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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声名鹊起(3)
    石越此时虽不能尽知这座宅院的妙处,但仅从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这院子的规模与历史了。这样一座位于京城繁华的商业区潘楼街附近的院子,虽然并未逾制,但如非十分富裕的家庭,也绝对不可能置得起。看着唐棣旁若无人的样子,进进出出的家人不仅无人出来阻止,反而一个个眼角带笑,石越已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渊源不浅。果然,才进中门,就听见唐棣大呼小叫:“贵客来了,主人家快来迎接。”
    话音刚落,院中就有人笑道:“唐毅夫又是什么贵客了?”声音清朗洪亮,一听便知是个少年公子。又有一小女孩又清又脆的笑道:“表哥也太狡猾,这房子置了一个多月,他就不管不问,现在倒想来做‘贵客’了……”
    便在说话间,唐棣带着石越走进了中进的客厅里。客厅上首坐着两个中年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个十三四岁左右小女孩站在下首相陪——显就是刚才说话的两位,两旁还侍立着一群家人奴婢。小女孩子不料有生人进来,轻轻啐一了声“好唐棣!”,赶忙避入内堂。石越愕然不解:“大户人家的女孩,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待见李敦敏与柴氏兄弟慌忙赔罪,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古时候女孩子,也是不能随便见外人的,想通此节,自己也不由觉得好笑。
    两个中年人见有外人进来,也连忙站起身来,抱拳道:“不知有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伏乞见谅。”
    众人赶忙抱拳还礼,答道:“来得孟浪,晚辈们还要请长者见谅才是。”
    青年男子却在旁边笑道:“若果是孟浪,也是唐毅夫的罪过,与他人无干。”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石越游目四顾,却见那个青年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刀削脸,一双眸子精光四溢,留着短短的胡子;一个长得甚胖,脸上带着弥陀佛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便会流露出狡狯的目光。石越与他四目相交,立时便移了开来,转过头去寻唐棣。
    唐棣此时早已跪倒在地,又惊又喜的朝两个中年人叩头,口里说道:“给舅舅、二叔请安。”又向那个胖子说道:“二叔,你怎么来汴京了?”
    胖子眯着眼睛笑道:“快起来吧。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没法没天的飞天狐狸,你来汴京,家里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货发到汴京来卖,你爹就让我亲来了。”唐棣笑着起了身,回道:“二叔想来汴京城这繁华之地,倒扯上我了。我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况且有舅舅他们在,哪有什么放心不下呀?”
    青年男子不住的拿眼打量石越等人,见唐棣先拉起家常来,便取笑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唐毅夫也太过失礼了,竟把客人冷落在一边。”一面请石越等人落座,招呼家人上茶。
    唐棣侧过头笑道:“偏你桑充国想得周全。”一面敛容向两个中年人说道:“这四位是孩儿新结识的朋友。石越石子明、李敦敏李修文……这两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却是见过的。”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连忙起身行礼,石越也亦步亦趋,学着和他们一起行礼拜见。那两个中年人知道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客客气气的还了一礼。倒是青年男子见石越等人尽皆年纪相仿,显得非常的高兴。
