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新宋·大结局(全15册) > 第624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6)
    第624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6)
    “辽军突然加强警戒,绝非无因。”何畏之断然说道,“不过辽主若果真开始退兵,也瞒不了多久。某不是虑其退兵——耶律信若肯老老实实退兵,于我军倒是一件好事。以大宋如今的能耐,真能吃掉韩宝,便是肚皮也将将要撑破了。况且若真能全歼四万辽骑于唐河之畔,那便是契丹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败。如此功业,亦不让于卫霍了。”
    何畏之这番话,何灌心里却不甚服气。他此时不过二十七八岁,也是年轻气盛之时,只不过他性格沉稳,又在上官面前,自是不会出言反驳。何畏之却不知他心里在腹诽,他所学虽然也算是纵横家一路,可以性格来说,却也是惜言如金的,不过对何灌怀有惜才之意,才如此多费唇舌。
    又说道:“现今可虑者,一是耶律信并不肯老老实实退兵;一是辽主若退兵,章参政与阳信侯贪功追赶。”
    何灌不由大感诧异,问道:“昭武是否过虑了?河间兵马精壮,阳信侯虽统兵未久,却颇得众心,纵是与辽主列阵而战,亦未必能吃多大的亏,何况是追击?”
    何畏之瞥了何灌一眼,轻轻摇头,长叹一声,道:“仲源如此想,亦不足为怪。岂止是仲源,但是宣台子明丞相,亦是如此想。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阳信侯善抚部众,将士亲附,能得死力,此是阳信侯所长。然阳信侯的短处,却也正是过于仁厚,其能将兵,却不能将将。某对阳信侯知之甚深,其一生领兵,最多不过一营将,如今却统数万之众,要令众将服膺,如臂使指,非其所长。是以其在河间,自保有余,至于进取,则无能为也。”
    “纵是如此,河间尚有章参政……”
    “章参政虽然亦算知兵,然其为人刻薄严苛,能用法而不能用仁。剿梅山蛮或可,将数万之众,与契丹战,亦非所长。”
    “二人不能取长补短么?”何灌问道。
    “这二人若能合成一个人,便是一时名将。然两个人便是两个人,倘只有一人还好,二人皆在,河间众将,只会怨章参政,而轻阳信侯。此二人若仅是守成,休说是耶律信,便是韩信复生,亦奈何不得,若图进取……”说到这里,何畏之不由得摇了摇头。
    何灌却是将信将疑,道:“既是如此,昭武何不谏之?”
    “某劝谏便有用么?”何畏之冷笑一声,“这都总管之任,便是子明丞相,亦不能完全作主。章参政素来刚愎自用,现今又是简在帝心,我何畏之何许人也?其岂肯听我之谏?他方欲立功使皇上知道,此时劝谏,他非但听不进去,反会更加急迫。劝谏之人,亦会招致他的忌恨——旁人忌恨我,某是不怕的,然若得罪章参政,某却没有这个胆子。”
    “那阳信侯……”
    “阳信侯会违背章参政的命令么?只要不违背他所谓的‘忠义’,便是明知必败,他亦会不折不扣的去执行罢?”何畏之讥道,“仲源日后可莫学阳信侯。武人的大义,是要不择手段,为朝廷赢得胜利。若不能打胜仗,再如何仁义礼智信,又有何用?”
