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66章 昔时兵戈
    第66章 昔时兵戈
    长风荡荡,波光浩渺,凛冽寒风让长江边人迹罕见。鱼儿躲在江底石洞,渔夫们也懒得出船。
    唯有燕子矶旁大青石上,有个老头披着厚厚的玄狐披风,戴着皮帽子,围着毛领子,端坐在石头上钓鱼。
    阿南瞥了他一眼,心下不由得乐了。这个人她认得啊,这不就是当年背弃竺星河的父皇、被海客们唾骂了二十年的李景龙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不动声色,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丢点酒糟米打了个窝,鱼钩一甩架设好,就捡了几抱树枝过来,一边烤火一边注意浮标动静。
    她当年在海上有个凶名叫水族浩劫,绝非浪得虚名。差不多的饵料同样的地点,李景龙那边毫无动静,而她一边烘手一边随便拉拉鱼竿,大鱼小鱼就忙忙上钩,被她拿草茎串了嘴养在岸边水坑,一时间众鱼扑腾,热闹非凡。
    李景龙虽然钓鱼技艺不差,但这寒天冻水中哪有收获,老半天上了一根手指长的麦穗儿,气得他胡子乱颤,解下来狠狠丢回水里。
    实在忍耐不住,他弃了鱼竿,背着手站在阿南身后看着,觍着老脸搭话:“姑娘,你这收获可不少啊。”
    阿南仰头朝他一笑:“还行,就是个头不如以往。”
    李景龙眼见她又上了一条尺把长的鳙鱼,眼馋得不行:“这个头还嫌弃,以往都钓什么大鱼?”
    阿南抬手一指旁边那块大石头:“你看,最长那条就是我几个月前钓的。”
    李景龙回头一看,当即跳了起来:“什么?红漆画的那条,是你钓的?”
    “是呀,我和神机营一群人来这边钓鱼,结果一不小心,钓了条四尺多长的青鱼。”阿南伸臂比画了一下,笑眯眯道,“所以李太师当年刻在石头上的那条金漆刻痕,被我压下去啦。”
    “那可是四尺的大鱼!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儿,怎么没被四尺的大青鱼拉水里去?”李景龙不敢置信,吹胡子瞪眼中瞥到红漆刻痕边押的那个“南”字,又察觉到了一件事,“咦?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司南?这回与皇太孙殿下一起去西南立下大功的那个、那个……女海客?”
    “是呀,见过李太师。”阿南也不隐瞒,笑吟吟朝他一拱手,“再说四尺长的鱼也不算什么,我当年在海上,比人还长的鱼也钓过,能吞舟的鲸鲵也捕过,都是小事一桩。”
    李景龙上下端详着她,啧啧称奇。
    阿南随意甩钩,往火边凑了凑,搓着手抱怨道:“江南这个季节也太冷了,这天气,我手都僵了。”
    “来,喝点酒暖暖。”李景龙大方地示意身旁老仆送酒上来,就着火堆温了酒。阿南也给他分了饵料和窝料,指点他换了个窝点。
    一老一少在江边喝着热酒,钓着鱼,谈笑风生。
    朱聿恒过来时,看见这副热络模样,不由得摇头而笑,上来在他们中间坐下,问:“寒江钓孤风,能饮一杯无?”
    “什么钓孤风,我钓了几十条大鱼了。”阿南笑嘻嘻地给他倒酒,指着自己的战绩让他开眼。
    她的双颊在寒风中冻得红扑扑的,呼吸间喷出的白气萦绕在笑靥之上,如同一朵艳丽无匹的芍药笼于烟雾之中,令他怦然心动。
    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鬓边,帮她拍去水汽,才接过她递来的酒杯。
    啜着温酒,朱聿恒与李景龙打过招呼,目光落在对面的草鞋洲上,若有所思:“老太师喜欢这个地方?”
    李景龙道:“此处江风浩荡,气势非凡,景致绝佳,鱼也挺多。”
    “但这边突出江面,水流湍急,对钓鱼来说,可不算个好位置。”阿南这个钓鱼老手,一下便戳穿了他。
    李景龙在她揶揄的目光下,也只能讪笑道:“在意不在鱼,老夫只是常往这边坐一坐,感怀一下当年往事。”
    阿南瞧着浩荡江面,笑道:“这倒是,后人哪会记得李太师钓过几条大鱼小鱼、钓技高不高超,只会争相评说您在圣上南下时的功过,是吧?”
    一句话就戳心窝子,李景龙瞪了她一眼,脸上顿显憋屈之色:“老夫倒宁愿后人记得我钓过大鱼,毕竟这辈子老夫也没打过几场露脸的仗,嗐!”
