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10章 灵犀相通
    第10章 灵犀相通
    回程时已是日近中午。
    轻舟在熹微晨光中横穿西湖,万顷风荷碧叶如浪涛起伏,朵朵莲则如红鱼穿梭游弋在碧浪之间。
    嫩生生的荷莲蓬擦着船身而过,卓晏看见朱聿恒扯了几枝莲蓬与朵,握在手中。
    回到乐赏园,桂香阁内,阿南正在梳妆,隔窗看见朱聿恒手中的荷,扬了扬眉。
    朱聿恒闷声不响,将与莲蓬递给阿南。
    “一大早替我摘荷去了?”阿南笑着抱过,将莲蓬搁在旁边,抬手在荷苞上轻拍。
    她用这么粗暴的手法对待如此娇嫩的朵,但这粗暴又确实是有效的,那些紧紧包裹的朵,在她的拍打下,瓣在他们面前次第张开,如同奇迹。
    朱聿恒看着她那只残暴击打朵的手,看着手上那些陈年的伤痕,心想,不知道她是三千阶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呢?
    也像现在这样,每天懒洋洋的,把利刃深藏在骨子里吗?
    “阿言你知道吗?”她抱着已经盛开的朵,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去前厅吃饭,朝他笑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送我的人。”
    公子也没送过吗?朱聿恒心中想着,朝她略一扬唇角,没有说话。
    走在他们身后的卓晏在心里感叹,殿下明明说对阿南没兴趣的,可现在这模样,哪像是没兴趣的样子啊,甚至已经到了宠溺的地步了……
    只是忽然之间,他想起今日殿下对诸葛嘉所说的话,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是一头好鹰。
    养不熟、驯不服、熬不成的一头鹰,诸葛嘉终于让它站在了自己的护腕之上。
    滴水不漏、身份未明的公子,也被安排了一个驯鹰人。
    那么,打不过、抓不住、骗不到的这样一个阿南呢?
    他胆战心惊地抬头看前面这一对人。
    朝阳下的朵带着烟霞般的色泽,渲染得抱着朵的阿南双眸晶亮,双唇鲜艳,明灿如此时日光。
    而站在她面前的皇太孙殿下,长身玉立,光华灼灼,他低头看着她手中的朵,抑或是在看着她,目光温柔。
    在风月场中混了这么多年的卓晏,竟一时也不敢断定,殿下是否真的想要驯一驯阿南这只鹰。
    或者,他真的能够让她放弃自己原来的天空,改而站在他的手腕之上?
    三人来到堂上,朱聿恒询问卓晏:“你娘的身体可好些了?”
    卓晏摇头,一脸担忧:“本来只是心痛,不知怎么的,早上开始发热了,见风就头痛。就连我在旁边发出一点声音,她也受不了,把我赶出来了。我娘之前一直脾气很好的呀……”
    阿南在旁边剥着莲蓬,微微皱眉,问:“被猫抓了之后就这样吗?”
    “是啊,怪怪的……”卓晏忧愁道。
    “我去探望探望她。”阿南也不管自己抱着荷了,转身就往卓夫人住的正院走去。
    卓晏想要拦她,但见朱聿恒也跟她前去,只能摸不着头脑地跟在她身后:“可是,我娘现在连我都不想见,要不你还是下次向她问安吧……”
    “你家的猫,在园子里会乱跑吗?”
    卓晏没想到阿南突然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疑惑道:“这山上到处都是老鼠鸟雀,院墙上又是漏窗,跑出去肯定是有的……”
    阿南加快了脚步,走到堂上才发觉自己怀中还抱着那束荷,见博古架上有个高大的青玉瓶子,便把几枝荷往里面一插,快步就向旁边厢房走去。
    厢房房门紧闭,门外两个婆子正忐忑不安地守在外面。见他们三人过来,忙躬身行礼。
    卓晏听里面并无声音,便问:“我娘睡下了吗?”
    “夫人……夫人嫌我们吵闹,让我们都出来了。实则……”桑婆子苦着脸,无奈道,“我们都不敢说话了,也已经尽力放轻脚步,夫人又说我们衣服摩擦有声音……”
    阿南听到此处,二话不说,抬手就去推门。
    众人没想到这个客人会直接推门进屋,一时阻拦不及,房门洞开,只听到里面一声轻细的惊呼。
    黑洞洞的屋内照进一点光,他们看见床帏内一条身影缩在床角,将自己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卓晏一见如此情形,忙一个箭步冲进去,急问:“娘,娘您哪里不舒服吗?是我啊,晏儿!”
    “晏……晏儿……”卓夫人的声音又低又细,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把门关上,太刺眼了,眼睛睁不开……”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让卓晏十分揪心,抬手将床帏掀起一点,见母亲蜷在床上,将脸死死埋在膝上,赶紧冲外面喊:“叫大夫啊,快叫大夫!”
    “不要大夫,太吵了,我要安静待着……你把门关上,太冷了,太亮了……”卓夫人喃喃道,声音嘶哑干涩。
    阿南听她声音都劈了,便去倒了一杯茶,掀起一点帘帷,递进去给她:“卓夫人,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那水还没递到她面前,只听得一声尖叫,卓夫人状若疯狂地抬手,打翻了她手中的茶水,惊叫道:“不要!不要!你们给我出去,出去!”
    那杯茶水被打翻,全都泼在了阿南的身上,她却仿佛毫无察觉,只轻吸了一口冷气,对卓晏说:“阿晏,你出来下。”
    “我……我娘这样,我……”他本来想拒绝,但见母亲已经狂躁地扯过被子蒙住了头,也只能惊惧地跟着阿南出了门。
    阿南将门带上,低声说:“让你娘先一个人待着吧,你别进去,最好也别让别人接近,我去找找看她的猫。”
    卓晏忙问:“就这样待着?我娘这情形……不对劲啊!”
    “千万别进去,更不能被她弄伤。”阿南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那只抓伤了卓夫人的“金被银床”,被发现卡在窗的孔洞之中,头和脖子也不知被什么野兽咬去了,只剩下后半拉身子,死得十分恐怖。
    阿南死死盯着那黄白相间的躯体,呆了许久。
    朱聿恒见她神情如此可怕,低声问她:“恐水症?”
    “恐怕是。”阿南捂着眼睛,深深吸气,嗓音喑哑,“葛洪《肘后备急方》中说,被狂犬咬伤者,可取犬脑趁热敷于伤口,或可救命,但现在……这猫已经……”
    见她肩膀微颤,方寸大乱,朱聿恒下意识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他听到她微颤的声音,有些虚弱:“我……我不知该怎么对阿晏说。”
    朱聿恒也是沉默,两人站在廊下,听着山风送来阵阵松涛,如同濒死之人哀婉的呼喊声。
    恐水症等于绝症,怕是华佗来了也难回春。
    许久,阿南才道:“萍娘死了,卞存安死了,如今……卓夫人也是将死之人,这案子,怕是查不下去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才低声道:“娄万也不见了。我已经吩咐下去,一经发现他的踪迹立即上报,但至今还没有消息。”
    “他倒是好解释,或许是蹲在哪个荒郊野岭赌钱去了。”阿南现在心绪大乱,胡乱道,“说不定是在哪条河沟里,所以他才拿了一卷湿漉漉的银票回家!”
    朱聿恒比她冷静许多,问:“连赌坊都进不了、蹲在河沟里赌钱的人,怎么会带着这种存取大额银钱的票子?更何况,娄万这样的赌鬼,赢钱之后真的会将银票拿回家交给萍娘吗?”
    提到萍娘,阿南更加伤感,她抬手将脸埋在掌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卓夫人这个模样,肯定已经无法述说任何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分析疑点。
    “现在我们面前摆着的迷局,是那阵妖风,还有卓夫人和卞存安的关系、卞存安的死和楚家的关系、楚家和三大殿起火的关系……”阿南喃喃说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关联,但是……哪条线能将他们连起来呢?”
