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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6章 贺兰悲歌(35)
    跳上城头的两个宋军下意识地便向城面上滚下去,守城的夏军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听“呯”地一声,几个人被炸了个血肉模糊。
    “快上!”马同寿大声喊道。不待他吩咐,前面的宋军早已抓住这个机会纷纷爬上城头。马同寿跟着跳过女墙,刚刚拔出佩刀,便见近百名夏军从两面围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向摸腰间,却发现另外一枚霹雳投弹不知道何时弄丢了。他再看身边的士兵,竟然都是些没有配备霹雳投弹的毅士与效士。
    马同寿暗叫一声晦气,举着盾牌,大吼着冲向西夏人。已经上城的战士,自觉分成两队,分别向着夏军迎去。
    无论如何,要守住这个口子。
    马同寿对于勇敢没什么兴趣,他只是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若不守住这道口子,他必死无疑。登上城头难,但登城之后想活着下去,更难!
    数名夏军端着长枪,口里喊着马同寿听不懂的音节,迎着他们冲了过来。
    一名宋军举着盾牌抢先迎上去,盾牌格开两枝长枪,他却也被巨大的冲力带得踉跄了几步,一名夏军看得便宜,一枪扎中他的大腿,顿时血流如注。那个宋军痛苦地倒在地上,未及呼救,便被数杆长枪在胸口扎出几个窟窿。
    “直娘贼!”
    同伴死在眼前,让刚刚登上城头的这些宋军彻底红了眼睛,马同寿大骂着连人带盾冲将过去,竟生生将一个西夏人撞倒在地,他毫不留情地俯身挥刀,划破了那人的喉管。他正待起身,便到耳边风声,眼见躲闪不及,正待闭目等死,却见一人带着盾牌冲过来,生生替他架住了一斧。那持斧的西夏人力气极大,竟然将那人连人带盾都砍倒在地。
    马同寿来不及看清救他的人是谁,趁那西夏人收斧不及,挥刀向他左手砍去。不料那人反应极其迅速,一个急转,便挥斧架开马同寿的战刀,震得马同寿虎口都裂了开来,战刀几乎脱手而飞。
    他倒吸一口凉气。趁着几个同袍上前来架住那西夏人,忙定神打量。只见那夏人身着锦袍,光秃秃的头上只留着左右两根小辫子,额上的饰物上还嵌着一颗蓝宝石,竟是个西夏贵人的打扮。他目光掠过那人腰间,几乎叫出声来——那人腰间,赫然挂着他们营都指挥使潘大人的首级。
    “这西贼厉害,兄弟们一起上!”马同寿大声吼着,招呼了两个人,硬着头皮向着那西夏人冲去。他不知道眼前的西夏人便是叶悖麻的长子耶亥,夏军中有名的猛将。但他却知道他们潘大人的武艺勇猛,都远在自己之上,自己绝不是对面这人的对手。然而害怕归害怕,既无退路可走,便只有拼上一拼了。好在他们越多支撑一会,爬上城来的宋军就会越多。
    田烈武冷静地观察着城头的战况。
    宋军接连冲开几个缺口,但很快又都被西夏人夺了回来。城头上的争夺战,的确非常激烈。在城头上,再怎么样也是西夏人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而为了避免误伤太大,宋军的远程火力必须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被打开缺口的地带,这使得城头的宋军处境变得更加恶劣——但不如此又不行,宋军的石炮是不长眼睛的。到此时,宋军还能坚守的三四个口子,无不是用霹雳投弹炸出来的。但显然,宣二军的将士对霹雳投弹的重视度不够,并没有好好利用这种武器。不过田烈武也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在矢石如雨,擂木、烫油不断从自己头上落下的情况下,保命不暇,要冷静的点火,计算引线的长度,准确的投弹,这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些将士便是引线留得长了,霹雳投弹扔上去,反而成了敌人的武器;有些因为扔得力大了,直接掉进了夹城。霹雳投弹在蚁附攻城时,可以用来摧毁守军的城头防线,这种战法之前宋军从未想到过,只是在这场战斗中才不知道被谁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以前就连田烈武自己都认为,霹雳投弹根本不是短兵相接时使用的武器。
    不过此时并不是检讨的时候。田烈武心中的念头只一闪而过。
    “支援城头的同袍。向别的望楼发旗语,告诉他们我们的攻击目标。”
    田烈武一面下达命令,一面拉响了弓箭。他无权指挥别的望楼,只能做到这一步。各望楼上的神箭手也损失惨重,最起码有半数人或死或伤,但饶是如此,如果城头的友军能得到弓箭手的支援的话,每个弓箭手都抵得上十个登上城头的战士。
    马同寿几乎已经绝望。
    与耶亥这样的猛将对抗,对马同寿来说,完全是力不从心。他能支撑到这一刻,简直是个奇迹。凭真正的实力,马同寿不认为自己能在耶亥斧下走过三合。宋军战士的鲜血溅满了耶亥的锦袍,死在耶亥斧下的战士,已经有十多个了。马同寿的战刀被劈飞三次,他此手中握着的,变成了一杆西夏人的长枪。尽管全身都发颤,但是马同寿仍然必须身先士卒,面对那个最可怕的敌人。
    原因很简单。
    虽然西夏人可能分辨不出来这些宋军的低阶武官与普通士兵在服饰上的区别——否则那个西夏人绝不会容他到现在,但是每个宋军都清楚地知道,他是此地官阶最高的武官。他若表现出半点害怕的情绪,城头这个口子的士气就可能崩溃。最终,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
    汗水浸透了马同寿的内衣,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盾牌早就丢掉了,一双手紧紧握住长枪,与四个同袍一齐对抗那个厉害的西夏人。他们的脚下,到处都是尸体,有宋军的,也有西夏人的,横七竖八……
    “投弹!投弹!”马同寿声嘶力竭地吼着,哪怕是从云梯上扔上来一枚投弹,让他们同归于尽,他也心甘情愿。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活过下一刻。但是也许是没有人能腾出来手,也许是别人觉得这太疯狂——这根本是自杀!
