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42章 北地胭脂
    第42章 北地胭脂
    阿南姿态一向不端正,蜷缩在角落里喝着茶,听酒肆的人纷纷攘攘,难得这一刻的舒适,将所有烦恼忧愁抛在脑后,竟有些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一贯爱热闹的她心里升起一点小小庆幸,幸好没有抛下阿琰一个人跑回海岛去,不然的话,她现在岂不是孤单得要命。
    酒肆内的人闲极无聊,自然开始聊起八卦。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皇太孙殿下的婚事,这回可是真定了!”
    阿南顿时竖起耳朵,关注那个口沫横飞的中年男人。
    旁边人果然和她一样来了兴趣:“听说应天那边可是择了许久,最终是落哪户人家?”
    “怕是那许多姑娘都要伤心了,最终杀出来的这个人,真是令人想都想不到,料都料不着!”
    阿南喝着渴水,看那个大叔卖关子,觉得自己要急死了。
    众人也是催促不已,直等吊足了旁人胃口,那中年男人才神神秘秘道:“我前月不是去北镇那边贩羊吗?结果听到一个消息,你们猜怎么着?北元送王女来和亲了!”
    “北元王女?”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顿时愕然,“哪个王啊?”
    “就是圣上之前北伐时归附的宁顺王,如今北元朝廷溃败,全靠他为幼帝摄政。我亲眼见送亲的队伍从北镇穿过,那架势,那阵仗,浩浩荡荡,队伍足有上百人!”
    旁边一个老人捋须道:“只是送王女过来,未必就是与太孙结亲的。”
    “那不然呢?论年纪,难道她是入当今圣上的宫闱吗?论身份,难道她过来下嫁朝臣?论排场,怎么看都是两国通好的架势!”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又纷纷点头称是,认为此事八九不离十了。
    阿南喝着茶,剥着手中蚕豆望着窗外垂柳,只觉堂内太过喧哗了,她这么爱热闹的人,心口也升起了些许烦躁。
    “不过,皇太孙娶北元王女,这没有先例,也不太可能吧?你们难道忘了当初秦王妃的事儿?王保保一世英雄,可他妹妹嫁给秦王后,还不是被送到外宫去,连面都懒得见?”
    “那不一样嘛,听说那位王妃连汉话都不会说,和秦王怎么会有感情?如今北元已经被圣上几次北伐打服了,送来的王女肯定熟悉我汉家文化,只要肯好好守规矩,以后边关宁静,对咱们老百姓来说岂不是一桩大好事?”
    众人顿时纷纷赞成,那位常年在边镇来往经商的大叔甚至开始畅想常年开关贸易的好日子了。
    阿南慢慢喝完了茶,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起身往外走。
    她心里有点懊悔,不应该点这味渴水的。
    老板娘这次的橙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点苦,有点涩,还有点酸溜溜的……
    辞别了祖父,朱聿恒怀着重重心事来到驿站,问明了阿南的住处,拐过走廊敲了敲门:“阿南?”
    里面传来阿南轻快的声音:“阿琰,快进来。”
    朱聿恒推门而入,谁知双脚刚迈过门槛,只见面前黑影一晃,一条人影便向着他袭来,直取他腰间的日月。
    他下意识一旋身,避开对方的来势,正要反击之际,抬头看清了面前的人影,居然是阿南。
    毫不迟疑,他便垂下了自己的手,任凭流光飞闪,腰间日月被弧形光点缠住,一拉一扯之际,脱离了他的身体,被对面的阿南牢牢握在了掌中。
    “阿琰,你这可不行啊,连自己的武器都看守不住?”
    朱聿恒望着她狡黠笑容,扬了扬唇:“这是你为我所制,拿走也是理所应当。”
    阿南慢悠悠地在椅中坐下,散漫地盘起腿:“是吗?那我可真拿走了,而且,我还要把它给拆了……”
    话音未落,她的手一挑一勾,精钢丝串联的莲萼顿时松开,所有珠光玉片散落满怀,无法收拾。
    朱聿恒略带诧异地挑挑眉,却并未出声。
    “真的不急啊?”阿南见他神色如常,终于笑了出来,从怀中掏出一束银白丝线,在他面前一晃,说,“逗你都无动于衷,真是不好玩。喏,我拿到天蚕丝了,替你做个真正的‘日月’。”
    “天蚕丝?”那丝线轻如絮,入手沁凉坚韧,朱聿恒诧异问,“你在京中,哪里寻来的天蚕丝?”
    阿南手下不停,将精钢丝撤换成天蚕丝,随口道:“我和金姐姐碰头啦,给她送药膏时她转交给我的,说是傅准之前交给绮霞的,绮霞知道金姐姐要北上,就让她带过来了。”
    “傅准?”朱聿恒显然没料到是他,略略皱了一下眉头。
    “是啊,想不到吧?不过傅灵焰传下来的东西,也只有他能这么快拿到了。”阿南悻悻说着,专注地将玉片挽系调整好,又处理好残缺的玉片。
    十指飞快穿梭,转眼已经将玉片理好,她手指收束间所有天蚕丝瞬间收缩,迅捷地缩回莲萼之中,形成了一个月牙包裹圆日的造型。
    天蚕丝顺滑无比,玉石月牙围绕着夜明珠疾转,珠光玉气不可逼视。
    “比之前轻了好多,而且用起来更为顺滑,最重要的是,再也不会伤到你的手了。”阿南满意地试着将它旋转了一圈,交到朱聿恒的手中,“可惜有两片已经无法使用了,如今剩了六十四片。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八六十四,这也挺好,你使力的时候还能更为均衡。”
    朱聿恒接过来,入手果然轻了很多。他的手轻轻一抖,让那些珠玉薄片在他和阿南的周身旋转了一圈。
    玉片笼罩住他们,如同蕊轻颤,丝线尽头的蕊珠灿烂无比,转瞬间盛放又尽收归他的手中,比之前更为迅疾与轻巧。
    “还有你的手啊,之前被精钢丝割了许多小口子出来,我刚去配了些生肌去腐的药,和你给我的祛疤药混调好了。记得要每天坚持涂抹,不许毁坏了你的手!”阿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又拉过他手,教他如何涂抹按摩。
    朱聿恒低低应了,垂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日光斜穿过小窗照在他们身上,她仔细地帮他按摩手指,在日光下淡淡生辉的,不止他的手,还有她隐在睫毛下专注的瞳眸。
    她低垂的面容上映着日月的珠玉光华,偶尔那些光也似乎映入了他的胸臆,让他的心口跳得既轻且快,乱了节奏。
    明日便要出发,叵测的前程显得这一刻的安宁尤为珍贵,让他放任自己在这午后的日光中沉沦了片刻。
    在她轻柔的按摩中,药膏被他的手指手背吸收完毕。她也抬头看向他,问:“记住了?”
