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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1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9)
    但范纯仁虽然辩不过许将,却也并非被其说服,虽然许将语带讥讽,他也不生气,只是对赵煦欠身说道:“陛下,石越曾与臣言: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此真不易之理也!臣愿陛下三思。辽人虽行不义,然其与大宋相处已逾百年,渐蒙德化,已非蛮夷可比,此番南犯狼狈而归,足以令其刻骨铭心,若此时议和,则是我大宋德加于辽国,北境可得百年无事。杜诗有云: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幽蓟虽是汉唐故地,然太祖、先帝欲收复幽蓟,亦不过是为了得其形胜,以庇佑百姓。若能边境无事,又何必兴无益之兵,反令百姓劳顿、将士死伤?臣愿陛下三思!”
    范纯仁这番话言辞恳切,令人动容。百姓与国土,孰轻孰重,何者才是根本,何者才是目的?这原本也是儒家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如《史记》记载冒顿之事,其实并不足法,毕竟冒顿不过一匈奴单于而已,并非中夏圣主,对于中夏来说,为了国土而抛弃人民,那显然是绝不可能被歌颂的,相反,真正的儒者,是一定会将百姓置于国土之上的。
    只是,但凡牵涉到国土的问题,又都是极为复杂的,绝不会只是简单的百姓与国土孰轻孰重的是非题。
    吕大防便对范纯仁的这番论调十分不满,忍不住讥道:“尧夫悲天悯人,然恐契丹到底还是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今日吾不取幽蓟,他日便有契丹再自幽蓟南犯,河北百姓,又要重遭今日之劫!尧夫谓契丹此番遇挫,便不敢再南犯,未免有些以己及人,将契丹想得太君子了。耶律德光时,辽人也曾经仓皇北归,然而真宗时便又再犯;真宗时两国订立澶渊之盟,然辽人如今又再南犯。其劣迹如此,岂可信任?”
    范纯仁辩道:“形移势变,岂可一概而论?”
    “那尧夫又如何能肯定日后不会又形移势变?”吕大防反问道,又对赵煦说道:“臣一向反对兴无益之兵,国家兴兵,必慎之又慎,然果真能够有机会收复幽蓟,则以臣之见,此刻便是付出一些代价,亦当忍受,此正是为谋万世之利,而为一时之牺牲……”
    赵煦高坐御椅,听着他的几位宰臣在那儿唇枪舌剑,不由觉得大开眼界。他心里面自然是倾向吕大防、许将的,尤其范纯仁的那番道理,他本来感觉难以辩驳,没料到竟然被吕、许二人驳得体无完肤,心中不由大觉快意。但他也知道范纯仁并不服气,但既然大部分宰臣都已支持北伐,那即使范纯仁贵为枢密使,也难以阻挡大局了。赵煦也不想几人没完没了的争论下去,待到吕大防说完,他便伸手示意,止住还想说话的许将与范纯仁,委婉说道:“诸公不必再议,朕意已决。”
    立即,崇政殿内鸦雀无声。
    赵煦高声说道:“朕意已决——若辽主愿去帝号,且割山前诸州为赔款,则两国仍得和好。否则,北伐在所难免!”
    他话音一落,左丞相韩维便已率先拜倒:“陛下圣明!臣恭奉圣旨!”
    紧接着,吕大防、韩忠彦、许将、李之纯亦恭声说道:“陛下圣明!臣等恭奉圣旨!”
