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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6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8)
    “大宋朝谁人无父母?别家父母,亦是同样的难交待。”田宗铠平静的笑道,“田家世代忠烈,宗铠既已从军,马革裹尸,亦是份内之事。今日一番恶战,辽军必然也是极疲惫的,我正好连夜进城。唐大哥尽管放心,这往来的路,我都是极熟了的。”
    “这……”
    “我回到城中,必将大哥的话转告城中军民。大哥放心,只要深州尚有一个宋人在,城池便不会陷落。”
    唐康看着田宗铠的神情,知他主意已定,绝难劝阻,但他心中又着实为难,唐康一生做事,绝少顾忌人情,惟有对田烈武,唐康深感其德,念念不忘。此时要送他亲生儿子去一座随时可能落入辽人之手的城中,他如何能点这个头。但是,他也知道,他没有理由拦住田宗铠,他总不能告诉天下人,他唐康对深州能否坚守得住没有信心吧?
    过了好一会,唐康才终于极勉强的点了点头,“你要回去可以,但不能一个人回去。我让何将军挑出三十名好手,护送你回去。”
    便在唐康与李浩心生惧意,宋军悄没声息的准备退回衡水之时,辽军大营内,萧岚也是忧心忡忡,他在自己的大帐内喝着闷酒,却始终无法压制住心底里泛起来的那种惧意。
    大辽军队,自南下牧马以来,除了在沿边雄、莫诸镇还算得意外,此后进展,实难让人安心。开战两个月,谍报显示西军尚未出现,但他们所遇到的宋军,却都已经很不好对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劲敌,这哪里象是一只曾经被一些不值一提的西南夷打得屁滚尿流的军队?
    深州城内的拱圣军,与今日让大辽铁骑死伤三千余人、损失战马五千余匹的这只骁胜军,皆是令人生畏的对手。而另外的战场上,宋军的韧性也让萧岚颇为吃惊。
    原本,按照耶律信的命令,此刻西线的萧阿鲁带部,是应当早就到了深州与韩宝、萧岚合兵,若是那样的话,他们原是可以抽调更多的兵力与骁胜军决战的,那样战局也许便不会是今日这个结果。
    但是,直到此时,萧阿鲁带部,还是连踪影都见不着。
    原因便是那个段子介。
    转战镇、定之间的段子介,自侦知深州被围,他除了派兵增援深州外,还料到了萧阿鲁带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南下与韩宝合兵。此人耳目极广,萧阿鲁带部才开始合兵,他便已经知道,连萧阿鲁带部南下的时间与行军路线,竟皆被段子介窃知,让他预先伏兵于唐河之畔,欲趁萧阿鲁带部渡河之时,打个措手不及。幸好段子介依靠的,除了他的定州兵外,到底还是些乌合之众的忠义社之流,事机不密,反被萧阿鲁带所乘。萧阿鲁带将计就计,在唐河畔大破段子介,斩首千余级。段子介率败军退保博野,萧阿鲁带引兵追击,攻城数日不克,不得不解围再次南下,不料段子介便如打不死的阴魂,竟然悄悄引兵蹑其后,大破萧阿鲁带的后军。萧阿鲁带无法从容渡河,不得不又回军与段子介交战,但段子介这次却学了个乖,先是藏在一个老寨中固守,然后在夜色掩护下,连夜遁回博野。
    结果,双方在博野一带,竟就此陷入一种可笑的僵持。唐河曾经是宋朝的塞防重点,那里有无数废弃的寨子、营垒,如今都被段子介善加利用。一旦萧阿鲁带想要渡唐河,段子介就率军追击,攻击他的殿后部队,当萧阿鲁带回军交战时,段子介马上跑到某座城寨中坚守不出,若见萧阿鲁带率的兵多,便赶紧遁回博野。
    于是,虽然博野至深州不到二百里,但因为中间夹着唐河、滹沱河两条大河与许多的小河,萧阿鲁带若不能解决段子介这个心腹大患,便无法从容渡过这两条河。然而,他虽然屡施计谋,想诱段子介出战然后一举歼灭之,但奈何段子介自吃亏一次之后,便奸猾如狐,轻易绝不肯上当,偶尔受挫,损失个数百上千人,对段子介来说,又没什么影响,他在镇、定之间,插旗募兵——据说他得宋廷准许,可用日后之赋税来抵从军之军饷,此时分文不出,转瞬之间,便能补充数千兵额。
    这些乌合之众,虽不能与大辽铁骑正面交锋,但是亦让人十分头疼。时间越长,段子介便越成气候。段子介不仅能自己在博野与萧阿鲁带缠斗,竟还有余力遣将四出,令各地忠义社结社自保,闻大辽兵至,便避入城寨山林,绝不与战,又密藏粮食,毁坏桥梁,在道路中埋置乱石,萧阿鲁带部困于唐河之北,不惟不能渡河,便是外出劫掠,没有数百骑,绝不敢轻出。甚至,段子介还派遣偏将攻入大辽易州境内,幸亏易州守将早有准备,引军迎战,大败宋军,将他们赶回宋境,段子介这才不敢有非份之想。
    但不管怎么说,萧阿鲁带的西路之军无法顺利南下会师,而镇、定之间,又陡然出现一只兵力过万,而且人数越来越多的宋军,对大辽的整个战略部署,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此辈虽然只是乌合之众,但兵力一多,亦能成患,况且一旦萧阿鲁带真的南下了,他们便处在辽军最薄弱的侧翼,这种隐患,是绝不能忽视的。
    此时,萧岚所不知道的是,当日段子介唐河设伏之前,便曾经担心兵弱不堪与辽军一战,他曾亲自前往真定府,希望与真定诸将捐弃前嫌,合兵伏击,但因慕容谦未至,真定守臣对段子介极为不满,遂一口回绝。段子介迫不得已,才自己独领定州兵伏击萧阿鲁带,因为兵力不足,他被迫广招各地忠义社助战,结果反而泄露机密,遂致唐河之败。不仅他辛苦募练的定州兵元气大伤,还被镇、定间那些与他不和的地方官员弹劾,真定府的官员更是借题发挥,禁止境内忠义社与段子介合作……对于此时正在博野与萧阿鲁带作战的段子介来说,他已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很难知道如果萧岚知道了这些内情,他又会作如何想法?
