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52章 幽都夜语
    第52章 幽都夜语
    地道本就狭窄,这边属于岔支,更显逼仄。
    阿南侧身贴着洞壁,正着急往前走,面前忽有人影一晃,向她扑来。
    狭窄的洞中她来不及闪避,只能紧贴身后石壁,飞起一脚将对方抵在斜对面的洞壁上,手中火折子一亮,照出对面来人的模样。
    正是司鹫,后方是神情惶急的方碧眠。
    “阿南!”司鹫一看见她,就跟捞住了救命稻草般,也不管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扑上去急道,“公子遇险了!你快去帮他一把!”
    阿南朝向黑洞洞的彼方看了一眼,心中百转千回,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方碧眠声音尖利道:“司鹫,你别透露公子行踪,她带着朝廷鹰犬来的!”
    司鹫一眼看到她身后穿麒麟服的廖素亭,转向阿南的目光透出些不敢置信。
    阿南看也不看方碧眠一眼,只道:“司鹫,我是听到你的声音,担心你安危才下来的。现在你没事就好,那我便回去了。”
    “阿南!”司鹫却不肯放开她,哀求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们旧日兄弟,如今公子在下方失踪,你……你难道能丢下他不管?”
    “这地道我走过一遍,里面确实岔道重重,上一次我也差点把命送在这里。”阿南断然摇头道,“不必多说了,破这个机关,我没有把握。”
    她一转身,便要沿原路回去。
    却听后方传来方碧眠的冷笑声,道:“司鹫,别求她,咱们豁出一条命,葬送在这儿就算了!这种忘恩负义的人,你再求她,也是无济于事!”
    阿南举起手中火把照亮她的面容,唇角一扬:“方姑娘,我与兄弟们出生入死多年,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质疑?”
    “是,我确实只与兄弟们相处几个月,可我早已将他们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我做不到像你这般狠绝,为了自己的新主人,如今率众来对付自己的旧主!”方碧眠声音锐利,与往日大相径庭,“司南,你这般行事,对得起公子,对得起当年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吗?”
    阿南听她这指控,反倒着意多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这副模样比之眉眼盈盈装柔弱时倒顺眼了许多。
    “方姑娘,你这样不是挺好?少弄些装模作样的虚伪模样,说不定我还会对你高看些。”她慢悠悠地抚着臂环,道,“至于对不对得起,我们心中自有一杆秤,无须外人评判。”
    “正因为我是外人,所以我才能公正地说一声,公子救你、护你、培养你,没有他,这世上就没有你存在。”方碧眠指着她,一字一句透着凶狠,“司南,这辈子你欠公子的,永远也还不清!”
    阿南双眉一扬,眉眼肃杀地盯着她,目光冷厉。
    司鹫赶紧拉住了方碧眠,对阿南道:“方姑娘是太着急公子了,毕竟地下情势真的危急!阿南你知道吗,这地道太诡异了,我们在下面鬼打墙不知道多久了,如今我真的担心公子!”
    “我知道,上次我也曾被困在里面。那机关……”听司鹫声音哽咽,与当年他担忧自己时一般无二,阿南迟疑了片刻,终究狠狠深吸一口气,道,“算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把公子带出来。”
    司鹫大喜,忙点头道:“好!阿南,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阿南紧了紧手中火把,越过他们便向里面走去。
    廖素亭追上了她,心下难免焦急:“南姑娘,殿下亦已率人下了地道,你这……”
    “没什么,这未尝不是好事。”
    毕竟,公子与青莲宗联手,阿琰这边虽然人多势众,但对地下没有他们熟悉,未必能讨到好处。
    要是能劝公子离开,让双方免于冲突,也不算坏事。
    压抑的地下,逼仄的通道,阿南手握火把,比上次还要沉默。
    廖素亭与她一起沿着熟悉的洞窟而行,两人一路前进,观察着沿途的踪迹。
    在走到一个岔道口之时,阿南抬手,以小刀刮过土壁,确定了位置,道:“你看,这里便是关节处。”
    廖素亭也是机关世家出身,一看见她所指的地方,当即便明白了:“这是一个可旋转的关窍,形成一个拐弯。玉门关这条道与矿场那条道都在它的面前,里面的人可以用机关操纵关窍转向,随心转换路线!”
    “对。而它的控制机关,就在第九个洞窟的青莲上。我估计,你们当时失踪便是因为梁家人切换了道路,导致关节转到了玉门关这条路上,所以你们无论如何也返回不来。而傅准那个浑蛋则骗我再度启动青莲机关,关窍翻转对接上了另一条地道。那条地道该是与洞室相接的一个循环,我后来便只能反复走那条首尾相接的路,再也出不去了。”
    阿南说着,将臂环中小刀片弹出,在细不可见的地道缝隙中,向上下探去。
    直到最终轻微的叮一声卡住,她立即便以小钩子探进去,回头对廖素亭道:“我数到三,会尽力调整机关旋转。你记得在半周时将机关卡住一瞬,给我抢一点时间。”
    廖素亭有些迟疑:“可这关窍转换后,另一边会接上矿场的路啊,你去那边干什么?”
    “不,弯弧转换之时,有一瞬间会转过洞室,我要是抓住机会,就能冲过去。”
    廖素亭悚然而惊,心说这太危险了,正要阻止她,却听得耳边轧轧声响,阿南的小钩子往下一卡一掰,随即,便一个翻身滚入了岔道转折口。
    洞口震动,低沉的轰隆声立时响起。再不立即决断,这万向旋转的岔道可能两边都卡在墙壁之上,阿南会被闷在其中无法脱身。
    廖素亭无可奈何,只能在它旋转到半周时,将手中的火把迅速地插进缝隙处。
    尖锐的声响中,岔道转到半周时,因为被卡住而咔咔作响,硬生生停了一瞬。
    但随即,火把被巨力机关碾成粉碎,岔道以重达千钧之势,依旧飞速转了过去。
    廖素亭站在已转成土壁的关窍前,焦急地拍着厚重土墙,趴在上面听着,却没听到对面任何声息。
    抓住一瞬即逝的机会,阿南在岔道旋转之际,打了个滚,直扑岔道另一边。
    关窍旋转十分快速,眼看出口便要切换,在稍纵即逝的刹那,岔道发出咔咔声响,略微一顿,出现了一个仅有尺余宽的通道。
    阿南的身躯立即从缝隙中钻出,直扑向后方的洞窟。
    嗤的一声响,是她的衣服被后方恢复旋转的岔道卡住,猛然撕裂了一片衣角。但她终于惊险脱出,在地上打了个滚,扶墙站了起来。
    背后全是冰冷的汗。阿南拍了拍胸口轻吁一口气,万幸自己没有被卡住,不然的话非得被斩成两截不可。
    她摸了摸怀中的火折子,想起上次用过之后,燃料已经快没了,便只靠着记忆,扶着墙壁,一步步慢慢往前摸索。
    幸好她曾在这边来回走过三次,对这地势已了如指掌,知道这边只有一条路通往那个陈设着铜板的洞室。因此虽然周身彻底黑暗,她依旧在死寂中一路摸索过去,并不恐慌。
    脚下逐渐踏上了黄土层,前方的道路也略微开阔了起来。就在一转弯感受到风声之际,她听到了风声中夹带的轻微话语声——
    洞室之中,有人在说话。
    应该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但因为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又在洞中反复回响,以至于阿南停下脚步后,才听出那个年轻些的声音,便是阿琰。
    她心下不由一阵惊喜,正想喊出他的名字,扑过去挽住他的手,却听他的声音在晦暗中隐约传来:“是孙儿不让阿南过来的。”
    阿南的脚步不觉迟疑停下。没料到皇帝居然会亲自下到这边查看,更没想到,他们居然在这样的地方,谈起了自己。
    她将身体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贴近拐弯口,朝里面看去。
    火光摇曳,两支火把插在洞壁上,照出里面两条人影。
    一条挺拔颀长,正是朱聿恒,站在他对面的,自然便是当今皇帝。他戎马一生,肩阔腰直,即使只看背影,也自有一番威严。
    阿南心下怀疑,为何他们会调离了所有人,只余下他们二人在这通道的密室中,随身的侍卫们又埋伏在何方?
