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33章 阳关三叠
    第33章 阳关三叠
    阿南带着绮霞兴冲冲赶往蓬莱阁之时,正撞上了登莱教坊的司乐。
    “我的姑奶奶,当初就是因为咱们教坊缺笛子才把你调来的,你如今是咱们坊中第一把笛,今日这大场面,你跑哪儿去了?!”对方一看见绮霞,立马拖着她往阁内走,急道,“宴席已经开始了,你千万别给我出岔子!”
    “放心吧,我的笛子你还信不过?”绮霞提起裙角就往阁内快步走去。
    阿南跟着进内一看,今天的场面确实不小,别说山东境内,就连相邻省份的官员都来了。黄河泛滥冲毁的并非一州一府,如今过了三四个月,各地灾情或轻或重、赈灾是否得力都已现了端倪,这几日处理了一批人后,终于得空在蓬莱阁内吃顿饭了。
    朱聿恒正在人群当中议事,身旁的瀚泓注意到了她,赶紧示意给她安排个不显眼的座位。
    因为是赈灾来的,酒席并不铺张,三两盏淡酒,几份当地特色菜蔬。绮霞一曲《永遇乐》吹完,很快便上了甜点,这是快要结束的意思了。
    “就这,还说是大场面?”绮霞退下后,跑到阿南坐的角落吐槽道,“什么格局啊,用这点东西招待皇太孙殿下?”
    阿南道:“这就不错了,外面多少灾民没饭吃,他还挑剔这个?”
    “我可是在担心你家阿……殿下吃不好哎,这也太委屈了。”绮霞笑着白了她一眼,却听后面卓晏的声音传来:“可不是吗!再说了,本次也不仅只是为了赈灾呀,还是登莱两府大破青莲宗的庆功宴呢!”
    阿南诧异地问:“大破青莲宗?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喽,青莲宗抢劫赈灾粮,但殿下英明神武早有计策,不但反杀了对方,还端了对方老巢,不然殿下哪肯时间赴宴。”卓晏说着,又神秘兮兮道,“宴席快点结束是为了待会儿的重头戏啊,后面才是正事!”
    阿南心下又惊又喜。
    喜的是,阿言果然雷厉风行,迅速便下手收拾掉了青莲宗。
    惊的是,不知这次青莲宗的事情是否会涉及公子,兄弟们又会不会出事。
    她正在沉吟,而那边席位已被陆续撤掉,朱聿恒在莱州知府的引领下率众出阁,来到阁旁空地之上。
    熊熊火把映照,阁后檐下迅速摆好圈椅。在士卒们的呼喝声中,一群青布裹头满身血污的汉子被押解至空地,跪伏于地。
    阿南见其中并无自己熟悉的同伴,心下一松,靠在旁边柱子上静观。只听众人跪在阶下,一一招供自己的来历与作为,某年某月入伙、何年何月参与何处动乱之类。
    阿南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忽听得供词中传来一句“通缉的女海客”,顿时呼吸一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仔细一听,原来是上头有人授意他们去寻找海客,因为觉得是可联合的力量。但他并不知道此事进展,只听过去接头的人说,确定那个被通缉的女海客并未出现,不然他们也可以为朝廷提供线索将功赎罪了。
    在火光之下,阿南看见朱聿恒略略侧脸,看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阿南暗暗斜了他一眼,而莱州知府已经在喝问那个头领,指派他出去劫掠的上头是什么人。
    “罪民自加入乱军后,因青莲宗教令严苛,一直没有见过上头的真面目。不过……罪民在接令时,曾见过对方身上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标记。”
    听他如此说,诸葛嘉立即道:“你把标记详细描述出来看看。”
    朱聿恒却略略抬手,说道:“此处人多眼杂,杭之,你将他带至阁内,让他将一切细细记录下来。”
    毕竟,若父母在青莲宗里已经埋伏了暗线,就很可能会涉及海客与邯王,到时候阿南亦会被卷入。只有将范围缩到最小,才能更方便处理。
    等一群人招供后各自被带下,莱州知府又进言道:“以微臣所见,这些乱民在山东境内作乱,煽动无知百姓抢夺赈粮,公然与朝廷作对,臣请殿下以雷霆手段从速镇压,为我山东百姓谋福。”
    朱聿恒沉吟片刻,道:“本王看这群乱民,多是灾荒后走投无路的百姓,为青莲宗所煽动才结党作乱。相信只要赈灾手段得法,百姓自会安居乐业,青莲宗那些蛊惑人心的手段亦可不攻自破。”
    诸葛嘉一贯冷冽狠辣,道:“虽则殿下仁厚,但山东之乱,首恶不可不除。再者青莲宗气焰嚣张,竟敢在南直隶残害登州知府苗永望,显然野心已不再局限于此一地。”
    朱聿恒听到此处,颔首看向阿南与绮霞,道:“本王忽然想起一事,苗永望案涉案之人正在此处,此案至今悬而未决,不如再详细描述一二,山东官员或有线索?”
    绮霞唬了一跳,没料到自己过来吹个笛子,居然又摊上事儿了。
    见满院大员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绮霞哪见过这世面,吓得一哆嗦,赶紧就跪在了阶下,把当时情形又讲了一遍。
    “苗大人他……他当时对奴婢说,少则三两天,多则十来天,他马上就要升官发财帮我赎身了……”
    其他人都不清楚,但诸葛嘉当初曾涉及此案,当下便问道:“他可曾对你吐露过升官发财的原因?”
    绮霞尚未回答,只听朱聿恒轻微咳嗽一声,众人一时肃静。
    “关于此事,本王当时亦曾见过案卷,事后也曾思索苗永望所言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终究离不开一个推测,那便是苗永望之死八成与他所掌握的、要告知朝廷的事情有关。而且此事必定关系极为重大,否则他身为地方官,治下出现如此大事,何来将功抵过升官发财的可能?”
    众人皆以为然,点头称是。
    绮霞却有点踌躇,努力回忆道:“但是当日因我情绪并不好,因此与他……”
    阿南忽然插嘴道:“对,此事绮霞也曾与我提及,苗永望确曾对她提过极为重要之事。但此事事关重大,怕是与青莲宗那人一样,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
    朱聿恒与她目光相对,立即便知晓了她要做什么,略略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也找个清净之所,让她将所知晓的一切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写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
    绮霞惶惑地看着阿南,似是在等她替自己拿主意。
    阿南拍拍她的手,道:“来吧,你只管将当初和苗永望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写下就行。”
    “可我知道的,之前全都已经……”
    “让你写你就写吧,尽量详细点,慢慢写,给凶……给别人一点时间。”阿南说着朝她眨眨眼,笑容诡秘地拉起她往蓬莱阁旁边的小屋走去,“走,我替你把风。”
    屋内点起了明亮的灯盏,绮霞坐在桌前,咬着笔头考虑怎么下笔:“哎呀,我认识的字不多,真不知道怎么写呀……”
    阿南坐在她面前剥着生,笑嘻嘻道:“不知道怎么写就画下来也行呀。”
    “你还取笑我!”绮霞嗔怪着斜她一眼。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一道低低的怪叫声传来。
    “什么声音呀,怪瘆人的……”绮霞抚着自己胳膊,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阿南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在里面待着吧。”
    她开门出去,四下一张望,看到影影绰绰的树丛之前,站着一条清瘦颀长的身影。
    阿南一时愣住了,万万没想到出现在外面的竟会是他。
    四下无人,她急步跨下台阶,走近他时却又想起,就在几天前,她也是在这样的暗夜中,孤身离开。
    而诱引刺客出来的局,为什么会是他先出现呢?
