏偏又在此时,闹出了潘照临这么一出事。
    他的定心丸,突然变成了一颗吃下去可能会救命,但也可能会死人的毒丸。
    此时此刻的赵煦,心里无比希望章惇是对的,希望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希望只要再坚持几天,幽州就可以攻克……
    然而,理智却在告诉他,这个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当章惇和唐康互相弹劾的奏章抵达汴京之后,两府就炸开了锅,使者来往于汴京与幽蓟之间,不绝于途,大宋朝的宰执们,在这两三天时间里,吵得不可开交。
    韩忠彦率先支持唐康,建议朝廷立即改变战略;但吕大防、许将、李清臣、王厚等大部分宰执大臣却都认为先不管战略的对错,唐康不听章惇节度,就应问罪,以儆效尤!吕大防大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称朝廷若不能用章惇之策,就当立即罢免章惇,另遣率臣,否则,就应该相信章惇,而包括许将和李清臣、王厚在内,朝中的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尚书左右丞……全都和吕大防站在了同一立场。
    诡异的是,他的左、右丞相——石越和范纯仁态度暖昧,二人都没有明确表明立场。这让赵煦心中更觉不安。
    倒是韩忠彦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他不仅上表为唐康说话,还当廷指斥众相对唐康的指责荒谬,称唐康是朝廷任命的幽蓟经略招讨左使,他完全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在宣抚左使章惇正在犯下严重的战略错误之时,唐康身为在前线的朝廷大臣,理所当然要站出来反对。
    而今天的廷议中,韩忠彦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
    他公然宣称倘若需要罢免章惇,另委率臣才能改变战略,那现在就应该马上召回章惇,另行委任宣抚使!
    而众宰执的态度也因此发生了分裂。
    吕大防转而表示赞同韩忠彦,他反复的强调北伐以来,章惇始终没有足够的威信统率诸军,换掉章惇不失为一个办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