    只听皇帝沉吟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费了这么多时间,按计划一步步将她驯养至今,朕听说……她已多次为你出生入死,这次月牙阁,她亦豁命为你化解危机,怎么如今这关键时刻,你却不让她过来了?”
    朱聿恒沉默片刻,才低低道:“孙儿怀疑,她与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有关。”
    阿南心口陡震,不由贴在洞壁上,屏住了呼吸。
    驯养,怀疑……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阿琰与他的祖父,在背后提起她时,是如此评价、这般态度。
    “唔,朕亦有此猜测。毕竟你每一次出事,身上血脉崩裂时,唯一在你身边的人,只有司南——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只听皇帝语带沉吟,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
    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朱聿恒的回答格外清晰,一字字钻入她的耳中:“前两次阿南受伤时,孙儿身上的血脉皆被牵动,因此而引起了注意。就算一次可能是凑巧脱力,但两次都是如此,便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事情了。而且,孙儿每次‘山河社稷图’发作时,唯有她……一直都在身旁。”
    “那么,此次你下阵未带上她,她有何反应?”
    “倒也没有。毕竟此次破阵,竺星河定会搅局,孙儿便以此为借口,说是以免让她为难。”许是疲惫交加,朱聿恒嗓音带了些沙哑,“孙儿也想借此测试一下,她究竟是不是我身上这‘山河社稷图’的真凶。”
    “别担心,‘山河社稷图’不足为惧。这次破阵,咱们有的是能人异士,拿命去填也能将这机关填废了!”皇帝森然道。
    “是,但孙儿还是想寻一寻伤亡最小的方法。”
    “伤亡?傅灵焰当年设下这些阵法,就是用来杀人的,如今你倒想着和和气气解决,简直糊涂!”
    皇帝说着,抬手一指外面:“看到她留下的那句话了吗?今日方知我是我。”
    朱聿恒默然点头,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唯有杀人才能救人。当年那情况下,不把山河搞得动荡破碎,义军能有机会?韩宋能靠着那群拜青莲老母的无知民众建起来?你看看,韩林儿这人纵然万般无用,百般不是,可他将傅灵焰驯得服服帖帖,十年间指哪儿打哪儿,天下之大尽入他掌中。可惜啊可惜,可惜他最终功亏一篑,让傅灵焰逃出了手掌心,大业终不可成!”
    朱聿恒没说话,只挺直了身躯,站在祖父的面前,纹丝不动。
    而阿南靠在土壁上,只觉寒气沿着自己的后背,静静地渗入了肌肤,钻入了骨血,全身浸满了寒意。
    皇帝声音却比此时的黑暗更冷:“聿儿,朕当初命你处置司南之时,你既然选择了要驯服她,那就该记住韩林儿的前车之鉴。利用好一个人的同时,也要掌控好她。否则,自己养的鹰啄起主人来,可是格外痛。”
    黑暗中,冰冷里,过了许久,阿南才听到朱聿恒低若不闻的声音:“孙儿如今与阿南出生入死,我们都能为彼此豁命,她应该不会背弃我。”
    “这也是朕忧心的另一个原因。纵然你如今时间紧迫,‘山河社稷图’步步进逼,可你毕竟贵为皇太孙,别人为你拼命理所当然,你如何能为一个女人冒险豁命?”皇帝语带不悦,斥责道,“你在玉门关水道下那举动,可知大错特错!”
    “是,孙儿知错,当时情形,如今想来也在后怕……”她听到朱聿恒嗓音缓慢喑哑,一字一句如从心肺中艰难挤出,“但,孙儿如今已濒临绝境,与其珍惜这所剩无几的日子,不如竭尽所能奋力一搏,说不定还能赢得一线生机。”
    “也好,算你这把赌对了,至少那女匪因此欠了你一条命,肯定会更尽心地帮你。此外,你既如此着意,参照傅灵焰,朝廷也不会吝惜一两个妃嫔名号。可若不行,定不能将她留给竺星河,此等危险匪类,定要永绝后患!”
    “圣上放心,阿南不会再与竺星河有瓜葛了。她如今有了亲人,寻回了自己的出身,孙儿相信她定会安心留在陆上的。”
    “亲人?毕竟已经是死掉的,哪有活着的人让她牵绊?更何况……”他说着,语调更转冷肃,“朕问你,你为何要改变调查结果,擅自将司南的父母,移接木为其他人?”
    父母,移接木。
    就如一支利箭,骤然射穿了阿南的心脏,她本已冰冷的胸口,被猛然洞穿。
    僵硬的身躯死死贴着墙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一时间连呼吸都几乎无法继续下去。
    她听到朱聿恒在彼端的沉默,仿佛过了许久,久到她觉得心口所有的热意都消退尽了,他才以最平淡普通的口吻回答道:“因为,她原来的父母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孙儿觉得不太好用。”
    “也行,真假本无甚关系,只是你又要让人赶回南方重做卷宗,平添了许多麻烦。”皇帝显然早已见惯了此中手段,随意道,“既然做戏,那便做个全套吧,你令那边再找几个堂哥表叔之类的,让她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女人嘛,多给些荣华富贵,凡事顺着她的意,没有不死心塌地的。”
    只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他便可以这般轻易地践踏她最执着的期望。
    阿南紧紧闭上了眼,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以免幽深黑暗放大了她的悲怆,让一切不堪入目的真相,都赤裸裸呈现在她面前。
    那日敦煌城的流沙中,他紧紧拥抱着她,对她说:“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测,生死难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灾祸便也成了命运恩赐。我无惧无畏,甚至满怀感激。”
    从未曾有人在面前如此坦诚心意的她,那一刻抵在他的心口,听着他情真意切的温柔示爱,终于将一切杂芜都挤出了心口,腾出了最深处的那一块,等待着新的人住进来。
    她将蜻蜓放飞在了风沙中,希冀着从此之后,南方之南,星辰转移,日月照临。
    可……承诺帮她寻回父母的阿琰,招的却并不是她父母的魂魄。
    被她一再嗤之以鼻的、傅准点破过的驯鹰,竟如此猝不及防地真真切切呈现在她的面前。
    他所有与她并肩奋战、生死相依的豁命之举,都是他压注在她身上的筹码,只是拿自己残存的性命赌一把。
    没想到,在她梦里命运重叠交织、最终一起坠落悬崖的傅灵焰,竟是镜水彼端另一个她的照影。
    眼中的灼热似要将她焚烧,脑中的混乱让她喘不过气。她只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濒临崩溃的声息,出卖自己的踪迹。
    而洞室那端,已传来脚步声响。
    是侍卫们过来禀报,前方阵法已通,傅准正与墨长泽商讨,准备遣人进照影阵查探。
    “走,既然在这边拿到地图了,那咱们就去压压阵。”皇帝说着,带着朱聿恒与他一起向着前方而去,又关切地问,“你身上如今感觉如何?”