    难道她之前的估计是错误的,公子……其实在此案中,也有作为?
    想着他冷冷说出顺天百万民众在地下瞑目的话,她心口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倦怠,眼中的火光也不自觉地熄灭变冷,往日那些看见公子便会自然而然涌起的欢喜,不知怎么的也变淡了。
    她看看周围,示意他与自己走到旁边僻静角落,压低声音问:“公子怎么来了?”
    暗淡的星月之辉下,竺星河静静看着她,说道:“怎么,只许你任性离开,不许我带你回去?”
    “我还以为你要过段时间才会来找我呢。”再度听到这熟悉又温柔的声音,阿南只觉得心口一酸,别开了脸,“难得,公子居然这么快就想起我了。”
    “偶尔……”看着她偏转的侧脸,竺星河心下微动,缓缓道,“偶尔会觉得日子有点漫长,想着你若早点回来,或许大家在岛上也不会那么无聊。”
    “其实我也有点想念公子和大家了。”阿南笑了笑,说,“就是最近有点忙,事情还没办完呢。”
    “真的想我们吗?”在逆照的月光之下,公子眼眸幽黑深邃,像是一眼便可看穿她的心思,“看你这几日又出海又下水的,确实很忙碌。”
    知道他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阿南朝他笑了笑,但终究没法像以前一样兴奋起来。
    那一夜她决绝离开后,其实胸膛中一直有块地方空空的。她想那可能是,十几年付出却得不到回响的空洞吧。
    而如今,公子来找她了,她那空落落的心却并未被欢喜填满。失望就是失望,空了就是空了,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用自以为是的幻想来填补。
    “阿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爱闹别扭的人,怎么现在变任性了?”见阿南一直沉默,竺星河的语气也变得无奈,“走吧,船在下方等你呢。”
    阿南迟疑了一下,问:“现在就走?”
    竺星河微微扬眉:“难道你又要说,这边还有事不能走?”
    阿南回头看向后方绮霞所在的小屋,皱眉道:“可这回,我真的有要事。”
    公子凝望着她的眼神更显幽晦,阿南眼前不觉又出现了十四年前,刚刚失去娘亲的她与他,在海上初遇时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以为,她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能永远跟着公子走下去。
    她叹了口气,低低道:“这次真的很重要,公子等我一会儿吧,就一会儿,行吗?”
    “别任性了,阿南。”公子的声音沉了下来,“蓬莱阁周边全是朝廷官兵把守,因为你任性出走,所以我才亲自潜入此间来接你。就算我愿意陪你逗留,可司鹫还在船上等着呢,你多拖拉一刻,岂不是让他离险境更近一分?”
    “但是……”阿南看向下方码头,又看看后面绮霞所在的屋子,一时犹豫难决。
    绮霞自小在教坊长大,能认识几个字已是她上进,写了十来句便后背出汗。
    “发财的发字怎么写来着……”她正衔着笔头苦思冥想,阿南离开后虚掩的门微微一动,有人闪身进内,又将门关好。
    绮霞抬头一看,手中的笔顿时掉在了桌上,惊呼出声:“碧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烛光照出面前这条盈盈身影,灯光下如枝蒙着淡淡光华,正是方碧眠。
    她笑而不语,只抬起手指压在唇上,对绮霞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她走来。
    绮霞看着她在灯下的影子,激动地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又捏:“有影子、手是热的……太好了,碧眠你……你没有死!”
    方碧眠含笑轻声道:“是呀,那日我不愿受辱投河自尽,幸好被人救起,辗转来到了这里。这次看到你来了,就出来与你打个招呼。”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当时听到你没了的噩耗,我们有多伤心……我们还顺着秦淮河一路撒纸钱给你招魂,不瞒你说,几个姐妹眼睛哭肿了,好多天都没法见人呢!”
    方碧眠抿嘴一笑,说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咦,你今天的眼睛怎么也肿肿的,让我看看。”
    她说着,捧着绮霞的脸看了看,说道:“哎呀,怎么把墨汁擦到眼角了?赶紧过来,我帮你洗洗。”
    “是吗?”绮霞听说妆容出问题,赶紧抬手一看,见手指上果然沾了墨汁,不由得懊恼,“写写画画的事情,我真是做不来!”
    方碧眠将绮霞牵到墙角脸盆架前,提起旁边水桶倒了大半盆水,又取下毛巾,示意绮霞先用水泼泼脸。
    脸盆正在及腰的地方,绮霞依言俯下身,闭上眼睛捧起水泼在脸上。正拿手擦眼角之际,她耳边忽有一阵风声掠过,似是笛声,又似只是她的幻觉。
    尚未听得真切,脑中晕眩猛然侵袭,她整个身子不由得软软跪了下去,一张脸不偏不倚正面朝下,浸在了脸盆当中。
    绮霞心下大惊,抬手想要拉住方碧眠或扶住脸盆架,好直起身子,可晕眩的大脑让她整个人前倾,双手只在空中乱舞。
    她张口想要呼唤方碧眠,水却迅速从她的鼻孔与口中灌入,直达肺部。她剧烈咳嗽,却只让自己呛入更多的水,胸口越发剧痛。
    很快,昏沉的脑子中已经没了清醒意识。她的手痉挛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眼前出现了苗永望死后那张可怖的脸——
    江小哥啊,阿南啊,卓少啊……他们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样,一定很伤心吧……
    身体越发沉重,她的头向水中沉去,没过耳朵的水闷响出一片轰鸣。无数怪异的景象在眼前的黑暗中飞闪而过,最后定格在她在八月十八日沉入钱塘江中时,站在水上的江白涟注视她的面容。
    那时候将她从没顶的水中拉起的双臂,如此坚实有力。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人再来救她了吧……
    就在绝望之际,哗啦一声,令绮霞窒息的水陡然动荡起来。
    一只手猛然将她从水中拉起,在面前模糊的视线中,她失去平衡的身体撞入后方怀抱。
    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没事吧?”
    虽然阿南服了药后嗓音低哑,但绮霞早已熟悉了“董浪”的音色,顿时心下一松,眼泪涌出,紧紧抱住了她。
    阿南一手揽住她,抬脚狠踹向面前的脸盆架,只听得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正要逃跑的方碧眠顿时被架子砸到,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早已候在屋外的韦杭之听到声响,立即率人直冲进门,一见里面的情形,立即将摔在地上的方碧眠提了起来。
    阿南拥住绮霞,赶紧抚着她的背心帮她控水。绮霞涕泪横流,又吐又呛,抱着她哇哇大哭。
    回头看向方碧眠,阿南怒极反笑:“别走啊方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让我们好好招待招待你?”
    方碧眠面露凄惶之色,问:“怎么了?我、我正要去扶绮霞,你们怎么突然冲进来就抓我……绮霞你没事吧?怎么洗个脸就呛到了呀?”