    朱聿恒安慰道:“老太师何出此言,天下人皆知晓你当年是心忧百姓,审时度势之举。”
    “唉,老夫惶恐!圣上才是真命天子,殿下您才是天定的社稷之主啊!”李景龙遥望远远沙洲,神情沉痛道,“太子殿下当年于大战之前来营中找我相商,以天命示警于我。可惜我执迷不悟,直到惨败后痛定思痛,再回顾当日一切,才知晓真龙出世,天命难违!”
    阿南不耐烦听他们这文绉绉的对话,单刀直入道:“老太师,我生得太晚了,对于当年那场大战一无所知,要不,您给我讲一讲?特别是战事最要紧的时刻,听说当今圣上得上天相助,风断帅旗?”
    李景龙抬眼打量朱聿恒,见他只对阿南微微而笑,一脸纵容的模样,心下明白这两人分明就是一伙的,她问的就是他所想的。
    “殿下若有所询,老夫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风折帅旗之事已写入史录,此事人尽皆知,何须老头多言?”
    朱聿恒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哪有身临其境的详细?太师便为我们讲上一讲吧。”
    既然皇太孙殿下亲自过来询问,李景龙倒也干脆,转头命老仆去烤鱼,温了酒拿到旁边亭子中。
    三人在亭中石桌边坐下,李景龙倒了点茶水,在桌上以茶水绘出长江、草鞋洲与燕子矶,替代行军战图。
    “说到旗子,当年我率五十万大军沿江驻扎,军中发号施令,全靠各路旗帜。我记得大战之时,阵中有我的中军司命旗,旗高一丈九尺,旗长三尺宽一尺,缀有五五二十五条尾带,用以指挥我麾下五方旗进退来去;中军以下部署有金鼓旗、五行旗、六丁六甲旗、星宿旗、角旗、八卦旗;手下各营将、把总、哨官、旗总又各有自己的认旗,旗高多在一丈八到一丈五之间,五十万人各受旗帜所率,列阵排兵整整齐齐,想起当日情形,真叫旌旗蔽日,投鞭断流……”
    阿南心下暗暗叫苦,心想,不就扯了一句风折帅旗吗?这老头是不是寂寞太久了,逮着人就碎碎念一大堆,浑不管别人只想听帅旗折断的事是真是假,对调兵遣将和排兵布阵并无任何兴趣。
    正在兴味索然之际,听得李景龙抬手指着亭外江面,道:“可就在那日那刻,这燕子矶畔,忽有赤龙现世!圣上挟匝地巨风,率兵马登陆来袭,一瞬间地动山摇。我当时手持三军机令旗,还妄图负隅顽抗,谁知耳畔传来数十万士兵的惊呼,连长江的波涛都被压过了!我抬头一看,只见麾下如林旗杆于一瞬间全部折断,大小长短无一幸免。当时我尚未回过神,手中腰旗已断,眼前又忽然一黑,头顶那杆三军司命旗向着我扑头盖脸倒下。我站立不稳,被砸倒在地之际,耳畔已经只有厮杀与惨叫声……”
    阿南没料到当时竟是这样的场景,顿时张大了嘴,望着李景龙的眼睛都亮了。
    朱聿恒也专注地盯着李景龙,等待他的下文。
    而李景龙早已沉浸在往日的记忆中,手蘸茶水定在桌上,死死盯着对岸沙洲,声音也有些恍惚起来。
    “我一把掀开盖在脸上的旗子,心道只要召集我这五十万大军,便是碾压之势,何惧对面区区数万之众?可等我要发号施令之时,才发现大小旗杆已折,将士进退失据,别说发号施令了,周围全是喊杀声和惊呼声。我拼命喊叫副将营官,想要重整队列,可喊破了喉咙也只召集了十余人,在这山崩海啸般的数十万大军溃乱中,又有何用?”
    就如老农眼睁睁看着暴风雨侵袭初春麦浪,那巨大的力量由远及近奔袭而来,最前列的士兵迅速被一波汹涌来势碾压,在铁蹄下化为肉泥。
    前排士兵惊慌失措,可如今所有指挥号令都已失效,一贯认旗为号的他们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舞兵器,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随即便溃不成军。
    再后方的士兵则回过神来,丢盔卸甲转身便跑。还未等敌军近身,已经有大半的人在互相推搡践踏中倒下。
    “我当时大喊,擂鼓!结阵!前冲!可金鼓旗已经折了,五方旗已经断了,连我的三军司命旗也被乱军踩踏进了泥地。五十万大军哪,兵败如山倒,兵士越多,这山一旦垮塌就越发可怕啊!”