    “孙儿无恙。”
    “好。‘山河社稷图’已迫在眉睫,这次的阵法,若是能破掉最好,再破不掉,朕考虑将你身边所有嫌疑人等全部处理掉。韦杭之、卓晏还有司南……一个不留!”
    他说着,背脊挺直,带着朱聿恒大步向前走去,消失在第九个洞窟中。显然,傅准已经将整个地下布局都清楚昭示于他们。
    声音远去,火光消失。
    他们走了很久,阿南却始终紧贴在紧贴洞壁上,未曾动弹过分毫。
    她的脑中,一直想着皇帝与皇太孙那些推心置腹的话。
    孙儿怀疑,她与我身上的伤有关。
    利用好一个人的同时,也要掌控好她。
    她原来的父母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孙儿觉得不太好用。
    ……
    是她太幼稚浅薄,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凭什么呢?
    凭什么会以为,她这个前朝乱党一手培养出来的利器,能得皇太孙青眼,能让他倾注这般深深的爱慕?
    第一次见面,他便差点丧生于她的手下;为了救公子,她不惜将他丢弃于暴风雨中;再次见面,他很快打开了心结,重新接纳了她;孤岛之上,他强行留下她……
    真好笑,她居然以为,这些事能顺理成章地发生,光凭着他对她的情意,就能抛下他皇太孙的职责与尊严,不顾一切。
    只是,她真的想不到,渤海归墟中他紧缚住彼此的日月;滚滚黄沙巨龙中他奔来的身影;暗夜逃亡时单人匹马独战青莲宗,将她紧拥入怀的灼热胸膛……
    一切都只是阿琰驯服她的手段。
    她脑中回旋着的,只有傅灵焰诀别信上的那几句话。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她想起那个梦,梦见傅灵焰从云端跌落,又梦见跌落的,其实是她自己。
    那时候,其实她内心很深很深处,就已经有预感了吧。
    怎么可能呢……一个混迹江湖杀人如麻的女海匪,怎么能得到皇太孙这般倾心的爱慕呢?
    他哄着她,捧着她,时时刻刻让她看到他的宠溺疼爱,可这一切,都是需要代价的。
    这世上,哪有不需任何条件与理由,便愿意为另一个人出生入死的道理?
    她捂住脸,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僵立着,感觉滚烫温热的水痕在自己的指缝间弥漫。
    最终,她紧闭着眼睛,任由它们消弭在掌心。
    狠狠地一甩手,她靠在洞壁上,长长地呼吸着,将一切都抛诸脑后。
    她向前走去,脚步很快恢复了稳定,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已转成僵硬冷淡。
    走到那块铜片面前时,阿南打开自己的火折子,看了看上面的痕迹。
    上次被他们擦亮的铜片,如今上面是一片被抹过的沙子痕迹。阿南的手抚过沙痕,尚未理清沙子撒在上面有何用意,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立即关掉手中火折子,身形掠向旁边,背靠洞壁警觉抬头。
    却见本来幽暗的洞内,有明亮的火光照耀而来,与她手中的火折子一般无二的光,照亮了洞内,也照亮了手持火折伫立于斜上方洞口的身影。
    竺星河。
    他依旧一身白衣,呈现在火光中的身姿如云岚霞光,照亮了这昏暗的地下。
    他手持她当初所赠的精铜火折子,望着她在光芒中渐渐呈现的面容,火光在他眼中闪出微不可见的灿烂惊喜:“阿南?”
    “公子……”阿南望着他,又看看周围这十二个洞窟,知道他也是在寻找路径。
    她定了定神,竭力呼吸着平息自己的语调:“我在外面遇到了司鹫,他说里面阵法启动,他与你分开了。”
    “嗯,适才对方将过道中的机关转向了,所以司鹫他们被隔在了另一条通道内。而我凭五行决推算地下洞窟走势,因此在地道中藏身,避开了朝廷的人。”竺星河说着,在火光下望着阿南,声音也轻柔了一分,“你担心我出事,所以过来找我?”
    阿南没有回答,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只道:“我就知道公子才智过人,不会出事的。”
    而他凝望着她,斟酌片刻,才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听到什么了吗?”
    这熟悉的包容目光,让阿南心头那强抑的伤口似被撕开,又泛起疼痛的波澜来。
    公子一定也听到了阿琰与皇帝的谈话,知道了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她的不堪内幕。
    她只觉一阵灼热的屈辱与羞耻感直冲脑门,让她的眼睛灼热,也不知在这火光之下,会不会被公子察觉。
    她偏过头躲避他的目光,勉强维持正常的声音:“什么?我没听到。”
    竺星河借着火光端详她的神情。他是这世上最了解阿南的人之一,看在眼里,却并未戳穿她,只说道:“阿南,兄弟们都在等你回去。你哪天要是想我们了,随时可以回来。”
    他声音低柔而诚挚,一如这些年来在她伤痛失落时的抚慰。
    阿南咬紧牙关,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便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表面的平静,只重重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呢……
    她宁可这个时候,有个人来嘲笑她,讥讽她,而不是以这般温柔的态度包容她,让她在愧疚上再添一份悔恨。
    深深呼吸着,她勉强调匀呼吸,说:“那……我们走吧。”
    竺星河略一挑眉,目光中带着询问。
    “司鹫与方碧眠在外面等着公子呢,如今朝廷的人已准备破阵,他们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在这边遇到他们,怕是没有胜算。我看,公子还是尽快离开吧。”
    “阿南,你真是变了。”公子端详着她,脸上露出笑意,“以前我们一起进击婆罗洲最大的海盗据点时,兄弟们联手对付外面的海贼,袭入大本营的只有我们两人。当时那岛上大炮火铳防守严密,可比这区区几条地道要凶险多了。而你我联手将岛上敌人清剿一空,从始至终,我未在你的脸上发现过任何犹豫迟疑。”
    “是,可今时不同往日,这照影阵也不是一人可以破的,就算我愿意与你再度同行,我们又哪来灵犀相通的本事,可以一起破阵呢?”