    绮霞听她这么说,心下迟疑,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紧抱着阿南的手臂不肯放开。
    “方姑娘的意思是,绮霞自己去洗把脸,却差点被呛死?原来我们误会你了,真是抱歉抱歉。”阿南扶绮霞坐好,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碧眠,“可我觉得绮霞这遭遇,看起来怎么和苗知府一模一样,我还以为那个凶手过来了呢!”
    方碧眠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
    正在此时,外面灯火骤亮,照彻屋内。
    暗夜中两行提灯放射光华,簇拥朱聿恒进内。朱红团金龙罗衣被灯光映得灿烂,他神情却格外沉肃,冷峻目光扫了方碧眠一眼,便拂衣在上首坐下。
    众人将方碧眠反剪双手绑了,推她跪下来。就在她“扑通”一声跪倒时,朱聿恒的眉心忽然微微一皱。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屋上横梁,又落在阿南身上,见她正在帮绮霞控水,似乎并未察觉到周围。
    他略一思忖,抬手示意韦杭之过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韦杭之神情微震,但很快便抑制住了,让闲杂人等全部先行退出。
    不到片刻,屋内除了原来三人,只剩了韦杭之护在朱聿恒身旁。
    阿南抬头看了朱聿恒一眼,见他示意了一下方碧眠,料想是方碧眠知晓的内情不少,尤其是“山河社稷图”那一部分,更是不能外泄,所以将人都屏退了。
    绮霞的呛咳终于停下,又捂着心口一直在干呕,双眼通红唇色乌青,显然刚刚溺水差点要了她的命。
    阿南怒极,再也懒得和方碧眠磨叽,劈头便问:“方姑娘,你深夜潜入意图杀人,被我们当场抓获,还不赶紧认罪?”
    方碧眠惊道:“南姑娘,我手里一没刀子二没绳子,我怎么行凶,如何杀人?你……你怎么可以污蔑我?”
    听到她叫“董浪”为“南姑娘”,韦杭之心下诧异,但见朱聿恒与绮霞都并无异样反应,再仔细端详这个“董浪”,心下顿时郁闷。
    难怪殿下这段时间与这个猥琐小胡子来往亲密,原来她是阿南乔装的!
    殿下您也太任性胡为了!司南那累累恶行您不都亲自过目了吗?在发觉她身份的第一眼,就该让属下我直接将她擒拿归案啊!
    韦杭之暗暗腹诽着,板着脸一动不动站在朱聿恒身侧,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两个对质的女人——毕竟,这俩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阿南“喔”了一声,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在椅子上瘫着,对方碧眠道:“佩服佩服!杀了这么多人,还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方姑娘真是世间少有奇女子。”
    方碧眠急道:“南姑娘,你怎么也和官府一样,随便找人替罪呢?苗知府遇害时,我们一群姐妹都在一起,大家皆可证明我并未离开过,哪有可能去杀害苗大人?”
    “你根本无须离开,更不用动手。”阿南一笑,抱臂看着她道,“毕竟方姑娘杀人易如反掌,只要轻轻吹口气,哪还有对方的活路?”
    方碧眠神情一僵,目光中涌起一丝惊惶,暗暗看向窗外。
    “怎么,犯下如此大案,还妄想别人来救你?”阿南一看就知道她在盼着公子来救她,当下笑嘻嘻道,“放明白点吧方姑娘,没人会与你这种人为伍!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方碧眠听她这口气,心下一凉,但神情依旧恳切委屈,对着阿南道:“南姑娘,我一直敬您念您,叔伯们虽然那般……那般提议,但我哪敢与您一起服侍公子呢?我卑下微贱,只愿为奴为婢报答救命恩人,求姑娘放我一条生路,碧眠……实在担不起杀人凶手这样的罪名!”
    绮霞嘴角微抽,心道不会吧不会吧,她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指海客们提议让她们一起嫁给公子,然后阿南出于嫉恨,要扣个黑锅给情敌,把她逼死?
    想到自己亲眼看见皇太孙殿下与阿南的“亲密温存”,绮霞难免心惊胆战,又偷偷打量朱聿恒的脸色,想看看这个当事人会不会勃然大怒。
    宫灯光芒散射,投在朱聿恒沉静若水的脸上,微显阴影。
    他目光缓缓转向阿南,阿南却依旧蜷着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面上神情自若,对方碧眠那含沙射影的话嗤之以鼻。
    朱聿恒何尝不知道这是方碧眠故意在他们的面前挑拨离间,企图寻找可乘之机,便对阿南微微一笑,道:“怎么,你如此劳苦功高,却有人提议把你与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并列?我看有些人妄自托大,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
    阿南对他一笑,朝着方碧眠喝道:“你说你担不起这个罪名,我就担得起?别东拉西扯的,既然你敢把这黑锅扣给我,我就不能饶你!”
    方碧眠眼圈发红,颤声道:“南姑娘,我真没有杀人的本事,我也不知道是谁冤枉了您,求您明辨是非……”
    “还不承认?今晚我引蛇出洞,都掐住你的七寸了,你还嘴硬?”阿南冷笑一声,端详着她的模样,忽然跳下椅子,走到她的身旁蹲下,抬手摸向她的鬓边,“方碧眠,我看你头上这簪子挺别致啊,要不,让我瞧瞧?”
    方碧眠身体一僵,下意识便往后缩了缩。阿南眼疾手快,早已将那支簪子拔了下来。
    方碧眠顿时挣扎起来,脸色大变。
    阿南拿着那支簪子起身,展示给朱聿恒看,笑道:“猜猜这有什么用?”
    朱聿恒见这簪子以精铜制成,薄而中空,上面还有类似哨子的切口,略一沉吟道:“我听说西域之人驯犬,会用一种独特的哨子。那哨子发出的声响,我们普通人往往听不到,但犬类听觉极为敏锐,却能因此而焦躁或驯服,甚至根据那些听不到的声音而做出反应,听命于人。”
    “对,我上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是拙巧阁的‘希声’,造型与它大差不差。傅准制作它用以捕鲸,在与鲸鱼搏斗之时,往往能用它震慑鲸鲵,令其臣服。”阿南端详着手中这支“希声”,将它在方碧眠面前一晃,笑问,“看来,如今大有改进,甚至可以令人虚耳紊乱,用来杀人了?”