    时隔二十年,讲起那一幕,他声音颤抖,目光惊惧茫然,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的场景。
    燕子矶旁碧草树木早已被夷平,天底下只见黑压压的人影和红通通的血,像海浪般一波波向后汹涌退散。
    所有人都是惊恐失措,脑中除了逃跑之外,其余一片空白。
    就连三军主帅李景龙,也在嘶吼无效后,绝望地在十数个忠心护主的将士保护下,慌乱往后撤退。
    然而后方败军堵住了道路,而敌方刀枪箭矢已到眼前。他无路可逃也不愿再逃,绝望中举起佩刀,就要自刎。
    正在此时,前将军袁岫一把拉住了他,吼道:“将军,事已至此,这是天命,咱们不若倒戈相向,顺应天意吧!”
    李景龙怔怔看着前方袭来的燕王军,喃喃问:“天命?”
    “若不是天命,怎么会突然如此?而且将军没看到燕王反攻时的异象吗?”
    “你也……看到了?”李景龙紧抓住他的手。这不是幻觉,站在他身旁的袁岫,也看到了神风中赤龙腾空的幻象。
    “是!将军,咱们降了吧!”
    简文帝御封的征虏大将军,与他身边的十余位部将在乱军中丢下了武器,束手就擒。
    他们被带到了燕王军中。起兵三年戎马倥偬的逆贼燕王,在一举击溃朝廷最强屏障后,终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在营帐内接见降虏之时,也显得十分随意。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可爱孩子,左手边坐着庄重沉稳的世子,右手边则是正在擦拭剑锋血迹的次子。
    燕王抱着孩子逗弄,这一刻仿佛只是个慈爱的祖父,与他们笑语家常:“景龙,阿岫,咱三人的爹当年一起打天下,咱也是在军中一起长大的,自有兄弟之谊。如今你们弃暗投明,愿意站在本王这边,本王真是喜不自胜!”
    二人赶紧跪伏于地,重重叩头,回答道:“王爷天命所归,我二人愿效犬马之劳!”
    这至关重要的一役,二十年来被传为神迹,朝野无不津津乐道,因此朱聿恒早已熟悉其中经过。
    而阿南身在海外,竺星河及身边老人都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因此是初次听说。
    她连手中茶都忘记喝了,紧盯着李景龙,问:“当时被抱着的那个孩子是……?”
    李景龙没回答,只将目光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道:“我自幼得圣上疼爱,哪怕战事频繁,也总会遣人北上问询探望。燕子矶之战前夕,圣上晚晚梦见我,忧心牵挂,因此连续三日写信询问。父王见信后担心影响战局,便亲自携我押送辎重南下,以慰圣上心怀。”
    “是,圣上对殿下的拳拳之心,朝野人尽皆知。”李景龙附和道,“我还记得陪圣上第一次查看国库时,其余东西圣上都没在意,单从里面拿了一对金娃娃,亲手带给了殿下。”
    有如此优秀的孙儿,谁不会悉心爱护培养呢。阿南瞄着朱聿恒,心道这天底下比得上阿琰的人,毕竟也很少了。
    她又追问:“那,太师刚刚所说战场上出现的赤龙,又是什么?”
    “就是赤龙啊!在圣上率众渡江的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火红巨龙乍现于江面!赤红的火龙,足有百十丈长,腾起于长江之上!不单单我,袁岫和我左右的人也都看到了,它光芒四射,在来袭的敌军头顶空中一闪即逝,随即就是狂风大作地动山摇!我老头记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出错!”
    听着惊心动魄的描述,阿南看向朱聿恒。而朱聿恒也正向她望来,两人在彼此目光中都看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回转过目光,阿南笑嘻嘻地托着下巴,对李景龙道:“李太师,这事太过古怪诡异,我看……该不会是当时战局太过紧张混乱,你眼睛看或记错了吧?”
    李景龙顿时急了,道:“此事千真万确,当时我任征……那个大将军,荥国公袁岫是前将军,他当时就在我前方不远。事后我们两人商讨此事,都看得也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出错的!”
    朱聿恒知道他当时是简文帝亲封的“征虏大将军”,现在自然不敢提这个名了。而阿南则注意到另一事,问:“这个前将军,就是袁才人的父亲荥国公?”
    李景龙道:“正是啊!袁岫与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当年在战场上见机比我快,看见天降异象,当时就拉我倒戈投诚了!后来他老婆还给他生了两个如似玉的丫头,一个入了东宫,一个是邯王妃,正经的皇亲国戚了!”
    朱聿恒道:“当日大战实录本王亦见过,天降异象、风折帅旗的记录确实在列,只是不知寥寥数笔,背后居然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局面。”
    “嗐,他们眼神不行!钓鱼的人耳聪目明反应快,再说当时我们站在燕子矶最高处、最尖端,能完整俯瞰全局的人,唯有我们几人。”李景龙一挥手道,“后来我曾问过左右翼的人马,他们都说只看到江面上似有火光,但一闪即逝,根本都看不清,什么眼力见儿!”
