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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9章 典制北门(11)
    萧忽古双目瞪圆,悖然作色,厉声道:“怎么?你以为我撒谎?”
    萧十三知道萧忽古勇猛过人,怒则杀人,心中先怯了,哪敢再和他争辩,连忙放下脸来,笑道:“谁不知阿斯怜是我们契丹人中的英雄?小弟绝无此意,绝无此意。”阿斯怜是萧忽古的契丹字。
    萧忽古脸色稍霁,将刀和头颅递给阿萨,进帐禀报。
    耶律洪基正在喝得开心,见萧忽古满身是血走了进来,心中一惊,以为哪里造反了,顿时连酒也醒了几分,坐稳身子,厉声问道:“阿斯怜,怎么回事?”萧忽古躬身禀道:“护卫蒲哥觑探金帐,意图不轨,被臣给杀了。”
    耶律洪基听说不过是一个侍卫不轨,立时放下心来,笑道:“这等小事,杀了便杀了。”
    “陛下,臣以为但凡谋反行刺,必有同谋……”
    耶律洪基摆摆手,不以为然的笑道:“区区一个护卫又怎敢来行刺朕?无非是来刺探点隐秘罢了。杀了便是,不必深究。朝中有多少人想知道朕说了什么,是怎么想的?朕可杀不完。”说罢,有意无意望了耶律孝杰、耶律燕哥一眼。
    萧忽古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这个皇帝虽然纵情酒色渔猎,不太把百姓朝政当回事,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他不敢再说,连忙答道:“遵旨。”
    耶律洪基笑着倒了一杯酒,放到案上,笑道:“阿斯怜,你忠心耿耿,便赐你御酒一杯。这个金樽,也赏了你罢。”
    “谢陛下。”萧忽古大步上前,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将金樽揣在怀中,退出帐来。一阵夜风刚好袭过,他竟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的父亲,本来是太子耶律濬的亲外公枢密使萧惠的旧部,当年辽帝亲征元昊,他父亲触犯军法,是萧惠念在他是随自己征回鹘阿萨兰的旧部的情份上救下。其后萧忽古跟随招讨使耶律赵三,因为勇猛过人而名闻三军,耶律赵三将爱女嫁给他,皇帝又手诏擢为护卫,宠信无比——当时萧忽古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之深的卷入到宫廷的政治斗争中。但无论如何,自己的岳父耶律赵三已向皇太子效忠,自己的父亲又受萧惠之恩,兼之自己几年的护卫生涯中,随眼可见皇帝的昏庸、太子的贤明——最重要的是,萧忽古认为,帮助太子,不等于背叛皇帝,而是对皇帝的另一种忠心。因此萧忽古在岳父的劝说下,很自然的在皇太子与魏王中,选择了皇太子。
    但今天晚上,萧忽古突然觉得,自己的皇帝,也许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13
    江宁。
    小舟泊在岸边,一个渔夫端坐垂钓。一个壮实的和尚骑着黑驴慢慢走近,到离渔夫垂钓处数十步远的地方,便下得驴来,轻轻走近,也不做声,只盘腿坐在地上,嘴唇微动,双手不停的拨动着佛珠。那渔夫钓得一阵,也不见浮标动静,心中似乎极烦闷,“啪”的一声,提起线来,往另一处甩去。那和尚见到此景,不由微微一笑,高宣佛号,笑道:“阿弥陀佛,相公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渔夫听到后面有人说话,似乎唬了一跳,放下竿子,转过身来——见着和尚,立时面露喜色,笑道:“智缘大师,你终于回来了。”
    “贫僧回来了,却不知相公回来未?”智缘笑道,他面前的渔夫,正是大宋的前任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却是回不来了。”
    “不忙,终有回来一日。”智缘笑道,又问:“公子病情可有好转?”
    王安石苦笑道:“时重时轻,终日目视南方,却不知有何心事。”
    “贵人自有天佑,相公亦不必太忧心。”
    “我就怕这孩子自小太聪明,易遭天妒。”
    “贫僧却怕公子是胸襟未广之故。”
    王安石摇摇头,默然良久,方问道:“大师,此行顺利否?”
    智缘淡然道:“略尽人事而已。相公忠君之心,也可报得了。”
    “或是我多虑。”王安石苦笑道:“退出朝中,许多事情,反倒看得清楚。石子明之才,若用之于正道,自是朝廷之福;若万一有莽操之心,他三十便已得志,此后若数十年执政,真不可料。”
    “贫僧此去京师,特意见过王子纯,子纯说,石越在游说他,似有意整军经武,贫僧看石子明之规模气度,不在相公之下。他由改革官制入手,颇见高明。如此之人,不用则可惜,不防则可惧。”
    王安石听说石越拉拢王韶,倒也不是太意外,道:“军制是本朝忌讳,我创议将兵法已是困难重重,他石子明又有何良策?”