    “记住了。”朱聿恒朝阿南点了一下头,张开手指试着活动了几下,珍重地将日月握在掌中,说,“这下就算有十几只海雕一起进击,我也不会让它们逃脱了。”
    “行啊,到时候出了塞外,天高任鸟飞,说不定满坑满谷都是鹰啊雕啊随你去捕捉。”阿南歪在椅上,托着头打量着他掌握日月的英姿,“到时候,你就可以和北元王女纵横驰骋,一起射猎啦。”
    朱聿恒手中的日月轻微地一震,撞击声刚刚发出便被他收住。他看着她脸上那古怪的神情,问:“北元王女,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在街市上听说的,北元送王女过来与你和亲,听说架势老大了,早就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了。”
    朱聿恒端详着她脸上的神情,那一向沉静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俯身凑近她,低低问:“如果是真的,你不高兴?”
    日光透棂而来,打在朱聿恒脸上,阿南抬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灿然面容,呼吸滞了一瞬。
    他贴得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眼中倒映着的自己面容,那上面写着的,岂止不高兴,甚至看起来有些气恼似的……
    可她为什么不高兴呢?她又有什么立场不高兴呢?
    阿南别开脸,哼了一声,说:“反正我看你挺高兴的。”
    朱聿恒在她身旁坐下,他坐姿笔挺,与她那懒散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可他口气却一反常态,不太正经:“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并不想与一个鬼魂一起在草原上游荡,弯弓射雕更不行。”
    阿南正想奚落他一下,脑中“鬼魂”二字忽然闪动,让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北元确实送了王女过来和亲,可我不会答应,圣上也不打算指婚给我。”
    阿南对于这些皇家的弯弯绕不太了解,眨眨眼,问:“那北元王女送过来,是要嫁给谁的?”
    朱聿恒朝她笑了笑,只是笑容已经不再轻松。
    圣上当时对他所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聿儿,你大概猜得到,北元送这个王女过来,是想与你结亲的。”
    朱聿恒哪能不知道。毕竟,如今皇室中适婚又未婚的,第一个便是他。
    “但你是未来天子,若朕让你娶个异族女子,怕天下人联想到秦王故事,反而于你不利。因此北元使者来访时,朕虽应了两国之好,但只跟他们说,会从儿孙辈中择优而配,定不会委屈了王女。”皇帝打量他的神情,又道,“朕五伐北元,如今他们王庭退避,民生凋敝,就连摄政王都是我朝扶持的,这王女如何安置,北元料来也不敢说什么,只是……”
    他的目光,定在朱聿恒身上许久,沉吟着,似难开口。
    朱聿恒尚在思索话中之意,却听圣上又缓缓道:“只是聿儿,朕希望你能为你爹娘,也为朝廷,尽快留下一个孩子。”
    朱聿恒胸口一恸,不知是绝望还是悲哀的一种凉意划过他的心口,让他喉口哽住,良久无法言语。
    “朕并不是不相信你。朕知道你必能成功自救,并且为天下带来福祉。朕也会调拨你所需的全部兵马、人手、物资,倾力襄助你破解这‘山河社稷图’。”皇帝轻抚他的背,低声道,“可是聿儿,咱们祖孙俩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也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朕希望,你能尽快为我朱家留下血脉,相信孩子一定会像你一样聪慧卓绝,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这一贯刚强酷烈的老人,讲到此处,终于气息凝滞,难以为继。
    朱聿恒双手紧握成拳。他缓慢的,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答道:“不必。若上天注定我无法摆脱这厄运,我又何必非要留下些什么?难道陛下和我父王母妃,需要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来昭示我曾经来过这世上?”
    皇帝下巴绷紧,不让自己流露出帝王不该有的悲恸,可那紧盯在孙儿身上的哀悯目光,却终究出卖了他。
    朱聿恒只能默然咬一咬牙,假装没看见祖父的哀痛,道:“还不如,让我抓紧这最后的机会,竭尽全力去做我需要做的事情,纵然功败垂成,孙儿亦会坦然受之,不留任何遗憾。”
    见他如此坚持,皇帝只能别过头去,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放手一搏吧。”
    朱聿恒重重道:“是。”
    在他退出时,听到祖父和缓又冰冷地说:“聿儿,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比如,你遇上了心动的女子,又或许……一个孩子会成为一条适合的锁链。”
    令他心动的女子,就在咫尺。
    他曾遥望的远天鹰隼,需要一条更强韧的锁链。
    可他望着面前的阿南,想着祖父的话,胸中那因为她而涌起的欢喜甜蜜却渐渐变成了微麻的痛楚。
    而阿南却不饶过他,问:“所以北元王女呢?你说的鬼魂又是怎么回事?”
