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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1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4)
    这种风雪交加的天气,站在外面等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王襄虽是习武之人,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汴京养尊处优,此时一张脸冻成了酱紫色,早有些耐受不住,只是心里想着李清臣与庞天寿的身份,才强自忍耐。
    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自己的前途。
    在宋朝的武将当中,王襄素来自认为是数一数二的名将之资。他出身将门,文武双全,熟读兵书,精通韬略,而且与一般武将不同,他还是一个雅士,往来达官显贵之间,也如鱼得水,他对于大宋的宫廷与朝廷十分熟悉,对朝局政局的变化,更是十分敏锐。这些资质,休说一般的武将,便是现在声名如日中天的王厚王处道,也及不上他。同代人中能勉强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唐康一人,但唐康到底出身商贾之家,哪比得上他是名门之后。而且,若论真材实学,他二十余岁时便曾单骑说走萧禧,这样的风采,恐怕也只有秦汉甚至战国时那些名将才有。
    他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在统率横塞军随南面行营北上之初,王襄还曾经抱持过一些幻想,他以为凭他的才华,到了河北,那就好象是将一把尖锐的锥子放在一个纸袋中,不冒头都不可能,他一定会受到宣相石越的器重,在河北大放异彩,从此名动天下。但是,现实却是如此冷酷,在汴京声名极好的宣相石越,竟然是见面不如闻名,对于非嫡系的军队与将领,休说重用,便连一视同仁也做不到,只是一味的排斥打压。几个月来,他与横塞军都被石越看得死死的,得不到半点机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立下泼天的功劳,封万户侯、名垂青史。
    这让王襄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
    但是,见识过田烈武与耶律信的血战之后,王襄心里也明白,他的横塞军太弱,统率这样一支军队,根本不可能建立什么功勋。原本王襄已经万念俱灰,他只能感叹命运的不公——象苗履那种莽夫,却能统率宣武一军这样的天下精兵,最后落个惨败的下场,而自己胸中谋略胜苗履万倍,却只能带横塞军这种鱼腩……
    但便在他已绝望之时,陈元凤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一个机会。
    他心里面回想着陈元凤给他所做的分析。
    北伐!一想到这两个字,王襄立即热血沸腾。这两个字,具有偌大的魔力,连眼前的寒冷,仿佛也可以被这两个字驱散。
    北伐!只要朝廷真的决意北伐,那么,王厚的安平大捷又算什么?
    王襄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不屑。那并非一场完美的大捷,甚至可以说,王厚因为失察,还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只是这个时候,举国都被全歼四万辽国铁骑而震惊,一片欢欣鼓舞,无人愿意去计较那些损失而已。
    若然朝廷决意趁胜北伐,有的是不世之功,等待王襄去建立。
    而且,最要紧的是,便如陈元凤所言,倘若朝廷要趁胜北伐的话,那一定会重新布局。如今的几个行营,是为抵御辽军入侵而设,一旦攻守易势,重新调整也是势在必行。只要能得到皇帝的信任,他王襄便也有机会得到更重要的职位。
    这一点,陈元凤绝没有骗他,对于朝局颇为熟悉的王襄,经陈元凤点破之后,自己便已想明白这一层。他心里很清楚,他不仅有机会去统率更好的部队,而且机会还很大。因为皇帝也好,枢密院也好,只要手里有可靠的人选,他们就一定会尽可能平衡军中各派系的势力。
    倘若手里只有那几位优秀的将领,其余的将领不堪重用,那皇帝与密院的相公们,自然不会为了平衡去冒风险做傻事。但只要他们认定还有其余的将领也是可靠的,那这种平衡便势在必行。
    而他王襄,在此之前,已经成功的在皇帝与朝廷诸公心中留了不错的印象。接下来,就要看李清臣与庞天寿对他的印象了。尤其是参政李清臣,在众多宰执相公之中,他几乎是突然之间获得皇帝的信任而崛起的。这种信任并不牢靠,亲政还不算太久的皇帝很可能只是想利用他来影响两府,李清臣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想获得皇帝真正的信任,他需要向皇帝展现他的能力。一般来说,向皇帝提供与众不同的政见是一条捷径,但如今已经不是熙宁之时,朝中有声望之隆甚至超过当年的司马光与王安石的石越,还有强大的旧党存在,想靠着新奇的政见获得赏识,恐怕一不小心,反而会将自己弄得粉身碎骨。他这样的宰执,想要稳固君宠,现在只能依靠三样法宝:或是替皇帝游说两府,帮助皇帝在两府中推行他的政见;或是有出色的执行力将皇帝的想法执行好;或是能够经常向皇帝举荐受到皇帝认可的人材。
    因此,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李清臣一定会抓住每一个机会。而他这一次的差遣,皇帝也肯定会让他暗中留意军中的人材,简拨重用,以平衡军中势力。
    这位李参政,会是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在这个时候,别说是些些风雪,便是刮刀子下震天雷,王襄也只好先忍耐着。
    “来了!”