    惟有范纯仁默不作声,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即从座位上起身,向着赵煦长揖,说道:“陛下虽已圣断,然臣忝为枢密使,不敢奉旨。臣请解此职,盼陛下另委贤能,许臣回乡养疾。”
    赵煦自然不能答应,摇了摇头,宽言安慰道:“相公不必如此,朕亲政未久,倚赖相公处尚多。朕虽不才,仍望相公不弃,尽心辅佐。”
    范纯仁还要说话,赵煦又止住他,对众人说道:“如今对辽之策已定,而太皇太后梓宫仍未奉安山陵,朕每念及此,心难自安,当择吉日,行丧礼,送太皇太后梓宫归藏山陵。”
    皇帝突然提起高太后的葬礼,便是范纯仁也不便打断。众人皆是异口同声说道:“正当如此。”
    韩维早就等着这件事,又说道:“依本朝故事,臣为首相,当为山陵使……”
    但他话未说完,赵煦已是摇头打断:“公久病未愈,岂可再如此劳顿?故太皇太后对臣下素来宽厚爱护,此亦非太皇太后所愿也。且此番石越功勋卓著,亦当再加赏赐。朕意仿太皇太后时故事,公暂罢左丞相,仍加平章军国重事,留在汴京安心养病,待到痊愈,再作计较。而以石越拜左丞相,待其回京,由其亲自主持太皇太后葬礼。”
    饶是韩维老谋深算,也没料到小皇帝突然来这一出。但皇帝要罢他的左丞相,他本人岂有不同意的道理?要反对也只能由别人来说开这个口。况且皇帝还让他加了个平章军国重事的名头,以他现在的病情,皇帝如此安排,更是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韩维只得无奈的在心里面叹了口气,低头谢恩。
    范纯仁终于又得到说话的机会,连忙说道:“陛下,依本朝故事,首相既任山陵使,便当辞相,若以石越为山陵使,则其才拜首相,便即辞相,岂非儿戏?太皇太后在时,待臣恩重如山,故臣万死,敢乞陛下格外破例,以臣为山陵使,以全君臣恩义。”
    范纯仁是枢密使,在熙宁新官制后,实际上是与左、右丞相同列三公,资序虽然在后,便的确也有资格出任山陵使。只不过这并不符合一般惯例,更不符合赵煦心意,赵煦想都不想,便即否决:“朕与太皇太后本为一体,相公悉心辅佐朕躬,便是报太皇太后之恩,不必非为山陵使。且太皇太后于朕有抚育之恩,于国家社稷有匡扶之功,归葬山陵,岂能不稍隆其礼?以首相为山陵使,方使天下军民,悉知太皇太后功在社稷,恩泽万民。至于相公所虑,亦不必担心,朕岂有使石越才拜首相便即辞相之理?以往故事,乃是新君即位,祖宗如此安排,自有深意。然朕登基已久,自不必循此旧例。”
    小皇帝的这个表态,却是让其余几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要知道高太后的葬礼,是比照皇帝规格进行的,否则就不能称为“山陵”了,除山陵使外,还有礼仪使、卤簿使、仪仗使、桥道顿递使以及按行使等等差遣,除了按行使是内侍陈衍早已确定外,其余四使,基本上都得是朝廷重臣充任,规格低一点就是寺卿、侍郎之类,规格高一点就是尚书、学士、中丞了,在场之人,除了韩维和范纯仁,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没份。
    谁也不想失去自己现在的地位,哪怕是暂时的。
    但赵煦的话,却无法让范纯仁满意。皇帝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他坚持让石越出任山陵使,显然也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为免石越回京后反对北伐,甚至凭他的影响力逆转局势,便干脆再将石越支出汴京,等到石越从巩县归来,生米已然煮成熟饭,便是石越也无可奈何了。除此以外,皇帝如此安排,恐怕多多少少也有安平一案的原因,皇帝对于石越,绝不似他嘴里说的那样,毫无猜忌。
    但他即使知道又能如何?
    皇帝在北伐一事上,已经得到吕大防的支持,这意味着旧党已经不可能协调立场,齐心协力反对北伐。而且,范纯仁心里面也明白,恐怕这一次,吕大防才是真正代表了旧党大多数人的意见。旧党诸君子通常是反对战争的,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会反对所有的战争,只是大多数时候,他们会认为战争对生产的破坏性太大,而且不可预测的因素太多,因此,他们通常宁愿谨慎一点。但即使是旧党诸君子,也不会排斥一场看起来几乎是必然取胜,并且能够获得许多好处的战争。而眼下的北伐,看起来就是这样一场战争。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吕大防一直心存疑惑,但当得知高丽出兵、折克行突围成功之后,态度便突然转变的原因。
    而且,范纯仁大概也能猜到吕大防一些别的心思。
    既然已认定这是一场没什么风险的战争,对国家的利益不会造成损害,那么,身为旧党的领袖,他就有必要多为旧党算计算计了。小皇帝已经开始表露他的喜好,没有哪个旧党会希望小皇帝喜欢新党而讨厌旧党,哪怕旧党现在再强势,天子的喜好,也可以改变这一切,难得有不违背原则又能讨好皇帝的机会,吕大防当然不肯放过表现的机会,就算不能让小皇帝喜欢旧党,至少也希望他不要将旧党视为绊脚石。
    而一举多得的是,虽然以前新党才是旧党的主要敌人,而石越则是旧党的盟友,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吕大防、刘挚以前就已经流露出这样的心思——新党已经不再是旧党的主要竞争对手,快速壮大的石党威胁更大,尤其是在安平大捷之后。而他二人的区别,是刘挚对新党与石党都抱有敌意,而吕大防对新党的态度则在不易觉察的趋于温和。
