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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8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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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胜!
    大宋建国一百三十余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
    全歼辽军主力近四万骑!斩首超过四千级,获辽军主将晋国公韩宝以下大将首级六十余级,生擒偏佐将领百余人,俘虏辽军一万九千余人,更有超过两万辽军,或战死于乱军之中,或死于自相践踏,或淹死于滹沱河中,无法计算首功[247]……至于缴获的战马、军资器械,更是不可胜数。最终得以陆续逃回辽国的将士,竟不过千余人。
    这样的大捷,即使上溯至晚唐五代,在这近两百年的时间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胜!
    这场大胜,令王厚这样沉稳的人,也终于把持不住。战场尚未彻底打扫完毕,报捷的使者,便在背上插上报捷的红旗,骑着最好的快马,分数路出发,向宣台、朝廷报捷。
    “安平大捷!王太尉全歼辽军四万骑!”“安平大捷!王太尉全歼辽军四万骑!”数名报捷的使者马不停蹄的一路向南疾驰,每经过一个驿站,都会欢喜若狂的纵声高呼着。不过短短数日,河北路沸腾了。无数的百姓高兴得忘乎所以,那些被迫背井离乡的军民更是喜极而泣,各地士民纷纷点起了过年才放的“爆竹”,更有不少地方,燃起了新兴的“爆仗”与“鞭炮”[248],噼哩叭啦的声音,响遍了河北。然后,又如长了翅膀一般,从河北传至京东、河东,直至传遍整个大宋。
    整个大宋都沸腾了。
    这是令大宋扬眉吐气的一战。
    是彻底翻身的一场胜利。
    当安平大捷的消息传至汴京,尽管尚在国丧之中,但是,从报捷使者入城的那一刻起,整个汴京都欢腾起来,热闹的景象,即使是上元佳节,也无法相提并论。虽未张灯结彩,但整整三天,汴京城内,鞭炮之声此起彼伏,烟从昼至旦。人们往来报喜,街坊之内,茶馆之中,到处都是口沫横飞的人们,在喜气洋洋的议论着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仿若亲见的讲叙着这场会战的每一个细节。数日之内,所有的报纸都脱销了,人们关心着有关这场胜利的每一个细节,抠读着报纸上与之有关的每一个文字。
    紧接着,自河北又接连传回捷报——耶律信撤兵,禁军已收复失地,自界河以南,整个河北,已无辽骑在野。
    赢了!
    彻彻底底的赢了!
    这几乎是每个宋朝的士民,此刻心中的感觉。
    这种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仿佛在此之前,不管他们表面是否关心北方的辽国,但是,仿佛便一直有一座无形的大山,曾经压在他们的心头。每个人都活在这座大山的阴影之下。而此刻,大山没了,阴影消失了,抬头一片艳阳!
    有无数的宋人,在听到这个捷报的一刻,突然便意识到,为何他们的国家,要叫“中央之国”?!
    那是整个世界,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责任的意思!
    他们生在这个国家,便注定要用他们的文明去照亮整个天下。
    所以,他们才有资格自称“中央之国”!
    这是一种微妙的改变。即使是不那么狂妄的人,那些对大宋国境线以外的事毫不关心的人,在这一刻,心态也变了。他们再也不会觉得是大宋无力去关注“四夷”之事,而是“不屑”、“不愿”去关心“四夷”之事。
    总之,无论之前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是骄狂自大也好,是保守畏惧也好,此时此刻,整个大宋,无人可以在这场大胜面前保持冷静。
    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的接受着这场大胜的洗礼。
    从此,这个天下,再无大宋朝不曾击败的敌人!
    此刻,大宋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已下意识的将炽热的目光投向了北方的燕云!
    而在整个大宋朝,此时最激动的人,莫过于禁中那位年方十六岁的皇帝。
    文武百官的贺表,如雪片一般,堆积如山;还有那各国使臣的战战兢兢……捷报传来之后,赵煦手里拿着那本报捷的奏章,激动的在崇政殿走来走去,整整乐了一个下午。
    告祭太皇太后与太庙,大赦天下,重赏有功将士……
    还有什么?
