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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6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4)
    绕开何畏之继续东进更不可能——何畏之那些笨重的战车与火炮的确不可能追得上韩宝的骑兵,但那意味着辽军必须抛弃作战队形,骑马疾驰!否则的话,何畏之再慢,也足够牵制住他们了——这样小的战场,极大的削弱了骑兵的机动性。在王厚与慕容谦的数万骑兵紧随其后、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情,而前面还有河流隔断,这和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事实上,如果韩宝真的这么做了,即便他冒险成功,甩掉了何畏之,前面也还有何畏之早就安排好的伏兵等他——发现河面开始结冰,何灌率领的环州义勇立即沿着唐河到滹沱河的那条支流,开始大布炸炮迷阵,这是手中炸炮不多的何灌想出来的一条计谋,他让何畏之帮他赶造了数万面各色小旗帜,然后将这些小旗帜插得到处都是,旗帜下面,可能是密集的炸炮阵,也可能是环州义勇事先挖好的陷马坑、铁蒺藜之类,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在短时间内,要通过这个炸炮迷阵,除了无畏的勇气外,大概还需要被上天眷顾的运气。而就算辽军真有这样的幸运,前面还有无意中路过此地的仁多观国部,近三千镇北军骑兵加上神射军残部,虽然兵马不多,但在何灌的配合下,稍作牵制,还是行有余力的。
    倘若韩宝真的那样做了,辽军此时可能早已经崩溃。
    幸好韩宝还保持着冷静。
    如果实在无路可走,韩宝也宁可掉过头去,冒着被夹击的危险,与王厚、慕容谦决一死战。这样虽然不免于全军覆没的命运,但至少能给宋军造成更大的损失,而且,多少也会有些部队能突围成功。
    不过,生机也未必没有,只是比较渺茫而已。
    发现何畏之的环营车阵不好惹后,韩宝麾下的五员大将,对接下来的作战方案,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永兴宫都辖耶律乙辛隐主张固守,等待耶律信的接应。大辽军中,不少将领对于耶律信的能力有着近乎迷信的态度,直到此时,耶律亨与耶律乙辛隐仍然相信,耶律信能够帮他们打开一条生路。若耶律信能击退河间府的宋军,率军前来接应的话,这也未必不可能。这也是韩宝率领他们东进的初衷。
    但是另外两员大将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与文忠王府都辖萧吼却力主趁夜突围。夜战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得已的选择。但对于突围来说,却也有有利的一面。耶律雕武与萧吼有他们的自己的理由,军中已然要粮尽,而他们却处于被四面围困的状态,局势已经比韩宝决定改道东进时所预想的要恶劣不知道多少倍,这个时候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管向哪个方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总之趁着还有再战之力,先突围出去,再想办法。
    连长宁宫都辖萧垠也倾向这个方案。只不过萧垠的担忧来自于那些部族属国军。此时就算是再蠢的人,也知道辽军的处境有多绝望。而那些“蛮夷胡狄”,都是些可以共富贵但不能共患难的。这个时候,不能给他们过多时间停下来思考,只有带着他们不断的打仗,这样,他们才会因为习惯而跟着辽军作战。这样的局面,一但让他们好好想一想,甚至是几个部族之间稍微交流一下,后果就将不堪设想。趁夜突围也许过于孤注一掷,但在萧垠看来,若无更好的选择,冒险也是值得的。
    问题在于这件事并不是如说的那么容易。
    宋军近在咫尺,辽军一举一动,都在宋军眼皮底下。王厚追上他们之后,并没有急于发动进攻,而是停了下来,再次结阵相持,他一面等待慕容谦与唐康,一面将骁胜军当成了拦子马部队使用,在辽军四面八方,一二十里内,宋军有数千名骑兵四处活动,邀击韩宝派出的拦子马,小规模的战斗不断发生,这给辽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情报传递异常困难,极难清楚掌握战场外围的情况,而相反,对于宋军来说,辽军的任何行动他们都能很快察觉。
    虽说入夜之后,双方都已经收回了大部分的游骑,但王厚、慕容谦、何畏之都老于行伍,一定都会有所警惕,丧失了突然性的话,趁夜突围就不过是挑起一场夜战。这未必明智,韩宝麾下有三四万的大军,如果列成一个方阵的话,随随便便也是正面宽度超过七八里——这等重兵集团,极其依赖于旗鼓的指挥,特别是旗帜,而在夜晚,即便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士兵们多执火矩,也最多能看得见有一面面旗帜,至于旗帜的颜色、形制,在战斗当中,绝大部分将士都是很难分辨清楚的。因此,对夜战来说,人马越多,就越是容易混乱,无法指挥,一旦发生混战,自相攻击也屡见不鲜。尤其是韩宝的麾下还有大量的部族属国军。在夜战当中,这些军队的存在,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这个时候,韩宝想抛下这些部族属国军带着宫分军突围也已经不可能,否则的话只怕不用宋军动手,辽军内部立即就会内讧。
    当然,这种混乱是双方的,除非宋军固守不出,否则他们一样也要接受夜战的考验。这也是耶律雕武与萧吼觉得值得冒险的理由之一。占据优势的宋军有可能害怕混乱而不敢出战,即便出战,这种混乱也将让胜负变得难以预料。但南下以来交战的经验,却让韩宝隐隐觉得,他所面对的宋军,应对混战的能力,可能要更强于大辽的军队。
    此外,突围的方向也是个问题。虽然萧吼与耶律雕武觉得此事如今已不重要,但是,对于众多的普通将领,还有部族属国军的众首领来说,这可是至关重要的。向西突围?就算成功了,前面还不照旧是绝地?在这个军心已经十分脆弱的时候,这样的计划,就算在军事上真有可行性,可要说服众将追随,却几近不可能。真正的选择只有两个方向,是一个向东,直奔肃宁;一是向南,取道饶阳。
    无论如何选择,都必须跨过何畏之这道坎。
    然后,还要在夜间渡河!