    “本来没办法,可傅灵焰当年,留下了解除阵法之法。”竺星河朝她微微一笑,走到那块平展铜片前,抬起手指在上面轻弹了几下。
    阿南看到光滑平板上沙子轻微地跳跃起落,才恍然大悟这张铜片与那句“羌笛何须怨杨柳”的意思——
    极薄的铜片在受到外面声音影响时,板面会进行细微而平均的振动,上面若有砂砾,便会顺着那振动的力量聚合分离,形成齐整对称的图案。
    因此,这张铜片定是需要在积沙的情况下,吹一曲《折杨柳》,才能形成指引他们入阵的图形路线。
    竺星河既然过来,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他抚平铜片上的沙子,取出袖中一支巴掌长的羌笛,低低吹了起来。
    铜板上薄薄的沙子,随着声音的振动而跳动,渐渐形成奇诡的纹路,多边对称类似于扎染的色造型,又似万筒的绚丽图案。
    随着这一曲《折杨柳》的徐徐终了,砂砾组成的复杂图案终于呈现在他们面前,上面是对称的波浪方格状,散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沙堆圆点,奇妙而炫目。
    阿南尚未看出这里面的玄机,只见竺星河抬起手,在沙图中画下了一朵三瓣青莲。
    青莲所经之处,所有疏疏密密的圆点便错落于瓣左右,两边对称,与她当时所见薛氏兄妹的落脚点完全一致。
    “照影阵的地图……”阿南喃喃道。
    “对,这上面标出的,便是地图与落脚点。如今他们有了具体信息,应该就要去破阵了,不过,就算凭此地图进了洞,我也不信他们最终能在鬼域中破解一切。”
    阿南心知他所说的鬼域肯定就是薛氏兄妹最后进入的地方。青莲宗在西北这边日久,又有关于阵法的资料,想必对于这个阵法早有另外的情报。
    她正想询问那机关的具体情况,却听后方一个洞中透出隐约火光,应当是那端的侍卫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了。
    竺星河扫掉铜板上的砂砾,拉住阿南的手,立即钻入了下方的洞窟中,往内而去。
    地下迷窟分岔太多,而竺星河带着阿南,在洞中左绕右拐,不多时便出现在了另一个洞中。
    循环往复间,阿南已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由问他:“你知道这地下路径吗?”
    “青莲宗那边有简要描述。”竺星河径自往前走,以手中火折照亮前路,“不过没有也无关紧要,这地道路径基本都在五行决的覆盖范围内,毕竟,五行决与九玄门同出一脉。”
    阿南默然点头。五行决最擅丈山量海之法,传说出自轩辕黄帝;而九玄门是九天玄女一脉,被称为黄帝之师,二者自有相通内蕴。
    于是她不再多话,只随着竺星河向内而行。
    不多久,眼前出现了微微的光亮,也听到了隐约的话语声。
    阿南将耳朵贴在壁上,只听得彼端传来一阵惨呼声,随即是众人惊呼上前接应的声音。
    看来,这边已经到了距离阵法中心很近的地方,虽然没有通道过去,但声音已经可以传过来。
    而里面的声音,应当是一个人从照影阵中狼狈逃脱后,支撑不住滚出来的声音。
    如今已没有盔甲的声音,毕竟毒水四面八方而来,只要有一条缝隙便防不住,反倒影响配合。
    公子预料得不错,纵然朝廷找了这么多能人异士,可最终就算按照地图进了照影阵,也无法破解最中心那片鬼域。
    只听墨长泽颤抖迟疑的声音响起,请皇帝示下:“陛下,这已是第五批了,所有进阵者非死即伤,无一能接近阵中心。请陛下稍加宽解,待老朽与傅阁主详细商议后,下午老朽亲身带人破阵。”
    皇帝沉吟不语,应是许可了,那边传来了众人起身退出的声音。
    “封洞,不许任何人进出,下午做好万全准备后,由墨先生入阵。”
    只听到傅准慢悠悠的声音传来:“照影阵必须由两个能力相当的人配合破阵。墨先生自然是绝顶身手,不知道陛下认为,谁能与墨先生配合呢?”
    皇帝略一沉吟,说道:“把司南叫过来。”
    话音入耳,清晰无比。
    竺星河在旁边瞥向阿南,而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轻风过耳一般。
    即使,她比竺星河更清楚,这是朝廷让她卖命的意思。
    等到沉重的石门关上,里面再听不到任何声响,竺星河才压低声音,问她:“走?”
    阿南望着他被光照得盈透如琉璃的瞳仁,低低道:“公子,你引动这个阵法,已经没有用了。”
    竺星河没想到她忽然说这个,略带错愕地一挑眉。
    “唐月娘刺杀皇帝没有成功,北元的阴谋也已被戳穿,不可能再陈兵边境了。你纵然启动了机关,也只有敦煌百姓受苦,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
    “就算达不到预定目标,可至少能为以后留下机会。我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就要抓住最后的希望。”竺星河目光微冷,坚决道,“况且,这是我们早已商议好的,就算计划失败,可这阵法是一定要在此时此刻引动的,因为这是青莲宗的退路。”
    阿南略一思忖,当即了然。刺杀失败后,青莲宗众必定要逃跑,而此时此刻,只有突发的阵法、龙勒水的异常及皇太孙的安危同时爆发,才能让朝廷疲于应对,从而为他们赢得最有力的时机。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好好回到海上去,为什么要和这种乱党合作,为什么一定要搅得天下大乱?
    最终拥有一个动荡疮痍的山河,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她最终只将这些话吞回了口中。
    因为她已经一劝再劝,再说也没有意义了。
    公子下定决心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令他改变,她也不行。
    后方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轻微而快捷,几下便接近了他们所在,对方显然身手不弱。
    阿南正要警戒之际,竺星河却拦在了她身前,唤出了对方的名字:“梁垒。”
    黑暗中这个轻微脚步,正属于梁垒。
    他抬眼看向阿南,目光顿时透出狠戾,身子一矮,双掌摆好了防范动作:“竺公子,这女人是朝廷的打手,咱们的大计便是被她破坏的!”
    竺星河对他摇一摇头,道:“别担心,阿南不会伤害我。”
    梁垒哪里肯信,依旧狠狠盯着阿南。
    竺星河抬手向他,问:“东西带了吗?”
    梁垒略一迟疑,见阿南侧立一旁并无任何反应,才慢慢从怀中掏出几管炸药,递到他手中。
    微量的炸药,被镶嵌进洞壁中,引爆后一声闷响,洞壁便被炸得龟裂。
    以矿工们常用的旋弓飞快扒掉碎石,面前的洞壁只剩了薄薄石皮。梁垒撑在对面洞壁上,纵身跃起,顺着石壳的裂痕,双脚狠踹下去。
    在哗啦声响中,隔绝在他们面前的石壁被彻底打通,让他们钻了进去。
    留守在里面的侍卫早已察觉到洞壁的震动,正向这边围拢查看,谁料洞壁一破,碎石纷飞中夹杂着梁垒的袖箭,他们无声无息便都倒了下去。
    里面只剩一片安静,掉在地上的火把映出后方紧闭的青石门,以及两个如骷髅眼洞般并列在面前的照影阵。
    阿南走到阵前,抬起头,看见了上方那七个字,心口又涌起些微的酸楚来。
    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这一路走来,为了公子、为了阿琰,尽了力、豁了命,可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该走什么路。
    那一日傅灵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时,是否也与她此时一样,绝望而茫然,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这一路是对是错、这一辈子活成了什么模样。
    司南,指引迷途的工具。
    可她自己的迷航,又有谁来告诉她,与她同行?
