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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5章 两河百郡宋山川(2)
    其余诸人,司马光虽态度不明,但潘照临却认定他亦不想对赵颢赶尽杀绝。而且他是首相,按例要担任山陵使,诏令在大敛成服前就会颁布,所以他有足够的借口谋定而后动。
    而吏部尚书王珪虽然平叛无功,却因为进宫时被石得一禁锢,受了惊吓,竟然就此一病不起。赵顼选定的六位托孤之臣,眼见着他刚刚升遐,便要少了一位。王珪一生行事,本来就无甚主见,此时更不会强出头。
    至于韩维、苏辙、李清臣三人,韩维在理智上纵想饶过赵颢,但他毕竟是赵顼潜邸之臣,对赵颢之愤恨,可想而知;苏辙心里便有想法,但此事既无关他利害,又无情感之羁绊,他回京未久,地位未固,此时惟石越马首是瞻,亦不奇怪;而李清臣虽是后进,然受赵顼之知遇恩,不在韩、孙之下,只是在两府宰执之中,他的地位最不巩固——他虽然支持新法,却与王安石等新党人物并无故旧,而是由赵顼一手提拨,赵顼一死,他在朝中立即便孤立无援,而偏偏他在太府寺的政绩还受人诟病,此时不知有多少人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在这种情势下,以李清臣的性格,定会加倍谨慎,远避是非。
    朝中重臣各怀心思,因此,在此事上,石越的态度犹当谨慎。
    石越贵为右相,又是托孤之臣,在朝中本就威信素著,此番平叛,又立大功,他一言一行,都已是举足轻重。更何况此番王、马意见竟然出现分歧!
    虽然,在这些事上面,连潘照临也弄不清石越的态度究竟如何……但潘照临却觉得,自己有义务替石越事先谋划好这一切。
    但是,当潘照临回到石府之时,石越却正在病榻上接见桑充国与吴从龙、曹友闻。
    这吴从龙原亦是陈良的旧识,最精于礼制典章之学,早就投入石越门下。但他自入仕以来,因吏材平庸,又受石越牵累,竟徘徊州县十余年,一直难以升迁。直到石越重掌权柄,陈良在石越那里帮他说话,这才终于让石越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将他调任鸿胪寺主薄。他三日前方抵京履新,正好避开了国丧。
    潘照临亦不知道这三人如何竟会凑到一块,但石越八日晚上在福宁殿指挥平叛,左臂受伤,九日又忙了一天,没心思去管这伤情,不料到了九日晚上,竟突然晕倒在回府的路上。宫里派了太医来诊治,特许石越休养一日,便这么一日之闲,石越却又会见起桑充国等“闲人”来。潘照临又见陈良与侍剑不加阻止,反在一旁作陪,言笑宴宴,心里更加不悦,撇了撇嘴巴,走到石越榻边,亦不说话,自己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众人见他进来,除石越外,连忙都起身行礼。石越却没留意潘照临的脸色不对,只是微微额首,便又转头对桑充国等人说道:“潘先生亦是自己人,不必拘礼。长卿,你继续说南北之论,亦让潘先生评点评点……”
    桑充国点点头,又向潘照临以目示意,道:“我刚刚听曹员外说起两浙人材之盛,便想到前些天几个福建学生的南北之论……此事却要从本朝进士第说起,因今年是省试之年,学院里,有好事之人,贴了一张大表出来,上面列举了自太祖皇帝以来,各路中状元的人数,便由此事,引起了口舌之争。”
    “状元?”吴从龙在一旁笑道:“大行皇帝在位期间,共有六位文状元,许安世是治平四年的状元,未经殿试,在下记得那年是君实相公知贡举,除此之外,只有时彦是开封人,其余当皆是南人,自仁宗以来,福建之士多魁天下,也难怪他们得意……”
    他只顾卖弄着,不料却见桑充国摇了摇头,不由诧道:“难不成在下记错了?”
    “子云记得不错。”桑充道注目吴从龙,又道:“不过国朝建国以来,状元却还是北人居多的。非但是状元,进士及第的人数,两府宰臣人数,乃至有幸进国史馆立传诸贤,北人皆遥遥领先。而本朝名臣名将,更多为北人。国朝以来,北人对南人素有成见,此亦是众所周知,贤如范文正公,虽身为南人,却终身以北人自居;欧阳文忠公亦是南人,却一直想在颖州安家,而对故乡却颇有微词……而南人尤其不善战斗,国朝禁军将士,亦多为北人。”
    “确是如此。”吴从龙脸色微红,急又道:“我记得庆历时扩充禁军,有些虎翼军禁兵是南中人,怯懦柔弱,自云不知战斗,见贼恐死。如今虎翼军整编后,虽多在南人中选填,然军中习俗流传,至今不用南中人。”
    “还有这等事?”石越还是第一次听说。
    “千真万确。”陈良也忍不住说道,“如今的虎翼军虽与过去的虎翼军并无多大干系,但不用南中人这一样,却是武翼军不成文的规矩。”
    桑充国又道:“那几个福建学生,原是西湖学院的。便因了这些南北偏见,竟被人嘲讽。不料亦由此,却引出一段高论来。”
    潘照临撇撇嘴,讥道:“历来南北之争,往往北人骂南人狡黠怯懦,南人便骂北人不足于智。还能有甚高论?”
