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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2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2)
    趁着精神好,赵顼派人去将吕惠卿、韩维、王珪等几个宰相与石越、韩忠彦、李清臣这三个亲信的大臣叫了过来。太医们百般劝谏,这时候断不可再操劳了,一定要静养,而赵顼自己也感到力不从心……但益州局势,今岁的收成与秋税,还有皇太子的教育、配置僚属,他却是绝不可能放下的。
    从吕惠卿与韩维的报告来看,益州与秋税,他暂时可以安心。但六哥的事,赵顼却始终不能省心。前一段有个内侍喝多了,竟然乱嚼舌头,说什么皇帝久病不愈,是立太子立得太早,要得病好,就要先让六哥避位……那个内侍的结果自然是赐死,但是这样的流言,却从未停止过。
    这几十年来,国朝的传统的确是在皇帝驾崩之前才正式立太子的……但这些人敢于妖言惑众,背后却不可能没有人蛊惑、指使!
    赵顼斜靠在御榻上,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听王珪在下头说道:“……国朝制度,与李唐不同,李唐东宫百官具备,几乎便是个小朝廷;国朝自太子太师、太傅、太保以下,皆不是常设官,几乎所有东宫官,也都是由他官兼领……”王珪的话虽然说得委婉,赵顼却也听得明白——若是依祖制置东宫官,意义有限。赵顼微微点了点头,却听韩维已接过话来,说道:“当年陛下在藩邸时,尚有长史、司马、谘议参军、记室参军等僚佐,太子殿下升储早,臣以为东宫僚佐,不必尽依旧制。”
    王珪听韩维这么说,生怕被误会了,也不甘落后,亦道:“臣以为也是这个主意,给东宫选官,最要紧在得人,兼不兼他官,倒并不要紧。”
    赵顼点点头,望着石越,笑道:“这里还有做过太子太傅的,且听听他怎么说?”
    宋朝开国至此时,未致仕便当过太子太傅的,石越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一个。石越听出皇帝话中玩笑之意,但他心里更高兴的,是皇帝看起来已经渐渐接受了说话时会停顿、吐词不清的现实,而且还会开玩笑了。他正想说话,忽听一个通事舍人至殿外禀道:“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司马光有紧急事求见!”
    “什么?”休说是皇帝,连石越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睿思殿中自赵顼以下,一时间竟全部愣住了。
    那通事舍人几曾见过这般情形,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只硬着头皮,颤声又说了一遍:“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司马光,有紧急事求见官家!”
    “司马光?!”
    一瞬间,石越只觉得睿思殿中的呼吸,都沉浊起来。
    “宣!”
    睿思殿中诸人各怀心思望着司马光走进殿中。奇怪与不安的感觉在殿中弥漫,每个人都预感到有事情将会发生——告病避嫌的司马光,突然这样进宫求见皇帝,这已经是大不敬的罪名!如若不是有值得他冒险的事情,那司马光简直就是疯了!
    吕惠卿的右眼皮突然急促地跳动起来,他下意识地觉察到危险的气息。他悄悄去观察韩维与石越的神色,却见韩维也是一脸的惊讶,石越虽然从容,但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惊讶之色,却也绝不是装出来的。韩维与石越都不知情,但这并不能让吕惠卿心安,以旧党此时的处境,没有盟友的支持,司马光就敢断然复出请求召见,那他手里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
    从司马光走进殿中,到皇帝令他平身,这短短的时间内,吕惠卿心中已转过无数的念头,但是从司马光口中说出来的话,依然让他浑身冰凉。
    “……臣敢用举族数百口之性命担保,太府寺有人私自挪用左藏库交钞至少数百万贯,放贷牟利……”
    赵顼目瞪口呆地听着司马光用他那带着陕西口音的开封官话,说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左藏库?挪用交钞?!封库?!封账?!
    一时之间,赵顼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扶手,衣袖微微颤抖着,苍白而无血色的脸上,肌肉一阵阵地抽搐着。双眼一时望着司马光,一时望望吕惠卿,目光中,不知是怀疑、惊讶,还是愤怒、失望、焦虑……
    吕惠卿已是冷汗直冒。殿中除了司马光以外,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吕惠卿的身上。
    人人都知道谁是太府寺卿,谁是交钞局知事……
    神形枯槁的司马光,却一直没有看吕惠卿一眼,他说完事情的大概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本奏折。这本奏折上面,详详细细写了蔡京如何发现永顺钱庄的异常,如何发现永顺钱庄与吕和卿、方泽等人关系密切,如何得知广州、泉州等地海商获得大笔贷款,如何向司马光揭发,司马光又如何决定先斩后奏,查封永顺钱庄,检查右藏库局交钞出纳账目……
    当然,除此以外,还有司马光与蔡京的请罪札子——不过,这与其说是请罪札子,还不如说是控诉吕惠卿欺上瞒下,只手遮天的弹章!