    果然,这一次吕大防便毫不犹豫的与许将短暂结盟了。
    而他会如此不加掩饰的与自己针锋相对,显然也是因为他心中的不满。这不满的根源,多半正是由于自己对于石越的支持。毕竟,所谓的“旧党”,也不过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是对一群政见相近的士大夫们的泛称而已,这并不是什么一辈子的标签,范纯仁过去是旧党,但如果他的政见发生变化,甚至已变得与石越的政见更相近,而与大多数旧党有所差异,那范纯仁究竟还是不是旧党,这就成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绍圣以来,这种在不同党派中偏移的事情,也渐渐变得多起来。
    因此,范纯仁也能感觉到,吕大防恐怕也是在用这种方式警告自己。
    这也可以算做是刘挚罢中丞后的后果之一,如果刘挚还在的话,吕大防顾及到刘挚,断然不会如此公然和许将站在一边。虽然当刘挚还是御史中丞的时候,范纯仁对他的许多行为也多有腹诽,但当他离开之后,范纯仁才真正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不过此刻再想这些,已无意义。而他即使知道吕大防的心思,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范纯仁虽然性格温和,但他同样也有自己的坚持。只是他认可了是正确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坚持到底,绝不会无原则的退缩、妥协。
    这也是他和韩维不同的地方,也许韩维曾经也如此坚持过,但现在的韩维,已然是老态毕露,多了许多的算计,却少了应有的坚持。虽然范纯仁依然尊重韩维,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成韩维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
    这也让范纯仁在这崇政殿中,显得如此的孤单。
    无人在意范纯仁此刻在想什么。韩维虽然有意帮石越最后一把,但他已无能为力,既然皇帝已经许诺让石越接任左丞相,那这样的安排,在韩维看来也可以接受了,别的事情,就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了。吕大防、许将更是非常满意,石越将拜左丞相本来也是意料中的事情,皇帝想出这样的办法支开他一段时间,在二人看来,便已是很大的胜利。韩忠彦倒是有意再替石越说几句,但是他也感觉到了安平一案对于皇帝与石越关系的影响,皇帝既然还是愿意让石越做左丞相,那似乎也不该逼迫皇帝过紧,以免招致皇帝的反感。至于李之纯,他只是在庆幸这一切没有沾到自己身上,而且原本他这个御史中丞是有很大可能要出任仪仗使的,他从上任开始就担心自己这个御史中丞很可能就只能做到高太后归葬山陵之止,现在听到还有机会继续做下去,心中的惊喜几乎无法掩饰。
    但小皇帝依然并不满足于自己的战果,见众人都已接受山陵使的安排,又乘胜追击,顺势抛出最后的议题。
    “太皇太后山陵使之安排,便姑且先如此议定,其余使者,待石越与李清臣回京,再行商议不迟。今日召见诸公,尚有最后一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庞天寿使个眼色,庞天寿赶紧抱起一大堆的奏状,摆到御座前的御案之上。
    赵煦指着堆得高高的奏状,淡淡说道:“这些都是御史弹劾苏辙的奏状。”然后又拿起最上面的一封,说道:“这是苏辙自请出外的奏状。”
    “御史所言除了此前王巩一案外,多是论其援引朋党、所荐之士多轻佻,与钱庄总社周应芳及在京蜀商往来密切,收受商人捐赠等事。其实都是些捕风捉影、细枝末节的小事,只是苏氏兄弟喜好文士,其门下多是文多质少,入仕之后,往往便得苏辙为之延誉、荐举,此辈言行轻佻,偶尔犯些小错,也是有的。至于所谓收受商人捐赠之事,朕亦已查明,不过是周应芳等商贾看在苏辙的面子上,筹集了一万贯缗钱为本钱,在汴京购置田产房舍经营,以所获利润资助蜀地来京师游学的贫寒士子。御史遂疑商人逐利,周应芳辈无故出资行善,必是苏辙循私,其乃是慷朝廷之慨,为己延誉……这些本不是大事,只是御史交相论奏,苏辙颇不自安,遂坚执自请出外……”
    小皇帝轻描淡写的介绍着情况——其实实际情况远比这严重,弹劾苏辙的御史以殿中侍御史杨畏为首,都是得了赵煦的暗示,才肆无忌惮的攻击苏辙。内容更没有他说的那么理性,言辞也远不是那么温和。众御史攻击苏辙在刘挚罢中丞之后,居然不坚持辞相,是贪权恋栈、恬不知耻,称其习纵横家权谋之术,在仁宗朝殿试,就以讲宫禁之事,对仁宗不恭,以讨好执政,枉求直名,熙宁时又一意倾附司马光、石越求进,做到宰执并非自己有何才干,而只是会讨好司马光和石越,又说他喜欢欺世盗名,做参政之后,便对川蜀士子百般照顾,援引朋党,所荐之士,多是才多德寡之人,别的官员资助家乡后进,都是自己出钱,而苏辙自己不肯出钱,却令商人出钱资助川蜀士子,沽名钓誉,使得川蜀士大夫皆以苏氏兄弟马首是瞻,汴京有“蜀党”之名。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辙如果还不坚持自请出外,那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