    桑充国移目潘照临,温声道:“潘先生所言,正是一般的情形。若说南北之争,实称得上是本朝一大事件,小到平时百姓之观感,大到庙堂定策,这南北之争,皆贯穿其间。便是君实相公与吕吉甫相公之不和,难道便全由政见么?因此,我才以为,那几个学生之论,颇有中的之处。”
    “那我真要好好听听了!”潘照临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桑充国亦不生气,只望着潘照临,道:“我听说潘先生亦精通河洛之学,大至观星望气,小至测字相人,无所不精。敢问先生,可曾听说过地气南移一说?”
    潘照临“哼”了一声,根本不屑于回答。
    在座之人,只有侍剑对此知之甚少,因饶有兴趣的问道:“什么叫地气南移?”
    “这地气南移乃是精通易理之人推算出来的。”陈良解释道,“天地之气,原在西北,故我华夏发源于西北,汉唐皆以都西北而强盛,然天道循环,这天地间的灵气,历数千年,逐渐南移,故历来皆有人说,东南有王气,而南方人物,亦渐渐兴盛。”
    “子柔先生说得不错。”桑充国接道,“我汉人实是周人之后,兴于西北,数千年来,西北地灵人杰,冠于天下,华夏诞于斯,兴于斯,然自汉晋以来,便不断有人以为,地气已渐渐向东南移转。那几个学生便以为,此说未必全是怪力乱神之说,‘地气’固非儒者语,不足采信,然南方渐渐兴盛,北方陷于停滞,却亦是不争之事实。而这开天辟地以来之大转变,便发生在本朝。只不过,他们却是将此归功于教育之盛……”
    “便以本朝而论,建国之初,状元、进士、名臣将相,多出于北方,然至仁宗以后,则南方人物之盛,便已渐可与北方比肩,到大行皇帝之时,已有超越之势。而南方人材最盛处,莫过于闽、蜀、楚、吴越[160]……”
    “这四地当中,福建印书业天下第一,福建书虽然纸质不佳,常有讹误之处,易受学者批评,然天下每年印书最多的便是福建,熙宁以来,汴京、杭州印书业之发展,令人瞠目,却终夺不了福建书销量天下第一的名头。这其中原因,绝非仅仅是闽书便宜而已。闽人多爱读书,自欧阳詹、徐寅[161]以来,闽中讲学之风大盛,五代之时,中原方忙于征战,而闽中之士却都在延寿万卷书楼忙着借书读,潘先生、子柔先生皆是游历天下,见闻广博者,当知我所言非虚——如今福建即使普通的农夫,耕作之时,也有许多人在背书的;熙宁年间,朝廷在福建按户等差点乡兵,结果因为闽中户户读书,所点的乡兵,竟大多是举子!此事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如此盛况,如今天下,恐怕也只有在福建才见得着。”
    “正因有了这一百多年的积累,太平兴国以后,福建人中进士者数以百计,公卿将相辈出,熙宁之时,朝中名臣将相,多有闽人,而先帝在位时六个文状元,便有三个是福建人……”
    潘照临郑重其事的点点头,道:“不错,还有一个‘福建子’。”
    桑充国知他脾气,却不去理他讥刺,又继续说道:“我是不懂这地气之说的,阴阳易理,河图洛书,我也一窍不通。然本朝自真宗以后,闽中之士忽然大爆发,而且人材辈出,有越来越盛之迹象,归功于五代以来一两百年间的教育积累,当有几分道理。要令一路一州之民富足,数十年,甚至十数年便可以成功;然要让一路一州文明昌盛,亦的确非有数百年之积累不可。”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他心里已隐隐猜到桑充国的用意,但仍然忍不住赞道:“长卿说得极是。”
    桑充国又道:“福建印书第一,民间藏书最盛,读书之人又如此之多,用不着知道地气南移,亦可知福建人材在本朝为何兴盛。而蜀中亦大同小异,不过论到积累,它的时间更久,可以上溯到汉朝文翁治蜀之时。自汉唐以来,蜀中虽然人材辈出,在南方可谓一枝独秀,然终比不过本朝蜀中人材之盛。福建号称‘家有诗书,户藏法律,公卿相望’,而蜀中本朝教育之盛,则稍逊于福建。我还记得幼时在家乡,每到晚上,经常是家家燃灯,诵读之声,琅琅相闻。只不过蜀中各府州差异较大,如成都府、眉州等地,市井胥吏,亦能写文章,连伶人亦多通经史。在眉州,知州甚至要规劝百姓不要只顾着读书忘了耕种;但在有些州县,却有人连书算亦不懂。这亦是蜀不如闽的原因。”
    “然蜀中教育最大的特点,亦是他路所不如者,则是蜀中女子多知书。正因女子多知书,才去督促子女勤读书。蜀中人材之盛,原因可能便在于此。”桑充国本是蜀人,说起自己的家乡来,自然亦颇觉骄傲。
    石越听得亦不由得连连点头,心里却又忍不住想到,当时蜀士长于文章而短于吏材,是不是也与此有关呢?