    原来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个刀削脸,他是唐棣的亲舅舅。这桑俞楚已过不惑,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哥哥叫桑充国,字长卿,今年二十;妹妹叫桑梓儿,不过十三岁,生得冰雪聪明,最得长辈宠爱。桑家祖籍便在汴京人士,五代时契丹入侵,开封沦陷,避战乱迁到蜀中,数代经营,靠经商起家,颇蓄家底,只是数代单传,人丁不旺。因桑充国弃商学文,桑家以为汴京人文荟萃,于桑充国发展有利,遂举家从成都迁回汴京,这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唐棣这次带石越来此,却是想把石越介绍给表弟桑充国。不料却碰上他二叔唐甘南来京。唐家人丁众多,唐棣之父唐甘楚虽然是族长,掌握唐家大部分生意的,却是人称“笑面狐狸”的唐甘南。
    双方再次叙了宾主之位,唐棣与桑充国因有长辈在场,却只能站立侍候。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商人出身,与石越等人寒喧几句,便不再说话,由着桑充国与唐棣陪四人谈天说地,二人只是静听。
    唐棣想起来意,对桑充国笑道:“长卿,我这次来,便是特意为把子明介绍给你。你常说想拜在大苏门下,依我看来,若能拜在子明门下,也未必逊过大苏多少。”因大夸石越诗词文章如何出色,学问如何优异。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石越本就佩服,也在旁齐声夸赞。把石越闹了个措手不及,慌得连说“不敢”。桑充国等人眼中,也多有怀疑之色。
    要知道在当时,不仅仅是在宋朝,北至契丹,西至西夏,南至大理,东至高丽,天下都公认苏轼文章第一。苏轼的文章在大宋写出来,不到一个月,契丹的贵人手中就有了抄本。而因为苏轼是蜀人,不要说桑充国,便是桑俞楚与唐甘南,也都是常常以苏轼为荣的,唐棣竟然说眼前的年轻人才华堪比大苏,众人自然不会相信。只不过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世故的生意人,心里纵然不信,却不会表露丝毫,桑充国却是年轻气盛,听到唐棣如此夸誉,心中不服,便有些跃跃欲试。
    他有心要考较石越一番,便想找个由头,眼珠子转得几转,计上心来,笑道:“今天贵客盈门,仓促间没什么好助兴的,前几日我在碧月轩听到一个歌妓唤作云儿的,曲子唱得极好,尤其柳三变的长短句,自她唱来,尽得其妙。莫若去将她请来,也好助兴。”
    众人不知他心思,都齐声笑道:“此议甚妙。”
    桑充国见众人答应,便笑嘻嘻叫过管家来福,在他耳边吩咐数句。原来那个叫“云儿”的歌妓,全名却是“楚云儿”。因为“楚”字于桑充国犯讳,却不便说出来。只得委婉再向管家说明。
    石越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却并无多大兴趣。他十分好奇宋朝富室的家居陈设装饰,便细细打量这客厅的布置。举目所及,跃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人物工笔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子在梅前弄笛。他一向只知宋代山水画比仕女画更加流行,这时候见到一幅工笔仕女图,不免更加好奇,也不懂得要告罪,就慢慢走到那幅画之前欣赏起来。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于石越的“失礼”,已是见惯不怪,只是相顾苦笑;桑充国微微摇头,用嘲讽的眼神望着唐棣;唐棣连忙轻声介绍石越的来历……桑充国见他说得如此离奇,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后,笑道:“石兄想必精于丹青,却不知这幅画如何?可能入得法眼?”
    石越正在心里摹画这幅下弄笛图,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几乎吓了一跳。当下不假思索的回道:“这幅画画得不错,不过是女子手笔。”
    桑充国微微点头,这幅画本就是他妹妹桑梓儿所画。桑梓儿小孩脾气,硬要挂在客厅,又吩咐在外面侍候的奴婢记住往来之人的评价,转告于她。这件事情,府上知道的人也不太多。石越能说破来历,虽然未足为奇,但也足见有高明之处。他正待再问,又听石越说道:“这副画可以配一首词的。”
    “子明是说在画上题词吗?”李敦敏兴趣盎然的凑了上来——当时却是还没有在画上题诗的习惯的。
    石越习惯性的耸肩,笑道:“在不在画上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画相得。”
    桑充国眉毛一挑,似笑不笑的说道:“便请石兄赐词一阙如何?”他存心要借机试试石越的本事。
    石越摇摇头,苦笑道:“我的字写得太差,不敢毁了这幅好画。”
    桑充国笑道:“石兄何必过谦。若不愿意赐墨宝,何妨口占一首?”