    赵顼咽了咽喉咙,看着李向安接过奏章,轻声问道:“官家?”他朝李向安微微点头,李向安忙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双手捧着奏折,高声宣读。
    赵顼静静的听着,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浑浊。
    他宁愿相信是司马光在污陷吕惠卿,也不愿相信他一直信任有加的吕惠卿,竟然会如此辜负他!而下面的吕惠卿,已然是失魂落魄。
    李向安读完之后,便将奏折小心放在赵顼前面的御案上。赵顼随便瞄了一眼,“这好象不是……司马公的字迹?”赵顼强作镇定地问着,他不愿意在臣子面前失态,但是,他心里却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烧灼着,他恨不得能站起来,将奏章摔到吕惠卿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质问、痛骂!
    “陛下好眼力,这札子是蔡京代写的。”司马光语气平淡。
    “嗯……书法极佳!”赵顼发音含混,但每个人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咬牙切齿。这个人是他的宰相!赵顼脸上热辣辣地,忽然感到羞愧、耻辱!倘若诸葛亮挪用军费去放高利贷,不知道刘备将有何感想?!是谁让他沦为天下后世的笑柄?!
    “才智亦是极佳。难得德才兼备……”司马光的话,其实完全没有听到赵顼耳中。
    “德才兼备?”石越默默听着司马光的四字评语,却几乎哭笑不得。不过这也很平常,当年欧阳修也这样称赞过吕惠卿。
    “陛下……”吕惠卿早已经跪了下来,全身都伏在地上。
    赵顼望了吕惠卿一眼,他忽然感到一阵厌恶,头也隐隐有点作痛。他不想再见到这个风度翩翩的宰相,只盼着他快点从眼前消失。但他终于还是忍耐住了,道:“司马光的札子,丞相可听清楚了?朕一向夸吕和卿好才学,果然是好才学!看来,朝廷的交钞发行得还少了点……”
    赵顼只是慢声慢气的说着,但这语气,却已近恶毒。
    “陛下!臣实不知情,此事若果真属实,臣虽万死,亦不足以赎其罪。”吕惠卿再也撑不住了,连连顿首。
    “这么……大案……朕定会给你……交待。”赵顼没有再看吕惠卿,他转过头看着司马光,“便准司马公所奏,封左藏库,查对账、库!”赵顼的目光缓缓划过睿思殿中诸人的头顶,“李陶、吕和卿、方泽下御史台狱……李清臣……草诏,问问薛向……知情不……李舜举和安惇何时回京?”
    王珪见吕惠卿这时已不便说话,忙欠身回道:“李舜举这一两日便能到,安惇却还要几十天……”
    赵顼抿着嘴,微微停了一会,道:“那便叫马默、蔡京、李舜举来审!”
    殿中诸人都知道李舜举也是皇帝面前极得宠的宦官,长期在外行走,监军劳军,担任皇帝的耳目,亲信不在李宪之下,因为他是宦官世家出身,祖上在宋太祖时代,就是有名的内侍,因此石得一等人对他也颇为忌惮。皇帝在重大案件中安插内侍监审,也是宋朝惯例,司马光等人虽然讨厌宦官,但因为是惯例,却也没有异议。
    况且,众人此时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件事上面了……
    2
    仿佛一个棋手,眼见着盘面上占尽优势,胜券已然在握,突然对手放出一记胜负手,整个局势立时逆转,自己却几乎如同被打中七寸,之前所有的优势,在这么一瞬间,竟恍如镜水月般可笑。纵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时也只能添作为更多的绝望……
    吕惠卿独自一个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园里,呆呆地望着那几朵逆时而开的野,神情几近木然。
    命运仿佛是在戏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经将这个该死的名字,咬牙切齿,诅咒了无数遍,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几百年来有数的英主,兵权、财权、人事权——古往今来,任何一个英主,都会牢牢把握着这三样东西,绝不允许任何人轻易冒犯。石越当年费尽心机,才让皇帝将财权转给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协,所有的财库,都有宦官监督。皇帝可以原谅他滥发交钞的无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后果,皇帝也会体谅他的苦衷,但吕惠卿知道,皇帝绝对不会原谅这件事情!