    身后的老仆送了烤好的鱼过来,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忍了忍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埋头把鱼放在盘中。
    李景龙一眼看到他,立即便指着他道:“你看,这个老鲁,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无论上阵入朝,除了他成亲那几日,就没有不在我身边的!你说说看,那日决战,你是不是也看见那番异象了?”
    “回老爷话,看到了。”老仆忙应道,“我当日随太师出征,就站在帅旗底下,记得江上狂风骤起,那柄帅旗向太师砸下去的时候,我赶紧把旗杆顶住推往旁边,结果……”
    “结果那断杆力量太大,他手骨被压断,骨茬子都穿出来了。”李景龙说着,把他袖子往上一捋,让他们看上面的疤痕。
    果然,他的右臂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大疤,经缝合后依旧狰狞扭曲,显然当初受伤极重。
    “后来骨头虽然接好,但别说当兵了,十斤重的东西也提不起来,也就能陪我钓钓鱼。”李景龙拍拍老仆,道,“说说,你当日在战场上的熊样儿!”
    老仆揉着鼻子,回望燕子矶苦笑道:“老奴当时吓得魂不附体,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着爬起来,还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儿了。那时身边全是鬼哭狼嚎,大家都被震得站立不稳,踩踏之中死伤无数,因此老奴的哭叫淹没在其中,也并不显眼……不过老奴当时确有看见江面上骤然一红,一团红云闪过,然后所有旗杆齐齐折断,燕子矶这边溃不成军之际,那边江上波涛大作,圣上就如神灵降世,率人杀过来了……”
    李景龙拍拍他的肩,笑道:“圣上南下,有神风相助,天下皆知,咱这也不算丢脸。”
    朱聿恒则沿着燕子矶望向前方沙洲,问老仆:“你当时看到的红云,是什么形状?”
    老仆仔细想了半天,才迟疑道:“有点弓着背的,长长的……”
    “我就说吧,这不像龙像什么?”李景龙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道,“可他居然跟我说,像只猫儿翘着尾巴!”
    “老奴瞧着……确实没有龙那么细。”老仆心虚地看着他,吞吞吐吐道,“大将军见龙见虎,咱们小兵卒,可不就看个猫儿狗儿的……”
    “老小子又油又滑!”李景龙笑骂他,一阵江风袭来,他刚脱了衣服散酒,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起风了,老爷小心。”老仆忙给他拢好衣服,说道,“要不,老爷先回去吧?”
    “走吧走吧,你家太师颐养天年,伤了风可不好。”阿南笑着,见今天钓的鱼太多,挑了几条大的带走。
    几人骑马从燕子矶折返,经过一道山坡时,阿南抬头看见村落中一座荒废的屋宇,想起什么,问:“对了太师,听说您之前常跟道一法师钓鱼喝酒,不知道那酒肆在哪里?”
    李景龙抬手一指那荒废的屋子,道:“就是那儿了。唉,那边也是法师圆寂之处,到现在主人跑了,我也再未去过了。”
    “我去看看,听说有个很大的酒窖对吗?”阿南最是好事,当即拨马就向那边行去。
    见殿下毫不犹豫便随她过去了,李景龙只能也跟了过去。
    当年酒肆出事,主人逃跑后,如今店内桌椅柜子等能用的家具早已被附近村民搬光了,连窗户都被拆走了,遑论地窖里那些美酒了。
    经李景龙引路,他们穿过酒肆,便看到在后方山坡开挖的酒窖。
    与他们设想的差不多,酒肆通往酒窖的那条斜坡也就两三丈长、五六尺高,黄土铺在酒窖的台阶之上然后夯实,便利独轮车把东西运上去而已。
    三人去酒窖内走了走,果然与李景龙说的一样,酒窖墙壁厚实,只在最高处有几个风眼,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出。
    窖内大大小小酒坛排列的痕迹还在,但如今只剩几个打破的空坛子,完好的全都已被搬走,只剩发霉的墙脚上,还有一层白色的东西涂在上面。
    阿南蹲下去抹了一把,看了看指尖,说道:“熟石灰。大概是因为酒窖内湿霉,所以之前在这里放了生石灰吸湿,如今两三年过去,早已吸饱水变成熟石灰了。”
    见其余一无所见,三人便又出了酒窖,向外查看。
    斜坡平缓,上面还有车轮压出的痕迹。
    前来搜刮偷窃的地痞流氓把东西洗劫一空,却不可能帮助主人收拾,斜坡之下,还有破陶片堆着,无人收拾。
    李景龙走到碎陶片旁,指着它叹道:“这就是当日法师推下来的酒坛,我就醉倒在此处打瞌睡,差点被坛子压住。”
    说着,他又走到斜坡侧面,指着最高处道:“法师便是从此处失足跌下,摔到了要害。”
    阿南从酒窖内捡了个大致完好的空酒坛,将其翻倒,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酒坛便滚到了斜坡最下方,被碎片卡住后才不动了。
    阿南拍拍手上的灰尘,若有所思。
    朱聿恒看着那个斜坡及酒坛,眼前忽然出现了工部库房内顺着窗板滚过来的那个卷轴。
    在这瞬息之间,有人消失,有人殒命。这小小几轮滚动,却如万乘巨驾碾来,无人能螳臂当车。
    阿南走下斜坡,将空酒坛子拎起,思忖道:“按照太师所说,当日的酒坛内还盛满了美酒,只是后来被打碎了。而按照常理来说,坛子越重的话,只会滚得越快……”
    “是,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法师便去了。”李景龙抚着心口,叹息道,“唉,老夫至今想来,依旧心里难受……”
    阿南蹲下身去,查看坛子下的碎片,似是察觉到不对劲,捡起来在眼前看着。
    朱聿恒走到她身边,问:“怎么?”