    “北元王女死了,就在进入玉门关时。”朱聿恒不愿让她思虑,便干脆利落道,“虽然我绝不会娶她,但她是为两国交好而来,如今北元边境异动,她又在进入我朝疆域之后离奇死亡,对朝廷来说,此事委实十分棘手。”
    “离奇死亡?”见朱聿恒都说离奇,阿南不由皱起眉头,也难免有些好奇,“有多离奇?”
    “她在敦煌城外遭遇了一场暴雨,然后,在那场暴雨中,被天雷击中,焚烧而死。”
    阿南“咦”了一声:“在敦煌城外被雷电击中的,不是卓寿吗?”
    “对,这就是最离奇的地方。同样的一场雷雨,同样的敦煌城外,卓寿在城南,王女在城北,两个人同时在十月的西北荒漠,被天雷击中焚烧而死,你说,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阿南眼睛都亮了,道:“这岂止是怪事啊,简直是大怪事!而且,怎么这么巧就在我们要去的敦煌呢?”
    她向来是不怕出大事、就怕事不大的性子,一听到这诡异古怪的事件,当下就想要拉着朱聿恒奔赴敦煌。
    “赶紧收拾吧,我们快点出发!”
    一路向西而行,景色越见辽阔,山川也愈见荒凉。
    十一月初,江南尚是寥廓清朗之时,西北却已是万木凋尽,寒风如刀。
    车队在官道上前行,阿南虽然怕冷,却更不耐车中沉闷,时不时骑上马,在荒原上驰骋一会儿。
    穿过苍茫碧蓝的湖边,飞雪落在狐裘上。她跑得太快,把车队拉下太多,正在路口等得不耐烦,正打算回马去找他们时,一抬头却看见朱聿恒骑着马,身后带着十几骑人,过来寻她了。
    她策马向着他驰去,与他并辔而行,望着前方绵延无尽的山丘,感叹道:“阿琰,我从未见过这般辽阔景象,和海外、和江南、和中原,都太不一样了。”
    “西北的风貌,自然与他处都不相同。”朱聿恒随祖父北伐时曾来过这里,他以手中马鞭直指前方,道,“等出了这大片胡杨林,穿过小片荒漠,便是敦煌了。敦意为盛大,煌意为辉煌。这座盛大辉煌之城依龙勒水而建,周围有鸣沙山、月牙泉,是绝好的地方。”
    身后车队还未赶上,两人骑着马,慢慢沿着官道而行。
    出了秃枝萧瑟的胡杨林,前方果然一片坦荡平原,枯木零零散散站在寒风中,野草荒丘一片寂寥。
    “我看这敦煌往西百里开外,好像全是荒漠。你说,哪里会是青莲绽放之处呢?”阿南催趁胯下马匹,沉吟道,“难道是月牙泉的水里,养着莲?”
    朱聿恒摇头,肯定道:“月牙泉是沙漠中一泓清泉汇涌而成,岸边倒是长着一些草,但莲难合此间气候,泉中并未种植。”
    “也不知道这次的阵法,会隐藏在何处,如何布置……”阿南与他勒马望着面前大片荒原,他们都没说出口,但心中不约而同都浮起傅准提过那个暗示——
    或许,只有竺星河的五行决,才能在这大片荒漠之中,找到那青莲绽放之处吧?
    黄沙荒草平原彼端,敦煌遥遥在望。
    朱聿恒与阿南一路西行,就在距离敦煌不远时,发现前方官道两侧扬起灰尘,似有行人奔马,混乱不已。
    朱聿恒拿千里镜看了看,正在沉吟,阿南问了声“怎么了”,拿过他手中的千里镜一看,顿时冒火不已。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民众,正被一群官兵驱赶着往前走。那群百姓个个面有菜色,冻饿得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可后面官兵如狼似虎,哪管他们走不走得动,见谁落后了一步,手中马鞭刀背便没头没脸落在他们身上。
    阿南千里镜转了个角度,正看见队伍中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脚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后方一个士兵立即挥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下,打得他小脸上血痕绽裂。
    阿南气炸了,把千里镜丢给朱聿恒,一催胯下马,立即向着下方俯冲而去。
    正在鞭挞灾民的士兵们听到嗒嗒急促马蹄声,抬头一看,尘烟之中一骑快马疾驰而来,直奔向那个正在抽打孩子的士兵。
    那士兵们看着奔马,还未来得及反应,面前忽有个人影从道旁扑出,趁着他们在看阿南,抱住小孩退离了他们可及的距离,指着士兵们怒问:“你们这群浑蛋,凭什么对个孩子下这么狠的手?”
    阿南尚未到跟前,见孩子已经被人所救,不由诧异打量了一下这人。
    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浓眉大眼,长相倒是端正,但衣衫蔽旧灰头土脸,看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后生。
    士兵见是个乡下少年,顿时冷笑一声,不由分说挥鞭也向他打去:“军爷奉命清理这些碍眼的灾民,哪来的野小子敢妨碍公务?滚一边去!”
    那少年抱着孩子不放,身手灵活地闪身避开他的鞭子,脚步轻旋,甚至还转到了他的马后。
    那士兵跟着他的身影反手一鞭子抽去,只听得一声痛呼,旁边一个士兵捂着脸狠狠踹了他一脚,怒骂出来:“老四你个王八蛋,你打我?”
    持鞭士兵挨了他一脚,气急败坏:“我打的是那小子,鬼知道你干吗站后头?”
    “你也知道我站在你后头?你不长眼啊?”