    “庞天寿!”赵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奴婢在。”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庞天寿慌忙快步跑到皇帝跟前。
    “去,快去宣李清臣觐见。”赵煦朝着庞天寿摆摆手,一面将目光投向殿外——外面昏暗的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赵煦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该死的天气,汴京已经如此,河北不免更甚,还有折克行那儿……要不然的话,战果应当还可以扩大。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大捷,那毕竟也是大战之后,即便是大宋,也需要一点时间来休整。
    庞天寿答应着,小心退出崇政殿,然后快步往政事堂走去。殿内,赵煦心头刚闪过的一丝忧虑,转瞬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毕竟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此刻,他已坐回御座,身子俯靠在御案上,单手托腮,眼中闪着憧憬的光芒。
    二十余日之后,绍圣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此前很少有人会想到,绍圣七年的冬天,竟然会是五六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季。大宋的河北路,直到十月下旬才开始下雪,初雪较之往年,算是晚的,是以一开始,即便是本地的老人也没有人想到,这场雪居然会时晴时下,断断续续的下了近一个月。到了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从大名府以北,一直到冀州、深州、河间府、莫州、雄州,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半个河北平原。
    大雪成灾,在这样的寒冬,又是战祸之后,即便是在从冀州到河间府的官道上,也几乎见不到行人,官道上的积雪没脚,雪几乎积了有一尺深。但这一天,这条官道上,却突然出现了许多厢军、民夫,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的禁军,一条官道上,数千人手里拿着扫帚、铁铲等各式工具,热火朝天的开始清除官道上的积雪。而主持这件事的官员也让许多人暗暗咋舌,这等琐事,出动的竟然是冀州通判这样的大官。
    这数千人,一边扫着雪,一边在私底下猜测、议论着。
    “这大冷天的,这么多人出来除雪,究竟是为甚?”
    “俺听说是朝廷派了相公去河间府劳军。”
    “在下也听说了,这番石相公与王太尉打了大胜仗,朝廷遍赏三军,听说金银财宝装了几万辆马车,车队有几十里长……”
    “您这也太不着调了,还几万辆马车呢,您见过么?我家兄弟在州衙当差,听衙里的官人说,遮莫是要北伐了呢。”
    “北伐?果真要北伐了么?!”
    “北伐”二字,仿佛是有一种莫名的魔力,转眼之间,便有几十个人聚拢到那说出北伐消息的人旁边,连在附近督工的几个县衙的小吏,也凑拢了过来,又是好奇,又是怀疑的看了那人一眼,不太相信的问道:“这不是王十三么?你果真有兄弟在州衙听差?怎的从未听人说过?”
    那王十三尚未及回话,旁边已有相熟的乡邻先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几位押司,小人们做证,这王十三的确有个远房的表兄弟在州衙,前不久还来看过他一回。说是在司理[249]听差……”
    这司理院是宋朝诸州中紧要的机构,那几个吏人听说这王十三果然有亲戚在司理院听差,不由皆肃然起敬,态度都变得和谒了几分,纷纷关心的问道:“你那位令兄,果真听说要北伐么?”
    这王十三本来不过一卖饼的,平常见着这些县衙的公差,便如老鼠见猫一般,点头哈腰,大气不敢喘一声,何曾见过他们对自己这般客气,这时真是受宠若惊,连忙重重的点了点头,笃定的说道:“这是小的听我那兄弟亲口说的,我兄弟听衙里几位官人议论,都道来什么礼什么的……”
    一个小吏接过话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对,对。正是这句话。”王十三啄米似的点头,“契丹人祸害咱们河北,咱们也不能说把他们赶出河北就算完,也得打到辽国境内去,才算报仇了。”
    “是这个理。”众人纷纷应和,那几个小吏也点点头,又问了王十三几句,那王十三本来也是些辗转囫囵听来的话,自己也不甚明白,问得细了,却是不得要领了。几人见问不出啥来了,便都把目光转到其中一人身上,有人便问道:“费兄是赴过解试的,见识远胜我们,你说说,这是不是真要北伐了?”