    桑充国见石越认可,更加振奋,“故此我亦十分赞成令女子读书,不说其它,试想想,这天下的母亲若皆能识文断字,岂有不会读书的儿子?”
    “此言有理。”这时连陈良也忍不住赞同起来。
    “至于江西与两浙,这两地书院、藏书之盛,更不用多说。江南西路之民,秀而能文。在别的地方,能写文章,已经很让人羡慕;但在江西,若只能写文章,却不足挂齿。本朝文宗,若非蜀中出了个苏子瞻,休说东南,便是整个天下加起来,亦及不过江西人。江西人材之盛,亦是由其书院之盛所致。江西路官办之州学、县学,私立之书院、学院,星罗棋布,不可胜数,而且早在熙宁以前,便已具规模……”
    陈良听到这里,忍不住插道:“这只怕和江西的民风也有关系……”他想起此事,嘴角亦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石越听他话中有未尽之意,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我知道子柔先生所指何意。”桑充国不由笑出声来,他望着一脸疑惑的石越,解释道:“我听江西的学生提过,江西民风好讼,但有一点点纠纷,便非得上衙门打官司解决不可。当地许多百姓,随时带着纸笔,遇到纠纷,马上便会把证据记录下来。而且在江西,熟知律令的人最多,故本朝以在江西做官最难——别处百姓读书,是为了科举考功名,江西百姓读书,有许多是为了学律令好打官司。世传在江西卖得最好的书,不是《十三经》,不是《论语》,而是《邓思贤》这本教法律讲诉讼的书,江西的村学当中,便用这本书教学生。”
    江南西路的讼学、业嘴社,天下闻名,石越也听说过,但他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江西路的百姓,竟然如此有法律意识。他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多人疑心王安石的学术政治,偏于法家。”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宣诸于口的。
    桑充国却不知石越居然联想到他岳父那去了,又问陈良道:“子柔先生可是想说此事?”
    陈良点点头,笑道:“我去过江西,那些新科进士,若是差到江西做官,无不叫苦不迭。说到刑统敕令,不要说业嘴社专门给人打官司的珥笔之人,便是普通百姓,这些进士也说不过他们。往往有在公堂上被百姓辩得哑口无言甚至恼羞成怒者。”
    桑充国笑了笑,道:“这其实无足为怪。各路当中,最爱打官司的,便是闽、蜀、楚、吴越这四地的百姓,不过江西风气尤盛。这只怕亦不是偶然。大抵来说,凡一地教育盛,则人材盛,而本朝素以‘法治’立国,百姓识文断字,自然关心律令。便是先前所说福建路,还不是家藏法律?北方之儒者,以为这不利于风俗淳厚,非盛世之事,然此事我以为还是小苏参政说得对,这几地诉讼虽多,总好过有些地方的百姓去持械械斗。况且要百姓守法,先须令百姓知法,亦不得因噎废食。至于如江西那样,到底是特例。”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道:“其实最能证明教育之功的,还是两浙路的情形。吴越之地,本来素有文明底蕴,然建国之初,吴越虽然繁华,但教育并不算兴盛,杭州号称东南第一州,熙宁初年,州学竟不过二百余人。然自子明守杭以后,朝廷又大兴学校,十余年间,西湖学院之盛,几可与白水潭比肩。而杭州、两浙路之识字率,在全国亦居前列,我敢断言,二三十年后,东南夺状元最多的,必将是两浙路;天下夺状元最多的,亦不会是京东、开封,而将是两浙路。吴越之民,天性灵巧聪慧,别处用一千年、数百年的积累,他们只需数十年奋发,便不会差到哪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