    两个士卒都是暴怒,抡拳一起去打少年,却见眼前一,少年那尚未长壮实的身形跟泥鳅似的,往旁边一扭,只听得砰砰两声,又有两个士兵捂着脸哀叫出来。
    原来这少年古怪刁钻,不知何时又将他们打来的双拳往后方引去,打中了其他两个士兵。
    那两个士卒无端受害,顿时怒不可遏,许是素日有隙,反手就去打动手的士兵,乒乒乓乓扭打成一团,场面一片混乱。
    而少年抽空脱出战队,放下孩子就跑。灾民中一个妇人早已泪流满面,赶紧扑出去将孩子紧紧搂住,抱着他不敢撒手。
    阿南眼睛都亮了,她顺着少年的身影往看,眼见他快要跑上小道逃脱了,却见路边一匹马窜出,一蹄子蹶向他的面门,马上人手持长刀,当头便向少年劈落。
    少年身形一矮,立刻从他的马下钻进去,手脚一收就抱住了马肚子,在避开马蹄的同时,也让对方的刀硬生生劈向了马脖子。
    刀到半途,收势不住,眼看便要割破马脖。马上人也算是机变极快,长刀脱手卸掉去势,侥幸只拉了一道口子,未曾将马砍伤。
    胯下马一声惨嘶,痛得蹦跳起来,马上人差点被甩出去。正当他紧揪住马鬃维持身形时,紧抱住马肚的少年在马下将身一荡,一脚狠狠踹向他的肚子。
    马上人身形未稳,顿时被他踹得重重摔落于地。
    少年一闪身便骑上了马鞍,抬脚狠踢马腹。吃痛的马儿顿时带着他往前急奔,转眼便冲入了一片杂树林,消失不见。
    这一下兔起鹘落,少年短短片刻之间救孩子、乱阵脚、伤头领、劫马逃离,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让阿南看得心里大快。看着滚了一地呼痛的官兵们,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
    在少年那里吃瘪的官兵们怒不可遏,那个马匹被劫的头领更是目眦欲裂,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她,暴怒喝问:“哪来的野丫头,敢在这里喧哗?”
    阿南笑得更开心了:“怎么,你输得,我就笑不得?”
    “呸!”头领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指着阿南怒道,“这女人古怪刁钻,我看必是青莲宗妖女,来人啊,把她拿下!”
    “呵……”阿南冷笑一声,催促胯下马往前踏上一步,左手虚按在右臂之上,只等着他们上前来,给每人脸上留个纪念。
    身后朱聿恒已经率人赶到,见对方要攻击阿南,立即抬手示意。
    身后众人立即弓箭上弦,齐齐对准正要扑上来的兵卒们。
    朱聿恒一路身着便服,又只率韦杭之等十数人脱离了大部队,是以那群官兵并不知道他们身份。那头领在敦煌山高皇帝远,俨然是当地一霸,何曾有人在他头上动过土,当下咆哮着催促手下士兵:“上!都给老子上,杀光这群反贼……”
    话音未落,他只觉喉口衣襟一紧,整个身体不听使唤,笔直地摔了出去。
    是阿南的流光已出手,仓促之间他根本来不及回应,便扑向了沙地之中。
    总算是纵横疆场的人,他手在地上一撑,双膝一顶,好歹避免了摔个狗吃屎,但那手脚撑地的姿势,赫然是屈膝趴在了那群灾民面前,结结实实地来了个跪拜大礼。
    灾民们饥渴疲惫,见这凶神恶煞模样的大官跪在面前,尚在木然,只有朱聿恒身后传来扑哧一声,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发笑的人正是廖素亭,他一边憋笑,一边朝阿南竖起大拇指。
    那头领咬牙切齿,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正要反扑之际,后方烟尘滚滚,诸葛嘉已经率众赶到。
    “马允知,你好大的胆子!”
    诸葛嘉当年率神机营随圣上北伐,那马将军是见过的,见他呵斥完自己后,立即便跃马于朱聿恒身旁,与韦杭之形成翊卫之势,顿时吓得变了脸色。
    看这阵容架势,必定是圣上西巡的先遣队到了。而连京畿神机营的诸葛嘉都要回护的人,那身份自然不言自明……
    他心惊胆战,赶紧示意士兵们收好武器列队肃立,上前来对他们行礼:“敦煌游击将军马允知见过列位大人!”
    丝路迁移,边关变易,敦煌如今地位衰微,与关西七卫联系亦不紧密,只是个羁縻卫所,设了马允知这个游击将军,虽是一地长官,但跟诸葛嘉这样的京中大员自然是天上地下。
    “诸位大人大驾光临,怎么不派人来知照一声,敦煌卫早盼着替各位接风洗尘……”说着,马允知又恭恭敬敬地朝朱聿恒赔笑,向诸葛嘉打听,“不知这位大人是?”
    刚刚还凶神恶煞,如今一下子已经俯首帖耳,这变脸的功力让阿南叹为观止。
    诸葛嘉根本不理会他的问话,只看向朱聿恒,等他示下。
    朱聿恒看着那群灾民,问:“马将军?”
    马将军见诸葛嘉都要看他脸色,再一想到这个年纪这个气派,全天下符合的人大概只有那一位了,头皮顿时一麻,说话也结巴了:“是、是,下官游……游击将军马允知。”
    “为何纵马驱赶灾民?”
    马允知忙道:“回禀大人,下官接到京中公告,陛下将于近日西巡,或会途径敦煌。下官考虑到这些灾民自外地流浪而来,身份难以查明,而且近期青莲宗又在各地兴风作浪,是以赶紧带人清理掉这些闲杂人等,以免惊扰陛下西幸,确保万无一失。”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朱聿恒却丝毫不为所动:“自黄河水灾后,朝廷虽大力赈灾,但多有灾民流散于各地。京中早已发布公告,各地需妥善安置灾民,尤其不可造成冻饿情形,更应派遣人手及时查清籍贯,护送归籍。”
    说着,他抬手指向那群形容凄惨的灾民,问:“你们就是这样安置的?是没有接到旨令,还是把朝廷旨意抛在了脑后,将黎民百姓视为累赘,一意驱赶出己方之境,只求无过,以免累及自己前程?”