    人群之中,不知道有谁大喊了一声,众人忙朝着西边踮脚望去,便见视野的尽头,冒出几个黑影来,渐渐的,黑影越来越多,骑兵、车队、旗帜,皆渐渐清晰起来。王襄心中一喜,朝亲兵招了招手,令亲兵牵马过来,跃身上马,向车队那边驰去。身后,王襄的幼弟王禀与几名亲信将领,也上马跟上。留下一群文官在亭中干瞪双眼,面面相觑。
    未多时,王襄与众将便驰至车队之前,车队在前方开路的骑兵见有人靠近,也分出几骑上前拦阻,王襄不待他们喝问,便高声喊道:“前面可是李参政、庞供奉车驾?下官横塞军都指挥使王襄,奉宣抚判官陈公履善之命,在此恭候多时。”
    “原来是王将军。”上前的几骑当中,一名校尉装扮的骑将朝着王襄抱拳拱了拱手,王襄听他口气,似是认得自己,王襄在天武一军做副将也有些时日了,京师禁军将校,认得他的人不少,但他定睛望去,却对那校尉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却也不敢怠慢,连忙抱拳回礼,笑道:“这位兄弟好生面熟,未知是哪一军的?”
    “不敢。”那校尉阶级与王襄相差甚远,不料对方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大生好感,连忙又是欠身一礼,说道:“末将御武校尉鱼元任,在兵部当差。”
    “兵部?”王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时却不容多想,笑着说道:“原来是鱼兄弟,还请鱼兄弟代为通传一声。”
    “好说。请王将军稍候。”那鱼元任不卑不亢的朝他又欠了欠身,转身策马朝车队中跑去。
    王襄等人也不下马,只骑在马上,勒马耐心等候,他等得无聊,因随口向另外那几名骑士问道:“进兵部不是都要转文阶的么?如何这位鱼兄弟竟然是御武校尉?”
    他这么一问,却见那几人皆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既不作答,但神色之间,却也无一般禁军士兵见到自己时的那种敬畏。他正纳闷,身边的王禀脸色却是变了一下,策马过来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哥哥好糊涂,这些分明是职方司的人。”
    听到“职方司”三字,王襄心中顿时一凛,尴尬的朝那几人笑笑,顿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亏得那鱼元任很快便驰了回来,朝王襄笑道:“王将军,李参政吩咐,将军远来辛苦,然风雪太大,车队中将士与民夫极是辛苦,便不在此相见了。今日参政要赶至乐寿,到乐寿再接见将军不迟。”
    王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他马上便神色如常,笑道:“还是参政体恤下情,考虑周详。如此,便由下官来带路。前头要过黄河,一切也准备妥当。北望镇里已煮了姜汤,待车队进镇,众家兄弟也可以喝一口暖暖身子。”
    鱼元任几人顶着风雪赶了一天路,早已冻得够呛,听到“姜汤”二字,眼睛都亮了,连忙抱拳笑道:“如此真是有劳了。”心里面暗赞王襄果然会做人。他们在前头过了几站,也有地方官讨好,准备了热酒肉汤,但那些地方官却不知道,当朝宰辅之中,要论清廉节俭,无人比得过李清臣——他是真的人如其名,甚至节俭到有些刻意了,他早就下过命令,一路行来,不可过于叨扰地方,因此地方上即便备了酒,也没人敢喝,倒不如备一些便宜点的姜汤,他们还能喝上两口。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这姜汤其实是陈元凤亲自吩咐备下的,王襄原本还暗中腹诽陈元凤太小气了。军中别的没有,犒军的美酒,堆积如山,陈元凤却不舍得拿出来孝敬李清臣。
    车队在王襄的带领下很快进了北望镇,在镇口等待的其他官员同样也没能见着李清臣与庞天寿,最后只得怏怏散去。因为要准备过黄河,虽然河面上早已结了厚冰,还搭了木板桥,铺上了稻草防滑,但这么大一支车队,过河并不容易,因此车队便在北望镇停留了一会,鱼元任与随队的官兵、民夫,终于喝到了一口热姜汤——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这“姜汤”其实是羊肉汤。喝着热腾腾的羊肉汤,车队中上上下下,都不由得对陈元凤与王襄交口称赞。李清臣与庞天寿虽然一直没有下马车,但热汤送至庞天寿车中,这位内东头供奉官也是好生夸赞了几句;李清臣倒没有说什么,甚至还皱了皱眉,但是最后也接过汤喝了。