    “来吧,阿南,再帮我一次。”他向她伸出手,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做出并肩而战的邀请。
    阿南定定望着他,他的面容在火光下更显温柔莹润,在她的心中,曾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景象。
    可如今她望着他,却觉得自己的手有千万斤重,无法抬起握住他,许下与他并肩而战的诺言。
    “公子……我要回去了。”一向再刚强不过的她,此时终于无法掩饰喉口的哽咽声,气息颤抖。
    “我要回到海上,回到我的家,远离这片大陆。在天与海之间,那个不懂是非善恶,冷酷无情扫除所有阻碍的女海盗……那才是我,才是司南。”
    竺星河的手僵在半空,他定定地望着她,却始终没有收回自己的手:“你是介意方姑娘吗?别担心,她不会影响到我们。你在我心中,永远比所有女子都重要。”
    阿南没有回应他,只木然听着他的温柔言语。
    “阿南,我珍视你,很想给你世上最好的一切。可我面临的人生太过凶险,所以我迟迟不愿与你定下婚约,也不肯将我所有的计划与目标对你和盘托出。因为我担心,若我以此绑住了你,以后我有万一,定会牵累到你,让你无法再回到那个自由强悍的阿南……你,明白吗?”
    他如此恳切地剖析自己心意,温柔话语在这凶险如恶魔双眼的阵前隐约回荡,竟似带上了一些恍惚的缠绵。
    可阿南沉默地望着他,轻微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离开你,不是为了方碧眠,更不是因为你不肯娶我、觉得你不喜欢我。而是因为……”
    “公子,你不再是我心中那颗星辰,我们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
    竺星河温柔的眼神中,陡然闪出一丝锋利眸光,方才还温柔的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我们一起在海上共患难,你跟我回归故国时未曾有过半分犹豫,怎么事到如今,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了?”
    “因为我回头了。我……不想再做一把刀,一头鹰,一个为他人而搏命的我。我是司南,我是我。”
    她抬手按在最后一个“我”字虚弱下拖的笔画上,深深呼吸着,倔强而固执。
    公子终于攥紧了空空的手,望着面前这神情坚毅的女子,抿唇气息急促。
    “好,你做你自己。”许久,他才生硬地丢下一句,转而看向梁垒,“我们走。”
    阿南才知道,原来他们一开始就准备由竺星河与梁垒一起破阵。
    竺星河身法糅合了五行决,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而梁垒的身法出自九玄门,由傅灵焰带到青莲宗,他又专精于腾挪纵横之术。若说照影的话,他们二人自然是合适的搭档。
    竺星河走到左边洞口,准备好要入阵。
    梁垒瞥向阿南,显然还在戒备,怕阿南在他们进去后动什么手脚。
    “别担心,阿南不会对我下手。”竺星河语音低沉而笃定,只望了站在洞边的阿南一眼,口中已经默数一二三。
    三字乍出口,两人身形微动,已经同时向着里面跃去。
    阿南站在洞口一侧,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其中。
    手中的火折已经即将熄灭,周围一片寂静。阿南捡起侍卫们留下的火把点燃,听着里面竺星河发号施令的声音越来越远,深入了洞底。
    她静静等待着,心头一片混乱,也不知在想什么。
    太多情绪在胸口交织翻涌,她一时反倒觉不出悲恸来,只觉得胸口弥漫着钝钝的难受与失望。
    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呼,她听出是梁垒的声音,心下顿时一紧,立即紧盯着左侧的通道。
    被她手中火把照亮的云母荧光骤然一亮,她看到里面有白色的身影飘忽而来——正是公子。
    显然是梁垒出了意外,他无法再接近中心阵眼,不得不放弃撤出。
    而梁垒在阵内受伤,虽然趔趄跟着他退出,可他伤到的正是腿部,那皮开肉绽的脚自然无法再与另一边的竺星河保持一致,即使他再怎么提纵身体,竺星河再怎么放慢脚步配合,但节奏已乱,又如何能配合得齐整。
    眼看脚步趔趄中,他又慢了半分,而竺星河的脚在踏出下一步之后,洞中毒水突起,已向着他的脚掌射去。
    眼看自己的脚要被切削掉,竺星河如何能再配合旁边的梁垒,身体下意识动作,足尖一点身躯拔起,迅速便脱离了那片水气的攻击。
    但也因此,旁边梁垒刚刚落地的脚顿时被毒水笼罩,嗤嗤声响起,他本已残破的裤管下,血肉迅速变成焦黑,烧出大片血洞。
    他咬紧牙关,还要向着下一步奔去,可已经太迟了。
    左洞的竺星河,提纵在半空中的身形也不得不下落,但此时他根本看不见旁边梁垒的动作,亦不知下一步应该踏足何处。
    “右侧青莲!”阿南脱口而出,指点他的落脚点。
    竺星河听到她的声音,毫不犹疑,向着右侧的下一朵青莲落脚点跃去。
    眼看梁垒的脚也正落向此处,阿南那吊在嗓子眼的心正要回落,却听得“扑通”一声,随即梁垒的惨叫声在洞中骤然响起——
    他受伤的脚未能撑住自己的身体,在踏下去的瞬间,摔在了地上。
    顿时,满洞烟雾般的水气翻飞,将他全身喷得血肉模糊,鲜血如万点桃喷溅于洞中,惨烈无比。
    而另一边的竺星河,身体已然降落。
    阿南眼睁睁看着竺星河的脚尖,要踏上她所指点的那一处绝境。而下方落脚处,水气已经蔓延生长,马上就要吞噬掉他下落的足尖。
    来不及思索,阿南手中的精钢丝网激射而出,将竺星河的脚硬生生拉住。
    即将被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竺星河下落的脚尖在丝网上一点,想要借力跃向空中。
    然而精钢丝网是一踩即塌之物,怎能托得起他的足尖,危急关头,他唯有足尖在丝网上一转,勾住了它的洞眼,脚向后蹬去,整个身体才得以再度借力跃起,一个翻身向着洞口扑去。
    阿南的手正要回拉,却忘了自己右臂有伤,哪能承受得住竺星河向后拉扯丝网的力量,手臂顿时被迅速向洞内扯去,身体也随之往前一倾。
    到了此时此刻,洞内的竺星河已看见阿南身体失衡,站立不稳。但他身在空中力已用老,唯有顺着阿南的丝网前滑,堪堪越过下一朵青莲,然后立即再度跃起,飞扑出了照影洞窟。
    与此同时,他身后数道纵横水气启动,如雾如雪。
    正向洞内倒去的阿南,眼看便要扑进这片毒水雨雾之中。
    阿南的手紧急搭上臂环,想要将丝网丢弃,可哪里还来得及,身体一倾,整个人便迅速倒了进去。
    竺星河与她擦身而过之际,猛然抬手抓向她的衣服,想要将她扯回来。
    可洞中毒水已喷在了她的衣摆上,衣物迅速焦黑消融。
    他的手中,只抓到了一片残破衣角。
    阿南的身形只略阻了一阻,终究跌进了可怖雨雾中。
    竺星河落在洞外,心神剧震,仓促回头看去。
    阿南已抬手蒙住了头脸,身体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偏转,险之又险地侥幸寻到一块没有雨幕的空隙处,手在壁上一撑,借力又跃了一步,落在了与梁垒相对的地方。
    就在她勉强维持住身体之时,左腿膝盖忽然剧痛,令她的脚一弯,差点跪倒在地——
    一缕水箭不偏不倚,正喷中了她腘弯中的旧伤。
    熟悉的剧痛袭来,让她的身体不由得剧烈颤抖。可面前的机关让她只能竭力撑住身子,不敢倒下。
    幸好千难万险中,她选择落脚的,正是与梁垒相对的那一块地方。两边维持住了平衡,洞中水雾终于消退,但局势也再次回到了之前的险境——
    只是她将竺星河换了出去,一人脱困,一人受困,瞬间又成了死局。
    竺星河丢开手中残布,飞速抓起侍卫的水壶丢进洞。
    而阿南抓住水壶,毫不犹豫撕下衣摆,整壶水冲下去,将腘弯处那点毒水迅速洗掉。
    竺星河那一贯沉静的嗓音,终于带上了急切焦灼:“阿南,你没事吧?”