    智缘低宣佛号,缓缓说道:“其中具体之策,便是枢密使吴充,亦不得与闻。所知者无非皇上、石越、韩维数人而已。现下所知的,不过是练兵之法,恕贫僧直言,此法已不在相公将兵法之下。”说罢便将当日石越所说练兵之法复叙了一遍,且说了王韶拒绝之意。
    王安石静静听完,沉思一会,笑道:“石子明之意,不止于此。”
    智缘微笑点头,“相公也看出来了。石子明用讲武学堂与教导军,一面是整编军队,培训将校,训练士卒;一面也是要趁机裁汰冗兵!贫僧之见,他是想先把禁军中的冗兵裁汰到厢军,待到禁军事了,再来整顿厢军,步步为营,不动声色解决困扰本朝数十年的大弊政。自古以来,人心只要有退步,就不会铤而走险。禁军裁到厢军,军吏虽然薪俸减少,待遇变差,却也是技不如人,且毕竟还有薪俸可拿,每个指挥中被淘汰的又是少数,纵有怨言,也闹不出事来——只是不知石子明究竟想把禁军控制在何种规模,若是裁的人太多,终究还需要别的手段。”
    王安石沉吟道:“只要皇上有决心,有耐心,这样裁军,总能成功。我所担心的,却是讲武学堂的山长与教导军的指挥使由谁来担任?此人若威信太高,皇上断不能放心;若威信不高,又如何服众?石子明迟迟不肯下决心推行,定然是在犹疑这个人选。”
    智缘怔道:“相公是说石子明找子纯,是想让他做讲武学堂的山长?”
    “也许吧。”王安石收拾起钓具,轻叹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笑问道:“君实那边又如何?”
    “司马君实不是出世之人,但他与石越毕竟不同,会不会回京师,也很难说。”
    “哦?”
    智缘笑道:“方今天下,除去那些顽固无识之人,真能有主张的,不过三人而已。相公主张的是富国强兵,司马君实主张的是富国安民,至于石子明,却似乎是什么都想做,也有司马君实的富国安民,也有相公的富国强兵。相公说开源,司马君实说不能开源、只能节流;而石子明却似是说,既要开源,又要节流。司马君实能不能与他共处,贫僧也料不到。”
    这番话说得王安石也笑了,“那便且听石越去做吧,我们回去手谈一局如何?”
    智缘一面接过王安石的钓具,绑在驴背上,笑道:“甚好,贫僧正好手痒。”
    二人相顾大笑,离了江边,向城中走去。才走近城外官道边,便听到一个背着书篓的人大声唤道:“《海事商报》,第一份《海事商报》,杭州最近创刊,江南十八家大商号联合发行,有海外奇闻,有各地商情——江东第一报,不可不看。”
    王安石饶有兴趣的停下脚步,与智缘对望一眼,叫过卖报人,笑道:“报家,这又是什么报纸?”
    那卖报人连忙应了一声,笑道:“哎、这位官人,这《海事商报》是江南十八家大商号合伙创刊,前天才在杭州发行的,快马送到江宁府,您看这报纸,厚厚一叠,不过五文钱。这也是咱们江南第一份报纸……”
    王安石瞅了一眼,果然是厚厚一叠,不由奇道:“这岂不要亏本么?”
    卖报人笑道:“人家有的是钱,旁人也管不着。官人要不要来一份?有京师十天前的物价,是急足快马昼夜兼程从京师将物价抄送到杭州的;还有海外日本国、高丽国的奇闻;这儿,有扬州、杭州物产价格——若要做个营生什么的,这《海事商报》最有用。”
    智缘和尚拿起一张报纸,读得几句,忽然扑嗤一笑,笑着读道:“《李家纺织机最好》、《买船出海,当到唐家船坊》……”
    王安石接过来看了一眼,也笑道:“这便是所谓的‘广告’了。难怪厚厚一叠,竟全是广告,果然是‘商报’。”一面掏出五文钱,递给卖报人。
    《海事商报》其实也并非只是些商业信息,其中也有皮公弼的奏章,讲的是交子之法与铸钱之事;还有一篇《高丽游记》,不过内容却不敢恭维,无非是一个落泊子如何去高丽经商,复兴家业,且博得美人归的粗俗故事……
    王安石一面看一面笑道:“这份报纸还好是在江南发行,若在江北,定然为千夫所指,被人骂成败坏世道人心的罪魁祸首。”
    智缘却似没有听到王安石的话,出神的望着报纸,忽然道:“相公,你说这份报纸真的是商家自发创办的?”
    王安石怔道:“大师何出此言?”