    听她道破自己的手法,方碧眠咬紧下唇不敢说话,只是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惊惧不已。
    阿南却笑嘻嘻地看着她,道:“哎呀,方姑娘你脸上好像擦到尘土哦,这可不行,这么漂亮的脸怎么可以弄脏呢?我带你去洗把脸吧。”
    说着,她将“希声”叼在口中,一把提起方碧眠的衣襟,将她推到脸盆前。
    方碧眠终于面露绝望之色,拼命挣扎,可反剪了双手的她又如何能挣脱得开。
    阿南一脚踢在她的腘弯处,同时以双手三指按住了自己两侧耳畔的上关、下关、听会穴,轻轻在她身旁一吹口中的“希声”。
    大巧若拙,大音希声。
    朱聿恒明明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却觉得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耳边掠过,令他脑子嗡的一声,神智瞬间便不清明了。
    他立即学着阿南的样子,将耳边三个穴道按住,而绮霞就没那么幸运了,耳边轰鸣作响,顿时觉得恶心欲呕,趴在扶手上又吐了出来。
    他们在屋子另一端,离笛音尚有段距离,还算能勉强控制自己。而“希声”就在方碧眠耳边吹响,她脑颅一震,整个身子虚软地往前栽倒,面朝下跪在了脸盆前,整张脸浸入水中,连半分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阿南低头一看,水盆里全是气泡冒出,她心情愉快地取下“希声”抛了抛,笑眯眯地揣进袖中。
    朱聿恒放下按住穴位的手,道:“别淹死了,还没审完呢。”
    “别急,刚刚绮霞可被她呛了不短时间呢。”阿南有仇必报,等到水面气泡急促,方碧眠整个身子都有些抽搐了,才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任她趴在地上狼狈呛咳,问:“怎么样方姑娘?你还需要离开大家进屋杀人吗?虽然苗永望喝酒的那个房间,门是朝着街边走廊开的,但洗脸盆却是放在后方窗边。你大可趁着姐妹们在栏杆边招引客人,走到那边拐角后的窗边,像欺骗绮霞一样,将苗永望骗到窗边洗脸,然后趁机在他的耳边一吹,等他失控趴进水盆后转身就走——一切便在须臾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脱力呛咳,脸色青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杀完人后,回去照样和大家言笑晏晏。至于罪行嘛,推给绮霞就行了,谁叫苗永望很有可能对绮霞说出了青莲宗的秘密,关系到你们的生死存亡呢?她不死你就很麻烦,甚至让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绮霞下手,要置她于死地。”
    “阿南,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绮霞听到这里,抚着胸口强抑自己恶心晕眩的感觉,怯怯出声道,“碧眠她、她救过我的,当时在行宫大殿内,要不是她拼着重伤挡在我面前,我的眼睛就要瞎了……”
    “别傻了,你以为她是为救你才奋不顾身吗?”阿南嗤笑一声,将方碧眠的右肩按住,把衣袖一把捋了上去,指着上面那个疤痕道,“若不是故意找机会受了伤,她哪有办法留在行宫中,又哪有办法说自己当时昏迷了不在场、受伤了无法杀人,给自己找到脱罪的证据?”
    绮霞“啊”一声,颤声问:“行宫那个刺客,是……是她?”
    “不然呢?”阿南一扬下巴,看着伏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方碧眠,冷冷道,“行宫封锁严密,事后也并未找到刺客进出的痕迹,说明作案的人就是当时宫内的人。而我们目睹刺客行凶之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或已出宫、或聚在殿内,唯有方碧眠受了伤躺在殿后,而留下来看护她的你,又跑过来找我想办法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看着绮霞,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水珠一起滑落,呜咽不已。
    看她这么可怜,绮霞又忍不住问:“可阿南,她当时真的受伤了,而且那瀑布两边的石壁那么滑溜,她怎么爬过去呢?”
    “水车呀!殿后不远便是水车所在之处。虽然左右两阁之间全是瀑布峭壁,但隐藏在木丛中的水车,却正好横架在瀑布之后,可以横渡左右两处。”
    方碧眠含泪摇头道:“可我当时确实受伤了昏迷不醒!更何况……咳咳咳,那水车扇叶坚硬锋利,被水冲得一直在飞速旋转,我……咳咳,我若是爬过去,怕是早就被绞割得遍体鳞伤了!”
    “咦,方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昏迷了,可对于那架水车却很了解嘛。”阿南擦干手坐回椅上,笑嘻嘻地托腮看她,“说到这个啊,是你下手时最周密的策划,可惜也正因如此,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一言既出,方碧眠神色惊惶不定,绮霞则又害怕又好奇地紧盯着阿南,生怕自己听错了一个字,以后再也没办法解开萦绕心头已久的疑惑。
    朱聿恒与阿南一路走来,携手查案,对于方碧眠的手段也有了解,但他毕竟对于江湖中这些手段涉猎尚少,哪有阿南这么了如指掌,因此格外专注地望着她。
    “一开始我曾以为,瀑布的两次暴涨是刺客的作乱手段之一,目的是为了刺杀太子。而我们也在现场发现了属于青莲宗的标记——眉黛所绘的三瓣青莲,便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追查了下去。直到我听到太子妃当日所见的情形,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寻找的方向都出错了。”阿南虽然在说自己的错误,但神情却十分轻快,那是一种绕过弯路后豁然开朗的畅快,“太子妃说,她看见刺客蹲伏在地上,而且许久未曾直起身子。我当时便在想,若是一个人潜进行宫中,定然会趁着瀑布造成大乱之时,趁机行刺,又怎会在高台上一直逗留,不做行动呢?”
    “后来我们查证到,你当时在做的,果然是另一件事情。你并不是来行刺的,而是要暗地替拙巧阁查找一桩极机密的事情,所以拙巧阁才会将瀑布管筒的路径分布及转动方法告诉你,让你顺利造成瀑布暴涨的现象——可其实,那不是暴涨,实则是断流!”
    看着阿南那胸有成竹的模样,方碧眠委顿于地,明白自己所有的手段怕是都已泄露。心口涌上的绝望让她不敢再狡辩,只紧紧闭上了眼睛。
    一直都肃穆静立的韦杭之,眉毛不由得跳动了一下。
    绮霞更是连呛吐都忘记了,紧盯着阿南,双手攥得紧紧的,对于即将揭晓的谜底又紧张又期待。
    朱聿恒思忖着,问:“你确定是断流?毕竟我们当时看到的,是瀑布水流忽然暴涨冲进殿内,而我当时正在殿外,看到瀑布一直都在向下流淌,并未断过。”
    阿南扬眉道:“藏起一片树叶最好的方法,是丢进树林中,同样的,掩盖水流最好的方法,也是用更大的水流。我们在山顶蓄水的池子中看到了管筒被挪移后留下的弧形痕迹,以及管筒被人掉转方向而引发的灌木摧折。这证明,那些将池水源源不断运送往山顶的水管,曾在瞬间被忽然倒转逆流。管道加上蓄水池中的水流,瀑布水骤然增加一倍,导致两阁之间的水池容纳不下暴涨水量,全部冲向了地势较低又深窄的左殿,引发了那场混乱的发生!”
    绮霞迷惘道:“那,她让瀑布断流又是为什么呢?”
    “水车呀。”阿南看着面如死灰的方碧眠,笑道,“原本从下方吸水形成瀑布的水管,在水中旋转后,由于原先涌流的势头未变,便会如‘渴乌’或‘过水龙’般,倒吸池中之水,将其源源不断倾泻下来,让我们误以为瀑布照旧、水车依旧还在运行。可事实上,这个时候的水车早已停止输送水流上山了,方碧眠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借助停顿的水车到达对面,实施自己的计划。”
    朱聿恒瞥了方碧眠一眼,问:“所以,山顶蓄水池的鱼全部消失,便是因为被那些巨大的管道吸走了?”
    “对,为了保持瀑布洁净,水池出口设了三层栅栏防止杂物,按照那栅栏的密度,池中鱼绝不可能钻得出去,可我下水时发现,这么多鱼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失踪了。不是被当时那巨大的水流吸走的,难道还是插翅膀飞了吗?”