    阿南没回答他,只抬头看向李景龙,问:“太师,你看这个坛子,是当初滚下来那个吗?”
    “当时斜坡这边干干净净的,如今也就这一个破坛子,法师圆寂后老板便跑了,谁还来收拾呢?”李景龙说着,过来又看了破缸沿一眼,肯定道,“是这个没错,大口圆肚缸,封口挺严实的。”
    阿南将碎片翻了翻,向朱聿恒使了个眼神。
    朱聿恒与她眼神交汇,心领神会。
    三人出了酒肆,上马刚走两步,阿南忽然道:“哎呀,我钓鱼时把香盒忘在河边了,我得去拿回去。”
    “我陪你。”朱聿恒便与李景龙告了别,打马追上阿南。
    两人心照不宣地纵马朝河边驰去,朱聿恒贴近她,低声问:“那酒坛的碎片,不是出于同一个?”
    “对,那些酒坛子的碎片弧度完全不同,明显来自两个酒坛。所以,从斜坡上滚下来的不是一个酒坛子,而是两个。一个大,一个小。”
    “而且,我看有些小酒坛的碎片,还被压在大酒坛碎片的下方。既然呈现这种包围的结构,它们绝对是一起摔破的。”朱聿恒道,“另外,从案发的情况来看,道一法师之死,与傅准的神秘失踪,颇有些共同之处。”
    阿南抬手做了个滚动的手势:“嗯,两人都是在别人的注视下,瞬间便消失或者死亡……而关键的是,又都有一个翻滚的重要东西。”
    “而且,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一瞬间。李景龙眼看着酒坛子从斜坡上滚下来,就算他喝醉了酒意识模糊,可一条斜坡不过两三丈长,一个酒坛子滚下来只是几弹指的时间。而工部库房那窗板我曾试过,需要的时间更短。”
    阿南想了想,问:“对了,当时在工部库房,傅准滚过来的那个卷轴,有什么异常吗?”
    朱聿恒摇头道:“没有,当时我父王拿到了卷轴,是我拆开来看的。里面只有一卷普通的西南地图,就是咱们一起去横断山脉时,经常拿出来看的那卷,你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阿南沉吟片刻,道:“没有。”
    “此外,我还有一点想不通。若说傅准的失踪,是挟持他的青衣人下的手,那法师呢?那酒窖是开挖在山崖中的,当时那个凶手是如何潜入下手,又是如何不动声色杀完人离开的?”
    两人讨论一番,毫无头绪,阿南吁了一口气,道:“不想了,只要找到傅准,一切便可迎刃而解。现在咱们还是先回去看看草鞋洲吧。”
    正值午后,江面烟雾一空。冬日照在大地上,对面的沙洲清清楚楚呈现于眼前。
    阿南将白玉菩提子放在眼前,对着面前的沙洲照了照。
    椭圆的沙洲正好被遮住,只隐约透出里面镂空的线条。
    而朱聿恒则拿出二十年前的地图,对照面前这座沙洲。
    “怎么样,变化大吗?”
    阿南凑过去,仔细看旧地图上椭圆的草鞋洲。
    朱聿恒将地图往她这边挪了挪:“你看,当时的沙洲,大致还是草鞋的模样,看来,二十年前那场大战,那条赤龙对这江流的影响很大啊。”
    “说不准,也许是赤猫呢?”阿南开着玩笑,走到燕子矶最前端,抬手指向对面,“你皇爷爷当年,是在哪里设阵来着?”
    “就在燕子矶正对面,沙洲之后。”朱聿恒与她并肩而立,在浩荡江风中望向面前。
    阿南举起手指,测量面前的方位:“咱们来测算一下。首当其冲在燕子矶最前端的李景龙,说当时江面上出现赤龙,随即,龙气卷起巨风,将所有旗杆全部折断。这说明,他这个角度看到的异象,十分细长,长得像一条龙。但当时在中军旗杆下的老鲁看来——”
    她回头看朱聿恒,问:“最大的旗杆多高来着?”