    “相公,你看这个——这是给技术学校招收学员的广告,这是招老师的广告……”
    王安石看了一眼,不以为然的说道:“这不过是平常之事,大师何必大惊小怪?”
    “相公,我所惊怪的,不是这两则广告,而是这几篇报道——这一篇是为朝廷的兴学校唱颂歌的;这一篇是讲江南这些商号如何和朝廷合作创办学校的;再看这一篇对新成立的‘江南联合技术学校’的介绍,那些学生在此,甚至可以学到座钟制造技术——其中还有几个科目,竟是与军器监合作的,学生毕业后将往军器监各作坊做事……”
    王安石连忙细细读下去,果然便如智缘所说,他思忖一会,似自言自语的问道:“唐家为何愿意放出座钟制造的技术?为何会扯上军器监?”
    智缘笑道:“只有一个解释。”
    王安石嘿然叹道:“的确,也只有一个解释。”
    “石越在杭州两年治绩,很博得商人好感。如今杭州蔚然成为江东大镇,夷商往往宁可多历风浪,也愿意在杭州靠岸,市舶务的岁入更成为主要财政收入。石越是唐家的保护人,也是众所周知的——贫僧以为,这《海事商报》是与石越进行呼应的,石越推行的第一项政策,三大报虽都是正面评价,但如《汴京新闻》,总是少不了左一个建议,右一个建议,若千里之外,能得到来自‘民间’的认可与全力支持,无疑会增加石越的威信。这样,在改官制后,只要石越愿意,他也能够有更多的理由占据一个更高的位置……”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然背后一个声音笑道:“大师说的,只怕却是错了。”
    二人齐齐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望去,却见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站在身后七八步远的地方,笑吟吟的望着二人。王安石倒也罢了,智缘却是文武兼修的和尚,听觉一向敏锐,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他居然不知,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
    那人见到王安石,立时拜倒,爽声道:“晚辈程栩,拜见王相公。”
    王安石诧怪道:“你是何人?怎么认得我?”
    程栩笑道:“晚辈是孙少述先生的弟子,西湖学院延请孙先生往学院讲学,故一向在杭州读书,是以相公不识。”他口中的孙少述,名叫孙侔,当年与王安石、曾巩交好,名倾一时。年轻时也求过功名,不料累举不第,后来母亲死后,自誓终身不仕,隐居在江、淮间,名声极大。王安石却没有想到他被请进了西湖学院,听说程栩是孙侔的学生,不免笑道:“令师一向可好?”
    “家师身体甚好。因晚辈家在金陵,此次回乡探亲,家师记念相公,特托晚辈带书信问候相公万福。本欲亲自送往尊府,却不料在此处邂逅。”程栩一面说一面递过一封信来。王安石接过来草草看了,却无非是问候平安之意。
    智缘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认得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辈岂止知道王相公,还知道大士是大相国寺方丈智缘大师。”他生性敏悟,自幼兼习文武,机缘凑巧听到王安石与智缘的对话,兼之平素也听说过二人的事迹,又岂能猜不出来?这时候却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王安石于小节处却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师和你说过我的相貌,也不足为奇。贤侄说家在金陵,敢问令尊是?”
    程栩忙欠身答道:“晚辈草字近谦,排列第三,相公唤晚辈三郎便是。家父名讳程望,本是庆历间进士,现已致仕,便住在城东。”
    王安石也是庆历间的进士,却不认得程望此人,想来不过汲汲无闻之辈,当下也不再多问,笑道:“贤侄方才说大师猜错了,却是为何?”
    程栩笑道:“晚辈放肆了,不过据晚辈所知,这《海事商报》其实与石学士无干,乃是提举市舶务蔡京蔡元长大人,与敝院山长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号,一同商议决策的。”王安石与智缘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爱将么?”他们哪里便肯相信,这件事情石越的确没有参预。
    程栩显得甚是豪爽健谈,又笑道:“自兴学校诏颁布以来,仅以两浙路而言,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富民以为建学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税,无不乐从。此官民两便之事,石学士此举,颇得民心。又何必画蛇添足?不过蔡大人之所以要创办《海事商报》,传说中倒是另有隐情。”王安石与智缘见他如此交浅言深,不免心中好笑,一面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问道:“又有何隐情?”
    程栩却不过是说些市井传闻之意,更不以为意,他生性洒脱,也不在乎王安石对自己的观感,因此肆无忌惮的笑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颁诏令要改革官制。杭州便有传言,说新官制其实已定,而六部九寺中,太府寺将负责商税与市舶等事务,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后必定会重视吏才,他这时干出治绩来,无非是想入太府寺,以为升迁之道而已。两浙路上则呼应朝廷新政,下则吸引商贾拓展税收,一时之间朝野称誉,号称大治,这中间又岂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