    短暂停留之后,车队便继续出发,冒着风雪过了黄河。
    从北望镇开始,就属于河间府的辖区了。过黄河之后,李清臣与庞天寿不时的掀开马车的窗帘,往外面张望,官道上的积雪显然也是清扫过,车队行进还算通畅,在官道的两旁,每隔数十步,便能看到几个身着红袄、头戴宽檐斗笠的士兵在巡逻。看了一阵,李清臣将窗帘放下,开始闭目养神;庞天寿却似是觉得有趣,把车帘掀开,探出头去,朝旁边的一个小黄门招了招手,那小黄门连忙驱马过来,听庞天寿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连连点头,然后拍马往前面驰去。
    车队的前方,王襄、王禀兄弟和鱼元任并绺而行。王氏兄弟对汴京各省部寺十分熟悉,知道鱼元任不过是从八品上御武校尉,还是武阶,显然连一个主事都不够资格,而双方阶级相差更是悬殊,但二人却没有半点傲慢之色。以王氏兄弟的身份,平常就算是职方司郎中亲至,他们也未必会放在心上——职方司到底不是卫尉寺,管不着他们。但此刻,他们却本能的感觉到一种诡异,在这犒军的队伍中,怎么会出现职方司的人呢?不过王氏兄弟都是十分机敏的人,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他们却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好奇,也并不设法套话,只是当成没事一般,与鱼元任说着闲话。
    因为风雪未停,车队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庞天寿派出的小黄门,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王家兄弟与鱼元任,那小黄门朝三人行了一礼。鱼元任认得这小黄门,笑着问道:“柳黄门,可是供奉有何吩咐么?”
    小黄门笑道:“是供奉遣小人来问王将军,这官道旁边的将士,是厢军还是禁军?”
    王襄连忙抱拳回道:“请黄门回禀供奉,这都是我南面行营横塞军的将士。”
    “是横塞军?”小黄门似有点惊讶,“可是特意来迎接我等么?供奉吩咐,这天寒地冻的,让为国有功之臣在此受冻,非皇上体恤将士之意……”
    “黄门误会了。”王襄摇了摇头,道:“这些将士在此,并非是特意为了迎接天使,而是奉的宣台的敕令。”
    “宣台的敕令?”连鱼元任都有些吃惊了。
    却听王禀愤然道:“什么宣台的敕令,不过是章子厚……”
    “休要胡说。”王襄脸色一沉,喝止住王禀,又朝那小黄门淡然说道:“舍弟年幼无知,黄门莫要听他胡言。这不过是因为接连大雪,子明丞相怕阻塞官道,又体恤河北百姓罹此兵祸,不肯再劳动百姓,才下令未参加大战的各军,轮流抽调兵力,清扫维护官道。我南面行营硬仗打得少了些,这时候卖些力,亦是份内之事。”
    “原来如此。”小黄门一脸的钦佩。现今石越威望正隆,听王襄说了是宣台的命令,他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客气几句,辞了三人,便驱马回庞天寿那儿覆命。
    果然,庞天寿听了他的回禀,也没再多说什么。
    庞大的车队在风雪之中行进得特别的缓慢,直到天色全黑,风雪渐停,乐寿县城才终于在望,陈元凤早已收到消息,率乐寿文武出城数里相迎。让王襄等人颇觉意外的是,不管是此前一直显得和谒可亲的庞天寿,还是高高在上、不假言色的李清臣,对陈元凤都十分的客气,甚至略略还有几分刻意的亲近。这让王襄在惊讶之外,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古以来,名将想要立功于外,无不需要在朝中有有力的奥援,他原本对于陈元凤并无多少期望,与陈元凤越走越近,更多的是形格势禁,不得不然。然而,现在看来,他也许是在无意之中下对了一单大注。李清臣与庞天寿都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是官家最宠信的臣子,他们对陈元凤的微妙态度,无疑意味深长。王襄又悄悄观察陈元凤,却见陈元凤倒是神色如常,似乎毫无所察一般。
    让王襄更加意外的是,李清臣、庞天寿与陈元凤见过礼,寒喧数句之后,二人似乎是见陈元凤与乐寿众文武皆是骑马,竟不好意思再安坐马车之中,竟也吩咐随从换了马,由陈元凤等人簇拥着进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