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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7章 安抚陕西(6)
    丰稷却摇头道:“我看没这么简单,景安世是吕相公的门生,朱时也算是王介甫的门生,又与邓绾家是世交,二人纵然不是监察御史,也是不肯赴刘希道的宴的。”石越霍然一惊,与潘照临相视一眼,二人脸上都露出一丝苦笑。石越再也想不到,陕西路的监察御史,竟然有这样的背景!丰稷似乎没有看见二人的表情,尚兀自说道:“向安北与段子介却是两个忙人,这二人到陕西的第一天开始,就四处调阅卷宗,听说要给陕西的所有武官各建一份档案。汉将倒也罢了,那蕃将的档案,还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个建法……”
    他滔滔不绝说了好一会,才似忽然醒悟自己话太多,笑着赔了几句罪,这才告退离去。潘照临待丰稷走了后,便也告退。石越见陈良神色间颇有迟疑之色,似乎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因笑问道:“子柔可是有话想说?”
    陈良抿了抿嘴,欠身道:“学生是有点事想请教石帅。”
    石越已觉得有点疲惫,本想去泡个澡然后养足精神参加刘庠的晚宴,但他刚刚想委婉对陈良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谈,抬眼间却忽然看到陈良眼中闪过一丝不自信的神色。他心中一动,连忙把话咽了回去,笑道:“子柔但说无妨。”
    在石越的所谓“幕府”中,陈良虽与潘照临并为石越的两大幕僚,但后者一切机密无所不预,但有所言,石越言听计从,信任有加,在礼仪上,石越以师礼待之,而潘照临无论石越官做得多大,也一贯只称“公子”而已。而陈良却一向只是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务,间或给石越提供一些典故礼仪法令方面的意见,不要说潘照临,便是比起以前的司马梦求,也几乎称得上是黯淡无光。石越虽然敬重,但也不过以门客之礼待之。便是外间之人,颇有知道潘照临的,但陈良却少有人知,甚至是想拍石越马屁的人,也是拼了命的讨好潘照临,而不太在意陈良。
    而陈良也自认才华不及潘、马,因此甘居人下,只是尽心尽力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但如此时日一久,便连石越有什么事情,也越来越多征询潘照临的意见,而不知不觉有点忽略陈良了。而在陈良本人,则觉得潘照临有帝师之材,无论哪方面都远胜于自己,因此主动向石越提供建议的情况,也越来越罕见了。
    这种不知不觉间形成的惯性,当事人是很难觉察到的。便是石越,此时也并非是意识到了这些,而只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尊重。在石越看来,当自己的地位越高,敢和自己说真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他语气稍重,甚至是一个脸色的难看,就会令人噤若寒蝉。因此,鼓励别人在自己面前发表意见,便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事实上,石越也并不是时时刻刻能记住堤防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一个人的位置越高,听到的赞美便远远要多过批评,甚至根本听不到不同的声音,于是自信心便也会不知不觉的开始膨胀,这是石越也无法避免的事情。
    这一次,他不过是偶然的记起来了这件事而已。
    但却让陈良大受鼓舞。
    “石帅来陕西后,已经察访了陕西内地的许多州县。这陕西一路之政,无非是西事、民政。石帅至陕西,不先去延州、庆州、渭州诸边郡,而先巡视内地州县,显见原本是以民政为先的。陕西一路百姓,困于弊政久矣,闻石帅来陕,莫不翘首以待,如久旱盼甘露,莫不冀望石帅能解此一路之倒悬。但石帅自沙苑监归来后,却无一纸之令下,而每日与僚属商议者,皆是西夏情弊、西军整编、兵力部署、将校才德,今日会议之后,又要亲自前往渭州……学生不明白的是,石帅是于陕西民政,已有成竹在胸,还是竟要锐意进取,以西事为先?”
    陈良一口气问完,脸色已是激动得有点泛红。
    石越却是再也没有想到陈良会问出如此尖锐的问题。他颇觉尴尬,沉默良久,才不无回避的说道:“子柔质问得极是,但是陕西一路,无论西事、民政,都极为棘手。我虽想以民政为先,但朝廷推行新的地方官制,须得给地方留一个缓冲期,而西夏梁乙埋咄咄逼人,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不除西患,难言治陕啊!”
    但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让陈良满意,“姑且不论是‘不除西患难言治陕’,还是‘不能治陕难除西患’,学生敢问石帅,如今可已经有了治陕之成策?石帅可已经找到了治理陕西之关键了么?”