    马允知慌忙辩解道:“下官只是……只是想将他们迁到城外,到时会命人安顿好的。”
    朱聿恒厉声问:“如何安顿?你身为将军,亲自率人纵马驱赶,鞭笞殴打,强迫灾民们迁往这荒野中,要让他们活活冻饿而死,这就是你的安顿之法?”
    马允知不敢再辩解,只能战战兢兢垂头道:“下官知错,是下官考虑不周,待回去后,定会好好筹划安置灾民之事,务必妥当,请大人放心!”
    眼见朱聿恒亲自出马,阿南知道此间事情已定,便打马向他凑近,使了个眼色道:“我去旁边溜达一下,迟点咱们在敦煌驿碰头。”
    朱聿恒哪会不知道她的用意,看向少年消失的杂树林,询问地望她一眼。
    “那位小弟弟身手了得,而且我对他的路数很有兴趣。”她朝他一笑,丢下一句,打马就走,“走啦,等我回来后再跟你详细说!”
    她说走就走,朱聿恒唯有无奈目送她身影飞驰而去。
    身后廖素亭无奈而笑:“南姑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都快到敦煌了,她怎么又一个人跑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身后传来傅准轻咳的声音,轻笑道,“南姑娘生性不拘小节,又最爱少年郎,何况这少年身手如此出色,自然要赶去结交。”
    薛澄光随行在他左右,闻言低低嘟囔道:“可不是吗,当初她在拙巧阁当阶下囚,手脚都断了,可遇见阁中清俊的弟子时,还要多看两眼呢。”
    廖素亭嘴角都抽抽了,明知千不该万不该,可他还是难以控制自己,偷偷打量了一下皇太孙殿下的脸色。
    朱聿恒望着阿南背影,心下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阿南就受了胭脂胡同的姑娘们撺掇,撒欢跑来偷窥他。
    可有什么办法呢,她本就是这样的阿南,在这世上随心所欲地生长,如一棵蓬勃的大树,不可能移栽到世俗的盆中,受其拘禁。
    “走。”他无奈地目送阿南追着那少年远去,拨转马头,打马便向敦煌而去。
    那少年骑马逃脱之后,冲入了杂树林,在其间七扭八拐就是不走直线。
    不过他遇上了阿南这个贼祖宗,哪能藏得住踪迹。不多久阿南便寻到了树林尽头,看到那匹伤马被抛弃在林边,正在哀哀鸣叫。
    阿南在四周细心搜寻,终于在林外行人的杂乱脚印中寻到了特殊的那一串——足尖斜,足跟轻,如燕子抄水般轻捷无比,正符合那少年的身型。
    顺着干燥的黄土山道,阿南向前方村落寻踪而去,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这是一户看来普通的西北人家,篱笆扎得整整齐齐,门头上的茅草也是新修剪的。再往里面看,三间旧砖房,旁边柴房猪圈菜园,都打理得整齐干净。
    她正在看着,正遇上那少年从柴房抱着一捆柴草出来,一抬头看见她骑在马上,从篱笆外打量自家,便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阿南笑吟吟道:“小哥,还烧柴呢?你祸事到了!”
    那少年脸色大变,往屋内看了一眼,连手中柴草都来不及放下,便几步跨到篱笆边,低声问:“你是谁?”
    “一个目睹你打了游击将军和守军的过路人。”阿南笑道,“怎么,觉得自己仗义行侠干净利落?结果没料到吧,连我都能循着踪迹找到你家,你说姓马的会不会放过你?”
    少年脸色大变,把手中柴草一丢,正想说什么,听得屋内有人问:“垒娃,外头谁来了?”
    门帘一掀,有个穿着旧青布衣衫的妇人走了出来,她看来有四十上下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衣服虽有补丁,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和这个家一样清爽利索。
    少年有些慌张,回头道:“娘,我……她,她是过路人……”
    “对,我路过的,向小哥问路呢。”阿南笑着向妇人点了一下头,道,“行路缺水,有些口渴,我想讨口水喝。”
    妇人见她一个女子孤身骑马,虽觉得有些古怪,但见她笑意盈盈的,便也放下了戒备,招呼道:“进来吧,我家还有自家结的梨子,我给你洗两个。”
    见妇人和蔼可亲,阿南当即笑着应了,下马进门。
    那少年心下着急,又怕惊扰母亲,只能默不作声地捡起地上柴草送去灶房,又去水缸中给阿南舀了碗水。
    妇人给阿南削了个大鸭梨,随口打听:“姑娘,这儿可不是什么繁华市井,你怎么孤身一人到这儿来了?”
    “不瞒阿娘,我是寻亲来的。我家中有户山东的亲戚,最近搬到这边了。”阿南将金璧儿寻娘舅的事儿套到自己身上,张口就来,毫无迟疑。
    妇人笑道:“原来如此,我们这一批人确实都是从山东来的。老矿脉枯竭,这边又出了新的大脉,这不就被迁过来了。”
    阿南打量他家这翻新的旧屋,看檐下挂着的斗笠蓑衣上用红漆写着齐匠梁字样,心里估量着这家人应该是买了人家的旧院落,短短时间便打理得这么好,不由得赞叹道:“阿娘真是能干人,这园子打理得可真好。”
    妇人显然也对自己的家十分满意,笑逐颜开地拉她参观自己的菜园子:“姑娘吃萝卜吗?今年的萝卜芜菁长得可好,姑娘你带两个回去!”