    “确实,卓寿一家在顺天时,卞存安在应天当差;等卞存安随内宫监前往顺天参与营建皇城时,卓寿也被委派到应天,此后难得回京一趟。所以他们从人生轨迹上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朱聿恒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看着她缓缓道,“但,严格说起来,有一次。”
    阿南紧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让人从徐州急调了二十一年前的卷宗过来,刚刚拿到,你一看便知。”
    两人回到桂香阁,朱聿恒回房取了一本档案出来,翻到一页,递给她看:“二十一年前,徐州驿站起火那一夜。当时卞存安刚被净了身,一批小太监南下送往应天。所以,那年六月初二大火之夜,卓寿、葛稚雅、卞存安,三人都在徐州驿站之中。”
    “大火那一夜,卞存安也在?”阿南先是精神一振,但再想想又不觉失望,“就那一夜?”
    朱聿恒确定:“就那一夜。”
    “这世上,哪有一夜之间的交情足以维系二十多年的?”阿南有点失望,但还是接过来靠在了榻上,蜷缩着翻看了起来,“不过,楚家六极雷之下,几乎不可能有活口,他们三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档案记录,二十一年前,六月初二午后,卓寿带着葛稚雅投宿徐州驿站。
    其时他只是顺天军中一个小头目,因此与葛稚雅及族中一个送嫁的老婆子,被安排在后院东面两间相邻的厢房。而卞存安则与其他一众小宦官,于当晚入夜后,来到徐州驿站。
    卞存安当时十五岁,与其他一些少年一起净了身,养好伤后,南下送到应天充任宫中奴役。
    这群小太监一共三十一人,大都是伤势刚好的身体状况,由两个稳重的老太监带领,另加奉命押送的四个士兵,一行三十七人,当晚也被安排在了后院。
    就在三更时分,驿馆忽然走水。
    关于这场大火,徐州驿站的档案与卓寿所说的一样,四面八方的雷声加上地动与天火,根本没有逃生之路。
    在外面救火的人,只看到两个人逃出来,就是卓寿与未婚妻葛稚雅。
    直烧到天亮,那场大火才被扑灭。在清点尸首时,众人在灰烬中一共发现了三十七具尸首,只有一个小太监抱着水桶在后院的井中半沉半浮,已经神志不清。
    这死里逃生的太监,就是卞存安。
    因为他是被押送南下的太监,属于宫人,因此养好伤后,当地官员便派了专人护送他前往应天,依旧入宫听差。
    只是卞存安在火海中受了剧烈惊吓,又被浓烟熏呛,不仅损了嗓音,连说话都有点僵硬,直到现在,他的舌头仿佛依然是木然僵直的。好在他性情孤僻,并不常与人多说话,时日一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无人在意了。
    阿南将档案合上,若有所思道:“我有个……很古怪的想法……”
    朱聿恒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摇头道:“不可能。”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怎么就不可能了?”
    “你在想,卓寿救出来的这个葛稚雅,声称自己被毁了容,二十多年来寸步不出,又常年蒙着面纱,所以是不是有可能,在火场中被换了人,而真正的葛稚雅,已经被烧死了。”
    阿南点了点头,再想想,又叹气道:“不可能的啊……她的大哥回来了,和卓夫人见面后,证实这确是他的妹妹。一个人再怎么伪装,怎么可能瞒得过自己亲哥哥呢?”
    “而且,虽然这个亲哥哥与她二十年不见了,但两人能谈起外婆家,甚至谈起外婆给她做的虾酱,手上的伤也和大哥的记忆一样,就很难伪造了。毕竟是共同的记忆,如果有半分不对,另一个当事人立即会察觉的。”朱聿恒说到此处,又问,“而且,你刚刚给卓夫人端茶,看到她手上的旧伤了吗?”
    “仓促瞥了一眼,和阿晏大舅说的一样,手腕上陈年的一道旧伤,上面有猫抓的新伤痕迹。”
    “所以目前看来,卓夫人就是葛稚雅,毫无疑问。”
    “所以……”阿南抿唇,思索许久,才缓缓道,“楚家是我们,最后的线索了。”
    朱聿恒沉吟道:“但你说,他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时不好闯。”
    “都到这份上了,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去闯一闯。不然,谁知道下一个死的人是谁?”阿南拂拂鬓发,咬牙道,“这几场大火如此诡异,又处处有楚家这种控火世家的痕迹,这个楚元知,我非得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神仙手段!”
    卓夫人的病太过凄惨绝望,朱聿恒不愿看见卓家父子那绝望的神情,便择了个老成的侍卫,让他去委婉告知卓寿,或许夫人所患是恐水症。
    “《肘后备急方》中说的是犬类,如今卓夫人是被猫抓伤的,让卓指挥使尽快延请名医,或许能幸免吧。”
    等吩咐完毕,眼看已是暮色四合。阿南也来不及吃饭了,回去换了件利落点的窄袖薄衫。
    卓晏办事十分妥帖,阿南之前所用的东西,都已经原封不动被送到这里。她取过妆台中一个圆圆的东西塞入袖中,下楼对朱聿恒道:“借匹马给我,我要去清河坊。”
    明知道她是去找楚元知,但见她这身青莲紫的夏衫十分轻薄,朱聿恒有些迟疑:“你……就这样去?”
    “不然呢?反正就算我穿上锁子甲,也抵挡不住雷火。”
    确实是这个道理,朱聿恒便吩咐韦杭之备两匹马,说:“走吧。”
    “你也去吗?”她斜睨他一眼,“可能会有危险哦。”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道理朱聿恒当然懂。但如今他背着阿南囚禁了她家公子,海客们正在四处寻找阿南的踪迹,此时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肯定不稳妥。
    更何况,韦杭之就在左近时刻不离,他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在韦杭之的保护范围内伤害到他。
    因此他只瞧了阿南一眼,跃上马道:“走吧。”
    自涌金门往东而行,不久便到清河坊。
    这里是杭州最热闹的地方,暮色尚淡,天色未暗,街上各家商铺已点亮了灯笼。
    人群熙熙攘攘,各色小吃摆开在街边,其中有几家老店,更是无数男女老少拥在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阿南却不向楚家而去,指着其中一家店铺,说道:“喏,我最喜欢吃那家的葱包桧儿,你先给我买点儿。”
    那门面寻常的店铺,葱包桧儿的香气飘散得满街都是,难怪门口等着一大群人。
    朱聿恒不愿去人群聚集处,正向侍卫示意之时,回头一看阿南,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拐进了后方一条巷子中。
    朱聿恒当即转身追了上去。
    巷子口是一家装潢颇为讲究的酒楼,转进旁边巷子却是空无一人。阿南感觉何等敏锐,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他跟上来了,便挑了挑眉,问:“你过来干什么?”
    朱聿恒没有开口,后方侍卫已经跑过来,将手中用荷叶包好的葱包桧儿递到他们面前。
    阿南一看就笑了,不由分说将荷叶包塞进朱聿恒怀中:“先收好,刚吃完东西我活动不开。”
    他皱眉看着她:“为何要支开我?”
    “都说了有点危险,我没时间分心照顾你。”阿南随意道,“之前我替公子处理事情也是这样的,说一声就行,反正我办妥了就会回来的。”
    见她一脸轻松无谓的样子,朱聿恒忍不住开口问:“他就一直任由你替他冒险,不曾与你同行?”
    阿南略一挑眉,反问:“既然知道有危险,为何还要两人同行?”
    “至少我,”朱聿恒盯着她,缓缓说道,“不会让一个女子孤身替我冒险,自己在后方坐收其利。”
    “好呀。”阿南听出他话中有刺,似在抨击她的公子,却不怒反笑,斜了他一眼,一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替我干点脏活吧。”
    说着,她带着他拐进巷子,到了酒楼后方。
    这酒楼生意如此之好,后院中料理食材的足有十数人。洗菜叶的,剥菱米的,杀鸡宰鸭的,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门口蹲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就着一桶沸水烫鸡毛,一股腥臊之气弥漫。
    朱聿恒远远闻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屏住呼吸。
    见他这模样,阿南低笑一声,指着那个正在拔鸡毛的少年,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看到没?去那个男孩身边,无论用什么办法,让他带我们去他家。”
    朱聿恒没料到她要做的事情是这个,莫名其妙之下反问:“你待会儿偷偷跟踪他回家不行吗?”