    她的话斩钉截铁,灯光下的面容自信而灿烂,与那日下水的狼狈判若两人。
    可朱聿恒望着她立于灯下的背影,眼前却一瞬间闪过山顶水池边,她在日光中呈现的曼妙身躯。
    但随即,他又知道这是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思绪,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将那萦绕眼前的身影给抛到脑后。
    “殿下!”方碧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哀婉而凄弱,打断了他的神思。
    他垂眼看去,是方碧眠见阿南心硬如铁,绝不可能被打动,便膝行至他面前,眼中含泪,颤声哀求道:“求殿下明鉴,奴婢自小在教坊长大,体格柔弱,当时又受了伤,哪来这力大无穷的本事,调动那么大的水管,造成声势浩大的祸害?”
    他神情淡淡的,目光从方碧眠那楚楚可怜的泪眼上移开,说道:“阿南,你的猜测大体正确,但在一二细节上,我有疑义。”
    阿南挑挑眉,瞥了方碧眠一眼,又看着他,眼中满是“不会吧,这女人一求你,你就要打我脸”的疑问。
    “你说她潜入行宫只为了帮拙巧阁寻找秘密,我并不赞成,毕竟,她当时还随身携带了利刃。若她只是以眉黛在地砖上勾画,就算被人发觉,也大可说自己是误入,顶多不过是被惩戒而已,但携带凶器,却绝对是死路一条了。”朱聿恒缓缓吹了吹手中茶杯的浮沫,盯着方碧眠的目光愈显凛冽,“由此,再联想到她为了潜入右阁,宁愿付出重伤的代价,加上标记在柱子上的青莲痕迹,本王是否可以猜测,她其实是奉了青莲宗之命,潜入行宫,意图谋害太子殿下?”
    此言既出,方碧眠断无生路。
    见朱聿恒竟比阿南更为狠辣无情,方碧眠那哀婉可怜的面容顿时变得灰白,绝望地瘫倒在地。
    “说得对,看来还是我思虑不周了。”阿南满意地朝朱聿恒一笑,心下畅快,而朱聿恒则朝她一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这位柔弱的方姑娘,你能给行宫的管筒做手脚,当然是因为和拙巧阁做了交易。拙巧阁给你‘希声’,你肯定要帮他们做事,我猜,交换条件应该是要求你去行宫高台之上,按照地砖格子排列,画一张地图吧?行宫是九玄门高手设计,与拙巧阁构造相同,这管道两头有一种防堵机制,只要在下方将大量枝叶塞进水管,水车将其送上尽头后,最上一节的管道便会自然启动关窍颠倒,借用猛烈的冲力将里面的东西冲走。拙巧阁既然要用你,自然会教你利用这个特性,而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在进殿之前找机会往水车上扔几扎枯枝败叶,水车运行之时,自然会将它们混着水一起送往最高处。接下来你便只需等待,等到水势冲击殿内造成混乱,即可找到机会受伤滞留宫中,借助卡顿停止的水车,爬到对面实施计划。”
    而在拙巧阁,阿南也正是利用这样的手法,将阁中的醴泉倒置,冲垮了傅准的天平阵。
    绮霞紧盯着方碧眠,见她面如死灰,已无从抵赖,不由得又伤心又震惊:“为什么呢?袁才人与我们这些教坊女子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处心积虑潜入行宫刺杀她?”
    “这事其实有点冤枉,方碧眠潜入后袁才人不巧撞见,于是才惨遭毒手。”
    阿南说着,与朱聿恒对望一眼。其实袁才人原本与此案无任何关系,可因为太子妃寻找了她当太子的替死鬼,所以才不幸殒命。
    方碧眠急切地抓着绮霞,道:“绮霞,你帮我说说话啊!我们教坊中人,当时穿的都是浅蓝衣服,但你们都看见凶手是穿着绿衣的,而且还是用的右手杀人……你也看到了,我当时为了保护你,右手伤得很重,不可能有力气杀人的!”
    见她刚刚还要谋害自己,现在又来乞怜,绮霞赶紧一把甩开她的手,转头看向阿南。
    “对,这两点,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在案发后,我曾多次在行宫高台调查,却都没有得到线索,直到——我看到行宫工图,想起了案发之时,高台上还有两个巨大的水晶缸。而我们所目睹的,全都是发生在水晶缸之后的事情。”阿南在屋内看了看,见旁边正好有一个水晶瓶,便将里面的枝拿掉,放在桌上,说道,“那对水晶缸,已经在瀑布暴涨之时被冲下了水池,砸得粉碎,所以我一直未曾将其与案情联系起来,以至于错漏了事发之时两个重要的条件。”
    说着,阿南举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们看到的杀人现场,是在瀑布第一次暴涨之后。原本应该空着的水晶缸内,当时因为瀑布冲击,已经盛满了水。这些陡然冲下来的水,里面带着泥浆,微带黄浊,使得我们看见的缸后情形变得更为朦胧,同时,还改变了我们眼中的颜色。”
    阿南转而看向方碧眠,笑问:“方姑娘,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以向你请教下,画画时蓝色加上浅黄色,会变成什么颜色呢?”
    方碧眠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蓝色加黄色当然是绿色啊!”绮霞恍然大悟,“所以,当时我们透过水缸看到的教坊蓝衣,就变成了灰绿色衣服!”
    “对,然后还有误导我们的第二点——我们这位凶手方姑娘,受过伤的右手在杀人时,怎么可能那么利落?”阿南说着,朝方碧眠笑了笑,并不再说下去,而是拿起一朵扯掉了左半边瓣,然后将它放在了盛满水的瓶后方。
    这下,就连一直板着脸专心倾听的韦杭之,也不由得“咦”了一声。
    被扯掉了左半边瓣的朵,呈现在水晶瓶后时,竟然是右半边缺失而左半边完好的模样,与真实的截然相反。
    “因为圆形会让光线扭曲,所以在盛满水的透明圆形物品之后,所有的东西都会变成左右相反的情况。所以,我们当时看到的那个凶手,其实用的是左手杀人!”
    此言既出,绮霞捂住了嘴巴,震惊地许久无法呼吸。
    就连朱聿恒,也是手端着韦杭之递给他的茶,忘了啜饮。
    “可惜她没料到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在殿内忙乱之时,我们却正好在对面发现了她的行迹,因此,她只能选择在杀人后立即遁逃!”
    绮霞“啊”了一声,急问:“阿南,那时行宫中那么多人在对面盯着,而后方就是顺着桥过来捉拿凶手的侍卫们,众目睽睽之下,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这事在众人心头都盘旋许久,凶手在对面无数人的目光下消失,事后众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很简单,你记不记得,我们在池边的混乱结束后,赶紧去殿后找方碧眠,发现她一身是水,浑身湿透地躺在殿后?从锁定她是凶手后,我便考虑她是借用水遁而从众人面前消失的。由此我便想到,当时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袁才人身上,以为刺客是将她推下了水池后才消失不见的,可其实,刺客是抱住了她,用她身上那件宽大华服遮掩住了对面的视线,与她一起坠入了水中!”