    阿南这么厚脸皮的人,刚见面就在人家里又吃又拿的,也着实有点不好意思,连说“不必不必”。
    妇人却十分好客,早已进了菜园,到里面拔萝卜去了。
    阿南正想着是不是赶紧跑路,一转头却看到了旁边的柴房,当即便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趴在窗口向内看去。
    这竟是一间布置得整整齐齐的工具房,墙上按照长短大小,分门别类挂着斧、凿、锛、锯,下方则设着一排齐腰的柜子,上方当案桌,下方储物,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各式矿石、木头、粗布、砂纸及各类小工具,那齐整完备的模样,看得人神清气爽。
    少年在旁边见她往里面看,那神情跟落进了米桶的老鼠般,便抬手拿掉了支摘窗的杆子,不让她再看下去:“你一个姑娘家,看见我们石匠工具干吗眼冒绿光?”
    阿南当然不会说是因为血脉里相同的东西在呼啸,只朝他笑道:“你娘打理的吗?我就爱这横平竖直的模样,跟墨斗弹出来似的,这可太令人舒爽了!”
    少年心怀鬼胎,看着她的笑模样就觉得心慌,阿南也不好意思再拿萝卜,赶紧解了马缰,抄起梨子大声跟妇人告别,便往村口方向走去。
    那少年追出几步,欲言又止。
    阿南笑问:“喂,你家斗笠上写着齐匠梁,你娘叫你垒娃,所以你叫梁垒?”
    “对。”他别开脸,悻悻道,“赶紧走吧,别吓到我娘……你刚刚说姓马的不会放过我是什么意思?”
    阿南拢着马辔,笑着朝他一挑眉:“我逗你玩呢,马允知就要被朝廷处置了,现在焦头烂额,哪有空来管你。”
    “真的?”梁垒怀疑地看着她,“马允知在敦煌这边作威作福好多年了,朝廷怎么突然会处置他?”
    “因为不巧,我就是跟着朝廷的队伍来的,他的所作所为被上头逮个正着,现在可有苦头吃了。”
    梁垒上下打量她,皱眉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来找亲戚,又和朝廷官兵一起来敦煌?”
    “哎呀,我一个弱女子,要是孤身上路,你说怕不怕呀?所以我就跟着官兵队伍走呀,反正我不妨碍他们,他们也不会赶我的。”
    梁垒鄙视地看着她,总觉得她满嘴没一句正经话,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等等啊,”阿南喊住他,“看你的模样,应该也是在矿场做工的?是做什么的呀?”
    “我在矿下寻矿脉的。”
    寻矿脉能寻出这灵活身法来?阿南当然不信:“那你今天怎么没在矿场?”
    “矿脉漏水了,我爹带人正在清理呢,我就先回家了。”
    “奇怪了,这么干旱的地区,矿上居然还漏水?”
    梁垒懒得和她多说,几步就走远了:“不懂就别多问,漏了就是漏了,我骗你干吗?”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啊。”阿南笑着抛了抛手中梨子,塞入马背囊中,转身离开。
    阿南孤身去追梁垒,身上并未携带行李,此时到了敦煌,也顾不得去驿站打理,先打听了一下,跑去了卓寿住处。
    卓寿被流放参军,敦煌又是军镇,他和卞存安一起被安置在了城中一间僻静小屋内,紧靠草料库,日常还要照看草料。
    阿南看着那古旧粗糙的门厅,心里有些唏嘘。
    在门口系好马匹,她探头往里一看,这屋内也就一个小合院,无遮无蔽的,一下便看到了一身麻衣孝服坐在堂屋的卓晏。
    院中衰草枯木,门厅陈旧,卓晏披麻戴孝守在灵前,景象一片凄凉。
    听到她的声音,卓晏转头看见是她,愕然起身迎接:“阿南?你怎么来了?”
    “我跟阿琰来的。”阿南进内给灵位上了一炷香,叮嘱卓晏节哀顺变。
    卓寿亡故近一月,卓晏如今已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红着眼圈点头答应,将阿南带到旁边屋子去。
    阿南道:“阿琰事务太忙,还没进城又撞上坏人为非作歹,如今正在处理呢,估计要迟些才能过来了。”
    卓晏摇头道:“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怎么能来这里呢?我如今正和卞叔商议,等天气转凉,想扶棺回乡,毕竟,落叶总是要归根的。只是卞叔有点担心,说我爹是被流放至此处的,不知朝廷是否允许他的遗骸归于故土……”
    他口中的卞叔,自然就是卞存安了。
    卞存安的太监身份被戳穿之后,本应是死罪,但因为朱聿恒相助,改成了与卓寿一起流放充军。如今他已不必藏头露尾,卓晏也改口喊他卞叔。
    阿南听卓晏话里的意思,立即道:“放心吧,这事跟阿琰说说,他肯定能允的,我待会儿就去替你讲一声。”
    卓晏感激不已,卞存安也出来向她致谢,他这些时日哀思不已,饭都吃不下,看着灵堂上的牌位,又扑在供桌上哀哭,差点昏厥过去。
    阿南劝解道:“卞叔,我知道你与卓叔情谊深厚,可去的人终究已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自己啊!”