    “可以倒也可以,但他家的六极雷太可怕,让他带咱们进门,总要省事些。”
    六极雷。朱聿恒顿时错愕,看着那个少年问:“他就是……楚元知的儿子?”
    “对呀,楚北淮。”阿南笑嘻嘻地一拍他的后背,“去吧,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欺负他,只要能让他乖乖带咱们进家门就行!”
    朱聿恒抿唇看着那孩子,许久,才道:“我……不会欺负小孩。”
    “哧,刚刚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替我分担吗?现在连这都不行?”阿南嘲笑着白他一眼,将他腰间的玉佩扯下系在自己身上,“算了,还是让你的玉佩替我分担吧。”
    “哗啦”一声响,巷子内白雾腾起,所有正在忙碌的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门边。
    烫鸡毛的热水泼了满地,臭气弥漫之中,正在拔毛的少年坐倒在污水之内,惊惶地抬头看向面前绊倒了自己木桶的阿南。
    假装无意踢倒这么一大桶水,阿南也是失去了平衡,她撑在巷道的墙壁之上,手指不显山不露水地一勾,腰间的玉佩就重重撞在墙上,顿时碎了一地。
    少年吓了一跳,脸上赔着惶恐的笑,连声对阿南道:“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您没烫到吧?我……我给您擦擦……”
    他抬手抓住阿南的衣服下摆,用力帮她绞水。
    可惜阿南心如铁石,她指着地上的碎玉,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赔钱。”
    听到这两字,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围拢上来。
    那个羊脂玉佩已经碎落在污水之中,无法收拾,却依然可以看出莹润流转的光华,显见价值不菲。
    有人脱口而出:“小北,你糟了!”
    少年顿时浑身一颤,身子更矮了三分:“对不住,对不住啊姑娘,您、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要不……要不您把衣服鞋子脱下来,我带回去浆洗烘干,明日必定干干净净地送还您!”
    阿南是来找麻烦的,闻言淡淡一哂,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姑娘家,光着身子回去?”
    少年顿时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
    周围一个年长些的帮工出来打圆场,说道:“姑娘,你看这孩子哪像赔得起这么贵东西的?他家中实在困难,他爹是个废人,娘又没法出门,全家要靠这么小的孩子在这儿打杂,着实可怜,你就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旁边几人也纷纷附和,要她大发慈悲。
    可惜阿南心硬如铁,轻笑一声:“你们有谁愿意替他赔吗?没有的话,就给我闭嘴。”
    一看她这女煞星的模样,众人纷纷散开,只剩下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面色惨白。
    半炷香的时间后,阿南和朱聿恒站在了楚家那个破旧的院落之前。
    阿南煞有介事地打量着那砖墙斑驳的院子,问:“是你家吗?你不会是为了搪塞我们,随便指了一个房子吧?”
    楚北淮心惊胆战,抹着眼泪:“天色已晚,我爹娘都身体不好,姑娘您认个门可以吗?我以后会努力赚钱赔你的,不会逃的……”
    “少废话,你不带我进去,怎么证明是你家?我以后过来要债,找不到你人怎么办?”阿南嚣张道,“放心吧,我就说是你朋友,进去看一眼就走,不会说你欠钱的事情。”
    这个老实孩子,被阿南一番连哄带吓,含泪抬手拍门,叫道:“爹,爹你睡下了吗?”
    院子里面传来一阵女人压抑的咳嗽声,随即院中响起脚步声,片刻后,抖抖索索拉门闩的声音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回来这么早,是送吃的吗?你娘今天只吃了个你昨天从酒楼带回的馒头,咳都咳不动了……”
    楚父果然如酒楼里那些帮工说的一样,是个废人,说了许久的话,那手按在门闩上,不停传来木头相碰的声音,半晌才抖抖索索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黑暗中,他一眼看见门口还有其他人在,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笑,问儿子:“怎么有朋友来访,也不事先说一下?来,请进屋坐,我给客人烧水沏茶去。”
    阿南亲热地笑道:“叔,不必麻烦了,都是自己人。”
    毕竟,这家人都沦落到要靠吃儿子从酒楼带回的客人剩饭过活了,家里哪会有什么可以喝的茶。
    阿南抬脚就往里迈,那毫不客气的架势让她身后的楚北淮都措手不及,只能讷讷跟在她的身后。
    朱聿恒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号称雷火世家的楚家,怎么会落魄成这样。但见韦杭之与众人已经围住了巷子口,他抬眼看看阿南轻快的背影,鬼使神差便走了进去。
    楚家穷到这份上,蜡烛灯油一无所有。楚北淮的父亲用不停颤抖的双手打着火石,想点起火篾子。
    可惜他的手不给力,抖抖索索的,半天也点不着火,只能和他们闲聊来掩饰局促:“在下楚元知,二位和我儿北淮是怎么认识的,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这个……说来话长。”阿南说着,见他始终点不亮火篾,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圆的火折子,“啪”的一下打开,照亮了堂屋的同时,也轻易点亮了那根火篾子。
    那火折子发出的光焰,亮得像她手中握着小小一束日光般。
    楚元知是行内之人,一看之下顿时惊喜不已,问:“姑娘这火折子从何处得来?这火光如此炽烈,我竟从未见过。”
    阿南大大方方地将火折子递给了他,说:“是我闲着没事自己做的。其实是个空心铜球,在前方开一个口漏光,并将铜球内部打磨精亮以聚光,使所有火光都聚拢照射在前方,因此这一束光便能比寻常火折子亮上许多,晚上行路还可以当小提灯。”
    那精铜反射的明亮光线,在屋内晃动,连破旧屋梁上的蜘蛛网都被照得清清楚楚。在亮光的晃动之中,朱聿恒一眼便看见了,楚元知衣领下透出的、脖颈上的绣。
    一头赤线青底的夔龙。
    赤红的线条简洁有力,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夔龙携云腾空的轮廓和放雷射电的气势,显得格外气势凛然。
    只是这头威武雄浑的夔龙,如今正被隐藏在破旧起毛的衣领之中。
    它的主人,置身于这昏暗破败的屋内,年纪不大,却已经萎靡憔悴,困顿不堪。
    朱聿恒的目光,又缓缓移到楚元知的脸上。
    模样做派有点老气的这个楚先生,其实面容苍白清癯,剑眉隆准,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在晃动的火光之下,那过分的消瘦反倒令他有一种异样的出尘气质。
    这个落魄的中年人,年轻时,想必是个相当出众的美男子。
    楚元知看着火折子,目中有异样光彩:“姑娘,你这东西随身携带,不怕炭火倾覆吗?”
    阿南笑了笑,指给他看:“这铜壳相接处,有一个滑动机轨,用三条相交的圆弧铜轨,精确控制好平衡,可以做万向旋转。无论外面如何转动,里面的炭火始终被兜在圆球之中,不会掉落。”
    “这随开随着的火,想来是火石?”他说着,用不停抖动的手用力关上又拧开外壳,只见球中火星迸出,顿时点亮了里面的炭火。
    这让朱聿恒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阿南提在手里的那盏灯。
    在那盏灯如同莲瓣般旋转开放的同时,灯火也随之亮起,看来应该也与这个火折子的道理相同。
    可惜那盏灯,已经烧毁了。
    朱聿恒不知阿南耍手段进入楚家后,为什么不问六极雷的事情,反倒与这个楚元知聊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他听着他们的话,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楚元知的那一双手上——不知怎么的,他也变得像阿南一样,看人的时候,要着重看一看对方的手。
    对方确实是个废人了,当一个人的手,时刻不停在颤抖的时候,是不可能称为健全的。
    但,他的手虽一直在颤抖,却可以看出在枯瘦残损的表象下,是曲张有力、棱节分明的骨相。
    “如此巧夺天工,看来,姑娘是我辈佼佼者。”楚元知将阿南的火折子递还给她,定了定神,拿起桌上的火篾,示意他们随自己来。
    穿过一个宽敞的天井,楚元知推开后进堂屋的门。
    屋内虽干净,却也难掩破败的气息。他将火篾插入桌缝,示意他们入座:“二位深夜到访,究竟有何贵干?”