    朱聿恒不假思索道:“如果是三军司命旗的话,一丈九尺高。”
    “所以,不到二丈开外的人看来,那异象便已经因为倾斜而拉扁,显得不那么细长了。”阿南将旧地图铺开,对着面前已经不复当年模样的沙洲,转头看他,“所以,异象出现的那个点,能算出来吗?”
    “试试看吧。”朱聿恒走到燕子矶最突出的地方,见最前沿还有块突出的石头,便站了上去看向对面,在心中计算着。
    阿南见他略微皱眉,似乎是觉得不对,便提醒道:“阿琰,你比李太师要高半个头呢。”
    朱聿恒便将身子压得矮了些,看向沙洲那边。
    果然,正是沙洲正中心。
    沙洲上全是密密匝匝的芦苇,此时蒹葭未生,只见一片灰黄。
    他抬手,张开拇指与食指,以虎口粗测距离。而廖素亭早已取出算筹,身后更有人将工部的资料送来。
    二十年来,长江在燕子矶一带的流速与深度、每年的山洪、各河道汇聚的水流、河堤测量的数据……一时齐备。
    测算出当年沙洲的面积与水文后,根据当年燕子矶上驻兵的资料,再对照江水流速与沙洲每年的淤积情况,从面前这个已经渐渐显得圆润的沙洲,确定当年出现异象那一点。
    江心风大,日头渐高。
    阿南见朱聿恒一直在埋头计算,便将他的数据取过来,将他计算出来的数据给验算了一遍。
    如此庞大的计算,如此精妙的算法,只要一步出错,便会全盘坍塌。
    而她验算也赶不上他的速度,眼看着一叠纸用完,朱聿恒抬手又抓过一叠,不加思索,迅速写就。
    等阿南终于将他的计算理顺之后,他才将笔和算筹放下,轻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她。
    阿南取过尚且墨迹淋漓的最后一张纸,见上面因为写得太过简略潦草而只能看清东二百一十八丈、南一百七十二丈几个数据。
    她略一沉吟,看向沙洲正中心,问:“确定吗?”
    朱聿恒朝她点了一下头,这才感觉有些疲惫:“其实与你当初让我计算的西湖放生池差不多,同样都是经受四面水波的冲击,算过一次之后,我对沙洲波泓也算熟悉了,应该不会出错。”
    他是棋九步,数算天资独步天下,哪有出错的道理?
    回到城内,户部工部临时调集了几个资深账房联合计算,但因为众人都看不懂他的运算逻辑,最终只能帮他验算了数据,其余的计算方法与最终结论,都不敢有任何疑义。
    阿南将朱聿恒确定的方位记在心中,道:“是与不是,我去实地看看便知。”
    朱聿恒却对这个自己亲手算出来的结果不确定了,他的手按在最后的数字上,对她道:“之前,我也怀疑过天雷无妄之阵在草鞋洲。而圣上虽不许我接近,但曾经多次遣人搜索沙洲,但至今未见任何异常。”
    “那些兵卒又不熟悉阵法,再说沙洲滩涂查起来绝非易事,他们一时半会儿能查出个什么来?”阿南用金环将头发紧束,说道,“给我调艘尖底小船,拿一份沙洲地图,趁天色还早,我吃过饭就去。我倒要看看,这明明已经消失的阵法,二十年后还纠缠着你的缘由是什么!”
    一顿饭时间,调集的船只便划到了江边。
    阿南跳上船,朝着朱聿恒挥挥手:“我走啦,待会儿就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朱聿恒抓起竹篙,说道,“我算出来的地方,到时候若有调整,自己过去会更有把握些。”
    “你是答应过祖父的人,怎么能食言?还是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阿南示意他把竹篙丢给自己,然后用竹篙敲了敲船沿,笑道,“别为难小船啦,它哪载得动咱们两个人?”