    卞存安呜呜咽咽,只是摇头。
    其实在阿南看来,葛稚雅和卞存安换了身份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都只是个人选择而已。可就因为卞存安是太监,卓寿收留他便成了私自容留内官,成了僭越大罪,不仅被革职,还连累父祖爵位都被褫夺,自己被流放至此,死得不明不白,想来真是有些冤枉,也难怪卞存安愧疚难过至此。
    她叹了一口气,给卞存安倒了杯茶,道:“其实,我与殿下探讨过卓大人的死因,认为其中必有内幕,毕竟……”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因为北元王女之死,如今尚是秘而不宣的大事,将其捅给卓晏,对他也并无好处,因此她转了话锋,只道:“西北这地儿,十月天雷说来诡异,殿下的意思,我们既然来了这里,就不能对此事放任不管,至少,不能让你爹蒙受冤名死去。”
    卓晏眼圈通红,哽咽道:“阿南,我真不知道如何谢你……”
    “谢我干吗,你别忘了,我以前落魄的时候,你都不嫌弃我,还请我在酒楼大吃大喝呢。”
    阿南安慰着卓晏,心里不由得暗自叹息。
    那时十足公子作派的卓晏,浪迹丛风光无限,现在想来,大概也是恍然如梦吧。
    短暂沉默后,阿南问他:“你来到敦煌后,便与卓叔、卞叔一起住在这里吗?在出事那几天,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我爹来了这边后,什么雄心壮志全都没了。他跟我说,也不求官复原职了,只愿和卞叔一起平平静静活下去就行。”卓晏捂着眼睛,强抑要落下来的泪,“他在这边照看草料,月头月尾清点一下,倒是也悠闲自在,只是我们父子与马允知并不对盘,每每意见相左,有过争执。”
    “不对盘才好啊,你和那种人走得近才要坏事呢。”阿南道,毕竟阿琰很快就要处理他了。
    卓晏并不知内情,但见阿南附和,立即大吐苦水:“阿南,你知道那人有多可恶吗?他欺行霸市,在敦煌这边就是个土霸王!而且、而且我过来的第一天,他知道我身份后,就对我们父子大加嘲笑,说什么狗肉毕竟上不得席面……真是气死我了!”
    阿南听出其中内情,问:“难道说,他之前就认识你爹?”
    “是啊,我爹以前在边境小卫所戍守时,与马允知一起当过大头兵。后来我祖父和我爹在靖难时立下战功,祖父封了侯,我爹也步步高升。而马允知这么多年也就折腾了个游击将军,估计早就对我们一家嫉恨在心了。”说到这儿,卓晏又叹了口气,“最气的还是世态炎凉。我爹一出事,当年多少巴结他的人立即断了往来,就连他去世了,也没一个人来慰问,这么多天了,没人登门也就算了,连封吊唁信都没有!”
    阿南见他气恼的模样,正拍了拍他的背要安慰,却听到卞存安叹了口气,伤感道:“那些信,不来也罢,免得那些人还咒永年兄呢。”
    永年是卓寿的字。卓晏愕然转头看他,问:“谁?谁这么无耻落井下石?”
    卞存安扶额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前阵子你尚未到敦煌时,永年曾经收到过一封信,看完后他脸色都变了,气得浑身发颤,把信撕了个粉碎,当时就丢进炉子烧了……”
    卓晏素知自己的爹沙场征战多年,早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连被革职流放的时候,也不过一声叹息,并未怪罪卞存安。可他这样的人却被一封信气成这样,可见那封信上写的事情,必定触到了他最忌讳的地方。
    “后来我倒纸灰时,在碎片上看到了几个字,我识字不多,但那几个字我还是认识的,写的是……”卞存安说着,伸手蘸着茶水,在桌上慢慢地,一笔一画写下了四个字——汝必惨死。
    卓晏登时跳了起来,怒问:“是谁!爹都已经到这地步了,谁还写这样的信!”
    卞存安摇头道:“永年兄绝口不提此事,我也不敢问。后来你过来了,他也未对你说起,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直到他去世前几日,我半夜醒来,发现他一个人在屋外踱步,也不知道已经吹了多久夜风……”
    卓晏悲从中来,通红的眼眶中热泪不由得滚落下来。
    “我劝你爹回屋休息,可他却只问我:你说,我这样的人,真的会天打雷劈吗?”
    卓晏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灰白。他不敢置信,目光从卞存安的脸上,慢慢转至阿南的脸上。
    阿南与他四目相对,也是一脸震惊。
    “我当时……只以为永年兄是半夜睡迷糊了,胡乱琢磨,却没想到会一语成谶,他后来真的、真的死于天雷之下……”卞存安泣不成声,连身形也歪倒在椅子上,似要昏厥,话语也模糊起来,“难道说,真的是天意吗?”
    卓晏赶紧去扶住他,忙乱地掐他的人中,但醒来后他也是两眼涣散,意识不清。
    阿南探了探他微弱的气息,对卓晏道:“我看卞叔是太虚弱了,你让他吃点东西,好好照顾他,好歹得把命保住。”
    卓晏含泪点头,让人把他背到床上休息,又让打理家务的老兵去请郎中,一阵忙乱。
    阿南见这情形,自己也插不上手,只能先告辞出门了。
    寻到敦煌驿站,里面一应事务早已安顿好,候门的人见她来了,赶紧迎上前,将她带到后院一间雅洁的房间。
    她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归置在室内,打点得丝毫不乱。
    阿南心中有事也来不及休息,问了朱聿恒下榻处,便急着出门去了。
    尚未走到门口,她便看到马允知战战兢兢地垂手立在门内。朱聿恒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穿透院落,传到她的耳中:“马将军,圣上并非必来敦煌,只是或许会在西巡之时顺便经行而已。如今天下虽然大定,但各处饥荒灾祸着实不少,圣上意思是一切从简,切勿搞出什么大阵仗,劳民伤财。”
    “是是,圣上体恤黎民之心,下官深知。只是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能太过简慢了,这是敦煌百姓的一片心意,若能博得龙颜大悦,也是黎民之福,我敦煌之幸啊!”
    朱聿恒不再多说,抬手示意他退下。阿南在门口看见马允知额头的汗珠比黄豆还大,不由幸灾乐祸。
    别的不说,她可真喜欢看阿琰训人的样儿,尤其训的还是她讨厌的人。
    进门见室内就朱聿恒与韦杭之、瀚泓几个熟人,她便随意往榻上一歪,问:“那个马允知这么讨厌,阿琰你居然有兴趣一路训他训到这儿?”