    耶律亨与耶律乙辛隐有足够的理由反对这个极端冒险的方案,他们觉得这是不可能成功的。单说渡河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河面虽然结冰,但情况十分复杂,这么多人马就算白日渡河,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况且现在滹沱河的情况他们并不了解,若在他们渡河时被宋军追上,火炮齐轰,很容易就会造成人马自相践踏,形成溃败之势。
    便连一向果决的韩宝,此时也不免于犹疑难决。
    而宋军那边,王厚的表现几乎可以用“厚颜无耻”来形容。做为追击的一方,在慕容谦、唐康等部相继赶到,而发现辽军并无动静之后,他立即下令诸军扎硬寨——这个晚上,天色刚刚变黑,空中便又飘起雪来,同时还刮起了北风,风夹着雪,雪夹着风,这样的气候,宋军居然还出动了不少人马,在营寨外面挖陷马坑!
    不仅如此,入夜时分,宋军还调来了数千名随军脚夫,在他们的大营前面垒起土墙来。
    王厚的意图十分露骨,即便满手的筹码,他也根本不想主动进攻,而是要等着辽军不战自溃。如若辽军在此再多耗一些时日,大概王厚还会调动更多的民夫来,围着辽军的营地筑出一圈土墙来,生生困死他们。
    尽管麾下将领们不住的嘲笑、咒骂王厚的“懦弱”、“无耻”,而且倘若易地而处,韩宝本人也绝不会选择这样的战法,但他心里却也不能不佩服王厚真的沉得住气。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世上绝大部分人,在这种时候,不得意忘形就算不错了。
    但时间的确站在王厚一边,而且到了此时,每过一个时辰,宋军的优势都要增加一分,而辽军的处境就要更加困难一分。只要辽军不找上门来,他又有何必要主动进攻?
    苦涩的是,王厚的从容,就意味着他韩宝的困窘。
    而且,理智上理解王厚的战术是一回事;感情上,却又是另一回事。内心深处,韩宝更喜欢堂堂正正的一决胜负,如果是那样的战败,他绝对会心服口服,但是,他自南征以来,几乎没有打过败仗,怎么竟也会落到这般田地?
    这是韩宝心里所不甘、不服的。
    只是他也明白,他无论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都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对手,仿佛一尊不动如山的石佛,丝毫不会在乎这些事情。
    他大概还有最后一次抉择的机会。
    不是选择更好的一个作战方案,而是去选择不是最坏的那个方案。
    而这次的决定,将直接决定他的命运。
    尽管心里面波澜起伏,前所未有的犹豫不决,但是,从外表上看,韩宝仍显得从容镇定。他坐在胡床上,用绢布仔细擦拭着他的佩剑——他身边的人都很熟悉他的这个习惯,每天,韩宝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擦拭着他的这柄宝剑,却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是怎么样形成的。
    这个习惯已经有十余年了,每次擦拭这柄佩剑,韩宝就会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次战败,那是辽国重归统一后的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规模战斗,对手只是一个不服王化的小部落,但是,那个时候,作战只知道勇往直前的韩宝,却被敌人算计了,和三百余名骑兵落入敌人的陷阱,全靠着部下拼死冲杀,韩宝才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但三百多名部下,最终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后来他重整旗鼓,报了一箭之仇,干净利落的击败了这个部落,杀掉那个部族的头领,这柄宝剑,原本便是那个头领的佩剑。也因此之故,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韩宝曾经打过那场败仗,人们记住的,是他最后的胜利。
    但韩宝自己却始终记得那场战斗。
    他每天都要擦拭这把宝剑,提醒自己,要多依靠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勇猛。通常,这柄宝剑都能让他平静下来,冷静的审时度势,压制住心中的得意忘形——这十余年来,韩宝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主要提防的,都是胜利在望时与胜利之后的头脑发热。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次,当他手中的绢布触碰到剑身时,韩宝并没有感觉以往心中的那种警醒,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燃烧起来。这前所未有的困境,仿佛也激发了韩宝心中沉寂已久的那种斗志。
    王厚以为这样便能困住他了么?