    朱聿恒站在岸上望着她,抿唇许久,才点了一下头,挥手示意她多加小心。
    沿长江横渡,她没入了枯黄的芦苇荡,按照之前探索的路线,向着草鞋洲而去。
    沙洲外围全是河沙,中心部分却大都是河泥淤积,芦苇盘根错节,只有几条蜿蜒水道可供小船勉强通行。
    等稍近中心,便发现沙洲中心一片平坦,多年来水草与芦苇腐烂其中,水浸日晒,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青黑沼泽。
    她的小船虽然尖底灵活,可在这样的沼泽之上,也只有搁浅的份,而中心一片沼泽,人又无法在上面行走。
    幸好之前探路的士兵们已提过中心沼泽,因此阿南早已带好水上板。
    她将水上板取下,丢向沼泽,轻身跃立其上。
    所谓水上板,便是当初江白涟用以在水上弄潮的木板,在水上和沼泽淤泥之上都能提供托举之力,使得上面的人不至于沉没。
    抓起竹枝,她轻点沼泽借力,向前划去。
    木板带着阿南在沼泽上缓缓向前移动,便如一艘简易的小船般,驶向朱聿恒计算的地方。
    然而,尚未划出多远,她便发现了不妥之处。
    远未到当初出现赤龙之处,沼泽上赫然便出现了无数气泡。水波层层荡漾,交错分岔,在沼泽上互相干扰,形成了一道道交叉的圆弧形,仿佛同时绽开了成千上万朵黑沉沉的青莲。
    那是沼泽中冒出的瘴疠之气推动水波构成的,想来是被她的动静所惊扰,一朵朵青莲水波又大又急。
    水上板在它们的推动下,根本无法维持平衡,而青莲又仿佛在抗拒外人进入,就算阿南尽力点着竹枝向着中间划去,可因为青莲推斥的力量太大,进一步退两步,始终被屏蔽在沼泽的外层范围,进入不了中心。
    明明面前一片平缓水面,似乎毫无障碍,可就是渡不过去,难怪进入这里的军队回去后都只说一无所见。
    阿南凭着自己的精妙身法,在繁乱青莲中勉强稳住平衡,但也在青莲波纹的推移下,一直在外围打转。
    眼看离朱聿恒算出的赤龙之地越来越远,离自己搁浅的船反倒越来越近,阿南一时气恼,狠狠一划水上板,就要压过那些青莲,向着目的地强行冲过去。
    谁知刚进入几步之地,只见眼前光芒闪动,耀眼刺目,原来是波纹乱跳,冲击着她的水上板左旋右转,迷乱无序,朵朵青莲又反射着日光,在她的周围闪烁不定,乱旋之间,万千朵莲迷了她的眼睛,竟完全分不清前后左右。
    而她脚下的木板又被冒出的气泡带动,不断偏离她想要的方向,一时之间,她竟在这片沼泽之上转晕了头,整个人眼前发,昏沉欲呕,差点跌下沼泽去。
    心知不妙,她立即迷途知返,回头向着自己的小船疾速射出流光。
    勾住船头,她的竹篙在水面急点,迅速逃离这片可怖水面。
    等候在沙洲外的人,眼见她从芦苇丛中仓促撤出,都赶紧围上来。
    日头西斜,阿南浑身泥浆,将竹篙丢给他们,勉强跃上大船甲板后,便疲惫地靠坐在了船舱。
    看情形不对,廖素亭忙帮她送上热茶,打量她的模样,问:“南姑娘,里面情形如何?”
    “不行,这边的水波迷人眼目,无论如何追寻都会偏离路线,到不了目的地。”阿南身上又湿又冷,灌了两口热茶又吃了几个点心,抬头一看周围,问,“殿下呢?”
    “你进去不久,圣上便遣人过来了,殿下如今去宫中了。”
    阿南点头沉默,无论如何,希望阿琰能进展顺利吧,也希望……他的际遇能好一些,不至于如他们曾设想的那般,人生惨淡。
    朱聿恒正在宫中,将皇帝布置的一众事宜处理妥当。
    皇帝自榆木川受伤后,一直在宫中安歇,以候太祖顺陵大祭。
    只是今年天气太过苦寒,他又上了年纪,是以恢复缓慢,至今才有起色,政务也多交由太子、太孙来主持,只有机要大事才亲自决断。
    等朱聿恒记下圣裁,要退下之时,皇帝又招手让他近前,问:“朕怎么听说,你今日去找李景龙钓鱼了?”
    “是,孙儿与阿南去查看沙洲地势,正遇到了李太师。他谈及当年燕子矶一战,说陛下进军之时,有赤龙异象。”
    天下事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朱聿恒也不隐瞒,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略略说了说。
    皇帝若有所思地端详他,问:“怎么,对当年的事情好奇?”
    朱聿恒笑道:“陛下得神风之助,一战定乾坤之举,孙儿自小便听人人称颂,只是不曾知道当年大战中还有赤龙现世,自然惊诧。”
    “李景龙那小子,不是当日输得太惨发了幻觉,就是当日五十万大军一败涂地,只能扯这点神神怪怪的东西遮羞。”皇帝却不以为意,抬手示意旁边赐椅子,道,“既然你想知道,那么当日燕子矶一战,朕这个当事人,便与你详细说一说吧。”
    朱聿恒依言在他面前坐下,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却思忖了许久,似不知从何说起。
    “便从你出生之日说起吧。那一夜,朕梦见太祖赐下大圭,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等朕一睁眼,便是你诞世之时。可那一年啊,是朕这辈子最憋屈窝囊、最惨痛惊惧的一年。”
    朱聿恒不料祖父竟会从那么久远的事情开始,不由得肃然挺直脊背,静听他讲述当年旧事。
    提到二十年前之事,皇帝眉宇间尽染凌厉肃杀之气:“那年简文小儿继位,太祖皇帝尸骨未寒,他便迫不及待削藩,屠戮至亲,一口一句仁孝,一刀一个亲叔!朕五弟、十八弟被流放,七弟、十三弟被废为庶人,十二弟更是被逼举家投火而死。朕当时将所有儿子送到应天为质,又交出三卫,装疯卖傻以求自保,却没想到依旧躲不开朝廷诛戮!”