    幸好两人动作都是极快,她的腘弯只被融掉了一层表皮,毒水尚未渗入肌肤深处。
    阿南摇摇头示意他别担心,丢掉了臂环上沾满毒水的精钢网,正思索如何脱身,只听得洞外隆隆声响传来。
    是洞内的动静惊动了外面人,石门被缓缓推动,门缝之外,人影憧憧,即将进内。
    “阿南,能出来吗?”竺星河对阿南急问。
    阿南越过洞壁缝隙,看向那边的梁垒。
    他全身血肉模糊,趴在地上无法起身,更别提与她一起迅速撤出。
    而她距离逃脱至洞口,起码还需要两个起落。
    两个起落,一瞬间的事情,可她已经做不到了。
    石门已被彻底推开,门外火光熊熊照入,铁甲士兵手中的刀光已映入洞中。
    显露在石门外的,正是朱聿恒。他面容如严霜笼罩,那双骨节清匀的手,已经伸向腰间日月。
    竺星河双眼微眯,目光如刀尖般锋利,手也下意识地按在了春风之上。
    可,对方身后刀剑出鞘的精锐,却在提醒他不要与之对面相抗——
    洞外火光赫赫,洞内只有一支黯淡火把,外面骤然进来的人,肯定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正是他撤离的唯一机会。
    可……
    他急回头看向阿南,望着这个在极险境地之中将他交换出来、而自身陷身于危境的女子,心下只觉巨大的痛楚如闷雷滚过,一时无法自已,只想要挥动手中春风,让朱聿恒的身上开出绚烂的六瓣血。
    而身子倾斜、因为剧痛而全身微颤的阿南,她将身上正在焦化的外衣脱掉,仰头朝他露出一个勉强又切切实实的笑容。
    “走吧,我豁命把你救出来,可不要你为我失陷。不然,兄弟们也不会原谅我。”
    她的声音冷静得有些绝情,一如她之前一次又一次为他殿后、为他冲锋,在极险的时刻与他告别,等待着下次返回时一般。
    沉重的石门已被彻底推开,煊赫火光下,朱聿恒率众大步向内而来。
    这是他可以离开的最后一瞬间。
    竺星河仓促地吸一口气,再看了阿南一眼,转身向着后方被炸出来的洞口疾退而去。
    他听到她最后低低的话语,传入耳中,似幻如真——
    “公子,多谢你在十四年前的风浪中,救助了孤女阿囡……大恩大德,阿南在此谢过。”
    洞中虽然黑暗,但朱聿恒立即察觉到有人要脱逃入地道。
    瞬息之间,他的日月已在掌中骤然炸开,如一丛烟迅疾追向对方的背影。
    但,就在堪堪触到对方之际,一股剧痛忽然自小腹而起,直冲他的胸口,令他身子不由一滞,手上也顿时失了力气。
    他身上的冲脉在波动抽搐,抽取了他全身的力量。
    飒沓纷飞的日月在空中丧失了飞行的力道,急速回转至他手中的莲萼座上。
    他松脱了手中日月,不敢置信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心下迅速波动过一股难言恐惧。
    难道说,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了,就在此时此刻,阵法要启动?
    他一抬手,诸葛嘉会意,率众越过被炸出的缺口去追击逃脱的黑影。朱聿恒定了定神,感觉胸口的隐痛波动过后,小腹至胸的冲脉并没有往常那般灼热发烫的剧痛,似乎只是突突跳动,有要发作的前兆——
    这感觉,与之前被阿南的伤口引动时相差仿佛,只是要轻很多。
    他性子坚韧,从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弱点,因此身形一滞之后,便立即提起一口气,大步跨到照影洞口,瞥向里面。
    右边是血肉模糊倒地的梁垒,而左边……
    他的目光落在阿南身上,顿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阿南?”
    他的眼中,一如既往尽是紧张关切。
    那地洞中曾在她耳边萦绕的冷酷残忍话语,仿佛只是她臆想的一场噩梦。
    迎着他的目光,阿南默默朝他点了一下头。腘弯旧伤的疼痛已稍退,她强撑着直起身:“阿琰。”
    她忽然出现在这里,又与梁垒一起被困于阵中,朱聿恒心下虽有疑惑,但他早已习惯阿南的自专,立刻向身后的墨长泽招手示意。
    按照之前被困逃脱时的操作,墨长泽派人以绳枪勾住梁垒,枪兵在外拖扯,两人左右为衡,在外面人的指挥中,阿南几个起纵,终于安然落回了洞口。
    而梁垒则因为失去了阿南在那边的压力,身上又被毒水烧出大片斑斑焦痕,被勾住拖出洞口时,已经奄奄一息失去了意识。
    阿南甫出洞口,朱聿恒便立即查看她全身上下,见露在外面的肌肤并无其他伤痕,才轻出了一口气,将她沾染在脸颊上的乱发拂开,轻声问:“怎么回事?”
    阿南解下金环,冲洗了几绺被消融的头发,又将发丝紧紧束成螺髻,抬下巴示意被梁垒炸出来的洞口,道:“青莲宗从玉门关处逃窜入地道,我在追击时发现梁垒踪迹,他们正炸穿了石壁,企图进来提前引发阵法,配合北元及刺杀计划。我上来阻止,谁知手臂有伤,反倒被钢丝网拉了进来做替死鬼,还好你来得快,不然我这次可真危险了!”
    朱聿恒瞥了洞中那个水壶一眼,心下洞明。
    敢进地道来,又与她配合默契、值得她身陷险境的人,大概只有竺星河了。
    但,她既不说,他便也不问,只命人将昏迷的梁垒拖下去,略带责怪道:“不是让你遇事先和我商议过吗?你看你又让自己身陷险境,可知我会有多担忧。”
    阿南朝他笑了一笑,避开他的目光,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谁叫我就是这样的人。”
    朱聿恒见她神情有些怪异,想要追问,却又想她大概是要掩饰竺星河之事,心下掠过一阵无奈,便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鬓发,表示自己的不满。
    阿南只做不知,在洞内看了一圈,问:“我看你们也没找到双胞胎啊,准备怎么破阵?”