    阿南笑道:“叔,都是自己人,咱们……”
    楚元知抬起颤巍巍的手,制止了她后面要说的话:“不敢当,我与姑娘初次见面,有话请直说。”
    探讨了这么久的火折子工艺,最终拉拢无效,阿南也只能改口道:“楚先生,你儿子摔碎了我一个玉佩,说是一时赔不起,所以我来熟悉熟悉你家的门脸。”
    楚元知闻言愕然,看向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的儿子。
    楚北淮小脸煞白,从怀中掏出自己捡拾起的几块碎玉,怯怯地给他过目。
    楚元知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块玉价值不菲,他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楚北淮,想训斥楚北淮一顿,可惜气息噎塞,许久也说不出话。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放下手对阿南道:“姑娘请放心,我全家人断不会弃祖宅逃离。”
    “那就好了,请楚先生给我们出张欠条吧,这块玉,赔一百两不算多吧?”
    “论理,确实不多。”楚元知语速缓慢,此时灯火又十分暗淡,那声音在他们听来竟有些恍惚,“只是我不知当时情形如何,这欠条一时难打。北淮,你先将当时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与我听听。”
    楚北淮嗫嚅着,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楚元知听他说完后,抬手缓缓挥了挥,说道:“你先回酒楼去吧,这事,爹会与二位贵客商议的。”
    楚北淮应了,迈着凌乱的步子,抹着眼泪匆匆走了。
    等他脚步远去,楚元知才转头看向阿南与朱聿恒,语调沉缓:“姑娘,那巷子宽有五尺,犬子杀鸡宰鸭都在沟渠边,他蹲在路边干活,姑娘走路经行,五尺宽巷,一静一动,你觉得这玉碎的事儿,该由谁来担责?”
    “自然是令郎担责。”阿南蛮横道,“毕竟我损失了东西。”
    楚元知颤抖的手紧握成拳搁在膝上,说道:“二位,我家中情况你们想必也看到了,这家徒四壁,破屋两间,姑娘觉得我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阿南就等他这句话,当即说道:“楚先生您还有一身本事啊。”
    听到她这话,楚元知那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讥笑的表情:“真是一桩好买卖。看来姑娘对我知根知底,这玉佩也是专门准备的,我只能卖身赔偿了?”
    朱聿恒一听到“卖身”二字,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阿南笑道:“楚先生,你说的这话,听起来里面可有刺啊。”
    “话里有刺,总比姑娘笑里藏刀的好。”楚元知说罢,将脸上神情一敛,那枯瘦的身躯“呼”一下站起来,抬手便掀了面前的桌子。
    “能不能从我楚家讨到好处,还要看你们的本事!”
    朱聿恒料不到这个看来人畜无害的废人竟会忽然发难,那伛偻的身躯居然爆发出惊人力气,将这么大一张木桌子劈面砸来。
    下意识的,他便抢在了阿南面前,抬手在飞来的桌面上一按一抡,欲以翻转的手法将其飞来的力量卸去。
    然而手一碰到桌面,他便觉得不对劲。
    原来这张看似结实的木桌,实则由薄杉木所制,入手轻飘,难怪楚元知这单薄身板也能将其掀翻制人。
    而朱聿恒对桌子飞来的力量预估过高,抬手的力量已经使老,无法更改,原本该被卸去力量落在地上的木桌,因此而被他再度掀飞出去,直砸向墙壁。
    而楚元知已经趁着扔出木桌让他们分心的一刹那,将身一矮,消失不见了。
    阿南赶上去一看,原来木桌下方正是地窖,他扔出木桌的同时,一脚踢开了地窖的门,缩了进去。
    朱聿恒低头看向那黑洞洞的地窖入口,问阿南:“要下去吗?”
    “这么明显的入口,下去肯定没好果子吃。”阿南皱眉道。
    话音未落,只听得“哧哧”声响,周围墙壁一瞬间微尘横飞,一蓬蓬烟火同时在墙壁上绽放开来。
    “抓住地板,躲开!”阿南反应何等迅速,一手抓住地窖入口处的地板,纵身翻了下去。
    朱聿恒学她的样子,也凌空挂在了地窖上头。
    阿南一手抓着地窖口,一手打亮了火折子,照向地窖。
    就着火折子的光,可以看到地窖并不大,离他们不过六七尺,堆着些破木头、废石料,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储物地窖而已。
    只扫了一眼,便听到屋内“哧哧”声连响,阿南当即松手落地,同时叫道:“阿言,下来!”
    朱聿恒不假思索,跟着她跳了下去。
    地窖内空无一人,唯有黑暗。
    阿南用火折子向四周看了看,没发现楚元知的踪迹,便捡起地上木头,敲击着墙壁,寻找楚元知脱身之处。
    朱聿恒听到上面如疾风般的“嗖嗖”声响,又听到急雨落地般的“噼啪”之声不断,忍不住就问阿南:“是什么?”
    阿南依然敲着墙壁,头也不抬道:“你刚刚砸过去的桌子,让藏在墙壁上的火线机关因为受震而启动了。”
    朱聿恒怔了一下,问:“为什么延迟这么久才启动?”
    “没有闻到松香的味道吗?”阿南“咚咚”地敲着墙壁,倾听砖块后面传来的沉闷声音,随口道,“楚家是用火的大家,暗器是用松脂嵌在墙壁夹缝中的。火线机关启动,松脂需要片刻才能溶解,使得原本被松香固定在机栝内的暗器松动,整个屋内被杀器笼罩,唯一逃命空间——就是他们迫使我们进入的,这个地窖。”
    朱聿恒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样设置机关的用意。
    一是因为这机关设在自家屋内。启动之时,往往会有自家人身在其中。若暗器发动太快,楚家人很可能无法从中逃离。因此稍留空隙,以免殃及自身。
    二是对方尚有后招。屋内的暗器机关一旦开启,唯一的活路便只有这个地窖。在将他们逼入这里之后,恐怕会有更厉害的杀招在等着他们。
    然而现在看来,地窖之内一片平静,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
    “嗵、嗵。”阿南敲击的地方,忽然传来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声响,显然那后面是空的。
    阿南沿着那声响,向四周敲去,确定了异常空洞的大致范围之后,转头对朱聿恒一笑:“好薄啊,大概就半寸厚的木板,简直是在鼓励咱们打破它。”
    朱聿恒上来叩了叩,问:“要破开吗?”
    “破当然是要破,但是……”阿南想了想,将手中的火折子盖上,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楚家号称能驱雷掣电,于用火一道是天下第一家,最好,还是不要让明火出现在此时,万一被利用了呢?”
    朱聿恒深以为然,等她收好了火折子,才抬脚去踹那盖在空洞上的木板。
    但他身材颀长,在这个地窖中只能弯腰弓背,此时躬身去踢,竟然使不上力。
    阿南顺手便将他的腰揽住,示意他将身体转了个方向,由前屈改为后仰。
    但朱聿恒的上半身,也就此靠在了她的胸前,后背与她前胸相贴,在灭掉了火折子的黑暗之中,让朱聿恒身体一僵。
    他不由得想起了初见面之时,在神机营的困楼之中,阿南与他在黑暗之中的暧昧。
    难道只有目不能视的时刻,才会让人忘却许多纷纭烦扰,最终只一意向着自己最需要的目的进发吗?
    他倚靠在她的身上,柔韧的腰身骤然发力,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一脚便踹开了阿南敲击过的那个空洞所在。
    就在应声而破的那一刻,朱聿恒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只对他吗?还是说……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有需要,她便可毫不犹豫与对方肌肤相贴、亲密协作吗?