    吕惠卿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当年曹操无粮,便污赖粮官贪污,竟将之处死,使三军以为缺粮只是因为贪污,由此而稳定军心。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将他吕惠卿当成那个粮官?!他的前途已非常黯淡。
    左藏库至少亏空数百万贯交钞!吕惠卿心里清楚,只要有一个月的缓冲,这点亏空,他完全可以从容补上,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但他却绝对想不到,司马光的手段,会如此的果断、狠辣!他自然不会去想,若非他将司马光逼上绝路,司马光也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亲自去右藏库局查看账本——没有皇帝的敕书,没有政事堂的敕令,没有太府寺的公文,右藏库局本来可以完全不理会司马光的。到时候,司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马光去右藏库局的时候,新轮任的皇城司亲从官,是旧党子弟;而几个与吕和卿关系好的官员,却都被人请去喝酒过节了……
    这显然也是算计好的阴谋。
    吕惠卿早在心里计算过,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马光必须得到太府寺、开封府、枢密院三方面的暗中支持!可笑这么大的一桩阴谋,自己竟然被完全蒙在鼓中!
    无能!耻辱!
    吕惠卿不能原谅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势,却已是极度的不利了。吕惠卿心里很清楚,皇帝在骨子里,不是一个心机城府很深很阴沉的人,皇帝的性情,内里是冲动、热切的。皇帝内心中,充满着理想的火焰,这种热情,让他能不顾一切,一往无前地去变法,去改变百年来的陈规陋习,去将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但皇帝的内心,也是敏感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惧失败与挫折。一丁点的挫折,就会让他心里极度的紧张,甚至表现出神经质的情绪。他表面上的镇定与从容,其实都不过是所谓的“帝王之术”,在臣子面前,要表现出帝王的威严与不测来……
    吕惠卿自负,整个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只有王安石与石越——只有他们三个人,才真正了解皇帝的性格。但是,也正因为这种了解,让吕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皇帝讨厌,甚至是畏惧挫折,他却一再给他挫折。益州局势纠缠不清,全国到处物价飞涨……也许,这些皇帝还可以容忍。但是,皇帝还有一脑子的君明臣贤、君臣相知,刘备与诸葛、唐太宗与魏征……这次事发,不能不让皇帝产生被背叛的感觉!
    皇帝也许会感到厌恶,见到自己,就会想起被背叛,让他觉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觉得会被后世嘲笑……
    倘若真有这样的感觉,那将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许,时间能解决这些问题,皇帝曾经是那么猜忌着石越,但因为皇帝的性格,却始终也在保护着石越,石越做了那么多犯忌的事情,最后都安然无恙,到如今,皇帝对石越俨然又已经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吕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对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里又会有足够的时间?
    吕和卿、方泽涉案,他必须按着惯例避位。
    司马光一定会穷追猛打,马默、蔡京不用说,李舜举虽然因为偏见,同样被旧党排斥,但以人品而论,却是熙宁朝所有宦官中最好的,吕惠卿根本不能指望可以贿赂、拉拢他。而他避位之后,政事堂就是冯京、王珪的天下,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不错,他还能指望着王珪替自己说话么?汴京的风向,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已转向!
    吕惠卿伸出脚,将一朵绽放的野用力辗入泥中。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他还可以和司马光比时间!
    皇帝也许活不过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许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厌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若他先将司马光赶出汴京的话,他还是有机会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驾崩的!哪怕是在告病也不要紧,只要他还是尚书左仆射就行!
    到时候,他就还有筹码,去博一把策立之功!
    但吕惠卿马上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便见吕升卿慌慌张张闯进园,快步走到吕惠卿跟前,低声说道:“大事不好!陈元凤出事了!”
    “……往者熙宁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中户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户又十倍于此。耕于野者,不愿为公侯;藏于民家者,倍于府库也。然一经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间,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谓富民者,昔日之仆隶也;今之所谓蓄聚者,昔日之残弃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税未偿,又征秋税,中户以下,俱忧无越冬之粮……又蜀地淫祠风行,百年以来,屡禁不绝。一县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莲社者三四,此正张角之徒倡乱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赵顼呆呆地听着王贤妃轻声读着陈元凤的奏章,他已经不知道愤怒了。奏章上面,还有参知政事范纯仁的贴黄,贴黄最后面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中危贻!”
    “官家。”王贤妃望着神情呆滞的赵顼,心里一阵阵心疼。陈元凤的万言书,打击到的,不仅仅是吕惠卿。
    “官家!”王贤妃再次柔声唤道,“歇息一会罢。”但赵顼却恍如没有听到王贤妃的话,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冷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