    祖父当年起兵清君侧之事,朱聿恒所知甚多,却是第一次听他讲起当年困境,不觉随着他的讲述,心口揪紧。
    而皇帝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说道:“聿儿,朝廷围困燕王府之时,朕万分绝望,心下想过是否要和十二弟一般,带着全家赴死。可这时,你祖母抱着你、带着儿子们站在我面前,我当时也是如此刻般紧紧抓着你的手,想起你出世那一刻,我做的那个梦……传世之孙,永世其昌!”
    当了二十年皇帝,他在这一刻却忘了自称为“朕”,而朱聿恒也恍若未曾发觉。
    “那一刻,我便下定决心,纵然古往今来罕闻王爷起兵能成功的,纵然我手上只有八百人马,那又如何?不反抗,便是死;反抗了,才有可能活下去!”皇帝霍然起身,挥袖道,“我二十岁就藩北平,沐雨栉风守疆卫土,我儿子、孙子、重孙子,就要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敢削我的藩,把我逼上绝路,我就敢舍一身剐,把他从龙椅上踹下去!”
    朱聿恒与祖父一起北伐,素知他暴烈之性,但也从未见他如此激愤过。
    他默然起身,挽住祖父的手示意他安坐。
    皇帝反握住他的手掌,那上面被缰绳磨出的粗砺茧子坚硬地印在他的掌心,他听到祖父磐石般坚定的声音:“聿儿,祖父当年于万死之中,掌握住了天命,老天爷是站在咱们爷孙这边的!我除了八百侍卫一无所有,可我硬生生凭着八百步兵降获八千骑兵,又率八千骑兵俘了耿炳文九万人,把人马拉了起来。扛着简文的大军打了四年,我只据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地,三府对举国,长久消磨下去必死无疑,我唯有孤军南下杀出一条路,不顾后路直抵应天,因为我没能力再耗下去!燕子矶一战,是皇爷爷我生死存亡之战,胜,则天下我有,输,则咱们全家和我手下所有将士,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临江一决,不复返顾。二十年前这一场豪赌,至今想来仍令他心悸。
    数万人对数十万,这场仗怎么打,他几日无法入睡。闭上眼则梦见太祖赐的玉圭摔于地上,等他慌忙去捡拾时,才发现是自己的孙儿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令他心疼不已。
    一连三日,他日日写信去北平,询问阿琰是否康健,没想到身体素来孱弱的长子痛下决心,借着运送粮草之机,携幼孙跋山涉水,越刀山箭雨而来,与他共谋这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战。
    年幼的朱聿恒尚是懵懂孩童,而道一法师一见他们到来,便大喜道:“天降赤龙相助,此战必胜!”
    再次听到“赤龙”二字,居然应在自己的身上,朱聿恒不觉愕然,下意识冲口而出:“赤龙?”
    “对,当时法师说,你身上龙气氤氲,正可助朕一举夺得天下。当时,朕亦不知‘赤龙’是何用意,直等朕上阵决战之时,忽起怪风,地动山摇之际对面所有旗帜全部折断时,朕才想,难道真的是我聿儿助我成大事了?”皇帝的情绪终于渐渐和缓了下来,他抬手搭着朱聿恒的肩膀,紧紧按住他如今已经宽厚的肩膀,“对方阵脚大乱,溃兵互践,我方趁机一举歼灭简文大部力量,攻入应天,一举定鼎。聿儿,赤者,朱也,你是我朱家龙子,你便是朕夺取天下的赤龙!”
    朱聿恒没料到皇帝居然会认为,当年力定乾坤的那条赤龙就是他,一时望着祖父,说不出话来。
    而皇帝重重拍着朱聿恒的肩,道:“法师说朕天命所归,必有上天庇佑,你看,这便是天定之命!”
    “孙儿惶恐。”朱聿恒见圣上这般说,只能恭谨应道,“可孙儿对当年之事……已毫无记忆了。”
    “你当时尚且年幼,如何记得?但神风地动助朕登基,天下人俱知晓,这便是天命所归,无可辩驳!”皇帝斩钉截铁道,“聿儿,朕是天定帝王,而你是皇太孙,未来天子,将来继承朕的大统之人,天命所归!”
    朱聿恒肃立垂首,应道:“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