    这一瞬间的犹疑,让他的动作也停滞了一刻。
    而阿南将他一拉,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趴在了满是尘土的潮湿地窖之中。
    他听到阿南责怪的声音,从耳边低低传来:“破开机关的下一刻,便是要寻找藏身之处,万万不能正对着机关,尤其是这种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的机关,你记住了吗?”
    朱聿恒低低地“唔”了一声,表示自己记住了。
    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黑暗之中,两人立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怪异味道。朱聿恒觉得那股臭气有些微妙的恶心感,但又形容不出是什么味道。
    “闻出来了吗?与臭鸡蛋有些相似的这味儿。”阿南低低道,“是瘴疠之气啊。我就知道他家的机关必定不能见火,幸好及早把火折子熄灭了。”
    “瘴气?”朱聿恒有些不解,低声问,“杭州又不是深山密林,哪来的瘴气?”
    “你先捂住口鼻。”阿南没有回答他,只听到衣物窸窣的声音,她摸了摸身上,然后懊恼道,“忘了带点解毒的药丸……没办法了。”
    说着,她“嚓”的一声撕下一块衣服,递给他:“蒙上吧,聊胜于无。”
    地窖内一片黑暗,她的手摸索着,按在了朱聿恒的脸上。
    脸颊被她的指尖抚摸到,朱聿恒的身体略微一僵。她却很爽快,干脆伸出另一只手,帮他将布蒙在了脸上。
    她又撕下一块布给自己蒙上,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带了点闷闷的声响:“只要在地下挖大池子,储存粪便等污秽之物,腐烂后便会冒出气泡,与沼泽地上时常冒出的水泡一样,有人称之为瘴疠之气,吸入则会生病。但这种气,火把触之则助长火势。而一般人在黑暗中若发现了一个可以脱身的空洞,必定会晃亮火折子朝里面看一看。到时候火苗随气轰然炸开,便会立即将来人包裹焚烧,活活烧死在这黑暗的地窖之中。”
    朱聿恒顿觉悚然,脱口而出:“此处离清河坊不远,周围民居众多,难道他竟不怕殃及池鱼?”
    阿南“哧”一声轻笑,没有回答他,只抓起地上的几块小石头,往里面投去。
    轻微的声响传来,阿南侧耳倾听,然后气恨道:“楚元知那个浑蛋,跑了之后就调整了出口,我们现在顺着进去,只能掉进粪坑里。”
    “有办法再调回来吗?”朱聿恒问。
    “如果是你,要把对方困在某个地方,会给对方留下活路?”阿南说着,又掷出一颗石子,听着那沉闷的声音,咬牙道,“那边起码压了一尺半厚的砖墙。地道之内无法借力,我们怎么打开?”
    朱聿恒无言,只能与她一起静听着周围的动静。
    黑暗中毫无声息,只有那股臭鸡蛋的味道,逐渐浓重。
    原本打在地板上如疾风骤雨的机关声已经停止。朱聿恒还在静听着,忽然感觉到阿南扯了他的手腕一下,耳边传来她衣服摩擦的声响,从地窖口透进来的微光中看到,她已经爬起来,向着出口而去。
    朱聿恒随她走到地窖口,阿南低声道:“上面必定还有机关,以防困在下面的人逃脱。”
    朱聿恒深以为然,抬头看向上方,正在思索之时,只见阿南抬起手腕,扣动了右手的臂环。
    这一次,从臂环内射出的是那张精钢丝网。它从臂环内激射而出,往上面升了不到两尺,果然遇上了阻碍。
    只听得轻微的沙沙声与金属摩擦的轻响一起传来,在铮铮铮的轻微响声中,丝网与上面的阻碍一触即落。
    阿南收回了丝网,将它慢慢收拢,塞回闭环当中:“奇怪,上面好像是一个铜铁的大罩子,居然没有什么刀箭暗器。”
    “罩子大概有多大?我们将它掀开逃出去吗?”
    “不大,中间大概有两尺空间,等我看看有多高。”阿南说着,一拉朱聿恒的衣袖,示意他送自己上去。
    他搭住她的腰,一时迟疑:“那罩子,定有古怪,否则对方不至于连暗器都不必再布置。”
    “正因为有古怪,所以才由我上啊,你肯定摸不出门道来。”阿南轻快地说着,脚尖踩在他的臂弯之上,借由他托举的力量,毫不迟疑地纵身向上跃起。
    朱聿恒仰头看向她的身影。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转为黑暗,没有点灯的屋内,一片黑沉。只有窗外似有若无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依稀描绘出她的身影轮廓。
    夏日衣衫轻薄,她纵身的姿态又极为轻盈,薄薄的纱衣在空中飞扬,她便如一只浮空的蜻蜓,转瞬便跃出了地窖口。
    但随即,便听到“咝咝”几声轻响,空中的阿南身影微微一滞,随即便如折翼的鸟儿般,翻折下来,迅即落回他的怀中。
    温热柔软的身躯落个满怀,朱聿恒下意识地托举住她,鼻中却不是她身上栀子的馨香,而是淡淡的焦臭味。
    阿南旋身从他怀中翻落于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懊恼道:“养得这么辛苦的头发,日日打理,这下可好,又要剪掉好多绺了!”
    原来是她的头发遭殃了,其余的看来倒是没有多大问题。朱聿恒也自放了心,开口问:“那罩子有什么古怪?”
    “是中空的铁管子盘成的,里面灌了火油,正在燃烧。”阿南恨恨道,“我算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是直接掉下一块铁板将我们封死在地窖中了。因为铁板我们还有办法掀开,可这灼热滚烫的铁网罩,就等于将我们压在了雷峰塔下,根本无从借力将其打破。”
    仿佛在证实她的说法,头顶的黑暗当中,渐渐显出网罩的轮廓来——是铁管里面燃烧的火油太过灼热,渐渐地让铁管也被烧红了,黑暗中发出了诡异的红光。
    朱聿恒闻着阿南头发上尚存的淡淡焦味,只觉毛骨悚然,庆幸她反应如此迅速。
    这样的黑暗当中,如果是普通人往上跃起,肯定会撞到铁罩子上,烫得皮焦肉烂。毕竟,热烫是触感,并不是视觉与听觉之类可以迅速反应的东西。
    至少,他没有信心,能像她一样,以这如同野兽般的灵敏反应,逃过这一劫难。
    屋顶上传来轻微的脚踩瓦片的声音。两人抬头向上望去,这网罩如同佛前巨大的盘香,从屋顶螺旋盘绕下来,不偏不倚罩在地窖口上。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显然是楚元知灌完火油之后离开了。
    朱聿恒问:“等到管子中的火油烧完了,冷却下来,我们是否就可以掀翻网罩逃脱?”
    “别做这种春秋大梦了。”阿南在黑暗中无情地说道,“你没见过锻铁时的情形吗?铁被烧得过热发红后,拿纸或布条等易燃物一触即燃。如今地窖里瘴疠之气弥漫,铁管又热得灼烫,爆炸燃烧只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哪有工夫等这铁罩子慢慢冷却?”
    她说完,便再不开口。
    周围无比安静,黑暗中只看见头顶一圈圈的黑色条纹渐亮,有几点甚至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下方涌出的瘴疠气息,也逐渐浓重,仿佛死亡在无声无息地包围住他们。
    那气息在上升,而朱聿恒的心逐渐在沉下去。
    盛夏,在这封闭的屋内,头顶是灼热的曲铁罩,热气蒸得他后背温热的汗沁出,将两层越罗衫都湿透了。
    他一瞬间想了千万种方法,如何放出消息,让守在巷子中甚至可能就在门口的韦杭之知晓他如今的困境,从外面击破这个缓慢进行却必将置他们于死地的机关。
    即使他的生命注定已经所剩无几,可他至少不能莫名其妙死在这里,甚至落得一个可能会尸骨无存的下场。
    在这沉默绝望之境,阿南却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她的手既不柔软也不细腻,带着姑娘家不常见的粗糙与力度,紧握住了他的手。
    她与他十指交缠,紧扣在一起后,又紧握了一握。
    “怎么啦,掌心都是汗,你很怕吗?”然后他听到她平静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早知现在,是不是后悔刚才定要跟着我来啊?”