    石越这时终于坐不住了,红着脸站起身来,朝着陈良长揖一礼,道:“还要请子柔赐教。”
    “不敢。”陈良连忙避开石越这一礼,起身欠身抱拳道:“学生这一路随石帅察访诸州县,深感陕西百姓之苦,过于他路数倍,因此殚精竭虑,想要为这陕西百姓做点事情。但恨学生才疏智浅,虽略有愚者之得,看出陕西之病根,却奈何找不到药方。”
    “子柔且说说这病根是什么?”
    “学生以为,陕西民政,其实只有三件事——水利、淤河、役法。而归根结底,只有役法一件事。”
    “愿闻其详。”石越这时也不觉得疲惫了,一面请陈良坐了,又吩咐下人换了茶,竟准备长谈起来。
    “陕西一路几乎无河害,却常受旱灾与山洪之困。因此兴水利,开通诸渠,使其能灌溉关中,便至关重要。秦国富强,是因为郑国渠;汉唐关中号称‘天府之国’,靠的也是水利。倘若能重修水利,恢复汉唐旧观,关中可再为天府之国,陕北亦不失于富裕。这淤河其实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为田,既可减少河害,巩固堤防,又可得良田万顷。天下之利,莫大于此。然而,此二者,前人并非不知道,实是不能为。为何?症结所在,便在役法!”
    “役法?”
    “正是。”陈良双目炯炯放光,侃侃言道:“学生以为,国朝最大的病症,就在役法。大宋采用的,名义上是唐德宗时杨炎制定的两税法,讲究的是‘量出以制入’,朝廷根据财政支出定总税额,分摊到州县;又按丁壮与财产定户等,依户等纳钱,依田亩纳米粟。夏秋两季征税,租庸调、杂徭、各种杂税一律取消。大宋之所以不抑兼并,也与两税法有关。因为国家税收之主要来源不需要抑制兼并。这也是大宋立国与唐初立国之异。”
    “然而,两税法中,百姓在交纳两税之后,是不需要再服任何徭役的!但国朝承五代之弊,两税之外,又有什么丁口之赋与杂变之赋,要随同两税输纳。丁口之赋不论主户、客户,一体交纳,等于是两税之外,再征了一次人头税。百姓之负担,较之两税法,已经变重。特别无地的百姓更深受其害。但最为不堪者,却是交了两税与丁口之赋、杂变之赋以外,还要服差役!”
    “本朝差役,五八门。有主管运送官物或看管府库粮仓的衙前,有掌管督催赋税的里正、户长、乡书手,有供州县衙门随时驱使的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有逐捕盗贼的耆长、弓手、壮丁等等……衙前丢失损害官物,要自己赔偿,经常赔得倾家荡产;里正、户长摧不来拖欠的户税,也要自己垫付,往往垫得卖妻卖女;至于什么承符、人力,什么弓手、壮丁,则常常要在农忙之时替官府做事,搞得田地荒芜,丰年都会欠收!王介甫看到了差役法之害,想推行免役法,却要收什么免役钱。在学生看来,王介甫是没弄明白,租庸调变成两税法后,本来就是不应当有差役的。他不去纠正五代以来的弊政,反而承认这些弊政。于是,两税等于租,杂变等于调,他的免税钱则等于租庸调之庸——租庸调制是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因为均田制破坏了,杨炎才不得不改成两税法;可本朝不抑兼并,根本没什么均田制可言,这王介甫的‘租庸调’制,又怎么可能行得通?更可恨的是交了免役钱后,差役往往并不能免除。于是役法之祸更烈!本朝若真的想宽政为民,依学生之意,却应当尽废丁口之赋与杂变之赋,让百姓一体免役,使两税之外无役税,这才是为百姓着想。但是本朝立都汴京,冗兵冗官,国库空虚,想要轻徭薄赋,毕竟也只能是空想。”
    “而陕西一路,百姓所受刻剥,更是国朝之最。尤其是役法,因为与西夏历年交兵,百姓被征发转运粮草,组织乡兵弓手,别处的百姓还可轮息,陕西百姓却几乎无一日可能息肩。兴水利,淤河为田,全是大工程,单靠官府出钱雇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若要征发百姓,百姓已经疲于奔命,实不堪再被驱使。为民谋利反而会变成了害民。故此陕西路最难者,是无钱可用,无人可使!”
    这无疑是很有见识的看法,石越原也不是毫无所见,只不过没有陈良想得这么清晰,这时听他说来,沉吟了一会,因试探性的问道:“子柔以为解散一部分乡兵弓手如何?”
    陈良摇了摇头,苦笑道:“那要朝廷的敕令,事关军国边防。”
    “沿边或者还需要弓手协助守卫,与西夏不接壤诸州县,要弓手何为?”