    “我们破解出了铜片上的地图,如今已有了入阵的所有落脚点。只要双方控制好节奏,进入阵眼中心便大有可能。只是目前进去的几批人依旧与薛氏兄妹一样,非死即伤,没有任何人能破解得了阵中机关。”
    “是吗?你给我看一下阵法地图。”
    朱聿恒向身后人示意,取过一份绘好的地图交给她。那上面是三瓣青莲形状的洞窟道路,标注着疏疏密密的圆为落脚点,正是阿南在铜片上看到的路径。
    朱聿恒指点着那两条相对分离聚合的路线,手指在火把下莹然生晕:“你看,这洞窟弯曲盘绕,相对分离扩散又收合聚拢,正形成一朵三瓣青莲模样。在莲瓣聚合收缩之处,就是阵法最中心。只是目前进去的人,还不如薛氏兄妹,没有一个能支撑到中心的。”
    阿南垂眼看着他的手,问:“有地图有落脚点,怎么还会出事?”
    “不知道,几乎所有人都在途中便乱了节奏,我怀疑,洞窟之中或许有其他影响破阵的东西。”
    阿南皱眉听着,将地道路径在心中默然记熟,见朱聿恒又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胸腹,便问:“你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适才‘山河社稷图’似乎有异变。”朱聿恒压低声音说着,停了须臾,又以不经意的口吻询问,“你呢?身上伤势还好?”
    阿南知道他看到适才自己受伤的情形了,便也不隐瞒,说道:“我膝盖被伤到了,还好躲避及时,没什么大碍。”
    “让随行大夫看看你的腿吧。”
    “没事,破了点皮而已,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呢。”阿南说着,扶着他的肩看向照影洞窟,低低与他商量道,“你的‘山河社稷图’既已有了反应,咱们得赶紧趁这阵法尚未发动之前,提前将其中的母玉取出,免得你这条经脉再损毁。更何况,这个绝阵一经发动后,龙勒水断流,敦煌一带便尽成死地,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朱聿恒望着她,静默片刻,问:“你……要入阵去破这个机关?”
    她望着火光下闪耀迷眼的云母,轻声道:“阿琰,你曾对我说过,敦意为盛大,煌意为辉煌。我想咱们一定能消弭这场浩劫,让敦煌永远盛大辉煌,让西北永远和平牢固,让千千万万像秦老汉那样的百姓,不用再半夜替亲人去偷青麦吃……”
    她的目光转向朱聿恒,朝他微微一笑:“再说了,傅灵焰留下的阵法,我怎么可以不去破一破?这回,咱们再去走一遭吧?”
    朱聿恒尚未回答,便听身后墨长泽紧张道:“不成,殿下金尊玉贵,身负山河重任,如何能入这般险境!还是我陪南姑娘吧。”
    “可我公输一脉手法、身法都与其他门派迥异,与墨先生和其他人怕是配合不起来。这世上唯一能与我配合得丝丝入扣的,之前只有……”阿南指指朱聿恒,对墨长泽道,“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太孙殿下。”
    朱聿恒点头道:“是,我与阿南,一向都是共同进退,未曾分离过。”
    这肯挚的话语,发自肺腑,落于耳中,令阿南的心口不由自主地微颤了一下。
    轻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合上地图,交到朱聿恒手中,转头见皇帝此次并未下洞,便道:“你先回到地上去,问过圣上吧,看看他愿不愿意让你这个好圣孙,和我这个女海匪一起去破阵。”
    “胡闹,堂堂皇太孙,如何能入那般险境!”
    果然,皇帝一口否决,不肯让朱聿恒亲身去破阵。
    朱聿恒与阿南并肩立于他面前,道:“孙儿之前与阿南一起下顺天、出渤海,破阵已非一次两次,陛下尽可放心,我二人一向配合无间,定会安然无恙破阵归来。”
    皇帝目光落在阿南身上,见她神情沉静,并无任何异常,沉吟片刻,又道:“可这阵法只能有二人入阵,就算别人想保护你,也没有办法插手。你未来是要扛起这个天下的人,若在阵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叫朕如何安心?以后这天下,该交予他人?”
    周围的人一片静默,人人低头不敢出声。
    皇帝一向威严的神情中,也显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无奈。此刻的他,看来并不是那个酷烈的一国之君,而是这世间最为普通平凡的、执着记挂孙儿的一个祖父。
    西巡本可以不来敦煌,但他来了。
    月牙阁一局,他亲手为孙儿披上黄袍,嘱咐高壑相随。
    帝王不应身涉危境,可他还是亲自到了沙漠中,为自己的孙儿压阵。
    他一向个性强硬,手段残酷,可如今,在太孙要进这危险重重的阵法中心之际,他终于因为担忧,紧紧抓住了孙儿的手,不肯答应。
    在一片沉默中,有个声音打破了寂静,道:“请陛下屏退周围无关人等,微臣有些话,愿叮嘱皇太孙殿下。”
    说话的人正是傅准。他之前被阿南胁迫着下阵,一番折腾到如今气色还未恢复,皇帝却十分信任他,明知他心怀叵测,依旧让他主持此次下阵。
    此时听到他说话,皇帝毫不犹豫便挥退了所有人,只剩下他们四人留在帐中,对傅准说话的态度也显得十分和缓:“不知傅阁主有何发现,是否可指点此次破阵?”
    “其实,微臣早已想奏请陛下,这个阵,怕是只有皇太孙殿下能破,无法作他人想。”
    皇帝脸色铁青,问:“何以见得?”
    傅准的右手缓缓摊开,指尖有细微的晶光闪烁,细看去却又不见任何实际踪迹:“就在刚刚,‘万象’已有轻微异动。它对天下所有机关阵法的动静最为灵敏,依我看来,怕是殿下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已有变化了。”
    朱聿恒垂眼瞥了自己胸口一眼,见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解开衣襟,将自己的胸膛露出些许,道:“确有异常,不过,并未到发作之时。”
    皇帝一步跨到他的面前,果见胸腹正中的冲脉正在缓慢蠕动,似有一股力量正要冲破而出。
    他抬手按在这跳动的血脉之上,急问傅准:“如何处置?是否可趁现在将其挖除?”
    “不可。冲脉定五脏六腑百脉,如今‘山河社稷图’尚未发作,我们无法准确寻到毒刺,贸然下手不但寻不到根源,反而会令经脉受损,到时若有差池……怕是性命堪危。”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问:“可之前,司南不是曾将太孙的毒刺取出吗?”
    “是,但只有在机关启动、引动毒刺发作的一瞬间,才能定位到其准确位置,将其挑出清除。此外,这照影阵法如此艰难诡异,以微臣看来,纵然其他人能支撑到阵法中心,也定然没有余力寻出玉刺再击破阵法。而这世上唯一能在阵法中迅速定位到毒刺的人,怕是只有身负‘山河社稷图’的皇太孙殿下自己,其他人,绝无能力海底捞针。”
    皇帝紧咬牙关,额头青筋隐现,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意:“难道说,只有让太孙亲自进内破阵这一条道了?”