    朱聿恒怔了一瞬,有些恼羞成怒地想要甩开她的手掌。
    “好啦好啦,这就生气了?不跟你开玩笑啦。”阿南握紧他的手,声音轻快得可以想见她唇角的弧度。
    朱聿恒偏开头,没有搭话。
    “不过我这是在庆幸呀,这回我一个人可闯不出去,幸好有你和我在一起。”阿南笑道,甚至将身子也倾过来,和他贴得更近了一点。
    那几乎呼吸相闻的距离,让朱聿恒的身体略显僵直。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问:“怎么?”
    “你把这个机关从头到尾想一下,有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阿南有了把握后,语气就低柔又愉快,仿佛此时置身的不是死亡逼近的黑暗,而是在春风中谈着家常,“楚元知将我们引进来,踢桌子诱使你引发四壁机关;四壁的暗器齐射,我们唯一的生路只有进入地窖;地窖内弥漫瘴疠之气,我们一旦点火便会葬身火海;然后他爬上屋子,放下这个罩子,因为中间的火油正在燃烧而一碰就皮焦肉烂,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抓住铁罩子或者从间隙里挤出去。”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但又想到阿南或许无法看到他的动作,于是便闷闷地“嗯”了一声。
    “然而,我们在进入这个屋子的时候,你注意到有这么大的一个铁罩子了吗?堂屋空荡以至于四壁都可以藏下火线机关,这么巨大一个顶到屋梁的铁罩子,对方是如何瞬间转移到地窖口的?”
    如暗夜中一点火星突然迸射,朱聿恒心中一凛,脱口而出:“只可能是,收在屋顶!”
    “对,所以这是一个可以快速收放的铁罩。就像庙里的盘香一样,平放在地上时只是一圈圈线香螺旋,挂在佛前时则会自然下垂,与我们上头的铁罩一般无二。既然要收放,必有关节机窍,就像一个渔网一样,只要我们能寻找到收网的关键点,便可提纲挈领,动一点或者几点而改全局了。”
    朱聿恒抬头看向头顶,里面火油燃烧甚烈,在铁管中久久不息,有几处红点已经蔓延成手指长的暗红斑。
    “得快点了。”阿南说着,举起右手。但想了一想,她又蹲下去,从旁边一把破凳子上掰了一块木头下来,拉出臂环中新月状的那片利刃,将木头卡在上面,然后才向朱聿恒示意。
    “你的任务就是仔细听声响,这木头在铁罩上划过的时候,声音沉滞的地方便是机栝相接之处,只要我们找定这些最重要的地方,将其连起,便能用流光捆扎提起关键点,将整个铁罩收起,重新收拢。”
    朱聿恒有点迟疑,问:“万一……我听不出来呢?”
    “‘棋九步’的能力足以运筹千里,各种声响中机栝钩连相接的地方必有区别,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阿南说着,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臂环之上,又轻快地说道,“认真倾听啊,阿言,不然的话——看这时间点,咱们刚好能赶上陪阎王爷吃夜宵!”
    话音未落,阿南手中流光斜飞而出,在头顶铁罩中如一点星子在黑暗中上下翻飞。
    朱聿恒这才恍然悟到,她在流光上卡一根木块的原因。
    若是金属与金属相击,说不准便会有火星迸射,到时候定会引燃屋内的瘴疠之气,令他们尸骨无存。
    阿南手腕翻飞,操控流光上的木块击打上面的铁罩,只听得“咚咚”之声不绝于耳,流光在上方片刻之间飞舞几圈,随即由机簧疾收而回,然后阿南再度将其射出,击打另外地方。
    朱聿恒盯着上方,努力静下心来,侧耳倾听。
    万千繁杂声响如急雨如落雹,流光带着木头在铁管上击打,声音未止又撞上另外的地方,混合着敲打声、撞击声、回音声,所有声音密密匝匝如水波齐涌,浪潮般在这屋内汹涌起落。
    空洞而隐有回声的地方一般比较亮,那里是火油最多、燃烧也最剧烈的地方;
    声音尖锐的是比较狭窄的地方,那里的铁管应该被什么压扁了,大概是因为旁边那块与它相接时,匠人以敲击的力量强行将它打入了另一截铁管;
    最沉重的声音往往来自看不见的黑暗之中。那里有关窍相连,火油必然较少——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地方究竟有几个,才能让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收起整个铁罩。
    阿南操控流光,将整个铁罩从上至下、四面八方全部快速击打了一遍,然后手腕疾收,让流光飞回自己的臂环之中,朝着朱聿恒一抬下巴:“听好了吗?”
    朱聿恒开口道:“东边最上首,大红斑右边二寸处。”
    阿南毫不犹豫,腕上流光射出,击打在那一处,果然听到了“咚”一声沉响。
    “南边上首偏西,三点小红斑交汇中心点,下斜一寸。”
    “咚”的一声,阿南再度击中确认。
    “屋檐下方一尺半,北偏东,红线左上方二寸。”
    “咚”……
    朱聿恒出声不疾不徐,阿南的流光不偏不倚,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过不多时,便将所有发音有异的关节处通通击打了一遍。
    阿南收了流光,顿了一顿,然后与他再确认了一遍:“就是这几个了?”
    朱聿恒一点头,确定道:“就是这几个了。”
    “阿言,今晚主人这条命可就靠你了。”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阿南的嗓音却始终语调上扬,带着一种轻快的调调,“若是出了一点岔子,我们今天可都要死在这里。”
    朱聿恒低低地,却无比肯定地说道:“我不会错。”
    阿南再不说话,手一抖将那蓬精钢网弹射出来,迅速拆解掉上面的连接处,又用拆解下来的部分将其连接加长。
    不一会儿,精钢网便变成了数条钢练,自她的臂环中流泻而出,垂于地上。
    朱聿恒只看见她的手腕急抖,有轻微的破空声“哧哧”起,然后便是“沙沙”“哗啦哗啦”的声音。
    是阿南用流光挑起一条柔软钢练的顶端,将其缠扣在了他指点过的第一处地方。
    幽蓝的钢练穿透黑暗,在隐约可见的天光之中,如稀薄的云气,连上了他们头顶灼热无比的钢罩。
    “接下来是哪里,你再说一遍,我有点记不住了。”
    阿南出声催促,在朱聿恒的指点下,将所有钢练一一搭扣在他听到的关窍处。
    一共二十一处,二十一条钢练如涓流斜挂于头顶,收束在阿南的臂环之上,仿佛银河倒垂于她的掌心,在黑暗之中看来,十分奇诡又华丽。
    阿南擎着手腕,回头看向朱聿恒,说道:“我喊一二三,我们便立即从地窖跃出。若这铁罩子真的能收起来,到时我们便有一弹指的工夫,可以逃出这地窖。”
    朱聿恒“嗯”了一声,想想又问:“若……收不起来呢?”
    “那我们俩就都要撞在这个铁罩上,皮焦肉烂,死状凄惨。”阿南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可怕的结果。
    朱聿恒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纵身跃起,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地窖的出口处,摆好了纵身跃出的姿势。
    “一……”
    她报数的声音很稳,此时也再没有素日那种轻佻的意味。
    “二……”
    在这面临生或死的关头,朱聿恒以为自己会想很多。可真到了这一瞬间,他却只是倾听着阿南数数的声音,脑中一片空灵。
    “三!”