    但此时此刻,萧岚原本便不如何坚定的内心,已经开始土崩瓦解。他已经认定,南下侵宋,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而且,是时候来设法挽回这个错误了!
    可这并不会容易。
    耶律信绝不会答应,倘若如此兴师动众后,竟然换来的是无功而返,对耶律信来说,那会一场政治上的灾难。他会被赶出北枢密院,剥夺军权,如果皇帝不肯原谅他,甚至连身家性命也难苟全!可以想象,一旦他提出此议,与耶律信便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而对于萧岚尤其不利的是,他知道皇帝本人也不会答应。
    无功而返,空耗国力,反而结怨宋人,皇帝的脸面挂不住,他会视为极大的耻辱。况且如今胜负未分,大辽不一定会失败,要皇帝停止战争,皇帝如何能听得进去?这几乎形同儿戏了。
    而即使是韩拖古烈这些文臣,萧岚也无法确定他是否还会支持自己。猜忌与不信任是理所当然的。
    他也不知道,在武将当中,他能得到多少支持。
    耶律冲哥的暖昧态度说明了一切,但他远在西京道。河间诸将必定是惟耶律信马首是瞻,他亦不必指望。对于萧岚来说,倘若他真的决定挽回这个错误,也为自己将来的前途定下一个更好的基调,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争取韩宝的支持。
    这是一切的前提。
    倘若韩宝也出现厌战之意,主张与南朝议和,那么,他这边便多了一个重重的法码。甚至,在这个时间,这比韩拖古烈的支持更重要。
    然后,他必须向皇帝上一封奏折,在不触怒皇帝的前提下,委婉的表达退兵与议和之主张,说明他对战争前景的悲观态度——这样耶律信不会高兴,皇帝也不会高兴,但是,他至少是“立此存照”了,即便皇帝最终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但总有一天,这封奏折会发挥大作用。
    在此同时,他还要做另外一些事情,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
    他需要谋求南朝的支持。倘若,他能与南朝达成某种谅角,譬如和议之可能,甚至促成南朝的某种让步,那么,他就能有把握保全皇帝的脸面,那么,只需要一个时机,他便能底气十足的来主持与南朝的和议。他甚至能成为辽宋两朝的功臣。
    萧岚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看得更远,他也很清楚有时候这样会给他带来危险。比如,这个时候,倘若他莽撞的让人知道他在策划和议之事,他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皇帝绝不会原谅他!
    他必须耐心,小心的处理。给皇帝的奏折,措辞要斟酎再斟酎,让皇帝确信,这只是一个忠心臣下的深谋远虑,他只是在竭力的顾全方方面面的事情,他并不是反对战争,而只是看到了消极与危险的一面,考虑到万一,事先多谋划一条退路。
    在南朝那方面,有些他可以公开的进行,有些就必须极隐秘的进行。
    他至少要派出三拨使者。一拨使者将秘密前往汴京,了解哪些有份量的大臣是可能希望与大辽议和的,然后,他们会有办法与这些大臣联系上,直接试探宋廷的心思;一拨使者去大名府,试探石越与他身边谟臣的态度——但这两拨都是非正式的,只是私下的接触与试探,而倘若他争取到韩宝的支持的话,他还可以派使者进深州城,直接致书姚兕,试探和议之可能。姚兕并无权利决定和战,但这会是一个正式的渠道,代表着一种正式的接触,按照旧例,姚兕会将此向上禀报,一直送至南朝太皇太后的御几上。
    对于向深州派使者,萧岚相信皇帝并不会责怪他,甚至耶律信也无话可说。
    双方迟早都是要议和的。耶律信可以主导战争的,而他可以主导和议,这两样对大辽来说,都是必要的,而且都应该谋求胜利。议和对大辽的利益绝无损害,即便是和议并不能取得成果,也可以在南朝内部制造争端,削弱他们战争的决心。
    但萧岚也不能不承认,也许与南朝达成一项和议,远比他想的要来得重要与急迫。
    对于这场战争,他已经率先失去了胜利的信念。
    若是为了大辽计,他应该尽快的推动和议;但为了他自己计,他必须保持足够的耐心。
    他很担心这二者能否两全。
    “签书。”一个亲从掀开帘子,打断了萧岚的神思,“晋国公求见。”
    萧岚大感意外,怔了一下,连忙起身,道:“快,快请!”