    马同寿没有等到霹雳投弹。
    对面的西夏人挥出战斧,甚至没有听到声响,马同寿的长枪便已经被斩断。巨斧带着锐利的劲风,顺势向马同寿砍来。
    “完了!”马同寿下意识的闪辟,但脑中却已先闪过一个念头。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右臂传来。“啊!”马同寿与耶亥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马同寿的右臂被齐肩砍断,立时晕死过去。而耶亥的左肩上,却正中一枝羽箭。
    受伤的耶亥恼怒地大吼一声,回手一斧,将箭杆削断。顺手将战斧往城头一放,从涌上来的亲兵手中取过弓箭,向城外去寻找射伤自己宋军。却见城外宋军的望楼车上,至少有数十名控弦之士正在向自己的方向射箭,不断有夏军被射中毙命,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射中自己的人。耶亥拉弓搭箭,接连射杀两名宋军箭手,回头却望见得到支援的宋军又变得活跃起来,仅仅一瞬间,竟又有十几名宋军登上城头。
    “杀不尽的宋狗!”耶亥啐了一口,抛掉弓箭,抓起战斧,又向宋军冲杀过去。
    灵州城头,仿佛变成了一个吞噬宋夏双方战士生命的怪兽。
    不断地被宋军冲开缺口,又不断地被夏军夺回来。有时候,同一处地方,双方反复争夺竟然达到近十次。城头上堆满了尸体,宋军的,夏军的……宣二军除了神臂弓部队外,几乎拼光,在灵州城头上,他们战死了两个营都指挥使,近二十位指挥使、副指挥使。守城的夏军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叶悖麻向外城城头前后增援了五个千人队,但是城头上仍然感觉兵力不足。
    因为宋军占据着至关重要的远程攻击优势。西平府的守城炮队后来不仅得不到有效的指挥,更糟糕的事,有两枚震天雷碰巧击中了两架抛石机,西夏人使用的投石机是使用人力与畜力拉动的。每架投石机需要近百名汉人来操纵,配备着几十匹马。两枚震天雷落下来,操纵手死伤惨重不说,还惊扰了马匹,结果牲畜发狂,抛石机散架,又导致上百人伤亡。原本数量不多的守城炮队,更是雪上加霜。
    但尽管如此,宋军在城外的损失也非常惨重。尤其是那些望楼车上的神射手,死伤达到六成。对于宋军来说,这是短期内难以弥补的巨大损失。
    灵州城看起来岌岌可危,仿佛随时可能被攻破。然而结果却是,双方一直打到天黑,种谊又增派了一个军去支援,灵州城摇摇欲晃,却始终不倒。
    尽管心有不甘,但黑夜来临后,宋军会失去弩炮的支援,此时继续强攻显然是不智的举动。更何况巨大的伤亡,让所有的宋军将领都感觉到压力。
    继续这样攻城,只会让双方耗干最后一滴血。
    终于,在弩炮的掩护下,宋军开始鸣金收兵。而筋疲力尽的夏军,也不敢再去挑衅宋军,眼睁睁地望着宋军的云梯撤退,只是象征性的攻击了一下了事。
    其实,相比宋军而言,守城的夏军压力更大。灵州这样的西北重镇,几乎被一天之内攻破。想起来都让人害怕。若不是夜色降临,宋军收兵,连叶悖麻也没有信心自己一方当时还能坚持多久。
    种谊回到营中,连铠甲也懒得卸,只摘了头盔,叫亲兵煮了茶,便着人去请刘昌祚。去人很快回报说刘将军马上便来。结果种谊等茶水开了两次,几乎不耐烦时,刘昌祚方才到了。
    一进大帐,刘昌祚便笑着抱拳赔礼道歉,“请将军见谅,末将是去请一个人去了。”
    种谊纳闷道:“请人?是哪位将军?”
    “眼下还不是将军,不过将来迟早是将军。”刘昌祚笑道:“将军可见到今日望楼当中,有一车格外出众?”