    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念头还未散去,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
    阿南的手一扯一放,臂环中放出的幽蓝钢练忽然变短,借由那骤然上升的力量,阿南的整个身体向上飞去,倒悬的银河猛然间便只剩了短短一截。
    朱聿恒的双臂猛然一收,以胳膊的爆发力硬生生带得整个身躯向上跃起,一个翻滚向前扑去。
    就在他眼看要撞上灼烫的铁罩之时,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罩子如同弹簧般,猛然向上收缩,重重地击在天板上,发出沉闷的轰然声响。
    阿南的预测无误,这个铁罩果然是可以收起折叠的。
    只是,铁罩无比沉重,而阿南的钢练虽然软韧,却终究吃不住这么巨大的力量,只堪堪将其扯上半空,便听得“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所有的钢练几乎同时崩断。
    而悬在铁罩之下的阿南,正借着斜飞的姿势,要从铁罩之下穿出。
    就在她的身躯有一半已经脱出铁罩之时,耳听得风声呼啸,那弹上半空的铁罩子打在天板上之后,再度向她重重压下。
    那沉重无比的铁罩加上反弹的力量,来势极为刚猛,可以想见,若被这弹回的铁罩打中,整个人必然会被劈成两截。
    这生死攸关的短短一瞬间,那一边的朱聿恒,已经堪堪从刹那间出现的缝隙间逃生。
    一经脱身,他立即头也不回,扑在地上抓起面前的一把椅子,一脚将它蹬向了地窖边缘,企图卡住那个铁网罩。
    而钢练尽毁的阿南,所借之力已竭,头顶的灼热铁罩如雷峰巨塔压下。
    “咔嚓”巨响声在室内轰然响起。
    反弹回来的铁罩,以千钧之力压下,顿时将椅子压个粉碎。甚至连整座屋子的地板,都被这铁罩狂暴的反弹力震得全部粉碎。
    木屑纷飞之中,横梁“咔咔”作响,破碎的砖瓦和粉尘顿时弥漫整座屋内。
    晃动的地面,扑面而来的尘屑,让朱聿恒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闭上了眼睛。
    阿南……
    无所不能的阿南、不可一世的阿南、片刻前还在开着不正经玩笑的阿南……
    在这样的千钧之力下,她怎么有存活的可能。
    心口陡然涌起一阵冰凉,他的大脑瞬间空白。
    只是一瞬间。
    一贯冷静沉稳,就算跟随御驾北伐时孤军深陷敌群,也能凭着手中一杆长枪杀出重围的朱聿恒,在这一瞬间,忽然陷入了死寂茫然。
    如同眼前的日光陡然熄灭,他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就连思绪也在瞬间崩溃,再也无法思考。
    轰然巨响中,铁罩扣在地上,又借力重新向上反弹,狠狠撞上屋梁,整座房屋顿时隐隐震荡。
    大量的瓦砾与尘土从头顶沙沙掉落,令人窒息。
    但朱聿恒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他冲过被铁罩砸出的大坑,寻找那条青莲紫色的身影。
    在几乎要被沙尘彻底遮掩的屋内,他仓皇四顾,直到听到轻细低微的一声“阿言”,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看见了她,伏在碎屑尘埃之中,整个人已经成了灰黄色。
    她趴在地上喘息不已,向他伸出手。
    朱聿恒几步跨过去,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咝,好痛。”阿南捂着自己的脚吸冷气。
    朱聿恒低头一看,她的裙角被扯掉了半副,小腿似是在仓促间与铁罩相擦而过,被烫出了一串燎泡。
    阿南提起破掉的裙角,给自己灼痛的小腿扇了扇风:“多亏了你,那把椅子虽然挡不住铁罩,却毕竟让它下压的巨势被卡了一下。”
    她的反应何等迅速,一见朱聿恒蹬来的椅子,便趁着这须臾之变,下意识以手臂在地上一撑,身体竭力翻滚,旋出了铁罩的笼罩范围,才终于在这毫厘之间,逃得了一条性命。
    见她只是小伤,并无大事,朱聿恒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口有些难以抑制的欢喜,可最终颤抖着说出口的,却只有最平淡的三个字:“还好吗?”
    “还好有个好家仆,阎王爷都收不走我。”
    屋内的铁罩尚在弹震,声响与震荡一起传来,让他们耳朵嗡嗡作响。
    阿南形容狼狈,挽着他的手站起,在拍着面罩上的土时,却又逸出一声轻笑。
    朱聿恒不明所以:“笑什么?”
    “我赌赢了,很开心。”
    朱聿恒如堕五里雾中,侧头盯着她。
    “哎,老这么严肃,真不好玩。”阿南灰头土脸,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光瞧着同样满身灰土的他,笑嘻嘻道,“其实我刚刚将铁罩子拉起来的时候,心想,这可真是一场豪赌。毕竟,你为了重获自由身,一脱离险境就丢下我这个主人逃命离开的可能性,可是很大的啊。”
    她眼中闪烁着微光,仿佛忘记了自己依旧身在险境。朱聿恒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把救命恩人丢下、自己逃命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尤其是,挡在他身后的,还是一个女子。
    阿南笑嘻嘻道:“我想也是,毕竟,宋提督最喜欢英雄救美了。要不是不愿让我孤身冒险,你也不会和我一起来这里,对吧?”
    朱聿恒忍无可忍,“哼”了一声别开头,示意她闭嘴。
    相扶着走到门边,只听得一个女子细弱的声音,隐约从前院传来:“元知,后院那是什么声响?那两位客人怎么了?”
    楚元知气息不稳道:“没什么,大概是梁上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你回房内好好休息。”
    “可……可是……”她迟疑片刻,说道,“要不,我去酒楼把北淮叫回来……”
    “不用,你就好好待着,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楚元知提高声音道,“没事的。”
    阿南侧耳倾听外面的对话,低声道:“看来这瘴疠引发的火灾应该不会很大,楚元知似乎很肯定,前院的他和妻子不会受到波及呢。”
    朱聿恒听出她话中的狡黠之意,心中油然生起不祥的预感:“所以,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出出这口恶气!”
    说着,她一把扯掉蒙面布,飞脚踹开面前的屋门,然后将手中火折子一把打开,在火光亮起的一刻,朝地窖处扔了过去。
    还没等火折子落下,她便一手拉起朱聿恒,往前疾奔,几步就穿过了院子。
    正站在前院后门屋檐的楚元知,猛然间见后院屋门洞开,随即火光骤亮,整个院子顿时亮得如同白昼。
    在这炽烈的火光之中,阿南与朱聿恒如同鹰隼比翼而来,直扑向他。
    浴火沐光的两人,太过明亮,仿佛灼烧了楚元知的瞳仁,令他呆立当场,一下子竟如同被他们耀眼的光辉攫住了魂魄,枯瘦的身躯无法动弹半寸。
    阿南对敌人向来毫不留情,即使对方身体虚弱,依然被她既绝且准地掐住咽喉,狠狠地摁在了背后的柱子上。
    楚元知在柱子上撞得不轻,喉口也被掐得“嗬嗬”作响,说不出半个字来。
    阿南见他眼神涣散、毫无气力的模样,手一松任由他跌坐在地上,然后拍拍手,笑容嘲讥:“楚先生,这么晚了您还站这儿等着,是不是要亲眼瞧瞧我们被烧死在里面的模样啊?”
    楚元知委顿于地,抚着喉头,用嘶哑的喉音挤出几个字:“真是失敬……我离开拙巧阁十余年,竟不知阁中又出了二位这样的后辈英才。”
    “我和拙巧阁才没关系!”阿南冷哼一声,厌弃道,“别把我和那个姓傅的扯到一起!”
    她这一句话,让楚元知顿时愕然瞪大眼,失声叫了出来:“你们不是……不是拙巧阁的?”