    “签书,刚刚收到的消息——皇上又派了使臣来……”韩宝方一进帐,便告诉了萧岚一个坏消息,“使臣可能后日便到军中。”
    “可知道使臣是何人?”萧岚不动声色的问道,一面请韩宝坐了。他直觉的意识到,这个使臣对他来说,或许将是一个威胁。从韩宝的脸上,他看出了韩宝显然也有同感。
    “有可能是慕容提婆……”
    “那个鲜卑杂种?”萧岚皱起了眉。北院郎君慕容提婆,是耶律信的亲自提拔之人,也是耶律信的亲信。这时候巴巴的跑来深州,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韩宝没有接萧岚的话,而是只沉声说道:“恐怕这几日皇上的心情不会很好。从肃宁回来的家丁说,几天前,河间田烈武侦知我大军辎重所在,遣张叔夜、颜平城两员大将,率军潜出城外偷袭,若非兰陵王谨慎,早有准备,几乎吃个大亏。然两军交锋一阵,结果还是让张、颜逃回了河间,皇上对此十分恼怒。此外,雄州北归之路,亦无宁日,赵隆率军出没于雄、莫之间,数支部族军与押送粮草辎重的部队,皆遭其袭击。虽然此后兰陵王遣将设计诱击之,在莫州一带大败赵隆,斩首一百五十余级,但却还是让赵隆逃脱了性命。如今肃宁谣传柴贵友、赵隆皆逃到了高阳关。顺安军[238]知军元荣原是庸碌之辈,兼之兵少将寡,本不足为虑,然倘若柴贵友、赵隆真到了高阳关,柴氏官高,赵隆颇有勇略,难免反客为主,高阳关地处要害,与河间府互相呼应,难免又是一个大隐患。皇上对此事极为不满,据说肃宁诸将正在争论是分兵去看住高阳关的宋军,还是干脆打下高阳关……”
    “攻打高阳关?!”萧岚大吃一惊,“这如何行得通?高阳关是南朝边关旧垒,虽然说这二十年间南朝不再经营,可规模形制仍在,纵然有火炮之助,恐怕也不是旬月间能攻破。”
    “正如签书所言,不过,此中利害,我等看得到,兰陵王自然也看得到。”但说着,韩宝也仍不住叹了口气,“当务之急,可不是顿兵坚城之下。咱们已经出师两月有余,虽然所向克捷,掳获财货奴婢颇丰,但并无真正聚歼过一支够份量的南朝禁军。两朝相争百余年,真正确立我大辽地位的,是高梁河、岐沟关、君子馆[239],可不是澶州之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但签书今日也见着了,咱们本以为以万余精兵,以逸待劳,击溃一支南朝马军,纵不说易如反掌,亦是十拿九稳之事……”
    “这回确是咱们失算了。”萧岚苦笑两声,“我契丹以骑射为立国之本,马战本是我朝所长,哪料得到……”
    “攻城不能克姚兕,野战不能胜李浩!”韩宝长叹一声,移目注视萧岚,道:“昔日宋太宗久攻幽州不克,遂有高梁河之惨败,正足为今日之鉴。这仗不能再这样打了!”
    萧岚听到这话,心中一动,望了韩宝一眼,试探道:“那晋公以为该如何?”
    “大辽所长,在于来去如风,穿插调动,待敌疲分散之时,聚集优势兵力,以雷霆万均之势,一举击破之。但这些年,咱们打蛮夷打多了,如今与宋人交战,竟也用与蛮夷的法子来打,这阵战攻坚,对付那些蛮夷还可以,与南朝,岂非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晋公说得极是。”萧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咱们将成列不战的祖训都给忘了。”
    “如今若是依我之见,咱们当再调集所有兵力,猛攻深州,但无论攻不攻得下,打完之后,便该当撤兵了。”
    “撤兵?!”萧岚虽然已经觉察到韩宝也有厌战之意,但是仍然万万没料到他竟然会对自己说出来“撤兵”这两个字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