    这时除了桑俞楚与唐甘南还在那里喝茶,众人都围了上来。石越心中哭笑不得,他从小背诗词古文,记下的诗词,起码有数千首,本来在现代是无用之学,不料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欺世盗名,百试不爽,可他却也无意故意卖弄。此时迫于无奈,只得略略沉吟,想起李清照悼念亡夫的《孤雁儿》,便占为己有,开口吟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众人听他吟来,词中点点滴滴相思之意,真让人肝肠寸断,与这画中之景,也颇为契合,不由得齐声赞叹。桑充国也大为叹服,赞道:“男子能把女儿心思写得这般细致入微,便是柳三变,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难得又有如此快才!便是二苏填词,也是要修改的,石兄之词,细细想来,竟不能改一字。”他是个性情中人,此时既觉折服,便已忘了刚才想要考较石越一番的心思,又诚恳的说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可惜却错过了今科。”
    石越心中苦笑。他并不愿意盗用“后人”诗词,但这种事情,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做得多了,却是越来越顺手。心里面虽然难免有一种罪恶感,可是想到这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立足最好的办法,也就半推半就的继续做下去了。当下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其实这诗赋之学,于国于家,并无半点用处,做得再好,也不算学问。况且过了今科,进士科就要罢诗赋、帖经、墨义。从这科开始,殿试更要专试策论——这诗赋之学,渐渐不再为国家取材之绳了。”
    柴氏兄弟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只是无由相问,这时石越忽然主动提起,柴贵谊便先忍不住,道:“自从今年二月以王安石相公为参知政事,创办置制三司条例司,议行新法起,六月御史中丞罢,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八月御史台十数名御史皆以论新法被罢——现在正是国家改革变法之时,石兄又说进士科将罢诗赋,想来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只是我听说庆历年间也曾罢过诗赋,不久却又恢复了旧制,这罢诗赋,真不知于国家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
    柴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蜀人,其时蜀中学术,多有倾向佛老宿命之说,因此他们也更容易相信石越的神秘主义论调。他们此时想进一步了解的,倒不是废不废除考试诗赋,而是罢诗赋的利弊以及与时局的关联,了解这些,有利于他们把握政治脉搏,在省试时交一份让执政大臣满意的答卷。
    石越见他把一年朝廷发生的大事说得丝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不过,此处都是自己人,罢诗赋之事,不久便要公布,故此,才敢妄言一二,不过也只是希望诸兄能早做准备。至于别的,却非我所当言了。”
    他不愿多提,但柴贵谊话中提到均输法,却是顿时勾起了唐甘南的满腹牢骚,早在一旁接过话来,讥道:“均输均输,官府来做生意,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可就惨了。我们西南的还好一点,东南那边最倒霉。”唐棣没想到唐甘南竟然敢指责朝政,想是怨气实深,连忙笑道:“咱家以后少囤些货物居奇便是了。这均输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见得是坏法。”唐甘南顿时醒悟,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反正生意还得做。”
    石越心中一动,走了过来,向唐甘南问道:“不知二叔做的是什么生意?”
    唐甘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石越因为和唐棣平辈论交,按现代人的习惯,便跟着唐棣叫他二叔。见石越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一怔。不过转过念来,也觉亲热。便笑道:“无非是些蜀锦、陶瓷,丝绸、木材之类。有时候也卖点美酒茶叶,不过那却是朝廷管得严的。”
    石越又问道:“可曾贩卖布?”唐甘南奇道:“布?布产量不大,做工繁琐,利润又少,远不如丝绸绢缎——贤侄却为何会对此物感兴趣?”石越摇摇头,没有回答,静静思忖一会,又问道:“二叔可知道布织成的工艺?”唐棣等人见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谈起什么布来,无不莫名其妙,倒是桑俞楚觉得有意思,方才众人说些诗词歌赋、朝政科举的话题,他也就是听个热闹,完全插不上话,这时忍不住插口说道:“这岂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没做过布生意,我却是做过。我曾亲眼见那些织户做过这些事情:凡要织成一匹布,首先得脱籽,但籽生于桃内部,极不好剥,或用手,或用铁筋碾去,然无论用哪种方法,织户辛苦一天,收获却甚有限。大量的堆积,要费无数的人力来脱籽,故此这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这许多的人力。其后无论是弹,还是纺成纱,都是极为耗时耗力。而布的利润又远远比不上丝绢,故此我大宋境内,做布的织户甚少,也就是福建、岭南、崖州有人靠此谋生。”石越见他说得明白,不由连连点头。唐棣等人却恍如在听天方夜谭。
    “如果有人能够使得纺的过程变得简单,并且可以大批的生产,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来,这布的利润又能当几何呢?”石越似乎是随口问道。二人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真能如此,利润不可限量。”说完,桑俞楚叹了口气,道:“这又谈何容易?”唐甘南却是若有所思的望了石越一眼,含笑问道:“莫非贤侄有办法?”
    石越正要回答,桑充国却已不耐烦了,本来他以为石越不过是喜欢博物,谈些民间纺织之事,当做趣谈显示自己的渊博,不料看这光景,竟然真的在讨论起生意的事情来了,便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君子言义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这一句话虽然有点无礼,却也说出了唐棣等人的心里话,众人默不作声,都想看石越如何辩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