    “子京可是说那位以火箭烧旗的?”种谊立时想了起来,笑问道。
    “正是。”
    “那可曾请来?”
    “便在门外恭候。”刘昌祚笑道,“这人的名字想将军必曾听说过,乃曾是石帅府中的教习。中过武举,还是皇上钦点武进士,上四军出来的人。”
    种谊想了一会,脑中跳出一个人名来,诧道:“田烈武?”他的确有点出乎意料,在他看来,田烈武这种出身,一般是无能而仕途亨通的代名词。
    “末将也不曾料及。”刘昌祚道,“我知将军请我,必是要商议军机。我看望楼车上,惟田君是明白人,故未曾告准,即先将他请来,也好备询。”
    种谊笑着点点头,“快请他进帐吧。”
    他口中虽然说请,但是他与刘昌祚身份都远远高过田烈武,在军中阶级之法最重,自然不会出帐相迎,只由一名亲兵将田烈武请入帐中。
    田烈武进帐见着种谊,连忙上前参拜,“末将田烈武参见种将军。”
    “田翊麾不必多礼。”种谊并不还礼,只叫人给田烈武看了座,又着亲兵上了茶,便挥挥手,所有帐内亲兵连忙都退了出去。出去之前,一个亲兵故意将大帐的门帘高高卷起。
    田烈武与刘昌祚都注意到这个细节,二人都知道这是种谊心细之处。大军之中,除了主帅以外,任何人聚集在一起密议,都是犯忌之事。种谊将门帘卷起,正是要杜人之口。
    “子京既将田翊麾请来,自是知道某的心思。”种谊淡淡说道:“宣二军今日算是拼光了,他们打成这样,不能不让他们亲眼看到灵州城破之日,但他们留在灵州,也指望不上了。接下来,轮也要轮到我的振武一军主攻了。”
    种谊啜了口茶,拱手道:“我并非是想保存实力,无论哪一军,都是皇上的,大宋的,怎么样都是为皇上效力。”
    “灵州城高壕深,兵精粮足,既不能长期围困,又无法掘地道攻城。吾军利在速战,若不蚁附攻城,原本亦无良法。只是今日这般攻城法,损失之惨重,亦不堪承受。既便灵州城破,只恐我辈也只得回陕西休整去。”
    他说出来,休说是刘昌祚,连田烈武也深有同感。
    面对灵州这样的坚城,想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损失过于惨重,对于士气军心的影响,也不能忽视。
    “翊麾今日亲眼见到灵州夏军激战一日,不知翊麾以为叶悖麻之夏军如何?”刘昌祚先向田烈武问道。
    “不敢。”田烈武忙向种、刘二人抱拳欠身为礼,他并不懂得多说客气话,便径直回道:“以末将看来,灵州之夏军既坚且韧,实乃劲敌,未可轻视。”
    “灵州城高壁厚,濠深池宽,倘若由我军来守御,只要粮足,有三万之众,纵有十万之师临城,也只好望城兴叹。夏军许多地方都不得法,但一个城头缺口,我军与之屡番争夺,最后却是损兵折将,无法得偿所愿,可见夏军之坚韧处。两军炮战弩战,我军都能占得上风,攻城之难,其实在于蚁附之后,怎生守住缺口,并能守取城门。”
    “翊麾可有良策?”见田烈武说到点子上面,种谊的态度也变得重视起来。
    同一个晚上。
    灵州城内也是不眠之夜。
    叶悖麻安排防务,探视伤亡,差人连夜修葺被破坏的城头工事。事无巨细皆要过问一遍,叶悖麻方稍觉安心。回到府衙,他才开始坐下来,有时间考虑西平府的前途。
    宋军将领惊叹于夏军的坚韧,但是叶勃麻更是有苦说不出来。
    若宋军能继续这样猛攻,叶勃麻根本不知道西平府会在哪一刻失守。
    他叶勃麻守的,竟是一座随时都可能被攻陷的城池。
    “爹爹!”
    叶勃麻的安静没多久便被人打破,他抬起头来,却是自己的次子耶寅。他诸子之名,全以“耶”字开头,后加出生年之地支,不过却恰好与西夏的一些复姓巧合。
    “耶寅?你有何事?”叶悖麻一向不怎么喜欢自己的次子。这个次子喜好佛道,交结汉人,全无父风。
    “儿子知父亲烦恼,想送件礼物给父亲。”耶寅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用绸布盖着。
    “是何物什?”
    “父亲一看便知。”耶寅将盘子送上前去,放到叶悖麻座前的案上。
    叶悖麻掀开绸布,“啊”地一声,不禁叫出声来。
    “你从何处得来?”叶悖麻站起身来,目不转瞬地盯着盘子里面的东西,一向沉稳的叶悖麻,声音中竟还有丝丝颤栗。那木盘当中,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块写满血书的白布,叶悖麻对那些字迹非常熟悉——那是夏主秉常的亲笔。血书最后鲜红的印玺,不仅证明眼前之物绝非伪造,更意味着,这是秉常在被幽禁之前写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