    阿南说到这里,转头朝着方碧眠微微一笑:“想不到吧,一直假装自己不会水,甚至还跳河自尽脱离教坊的方姑娘,其实是个潜泳高手。她在水下放开袁才人,趁着大家都在关注上浮的袁才人之际,游到遮掩水车的木丛中,利用静止的水车迅速回到了东阁,并且将那些管筒的巨大机关复原。水车加上管筒的再一次倒转,造成了瀑布的第二次暴涨,将她所有作案痕迹消除得一干二净,冲走了绘在高台上的眉黛、那对水晶缸,也冲走了水池中袁才人的尸身。而浑身湿透的她躺在殿后,说自己被暴涨的瀑布水溅湿了,身上残留的血迹也被我们认为来自她自己的伤处,害得你还难过大哭。”
    阿南说着,轻拍了一下绮霞的后脑勺:“岂不知人家刚刚干了一件大事回来,说不定正在策划下一步如何除掉你呢!”
    绮霞瞪大眼看着方碧眠,见她所有手段被戳穿后,自知已无可抵赖,那娇美的面容上尽是铁青冰冷。
    她打了个冷战,颤声问:“碧眠,难道说……前几日在码头草丛要杀我的人,也……也是……”
    “别问了,就是她。”阿南毫不留情道,“她——或者说背后的青莲宗,似乎很介意苗永望掌握的一些事情,不然,我们怎么可能利用你布局,演出这一场引蛇出洞的好戏,让她为了杀你而自投罗网呢?”
    绮霞气得从椅上跳起来,指着方碧眠大骂:“方碧眠,这是真的吗?我……我当初给你流的眼泪,还不如流给一条狗!”
    韦杭之瞪了她一眼,她才醒悟自己居然在皇太孙殿下面前骂粗话,赶紧缩着头闭上了嘴巴。
    方碧眠却一言不发,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门窗,似乎还期待着有人能破窗而入,奇迹般将她救走。
    阿南冷笑一声,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贴在她耳边低低道:“怎么,还期待着公子来救你呢?可惜啊,我绝不允许你这种蛇蝎心肠的人与公子为伍,更不会让你将他拖入青莲宗这个旋涡,你就安心接受朝廷处置吧,毕竟,这都是你应得的!”
    方碧眠呼吸急促,目光死死盯着她,放出困兽凶光。
    阿南才不在乎,抛下她利落起身,对朱聿恒笑道:“好啦,弯弯绕绕这么多天,我终于洗清自己和绮霞的冤屈了。如今真凶落网,谜底揭晓,这个罪犯就随你处置了。至于她和青莲宗还有拙巧阁的关系,我就不掺和了,那是你们朝廷的事儿。”
    看阿南轻松愉快的模样,朱聿恒又瞥了横梁一眼,不动声色道:“这桩谜案能得破解,你功不可没。我会如实禀报朝廷,秉公处理凶犯,同时也会依律评判你的功过,看是否能相抵吧。”
    阿南笑道:“哎呀,这倒无所谓,反正……”
    她扬扬眉,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中,道:“算了,你看着办就可以,反正这事告一段落,我也没有牵挂了。”
    这一晚折腾至此,大家都已有点倦意。韦杭之押起方碧眠出门,阿南也扶起绮霞,说:“走吧,你今晚吓坏了,赶紧歇息吧。”
    绮霞点点头,拉着她的胳膊起身之际,忽然一个偏头,按着胸口又干呕了出来。
    “水还没呛完吗?”阿南忙帮她抚着后背。
    绮霞一边拉她出门,一边勉强抑制自己恶心呕吐的冲动,说:“这倒不是,是我最近不知吃坏了什么,一直有点恶心,每天都想吐……呕……”
    阿南脚步顿住,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她,问:“给你搞几个林檎吃吃怎么样?就上次酸不拉几那种。”
    “这么晚了哪还有卖?明天我去多买点,那个真的好吃。”
    说到这里,两人站在廊下,一起沉默了。
    “不……不能吧?”绮霞终于傻了眼,“大夫说我应该是怀不上了啊……”
    她迟疑错愕,阿南则兴奋地一拍她的手,说道:“这说明大夫方子有效,是大好事啊!赶紧的,告诉江小哥这个好消息去!”
    今晚这一番死里逃生,又清洗了冤屈,又知晓了自己可能有了孩子,无数重惊喜交加,绮霞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乎的,一时都傻了。
    她轻抚自己的小腹,又是欣喜又是犹疑,而阿南一手提灯一手扶着她,小心地带她下台阶。
    就在他们下到城墙最低处,要走向码头之时,绮霞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停下了脚步。
    阿南疑惑地看着她,而她咬着下唇,望着江白涟船上的灯火站了许久,才摇了摇头,低低道:“阿南,我想回顺天,我……不会告诉白涟这件事,你也帮我瞒着他,好吗?”
    阿南顿时愕然:“为什么?”
    “我不想我的孩子一辈子困在水上,虽然像白涟这样,也能成为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男人,可是……可是我想带孩子住在很热闹的地方,遇见很多很多的人,我没有勇气一辈子守在一条船上,和一个男人永远在水上过日子,我会疯掉的!”
    阿南沉默地紧握着提灯的杆子,没说话。
    “就算你笑我,说我自私也好,说我堕落也好……可我喜欢爬山,也爱去树林里摘摘果子,将来,我也想带孩子一起去。白涟生来是疍民,能为救我而破戒上岸,已经是为我豁命了,毕竟,他自小在水上长大,那么信命,那么怕犯忌讳……”说着,她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也挡住了自己眼中涌上来的泪,用力呼吸着,喃喃道,“阿南,我很喜欢很喜欢他,可是再喜欢也没用,我有我的路,我也不想让孩子走上那条路,你……明白我吗?”
    阿南紧拥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歇了一会儿。
    她抬眼看向江白涟的船,那盏似乎在等待绮霞的温暖孤灯,因为夜风太冷、夜色太黑,显得微不足道,时刻要被吞噬。
    “我明白的。”阿南轻轻地,低低地道。
    就算拥有天空的鸟和拥有大海的鱼亦能一瞬间于水面碰触,但人生那么漫长而丰富,并不可能永远靠着那片刻的温存活下去。
    “就当是最后分手的礼物吧,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个孩子,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我不奢求他为我放弃他的人生,我也没法为他不顾一切,唉,阿南……你明白吗?”
    阿南叹了一口气,拢着她的肩,说道:“回顺天吧。我替你去求阿言帮帮忙,看能不能让你脱离乐籍。至少,不能把孩子生在教坊。”
    “呜呜……阿南你太好了,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绮霞哭得稀里哗啦,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阿南的胸前,“等孩子出生后,我让他认你当干娘!”
    “那必须的,我要是不当干娘,这世上没人有资格当了!”阿南笑道,拍了拍她的后背又问,“这么晚了,你回教坊还是去江小哥那儿啊?”