    他心中有两个声音激烈的交战着。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要将这三四万将士平安的带回去,尤其是两万宫分军,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关系到大辽的国运。但在心底里,更深处,韩宝却前所未有的渴望战斗!
    他几乎能感觉到手中的宝剑,饥渴欲饮,它渴望数不清的鲜血!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韩宝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声音,也会时不时的冒出来,让韩宝冷不丁的打上一个寒战,又赶紧立即压制下去,可这声音,越是压制,却越是响亮——隐隐的,韩宝也意识到,若无耶律信的接应,突围什么的,不可能成功。也许,所有的算计,皆已无意义,他与他的三万数千名将士,所能选择的,只是一种死法而已。
    这就是英雄末路的感觉么?
    为何仔细品味,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道静坐了多久,韩宝终于起身,将锃锃发亮的佩剑小心的插入剑鞘,一直守候在帐外的萧吼、耶律亨、耶律雕武、萧垠、耶律乙辛隐,仿佛是感觉到什么,也在这一刻,揭开帘门,鱼贯进到帐中。
    五人看到韩宝高大的背影,立即欠身行礼:“晋公。”
    “吾意已决。”韩宝将宝剑轻轻搁到剑架上,缓缓转过身来,眼睛中闪烁着慑人的寒光,“我大辽铁骑,绝不能任人鱼肉!”
    “晋公是决意突围了么?”五人之中,耶律雕武率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韩宝摇了摇头,“趁夜突围,难以成功,最后恐不免于溃败。然固守待援又过于消极。”他说到这儿,扫视了五人一眼,看着四人眼中的疑惑,沉声说道:“我要反客为主!”
    此话一出,其余四人也不由得抬起头来,脸上皆有期盼之色。
    韩宝沉默一会,凝视众人,又说道:“君等五人,有追随韩某十数年者,亦有素非韩某部属者,然不论如何,君等皆为我大辽忠贞肱骨之臣,故某不肯以诈术待诸君。”
    “如今我军局势,亦不必讳言,实可谓危若累卵。宋人合兵七八万之众,兼山川地利,成四面合围之势。而我可战之兵,实不足两万,兼以人马疲惫,粮草渐磬,惟一的生机,便是指望兰陵王来救。然河间之地,章惇、田烈武坐拥数万精兵,宣武、铁林,皆南朝精锐,兰陵王未必来得了。”
    韩宝如此直言不讳,众人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韩宝举手止住想要说话的耶律乙辛隐,又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岂可讳病忌医。自南征以来,某兵锋所向,无不披靡,不料一朝失算,竟至于此。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韩某之罪,实不容诛。”
    “晋公……”
    韩宝摆摆手,又止住萧吼,笑道:“你不必担心,某只不过是反躬自省,非是志气消沉。君等可知猛虎何时最危险最可怕么?”
    他冷不丁的一问,众人皆是一怔,只有耶律雕武沉声回道:“自是它被逼入绝境之时。”
    韩宝赞许的瞥了耶律雕武一眼,“身处绝境,心无妄想,才是决一死战之时。”
    “君等不必再去想兰陵王的接应,我两万宫卫将士的血与刀,足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君等亦不必再去想甚么突围,北、南、西三面,皆是死路,就算杀出重围,宋军依旧会穷追不舍;东边亦不是退路,纵使我军能击败何畏之,要渡河亦非易事。久战之后,人马疲惫,到时只要被王厚追上,滹沱河边,便是我等葬身之所。十停人马,至多能有二三停突围成功,而宋人甚至不会有多少损伤。我军实是已经无路可退!”
    “与其如此,不如死中求生!”
    “存必死之心,以寡击众,与王厚的主力决一死战,我大辽铁骑,就算要死,亦不能毫无意义的去死!王厚所部,皆是南朝精华,倘能将之重创,纵是全军覆没,亦可为我大辽赢得十年平安。倘得苍天庇佑,转祸为福,才是我两万将士真正的一丝生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