    “怕的是万一。而且此事亦非石帅可以决定。”
    厅中顿时陷入沉默当中。石越苦思良久,依然是没有半点法子。须知兴水利、淤河为田,充足的财力之外,更需要组织大量的人力。但是陕西一路,早就变成了一个边防组织,百姓们在承担了沉重的赋税之外,还要被征发来替军队转运粮草军需,修筑城池要寨,还要组织民兵,来保卫自己的家园。在这样的地区,要办大工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不顾百姓死活,强行征发,以蛮横的作风,为了“百姓的利益”反而去置百姓于水深火热当中;或者,从边防机器中来抽调人手搞建设,但是这种可能危及到国家安全的行为,会遇到多大的阻力可想而知。
    “不管怎么样,知道了症结在哪里,便总能想到办法。”石越忽然笑道,“今晚我去见刘希望、范德孺,便可以好好和他们谈谈这件事。先把陕西路需要兴建、修复的水利设施与淤河计划按轻重缓急列一个清单出来,大的工程不能做,也可以先做一些小的积累经验。就是没钱没人嘛,给我一年时间,我定能想到办法。”
    “石帅……”石越的这个表态,让陈良又惊又喜。
    “不过,陕西要大治,到底还是西北平静才行。西事才是真正的病根。”石越低声道,“西夏不仅仅是陕西的病根,也是我大宋最大的病根之一……”
    44
    渭州城。王韶回京后,原熙河地区的军事归李宪总管,而秦凤以至环庆一带诸州军的军队,则由渭州经略使高遵裕节制。按照新官制,渭州经略使并不是正式的官职,而只是临时的差遣。此时,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渭州经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一身戎装,正站在城楼之上,翘首东顾。
    “高帅,始终不见石帅的仪仗。”说话的是高遵裕的部将,翊麾校尉顾灵甫。
    “昨日的报告,石帅到了何处?”
    “昨日上午石帅便离开了泾州。”顾灵甫言语之中不无担心。石越贵为陕西路安抚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若在自己辖区出事,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高遵裕皱起眉头,“再叫两队人马去接应。”
    “是。”顾灵甫高声应道,大步走下城楼。城楼之下,两个穿着低级军官服饰的中年大汉眉开眼笑的走上来,顾灵甫远远望见二人,立时大声喝道:“于宗可、李十五。”那两人被吓了一跳,见到顾灵甫,慌忙行了个军礼,高声应道:“属下在。”
    “你二人速点本部人马,往泾州方向,去迎接石帅。”
    “是。”于宗可壮着胆子问道:“大人,不是已经派了几拨人马去了么?”
    顾灵甫瞪了他一眼,喝道:“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于宗可慌得一缩头,忙道:“是。”回头却见李十五早已先默然下城而去,连忙快步赶了上去。二人一道点齐本部兵马两都共二百一十人,自渭州东门出城。于宗可笑道:“十五郎,我们兵分两路去迎接好了。渭州驻扎大军,平素并没听说有什么山贼,石帅自然不会有事。不过若能先迎到,必有奖赏,却不能落这个后去。”
    李十五脸色却很沉重,道:“派了八拨人马去迎接都没有回信,其中还有马军。于兄还是要小心为妙。”
    “瞎,乱操心。石帅贵为安抚使,除非西贼入寇,能有什么事?渭州离西夏远着呢,总不能镇戎军这么多守军连西贼入寇都传不出一个讯吧?”于宗可大大咧咧的摇了摇头,满不在意的说道。李十五一怔,竟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但是不知道为何,他心中却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宗可见他脸色有异,奇道:“十五郎,你怎么了?难道石帅是你救命恩人?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什么救命恩人,胡说八道。”李十五不由笑骂道,一面转身向部下招呼道:“走,我们走小路往潘原去。”
    于宗可望着李十五远去的背影,不由摇了摇头,骂道:“古怪。”一面笑着向兵士们喊道:“弟兄们,我们走大道去潘原。”顿时,他属下的百多人一齐发出欢呼之声。
    一路之上,李十五始终紧绷着脸,眉头深皱,心事重重。他与于宗可都不过是从九品小官陪戎副尉,一都的小头目,以前叫“都头”,现在改了名号,称“都兵使”,名字倒是好听了,但其实是换汤不换药,官阶大小没变,管的兵没变,甚至下面的士兵,也照样叫“都头”。他的地位,就算比顾灵甫,也差了整整九级,若用磨堪之法,纵使不犯错误,也要整整二十七年才能做到翊麾校尉!若要和几年之内由八品武官直窜为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拜侯爵的薛奕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但是,仅仅在几年之前,他李十五的前途,别说顾灵甫无法相提并论,便是薛奕,亦远远不如。自己的命运曾经因为石越有过一次巨大的转折,这一点李十五并没有过自觉。但他却非常明白,薛奕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因为石越!因此,对于石越任陕西安抚使,李十五内心其实有着巨大的期盼。而且,他对石越还有着特殊的感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