    “算了吧,回教坊太远了,还是、还是去白涟那儿吧。”绮霞擦擦眼泪,说道,“顺便……我也想好好和他告个别。”
    “那行,我也担心青莲宗的人会报复你,你这段时间最好和江小哥靠近些。对了,你拿着这个。”阿南说着,从袖中将“希声”取出,弹出臂环中的小锉刀,调整了一下哨子口,将太薄利的断口锉了锉。
    “现在就算你在别人耳边吹,它也不能伤害虚耳了。但是这个声音会很尖锐,周围三两丈内的人都会因为耳膜被震而晕眩,无法攻击你的。”阿南试着轻轻吹了吹,见绮霞捂住耳朵差点又要吐了,才满意地将改造后的“希声”递给她,教她将耳朵按住,“吹的时候堵住耳孔与听会穴,这样你自己就不会受影响,遇到危险就赶紧溜之大吉。”
    “好呀,虽然我打架不行,但我跑得很快的!”绮霞把情绪调整好,让阿南帮自己确认了无异后,学着方碧眠的样子将簪子插在发间,然后向码头走去。
    只是下意识的,她原本轻快的步伐放慢了,像是怕惊动肚子里的小生命。
    在船上等她已久的江白涟看见她的身影出现,欣喜不已。
    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上船,大概是觉得她的手有点冷,江白涟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将她的手拉起贴在自己脸颊上暖一暖。
    绮霞笑盈盈地抬头看他,烛光之下,她的眼圈似有泛红。
    阿南目送二人走进那绣着歪歪斜斜鸳鸯的帘子中,沉默地在冷风中驻足许久,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对啊,是该告别的时刻了……”
    眼看蓬莱阁上灯火渐熄,阿南往上而行,走到审讯方碧眠的那个院落一看,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已撤走了。
    阿南从门口朝里一探,目光往梁上扫了扫,学着小猫叫了两声:“喵喵?”
    屋内毫无动静,她诧异地又叫了几声:“喵喵喵?”
    “这么大的人了,没个正经。”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低醇的声音,透露着无可奈何的纵容。
    “阿言,”阿南一惊,随即笑嘻嘻地回身,“方碧眠收押好了?”
    朱聿恒接过她手中的提灯搁在廊下,灯光在风中微动,摇曳地映着他幽深的眼眸:“嗯,正想与你商议一下,如何处置她。”
    “这个你做主就好啦,我只负责把她揪出来,洗清自己的冤屈。”阿南说着,又想起一事,忙说,“对了阿言,我想求你件事啊,能不能帮绮霞解除乐籍?因为她……”
    她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将绮霞的事告诉他。
    “可以。”还没等她想好,朱聿恒已经应了,并不需要她的原因,“我待会儿便吩咐下去。”
    阿南愉快地笑了,又朝屋内望了望,确定公子已不在其中,便拉了拉朱聿恒的袖子,示意他与自己进屋去,笑道:“你来得正巧,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见她这神秘模样,朱聿恒略一挑眉,正要提灯进内,阿南却止住了他的手,说:“不用。”
    韦杭之见阿南将殿下拉到暗无灯火的屋内,急忙要跟上,阿南却早已将门一关,把所有人挡在了外面。
    一片黑暗之中,朱聿恒只觉阿南贴近了自己,在微冷的秋夜与寂静的暗室之中,那种温热的栀子气息侵袭了他所有意识,让他的身体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尚未等他反应,阿南的手中已出现了一团澄碧光彩。是那颗夜明珠静静躺在她的掌心,周围旋转围绕着一圈莹绿的辉光,那是珠光映照下的青蚨玉。
    阿南将这团灿烂辉熠的光芒举到面前,珠玉生辉依稀照出她笑吟吟的面容,她的眼睛比那明珠美玉更为晶亮:“阿言,这是我师父讲过的傅灵焰的武器,但我只知道构造,不太清楚如何使用。我想这应该是最适合棋九步的武器,就替你做出来了,具体的操控方法,接下来要靠你自己慢慢钻研了。”
    朱聿恒望着她的笑颜,缓缓抬手握住面前这团晶灿的光辉。
    打磨得极为薄脆的玉石与夜明珠在他掌心轻微相撞,发出清脆空灵的细碎声响,也让珠玉光华缭乱,在他指缝之间闪烁不定。
    他看着那精铜的莲萼底座,认出这是上次她匆匆忙忙间藏起来的半成品。
    原来,这不是给竺星河的,而是给他的?
    他握紧了掌中这团灿烂,低声允诺道:“我会好好研究的。”
    阿南笑望着他的手。这双让她一眼便沦陷至深不可自拔的手,被指缝间的微光照亮,如梦似幻,却终究是她触碰不到的镜水月了。
    她心口涌起一阵类似心悸的遗憾,忍不住抬起双手,将他的手与那片光芒拢在掌心之中,握了一握。
    光芒被遮没,一室幽冷黑暗中,她的掌心暖烫而有力。
    朱聿恒下意识地翻转掌心,想要反手握住她,她却已经松开了手,声音有些发闷:“好啦,终于交给你了,我也就安心啦。”
    她拉开门,正要迈出去时,听到朱聿恒在身后问:“它叫什么?”
    “日月。”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永远明亮、光照万物,也是所有世人无法逃离、无法抵挡的致命力量。
    朱聿恒低头看着手中的“日月”,外面漏进来的灯光遮掩了他手中的光华,而阿南靠在门上望着他,脸上含着笑意:“真想早日看到你手握日月、操控自如的模样,我想一定和当年的傅灵焰很像,纵横天下,挡者披靡。”
    他听出她口中遗憾的意味,但还未来得及询问,她便毫不迟疑地将门推得大开,一步迈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只背朝着他抬手挥了挥,说:“阿言,再见了。”
    离开灯火辉煌的蓬莱阁,阿南却并未回到驿站去。
    她避开人群走下海堤,伫立在月光之下,望着辽阔的大海发了一会儿呆。
    海浪发着细微的荧光,一波一波舔舐着她脚下的沙滩。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踩在沙滩上发出轻柔的声音。
    阿南回头望了来人一眼,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公子,我们走吧。”
    “你叫我看的好戏,都演完了?”竺星河与她并肩站在海边,发了一声呼哨通知司鹫。
    “怎么,还没看够吗?”阿南抱臂望着远远而来的司鹫,道,“想不到吧,那个柔柔弱弱的方姑娘,居然是青莲宗和拙巧阁的双面间谍,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什么为保清白投河自尽也全是假的,都是被青莲宗指使接近我们的手段。”
    竺星河微微皱眉,嗓音也有些低喑:“画龙画虎难画骨,想不到我们以诚相待,她却包藏祸心。”
    “她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咱们久在海外,哪见识过这种手段。”阿南说着,有些郁闷地噘起了嘴,“可恶,她这纯良的模样,装得可真像,连我们都差点被她给离间了!”
    “这倒不必多虑。你与我是什么交情,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又算什么。”周围万籁俱寂,远远灯火暗烁,月光下竺星河凝望着她,目光温柔而专注,“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不露出真面目,但只要损害到了你,或者让你不快,我也会始终站在你这边。”
    听到他这番恳切话语,看着他凝视自己的温柔眼神,纵然心里还有些介意,阿南也觉得心口悸动,鼻尖一酸,脸上还挂着惯常的笑容,声音却闷了一些:“我就知道公子不会辜负我的,我纵然粉身碎骨也值啦!”
    公子抬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顿了片刻,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换了话题,问:“你那个教坊的朋友呢?”
    “绮霞吗?她找相好的小哥去了。公子你知道吗,绮霞为了我,差点把命都葬送在监狱里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护她周全!”