    话音未落,旁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巨大声响。
    是韦杭之见里面忽然起火,带着守候在外面的人,撞开院门冲了进来。
    然而楚家祖宅的院墙与大门早已预设重重机关,连阿南也有所忌惮而不愿擅闯,他们一群人一经闯进,顿时引发机关,如同怒雷震响,场面不可遏制。
    火光喷射中,所有的侍卫不是身上着火,便是被烫得满地打滚。一时焚烧声与痛苦哀号声混杂在一起,更显混乱凄惨。
    阿南见那火苗极其灼烈,一股股喷涌着,忙拉着朱聿恒退后几步。谁知朱聿恒一抬手,一点火星溅到了他的手背上,让他的手微微一颤。
    韦杭之英勇无比,后背燃着火苗,依然仗着一股凌厉气势,直奔到朱聿恒面前,查看他是否出事。
    阿南提起一脚,不由分说将韦杭之踹翻在地,手中流光一勾,强迫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韦杭之猝不及防之际,从后门直滚到走廊。直到他的手撑住墙角,才借势旋身而起,重新站住。
    在皇太孙和手下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韦杭之愤愤地爬起来,瞪向阿南。
    谁知阿南只朝他一笑,指了指自己背上,示意他。
    韦杭之回头一瞧,才发现自己背上的火苗在翻滚之际已经通通熄灭了。虽然有点抹不开面子,但他还是勉强朝阿南一拱手,然后闷声不响冲向楚元知。
    委顿于地的楚元知任由他擒住自己,只指着前院角落,嘶声喊道:“快……快去关掉机关,快……”
    阿南几步赶去,将他所指的青石凳一脚蹬翻,下面果然露出牵引机栝。
    阿南这边紧急制动,楚元知又将院中小井指给众人。
    伤者中依然有呻吟声传来,但毕竟已没有性命之忧。
    朱聿恒见众人个个衣裳破败,灰头土脸,更有几个伤势严重,便吩咐韦杭之尽快带他们去找大夫医治。
    阿南搞定了机关,抖抖自己焦黑的裙角,走到楚元知身边蹲下,道:“楚先生毕竟是用火的大家,机关设置得真是百人辟易。”
    楚元知的身体与手颤抖得一样厉害:“你们……是官府的人,不是拙巧阁的?那你们为何要、要上门来找我麻烦?”
    阿南怒笑:“敢情你对我们痛下杀手,是以为我们是拙巧阁派来找你的?”
    楚元知看看后院堂屋的熊熊烈火,又看看面前的阿南,最终只用颤抖的手捂着胸口喘息痛咳,久久说不出话。
    正在此时,他们耳边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楚元知那个病弱的妻子,踉踉跄跄地拎着木桶,企图提水过去救火。
    但火势猛烈,此时后院的堂屋已经烧得朽透,杯水车薪,已经毫无效力了。
    她在惊惧之中,抬头又看见被官兵们压制跪伏的楚元知,手一松,木桶便掉在了地上,骨碌碌一直滚到阿南脚下。
    阿南脚一勾一带,将桶往上一踢,抬手一把抓住提手。
    将木桶交还给楚夫人,阿南笑道:“楚夫人,你夫君犯下大罪,公然伤害朝廷官员,即刻便要押赴官府了。”
    楚元知妻子本就孱弱,一听到她这话,顿时整个人瘫倒在地。
    阿南忙抱住她的身躯,抬手狠掐人中,让她不至于晕厥过去:“楚夫人,你别急呀,押赴官府又不是立即行刑。”
    楚夫人意识已经有些不清,茫然地抬手抓着她的衣袖,像是抓住残存的一线生机:“元知他,他不会……不会有事吧?”
    “反正不会马上死,先拷打折磨三五个月吧……”
    阿南说到这里,见楚夫人眼睛一翻,眼看又要厥过去了,忙摇晃着她:“哎哎哎,我开玩笑的,楚夫人你别急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开玩笑。朱聿恒对阿南这种不靠谱的行为投以鄙夷目光,在旁边开口道:“楚夫人,楚先生涉入几桩要案,我们要带他去官府问话。若是能洗脱嫌疑,或者将功折罪,你的丈夫应该有回家的机会。”
    也不知楚夫人听进去了没有,她紧绞着阿南的衣袖,涣散的目光从阿南身上转向楚元知。
    在这一侧头之际,朱聿恒瞥见她的面容,右脸看来十分秀丽,左脸却是一片烧伤疤痕,在明灭火光的照耀下,不算恐怖,却显凄凉。
    朱聿恒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个人,一个毁了容,一个残了手,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让他们相聚在一起的?
    只听楚元知哑声道:“璧儿,你别急,好好和北淮在家过日子,我……尽早回来。”
    听到他说话,楚夫人才终于点了点头,“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南松开了楚夫人,用手扇着扑面而来的热风与灰烬。而楚夫人扑在门上,目送丈夫被押走,捂嘴流泪。
    “楚夫人,替你丈夫收拾一些常用的东西吧,明天我叫人通融通融,帮你送进去。”
    楚夫人恍惚地点了一下头,张了张干裂的嘴巴。但还没等她说出什么话,只听得轰隆声响如炸雷,周围骤然一亮。
    在满街的惊呼声中,后院的堂屋终于被火烧得朽烂,坍塌了下来。
    幸好堂屋并不与街坊相接,虽然大火烧得整座房屋轰然倒塌,令周围坊巷全是黑烟炭灰弥漫,街坊邻居叫苦不迭,但火势并未蔓延,甚至连前院都只在灼热风中摇晃了几下,未曾受到波及。
    自己家的屋子烧塌,楚夫人却只怔怔看了一会儿,便径自往屋内走去。
    阿南有点担心,在她身后问:“楚夫人?”
    她没有回身,只喃喃道:“我要给元知准备东西。他……他的鞋子破了,我给他做的新鞋还没纳完呢……”
    后院的火,在一桶桶水泼上去后,渐渐熄灭。
    前院屋内,火篾子明灭不定的光线将屋中人的身影映照在窗上。楚夫人仿佛听不见任何声响,只俯头纳着鞋,将青布一层层缝合成厚厚的鞋面。
    这过厚的鞋面,加上千层碎布缝缀成的厚重鞋底,一层层布太过厚实。她手中的针无力穿过,只能耸着肩膀,用顶针竭力将针顶过去。将线拽出后,她虚弱地抬手扶住眩晕的额头,压抑低咳着停了片刻,才又开始下一针。
    阿南看着窗户上楚夫人的剪影,挑了挑眉。
    朱聿恒问她:“怎么了?”
    “我在想……她和卓夫人有点像。同样娇弱的身体,同样毁掉的容颜,不会也同样有一场徐州驿站的大火吧?”说到这儿,阿南自己也觉得荒唐,道,“算了,我们走吧。”
    夏日猛火,烟灰弥漫。即使在楚家水井边洗了手脸,但烘烤到现在,两人都是一身干热。
    走出小巷,阿南想起一事,让朱聿恒在邻居里找几个热心肠的婆子,好好照看楚夫人,以免发生意外。
    毕竟,楚元知与拙巧阁有旧恨,或许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但与他相濡以沫的楚夫人若出事,那肯定没有拉拢可能了。
    朱聿恒正对韦杭之授意,耳边忽有一阵“咕咕”的轻微声响传来。他转头一看,阿南抱着肚子一脸懊丧。
    这一场激战,他们二人到现在还没吃晚饭,难怪她饿成这样了。
    朱聿恒抬手让神情微异的韦杭之赶紧去办事,而阿南噘着嘴,在众人散开后,向他伸出手,示意。
    朱聿恒会意地探手入怀,自己也愣了一下——来之前被她随意塞进去的葱包桧儿,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混乱之后,居然奇迹般还在怀中。
    他拿出荷叶包,递给阿南。阿南打开一看,里面的葱包桧儿已经散碎,油条和葱零乱地各自散在一边,狼藉不堪。
    但她毫不介意,撮起勉强还能入口的一片放入口中,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好吃!不愧是全杭州最出名的葱包桧儿呀。”
    说着,她抬头看向朱聿恒,挑了片最完整的递到他嘴边:“你也尝尝?”
    朱聿恒对这些街边小吃原无兴趣,但见她吃得这么香,便抬起手接了过来。
    这葱包桧儿出炉已久,外面春饼散落,里面油条也不再酥脆,只是两人如今腹中饥饿,入口只觉美味无比。
    阿南笑道:“好吃吧?甚至还温温的呢。”
    话一出口她才想到,这些许的微热,应该是朱聿恒的体温。
    这隐约的暧昧,让阿南这样厚脸皮的人,也不觉脸上有点热热的。
    不自然地转开头,她默默地吃着葱包桧儿,含混道:“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