    那姓费的小吏摸了摸腰间的儒绦衣带,傲然看了众人一眼,伸手往袖子里掏了半天,慢腾腾的摸出一张报纸来,送到众人面前——在场几十个人,算上那几个小吏在内,总共没有几个人识得多少字,一干人都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手中的报纸,听他说道:“这是朝廷的《新义报》,连在下也是上午才收到,从东京送来的。这报纸上说得明白,朝廷已经给契丹人开出了议和的条件……”
    “议和?”这数十人之中,有人立时露出失望之色,也有一些人却是悄悄的松了口气——此时距离安平大捷,已然快一个月。安平大捷、将辽军赶出国土所带来的那股欢欣鼓舞,在汴京仍未退潮,在其他很多地方可能刚刚发酵,但在河北路,愈是接近战争的地方,这点欢欣鼓舞,便退得越快。对这些河北的军民,安平大捷同样影响深远,但是,没有人能只靠高兴活着,大多数人首先考虑的仍是最现实的问题。
    自从上个月安平大捷,辽国北枢密使耶律信率军仓皇遁归,如今宋辽两国已是形势逆转,变成了辽人在南京道屯聚重兵,人心惶惶,一日数惊。然而天公不作美,接连的大雪,恶劣的气候,不仅令得逃难的难民暂时不能重返家乡,而且也让任何的大规模军事行动都变得不可能。只是,宋军也并没有任何就此凯旋的迹象,河北的大军屯聚在河间、博野以及雄莫诸州等城池之内……
    宋军的举动,让河北乃至天下的士民,都纷纷猜测不已。战争是就此告一段落,还是会在雪后继续乘胜追击,趁势北伐,一举收复燕云?这是每个宋人都关心的问题。
    一如既往,大宋朝廷中,关于此事的争论与分歧,也是公开的,丝毫不加掩饰。持各种主张的人,都迫不及待的或者上表劝谏皇帝,或者向两府宰执上书游说,或者在各家报纸撰文,试图影响清议。尽管大部分的宋朝士民,对此都见惯不怪了——这已是宋朝朝廷的常态了,大到战和礼制,小到最寻常的案件,你总能在朝廷内找出两个意见完全相反的官员来……
    但北伐之事,对于这些身处河北的普通百姓来说,实是牵涉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每日听到的流言愈多,而朝廷却始终未有个准信,这反倒让他们更加关心。每个人都想尽可能的多了解一些信息,哪怕明知道很多的流言完全不靠谱。
    仅仅是聚在此地的数十人,便有许多人在辽人的入侵中失了亲人,辛苦经营的家园化为乌有,心中自是盼望朝廷能为他们报仇雪恨,出一口恶气;但同样也有不少人,在经历战乱之后,只想尽快恢复昔日太平的生活。现在倒几乎已经没有人认为宋军北伐会有失败的可能,只是他们心中却有着切实的担忧,如果朝廷北伐的话,他们不仅无法全心全意的重建家园,而且不可避免的要承担沉重的赋役,经历过战争的河北军民,没有人会幼稚的认为打仗只是军队的事。而更多的人则是同时怀抱着两种心理,对于北伐之事,十分的矛盾,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样才是他们所希望的。
    姓费的小吏自然是知道众人关切的心情的,众人的这种关注,令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庞大的大宋朝,他这样的小吏,实在无足轻重,他从报纸上知道的一点半点的消息,倘若在汴京城,大约街上任何一个贩夫走卒都比他知道得要多些,但在这些人面前,他却已是当之无愧的“权威”。
    “议和?”他本就只是有意的卖个关子,这时候看着众人各异的表情,自鼻孔冷哼了一声,“依在下看,那多半是议不成的了,朝廷向辽人开了三个条件——辽主去帝号,向我大宋称臣,每岁贡马三千匹;割让辽国的南京道;归还被掳到辽国的军民……”
    他话未说完,那几个小吏已经笑出声来,有人笑道:“看来是真要北伐了,这三个条件,只怕辽主连一个条件都不肯答应。”
    但也有人反驳道:“那倒是未必,毕竟有石相公主兵,王太尉为将,率大军杀到,到时候恐怕那辽国狼主,想称臣为王都不可得了……”
    其余的百姓,似懂非懂听他们几个议论着,他们大多并不知道为何朝廷开了这三个条件便议和不成了,但也没有人敢问,怕被人笑话。只是在心里揣摸着这几位“官人”的语气,心中或忧或喜。
    类似的事情,在冀州境内一百二十多里的官道上,不断的发生着,每每让在现场监工的官员们烦恼不已,一看到人群聚集起来闲聊,很快便有人骑了驴过来,将众人驱散,大声喝斥众人加紧清理积雪。这些下层官员都知道,这是本州知州与通判亲自督派的事情,限定要在一天之内,将本州境内官道上的积雪清除干净,谁若是怠慢了,保管没有好果子吃,但是大部分的吏员却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致,有点阴奉阳违。大冷天的,出来监工本就没几个人愿意,而且这件事情又一点油水都没有,谁又肯真正出力?本来召募这么多的军民劳役,按朝廷的规矩,不仅要管吃喝,还要发工钱,原是小吏们最爱的事情,可这一次,州衙那边一个铜板也没有拨下来,数千人的吃喝也只是供应稀粥而已,当然,这的确也是情非得已,这一场仗打下来,冀州从州衙到各县,府库里面,空得能饿死耗子。倒也有一些仓储是满满的,但那些都是军粮,谁也没胆子去动那些粮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