    她把绮霞宁可带着月事在水牢中站了两天两夜,也不肯将她招供出来的事对公子详细讲了一遍。
    想着怕苦又怕疼的绮霞宁可承受那非人折磨,也要死咬牙关不肯诬陷她的情形,阿南眼圈不觉红了,哽咽道:“之前她受了这般折磨,大夫说她不太可能有娃了,可现在就像奇迹般,她怀孩子了,我真开心,也总算放下一桩心事了,不然,我这辈子都对不起她!”
    竺星河默然听着,与她一起望着江白涟那艘小船上的灯火,他的神情有些阴沉,但看着阿南那欢喜欣慰的侧面,又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南回头看他,又问:“怎么啦,忽然问起她?”
    竺星河淡淡道:“没什么,我看她与方碧眠有瓜葛。”
    “公子担心青莲宗报复她吗?不怕的,我把‘希声’给她了,就是之前拙巧阁用过的那个,公子也见过吧?”阿南抬手在耳边示意了一下,说道,“青莲宗的人近不得她的身。”
    竺星河缓缓点头,没再说什么。
    阿南观察他的神情,终于忍不住,低声劝道:“所以,公子你看,青莲宗既然会安排方碧眠这种人潜伏在你身边,肯定也有其他卑鄙手段,我们还是不要与青莲宗搅到一起,以后分道扬镳吧。”
    竺星河一哂,道:“阿南,你此言失当了。什么叫搅到一起?有共同的敌人,合作并非坏事。”
    “老虎与毒蛇都会受到人类追捕,但丛林之王从不与蛇蝎为伍。公子您是何等身份,又怎能自降格调,与这种令人不齿的乱党结交?”
    竺星河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依旧温和,声音却微冷下来:“放心吧,我做事自有考量。既然你与其他人一样奉我为少主,便只需安心信赖我即可,我所作所为,只求为大家谋一个最好的出路。”
    “可我不认为与青莲宗合作对抗朝廷会有出路。方碧眠的手段,我刚刚不是已经清楚地揭示了吗?她杀了苗永望、杀了袁才人,还三番两次加害绮霞,哪有半分道义可言呢?青莲宗这些人只会些下三烂的手段!”阿南急道,“趁现在合作未深,尚有转圜余地,还请公子三思!”
    竺星河的嗓音更沉了,问:“哦?所以你觉得,不结交其他势力,不惊动官府百姓,我们该何去何从?”
    阿南与他相处多年,哪能听不出他口气不佳。但明知公子不悦,她依旧不肯放弃自己的想法,说道:“那我们就回去吧。”
    竺星河望着黑暗的海天沉默。阿南等了他片刻,见他不开口,又道:“公子,二十年过去,山河已定,又何苦再令这世上风波动荡?回到属于我们的海上,天地之大,一生一世够我们纵横驰骋的……”
    竺星河劈脸打断了她的话:“是朱聿恒让你这么说的?”
    骤然听他提起这个名字,阿南心下顿时一惊。她咬住唇,见公子的神情在粼粼波光下明暗不定,声音亦有些迟疑:“阿……他从未提过这些。但我这段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想过了,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世上改朝换代本不罕见,亦有皇室后人选择隐姓埋名遁世而去……”
    “别说了。”竺星河静静道,“你未曾经历过我的人生,你不会懂得我的选择。”
    他没有怪罪她,也没有与她争执,但这种平静冰冷的口吻,他从未曾在阿南面前表露过。
    星汉璀璨,潮声急促。竺星河转身,与她背向而立。
    阿南伫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似要被黑暗吞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与方碧眠,什么时候相识的?”
    竺星河的身形略略一顿,却并未回头。
    “换言之,你与青莲宗,其实早就已经联络上了?不然,方碧眠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在杀完苗永望之后便被迫投河,而投河的时候,又恰好被我们救走?”
    “不要多心,想这么多对你又有什么益处?”竺星河抬头凝望着空中那抹冰冷的下弦月,道,“阿南,你以前没有那么多心思,要可爱许多。”
    阿南一动不动地站着,喉口哽住,连呼吸都觉得迟缓。
    司鹫的船终于靠岸,他拉住阿南,激动得哇哇大叫。
    阿南抬手示意他别惊动岸上的人,默不作声地上了船。
    “阿南,你这次事情都办完了吧?不会再跑了吧?”
    “嗯,应该不会了。”阿南慢慢说着,却觉得心口堵得慌。
    阿言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她还未帮他解开。
    只是,她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帮他提供了最后的线索。如今距离十月初下一条血脉的发作尚有时间,相信他能在渤海水城中找到线索,最终解开谜团的。
    而她,也不知道竭尽全力,究竟能不能让公子回归南方之南,回到他们最好的地方。
    怀着沉沉的心事,她抄起船桨,慢慢将船划向海中。
    在泛着荧光的幽蓝大海上,小船渐渐远去,融入了黑暗之中。
    熄掉灯火的城楼之上,朱聿恒伫立在窗前,放下自己手中的千里镜,沉默地看着海上的斜月。
    韦杭之在旁边等待了片刻,低低问:“殿下,要拦截他们吗?”
    朱聿恒将千里镜交到他的手中,转身大步向下走去,说道:“不要大张旗鼓,先循踪看他们是不是返回海客们盘踞的那座岛屿,届时若有青莲宗的人出没,再行剿灭不迟。”
    “是。”
    顺着跳板踏上座船,他已经看不见前方小船。
    水军们的跟踪信息传来,座船不紧不慢出了海,隔着对方无法发现的长距离,向着同样的方向航行。
    朱聿恒站在船头,望着起伏的海浪,握紧了手中的“日月”。
    月光下,夜明珠的荧光幽淡,显出莹白质地。它与青蚨玉一般,都被切割成了极薄的片状,以精钢丝收拢相系于精铜的莲萼底座之上,依旧是浑圆模样,不上手根本不知道它们已被彻底切割,锋利无比。
    日月。悬在手中如明珠日侧旋转一轮碧玉弯月,置于掌中则所有珠玉碎片散成一泓白云碧水,光华流转。
    他轻轻地抖动手中这层珠片玉,试着按住莲萼上的刻纹。
    只听得碎玉相碰的空灵撞击声不断,那些刻纹其实是极细的精钢丝,连接于莲萼中心的弹簧机栝之上。被他一触动,所有锐利薄片如雪片般同时向前蓬射而出,笼罩了面前这片海天。
    携带着仙乐般的敲击声,船头之上忽现万千星光,漫天耀眼。
    一直伫立在他身后的韦杭之吓了一跳,正在辨认是何异状,却见那些光华于一旋一转之间,如流星般划出圆满弧度,倏忽回到了殿下手中,聚拢于他的掌心,被他牢牢握住。
    周围一切无声无息,唯有幽黑的水面之上,出现了细密如弦的无数条笔直波纹,在光芒闪过时瞬间割开水面又瞬间消失,一纵即逝。
    光芒盛炽,无人可避。
    难怪她说,这是天底下最适合棋九步的武器。因为这庞大的瞬间计算与操控,除了他与传说中的傅灵焰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掌握驾驭。
    这是她送给他的临别礼物,在她决意要离他而去之时,倾尽了心力为他而制。
    这算是,她对他最后的情意吗?
    “阿南,你不是遗憾,无法看到我手握日月的模样吗?”他将日月悬于腰间,如一枚别致的腰佩,在月光下幽光淡淡。
    “那现在,我就走到你面前,让你亲眼看一看它的光彩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