    何灌唯唯应着,心里却始终是将信将疑。不过他此时能肯定的是,何畏之与田烈武,的确也算是代表武人两种信念的极端。
    何畏之讥讽完田烈武,这才又说道:“河间府的闲事,某管不了,只好听天由命。可耶律信若不肯老老实实退兵,我的麻烦便大了。我饶阳这数万之众,便是为了切断韩宝与耶律信之联系的。结冰之后,韩宝不仅可以北渡唐河,还可以东奔与耶律信合兵,到时候,我军便要挡住他东奔。否则,一切经营,皆成流水。阻挡韩宝还好办,若耶律信遣数千人马,自东而来,与韩宝夹击于我……”
    “阳信侯当会牵制……”
    “牵制!哼!”何畏之轻哼了一声,“对友军,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若完全不信任,这仗也没法打。可若太过于信任,只怕世上无后悔药可买。”
    这个时候,何灌已经隐约猜到了何畏之召见自己的用意。
    果然,便听何畏之问道:“仲源知道某为何要你将环州义勇全部召回来么?”不待何灌回答,他又接着说道:“因为环州义勇已经只余下三百余骑,再也损失不起了。我兵力有限,不能分兵去应付耶律信的夹击,这桩大事,便要落在仲源的环州义勇身上。”
    何灌心中暗暗叫苦,极勉强的说道:“可下官麾下,已只有三百余人。”
    “对环州义勇来说,足矣。”何畏之不以为意的说道,说罢示意何灌凑到地图前面来,用手指着唐河的一条支流——原来其时唐河由太行山发源,流经灵丘、定州、祁州、安平、博野,转而往北,在高阳关北部注入诸水泊与南易水,但此河的流经博野时,却又分出一条支流,连通饶阳以北的滹沱河北流,这一条支流,不仅分出许多的水量注入高河,而且正好便在肃宁的南面,切断了肃宁与安平之间的陆路交通。
    “木刀沟几乎不可能限制辽骑。”何畏之说道,“要限制韩宝,能凭借之地利,惟有唐河。真宗皇帝时,为防御契丹,在河北采取层层布阵之策,重兵集于大名,前锋便在唐河。当年层层布阵其实并无不妥,只是其时骑兵太少,各阵之间只能各自为战,凭着坚城硬寨与辽人周旋,却不能主动出击与辽人野战,到底还是被辽人避实击虚,绕道而过。是以当年唐河无甚大用。不过如今却是时移势转,这区区一道唐河,便可以让韩宝坐困穷途。”
    “耶律信若要遣兵来接应韩宝,自然要从此处渡河。”何畏之指着地图上唐河的那段支流,眼中尽是寒意,“平时某遣快舟携硬弩往来巡视,防止辽人悄悄搭设浮桥,尽可能阻隔其往来联系。结冰之后,快舟便不能用了。此时便也阻隔不了辽军往来。因此某要仲源率本部人马,携数日之粮,先行潜伏至此处。”
    何畏之的神色变得冷峻,语气也转成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此前某已经报请宣台,令工匠在东光赶制了数千枚炸炮。这些炸炮无甚大用,然使用得当,勉强可以封锁住这一二十里河段。埋设炸炮需要神卫营,这十余年间,神卫营的人力物力,几乎全用于火炮,便是在各神卫营,擅长埋设炸炮的人,也不会太多,多半都是当年参加过伐夏之役,如今大小也是个校尉了,这些人某便是向宣台讨要,宣台也不会给。而除了神卫营……”
    何灌露出会心的笑容,笑道:“除了神卫营,擅长炸炮的,便也只有我们环州义勇了。”
    “正是。”何畏之点了点头,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不过这炸炮麻烦之极,一阵雨雪,一大半都会报废。也不能过早被辽人发觉,他们若有了准备,破解起来亦很容易。这数千枚炸炮不止是了朝廷一大笔缗钱,而且调用这些工匠,等于少造了许多霹雳投弹。若是便这么报废了,或是被辽人轻易便破掉,这仗打完之后,只怕这没么容易撕掳清楚。”
    “昭武尽管放心。”有了这数千枚炸炮,何灌此时的底气立即充足多了,心中马上想出一个计策来,笑道:“下官偶得一策,当可策万全。”
    河间府。
    面积并不算很大的河间城内,如今密密麻麻的,驻满了军队。除了田烈武的云骑军、苗履的宣武一军、张整的铁林军以及驻守河间的神卫第十六营四只禁军以外,还有一支所谓的“河间兵”——这只部队最初只是章惇招募的巡检,在章惇东山再起,再拜参知政事工部尚书兼宣抚副使之后,便循各地之例,改名为“河间兵”,兵力也迅速扩充到一万人,稍嫌寒碜的是,这支“河间兵”只有二百余名骑兵。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宋朝便一直存在着一个致命的软胁——他们无法快速的补充损耗的骑兵与战马。而因为社会结构与兵制的不同,宋朝是不可能存在“家丁制”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绝大部分骑兵,都是不可能有所谓的“辅兵”的。这个特点进一步加剧了宋军的损耗。
    而他们的对手——辽军传统上不仅每名正兵配备两名家丁,而且这两名家丁中,有一名是可以骑马作战的,当进行攻城作战或者重要的攻坚战时,辽军便往往使用家丁冲锋陷阵,因此辽人常常极为得意的自夸他们的正兵很少损失。
    虽然辽军的这个传统其实早已崩坏——当萧佑丹重新整顿宫卫骑军制度之时,即意味着辽人的传统早已经不能持续——但辽军的家丁制,仍然部分的保留了下来。尽管在辽国,生活习惯与社会结构同样正在发生无法逆转的巨变,哪怕继续维持一个可以骑马作战的家丁,也已经很难做到。事实上,萧佑丹能够成功改造宫卫骑军制度,使其重新复活,便已经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奇迹,任何人都无法要求更多。