    傅准沉默不语,显为默认。
    朱聿恒将自己的掌心覆在祖父的手背之上,紧紧地贴了一会儿。许久,祖父的手指终于有了松动,慢慢地,将他的手握住。
    “聿儿,事到如今,你……”
    他紧盯着面前孙儿,气息凝滞,喉口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朱聿恒望着祖父,嗓音与目光一般坚定,绝不含任何迟疑:“陛下,此事本就紧系孙儿存亡,岂有他人代劳之理。更何况孙儿身为皇太孙,既受万民供养,理当以此残躯赴汤蹈火,定局山河!”
    “可……这地下机关危险重重,在你之前,已经折损了多少江湖好手,你身为未来天子,哪有亲身犯险的道理?”
    “请圣上宽心,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定会护佑孙儿安然返回。孙儿也定当小心谨慎,竭力而为。”朱聿恒跪在皇帝面前,深深叩拜,坦然无惧,“若孙儿已至天限,无法力挽乾坤,此番努力亦算不负这一副身躯。伏愿陛下与太子殿下千秋万代,山河长固,孙儿纵有险难,亦万死无惧!”
    皇帝紧咬牙关,悲难自抑,只能狠狠转过头去,看向阿南:“你确定,你与太孙能配合无间?”
    阿南走到朱聿恒身边站定,朗声道:“我与殿下出生入死多次,对彼此的行动都再熟悉不过。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与我一起同进同退的话,定非殿下莫属。”
    “好!”皇帝终于痛下决心,道,“傅准,你可还有法子,助他们一臂之力?”
    傅准略一沉吟,取出怀中药瓶,倒出两颗冰屑般的药丸,说道:“这是拙巧阁研制的药剂,能增加触感与神志,对机栝的敏感更会大大提升。最重要的是,能抵御外来的杂念,相信对此次破阵必有裨益。”
    见他的办法只有两颗药丸,皇帝略感失望,抬手示意道:“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话要吩咐太孙。”
    阿南与傅准退出了帐篷,两人站在荒野中,望着不远处被炸出来的入口。
    傅准抬起手,将药递到她面前:“南姑娘,请吧。”
    阿南抬手拈起这颗小药丸,看了看道:“傅阁主的药越做越精致了,不过这东西……不会是玄霜吧?”
    傅准微微一笑,将药往她面前又送近了两寸:“怎么会?这是新改进的,混合了冰片与云母粉,还加了些雪,口感很不错的,你尝尝。”
    阿南翻他一个白眼,将药丸捏在手指中看着:“阵法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傅准收回手,抚胸轻咳。
    “你祖母布置的阵法,你会不知道?”
    “我若知道的话,怎会让薛澄光他们毫无准备去送死?”傅准抬手招呼空中飞旋的吉祥天,语带痛惜,“这两次受朝廷征召破阵,我拙巧阁伤亡惨重,若不是为了祖训,我宁可不要瀛洲那块地了……身为拙巧阁主,却让阁众如此死伤,我回去后也不知如何对他们交代。”
    阿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手中的玄霜。
    “吃吧,不然你们没有任何希望。”傅准指着她所捏的玄霜,低低说道,“进去之后,务必收敛心神,心无杂念。”
    阿南盯着手中的玄霜,许久,终于纳入了口中,将它吞了下去。
    “这就乖了。”傅准朝她拱手一笑,“那我就祝你和殿下一举破阵,全身而退。”
    “多谢傅阁主祝愿。可是,”阿南举着自己的手肘,询问:“我的旧伤,确定不会在阵中忽然发作?”
    傅准抬手让吉祥天落在自己肩上,诧异地望着她:“南姑娘指的是?”
    阿南再也忍不住,捋起衣袖指着自己臂弯的狰狞伤口,一字一顿咬牙问:“你,当初斩断我手脚筋的时候,在我的身上,埋了什么东西?”
    傅准似笑非笑:“喔……南姑娘可真没有以前敏锐了,都这么久了,你才察觉?”
    阿南甩手垂下袖子,愤恨地盯着他,眼中似在喷火:“所以我的手脚一直未能痊愈,是因为你在捣鬼!”
    “唉,我还是心太软了。”傅准在风沙中哀怨地叹了口气,说,“当时把你擒拿回阁,一小半的人要我把你杀了祭奠毕正辉,一大半的人让我把你手剁了以儆效尤。可我终究不忍心,顶住了阁内所有人的压力,只挑断了你的手脚筋络……谁知好心当成驴肝肺,你非但不感激我,还这般咄咄逼人来质问,真叫人情何以堪!”
    “少废话!”阿南最烦他这般装模作样,狠狠剐他一眼,“我的手脚,为什么始终恢复不了?”
    “能恢复的话,我还会让你逃出拙巧阁?”他笑了笑,轻声说,“不瞒你说,南姑娘,我以万世眼体用楚家六极雷,在你身上埋下了六个雷。除了你四肢关节外,还有两个,你猜猜在哪里?”
    阿南猛然一惊,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抚上了在地道之中曾经剧痛过的心口,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一个在心,一个在脑。而你身上六极雷总控的阵眼,在我的万象之中。”傅准愉快温柔地朝她一笑,朝她摊开自己清瘦苍白的手掌,又缓缓地收拢,如一朵睡莲夜合的姿态,“六极雷触一处即发六处,所以你千万不要妄动,更不要尝试去解除,毕竟……我可舍不得看到一个瞬间惨死的你。”
    一股寒意直冲阿南大脑,可身体又因为愤恨而变得灼热无比。在这寒一阵凉一阵的战栗中,她眼中的怒火不可遏制,一脚踢开帐旁灌木丛,就要向他冲去。
    然而,傅准只抬了抬光芒微泛的手指,对她微微而笑。
    “别担心,南姑娘,只要你不对我下手,我也不会舍得伤害你的。毕竟,这世上若没了你,那该多寂寞啊,还有谁能与我匹敌呢?”
    那遍体焚烧的怒意,仿佛被一桶凉水骤然泼散,她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那么……”她艰难的,但终于还是狠狠问出了口,“我身上的伤,与皇太孙殿下,是否有关联?”
    傅准眯起眼看着她,神情变幻不定:“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身上旧伤,和殿下的‘山河社稷图’发作一起发作,只是巧合。”
    “那这次呢?”阿南神情微冷,反问:“我腘弯在阵内受伤时,为什么殿下的‘山河社稷图’也有了发作的迹象?”
    “用你的小脑瓜好好思索,别只急着为你的殿下寻找真相,连基本的常理都不顾了。”傅准望着她笑了笑,声音平淡中似夹杂着一丝温柔,“南姑娘,殿下的‘山河社稷图’出现时,你还没出生,不要高估你自己。”
    阿南恨恨咬唇,对他这阴阳怪气的回答,一时竟无法反斥。
    “另外,圣上比你们,肯定都要更为了解我,然而,你猜他为什么始终让我负责所有行动呢?”他贴近她,在她耳边低低道,“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自己是谁,记住,你是司南,你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