    “实在太不像话,否则我哪有空理他。”朱聿恒看了她一眼,让韦杭之与瀚泓都先退下了,神情有些淡淡的,“这边纵马驱赶灾民,那边却在月牙泉大操大办,说是给圣上西巡准备了曲目,让我先去过过目。”
    “可以呀,他肯定是要搞个大阵仗,博得龙颜大悦,可不就升官发财了吗?”阿南见他神情不似以往,有点诧异,捏了个橘子剥着,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道:“看着某人行事讨厌。”
    “什么人啊,敢惹我们殿下如此不快,我替你教训他!”阿南笑嘻嘻地,将手中剥开的橘子分了一半给他,“那个马允知?”
    “哼,他值得吗?”朱聿恒嗤之以鼻,大失皇太孙风范。
    阿南正思忖着让他不开心的人是谁,橘子入口,酸得皱起了眉:“这边的橘子可真不好吃。不过西北的梨子不错,我刚吃了梁垒家的梨子,那份水润甘甜,真是绝了!”
    朱聿恒吃着她给的酸涩橘子,貌似随意地问:“梁垒?”
    “就是今天行侠仗义那个小兄弟,我找到他家了,你猜怎么着,”阿南俯头向他,压低了声音,“我就说他那身手熟悉,果然是九玄门的人。”
    “哦?”朱聿恒眉头微皱,“你确定他是?”
    “确定啊。但九玄门与青莲宗关系甚密,他会不会也是青莲宗的呢?”阿南往椅背上一瘫,支着脸颊烦恼道,“他娘是个挺好的人,我今天还去蹭他家的梨子吃,改天登门就翻脸,不太好吧……”
    “这倒也不必,青莲宗的人未必都是乱党匪类。西北这边青莲宗的情况我曾查过,与山东行省那边作乱的派众不同,多是贫苦百姓结社互助,这些年来与官府倒是没有太大的冲突。”朱聿恒反倒劝慰她道,“我看梁垒今日的作为,也是一个扶危济困的热血少年,纵然是青莲宗帮众,也不像奸恶之徒。”
    阿南点头:“这倒也是……而且我听说太祖当年一统天下,也有青莲宗的助力嘛。”
    朱聿恒并不与她谈论此事,转而问她:“你怎么从身法上看出他是青莲宗的人?”
    “我之前奉师命去各地寻访门派时,和什么人没打过交道?他有九玄门的底子。”阿南兴致勃勃,甚至连身子都坐直了一些,“关大先生和傅灵焰都是九玄门下,也都是青莲宗重要人物,我想我们可以从梁垒这边下手,或许能更快揭开青莲盛开之谜。”
    原来她这一路寻去,是为了寻找“山河社稷图”的阵法所在,归根结底是为了他。
    不由自主,朱聿恒心下掠过一阵愉悦,只是那板着的脸一时难以松动:“可纵然九玄门与青莲宗关系匪浅,但傅灵焰等人都是六十年前的人物了,我看就算九玄门当年有参与阵法,怕也是十分渺茫。”
    “就算渺茫,也要抓住啊!难道你不想尽快找到青莲盛放之处,将那个阵法给破解掉?”
    见她如此认真,朱聿恒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唇角微微上扬,朝她露出笑容:“好,我会安排的。”
    天色尚早,阿南掏摸出梨子去敲开了金璧儿的房门,兴高采烈道:“金姐姐,来吃个梨子吧,这梨可甜了,在江南可吃不到!”
    金璧儿身子虚弱,一路马车颠簸,此时靠在榻上休息,神情略显萎靡。
    楚元知自然不舍让她起身,接过阿南手中梨子去清洗削皮。
    金璧儿在室内不戴帷帽,阿南捧着她的脸看了看,惊喜道:“那药膏真是有效,金姐姐你脸上的疤痕已淡化许多,再多抹几日,我看便能恢复如常了!”
    金璧儿抬手抚摸自己的脸,感觉那伴随了自己二十来年的坑坑洼洼感确实平复了,又对着阿南拿来的镜子照了照,见自己确实恢复有望,欣喜得眼泪都涌了出来:“还是多谢南姑娘,若不是你给我寻了这药来,我可能、可能一世都无法见人了……”
    阿南笑道:“我这不也是赔罪嘛,当初我还烧了你家后院呢。再说这药我拿着也没用,能帮到你才算它真正有价值了。”
    她给金璧儿擦干眼泪,楚元知也已将梨子削好了。
    这梨子又甜又脆,尤其楚元知最嗜甜,若不是有人在旁边,怕是手指都要舔一遍。
    阿南笑道:“好吃吧?我改天找梁垒多买几个,这次可不能吃白食了。”
    金璧儿听她说“梁垒”二字,竟怔了一怔,问:“梁垒?”
    “是啊,那小子叫梁垒,帽子上写着齐地匠户,他家应该也是从山东迁来的这批工匠。”阿南说到这里,才错愕回神,问,“难道说,金姐姐你的舅父……?”
    “我娘便是姓梁。我记得十八年前舅父的信中提及自己喜获麟儿,便是取名梁垒。”
    阿南下巴都差点掉了:“真的?那这事可太巧了!”
    楚元知则道:“是与不是,我明日去矿场打听一下便知。”
    “要是就太好了,金姐姐,你那舅母真是爽利人,我老喜欢她的院子了,还有个我一看就迷上的工具房!”阿南说着,忽然又想起他家与青莲宗有关,那欢喜的模样顿时被冲淡,手里的梨也不太甜了。
    她有些蔫蔫地啃了两口梨,看着喜悦的金璧儿与楚元知,将一切都咽回了肚中。
    算了,阿琰说得对,又不是所有青莲宗的人都是坏的。
    梁垒就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嘛!而且他身法是九玄门的,与青莲宗究竟有什么瓜葛,目前上还不知道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