    但是,正如在历史中无数次出现过的那样,传统仍然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生命力。在一些个别的宫分军中,仍然拥有能够骑马作战的家丁。即使在传统已经崩坏的宫分军中,家丁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提供骑马轻装步兵或者后勤运输人员,他们是一种更全面的辅助兵种,不仅平时可以令其主人得到更多的休息,以专注于作战,在关键时刻,家丁们还能保护他们的主人免于战死、受伤,或者更快的康复。
    而对于宋朝来说,这却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军事制度,而是要求宋朝改变其骑兵部队的社会阶层——既便如此,可能也还不够。因为在宋朝普遍实行的是契约奴婢制度,除了一些例外或者是品官阶层,奴婢对主人的依附性已经普遍降低。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家丁制”,而在于宋朝有限的骑兵兵源与战马储备。尽管这方面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都不可能达到辽国的水平,可在绍圣七年的时候,宋朝这方面的状况几乎可以称得上窘迫。
    这个软胁令得短时间内,石越竟然无力补充骁胜军的兵员,更加无法重建拱圣军。
    而在河间府,更是对比鲜明。
    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虽然在辽军的作战中也有不小的损失,却总是能够迅速的就地补充兵员——甚至不需要降低对兵员素质的要求。因为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薪俸优渥,其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也已经足够维持一家五口在汴京的温饱生活,按绍圣初年最终确定的兵制,普通节级士兵十到十五年后必须退役,到时即使不愿意去朝廷安置垦田的地区,十几年下来,只要节省一点,也能攒下一笔钱来,回河北购置几亩薄田,绝不成问题。更何况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财大气粗,只要被其征募,当即便发给总价达到数十贯的粮食与财物,做为安家之费用。这对于河间府内那些朝不保夕的逃难百姓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而同在河间的田烈武的云骑军想要征募新兵却困难重重。云骑军的薪俸虽然要低一些,但河间府的物价也远不及汴京,加入云骑军亦不用背井离乡,原本,倘若云骑军只是一只步军的话,其吸引力绝不应在宣武一军与铁林军之下。可现实却是,田烈武想要补充一点兵员,比神卫营还要困难。
    困难来自很多方面,而且几乎都无法解决。首先田烈武没有足够的战马。在战斗中的损失,战马的损失往往比骑兵更大。云骑军原本是一人两马,如今已经变成了两人三马。此外,云骑军也不能临时征募从来未骑过马的士兵从头训练。于是,田烈武只能开出赏格,吸引会骑马的壮士带着自家的马来投军,同时高价收购民间马匹。
    这样做并非全无效果,但对于想要重建第一营的田烈武来说,失望仍然不可避免。
    最终还是章惇帮了他一把,将河间兵的几百名骑兵白送给了田烈武,田烈武这才勉强凑齐了六百人,又从其余四营中抽调了三百人,总算重建了第一营,算是给了李昭光一个交待。
    但章惇的慷慨,也令得河间兵成为一只纯步兵,两百余名骑兵,对于一只上万人的军队来说,连最低要求都没有达到。
    章惇自然并不在意这些,他无意控制任何一支军队,区区河间兵更加不在他心上。甚至可以说,他对是否能建立军功也并不在意,在他心里面,这些只是朝廷的“鹰犬”们该做的事,而他,却是“朝廷”的一部分,他是替皇帝控制“鹰犬”的人。他需要在河间府立下功业,只是因为他需要向皇帝,同时也需要向与他一样同为“朝廷”一部分的其余人证明,他拥有这样的能力。
    他已经是皇帝的一个选择。
    他当然不会满足于参知政事工部尚书,他的目标毫无疑问的是左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为主宰政事堂的那个人。
    为此,章惇需要更多的筹码。
    如果田烈武能够有所作为的话,他又何惜几百名骑兵?
    可惜的是,章惇已经十分清楚,田烈武的才具有限。
    这位阳信侯已经是河间府知府,但他却并不具备治理河间府的能力。田烈武足够勤勉,也懂得一些民情,甚至在断案上也有一些小才能,但他缺少信心,只要有同僚与他发生争执,他就会退却,往往一桩小事,也要反复讨论。他也常常识别不出官吏的奸滑险恶之处,易为人所欺。他既少威严,又缺乏智术,对于各种敕令法律,更是全然不通,单是赈济逃难百姓、维持河间府物价,他便已是焦头烂额……在章惇看来,田烈武治民的能力,勉强也就能做好一个中等县的县令而已。
    幸好他总算还颇有自知之明,最终听从了章惇的劝告,将一切民政事务交由河间府通判去处理,自己专心去做他的右军行营都总管。
    但既便如此,章惇也并不满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