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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0章 盛唐烟云:补天裂(22)
    然而这种愿望显然比做白日梦还要奢侈。留在他身边的将士本来就不多,先前看到大局已定,精神已经极为松懈。此刻仓促举起兵器应敌,简直就是螳臂挡车。被持锤武将左右几划拉,立刻就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被敌将身边的铁甲骑兵挥刀一冲,立刻如同归巢的鸭子般逃了回来。
    “拦住他,拦……”崔乾佑吓得连叫喊声都变了调子,额头上冷汗滚滚。突然间,敌将把链子锤向天空一扬,隔着几十步冲他砸了过来。他赶紧拨马闪避,“轰”地一声,锤头落地,在咫尺之遥处砸了个巨大的土坑,长长的链子借着惯性打了几个旋儿,将三名冲上前用身体保护崔乾佑的侍卫扫了个筋断骨折。
    锤落、马停。敌军的攻势噶然而止,就像一块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巨岩,紧贴着崔乾佑的马头停住了下坠的脚步。
    “轰……”一道无形的气浪狠狠地压了过来,让崔乾佑及其身边最后的亲信,本能地就侧身闪避。已经拍马赶过来保护自家主帅的燕赵精锐们,也本能地拨偏马头,沿着气浪正对的方向,整整齐齐组成了一道月牙!
    悬而不发,这才是真的悬而不发。比直接压下来,更有威慑力。相比之下,先前房琯大人“独创”的悬车大阵,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明知道敌将即便真的冲过来,也未必能将自己直接斩落马下,崔乾佑仍旧被吓得双腿直哆嗦。伸出右手狠狠地掐了自己几把,才缓过了口气,喘息着冲对面喊道:“来,来者何人?背后偷袭,非,非名将所为!”
    “偷袭?!哈哈!两军交锋,难道还要事先约好时间和地点么?”对面的唐将笑了笑,对崔乾佑的质问不屑一顾,“我要是你,现在就赶紧想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不会仗明明都打输了,还要在嘴巴上把面皮找回来!”
    “你,胡说!你,你别高兴得太,太早!鹿,鹿还不一定死,死在谁手里。”崔乾佑大声强辩,却无法掩饰自己的心虚。尽管对方只有五百人,而已经涌到她身边的骑兵数量,至少就在两千之上。战场中,还有更多的骑兵,放弃了对王思礼等人的追杀,继续急忙忙地往主帅身边赶。
    可以说,只要他能敌将的全力攻击下支撑半柱香时间,接下来,就有可能对方连皮带骨头吞得干干净净。至于更远方正滚过来的其他援军,谁知道是不是敌将的疑兵之计。毕竟附近方圆二百里内,根本没有其他支持大唐的势力。而孙孝哲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儿,即便再没本事,也不至于把安西军全都给放过来。
    “那你不妨试试?!”仿佛看穿了崔乾佑的心思,敌将笑着抽出腰间横刀,缓缓举过了头顶。
    单薄的刀锋被日光所照,仿佛凝聚着无数道闪电,只要一劈下,就是雷霆万钧。崔乾佑胯下的坐骑感觉到了危险,又开始哆嗦着后退。好不容易,才被主人的亲卫强行给拉停了脚步,挣扎嘶鸣,委屈万分。
    “这匹坐骑不顶事,让王将军见笑了!”崔乾佑心里也直敲小鼓,借着战马的由头给自己的胆怯找借口,“将军自报姓王,可是名满天下的王明允王节度?!”
    “正是!”既然已经被对方猜到的身份,王洵也不遮掩,笑了笑,大声承认。手里的横刀却依然举着,随时都可能指向正前方。
    闻听此言,赶过来保护崔乾佑的渔阳精锐们几乎人人大吃一惊。凝神再往对面细看,心中惹不住悄然赞叹,“他可真够年青!”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此时此刻,崔乾佑心中也充满了感慨。身边已经聚集起了足够的兵马,他随时都可以退到自己人的保护当中。可就是提不起勇气,试试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逃得过王洵接下来的倾力一击。反复权衡再三,他叹了口气,笑着道:“古语云,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者乃为良将。崔某这里有四万余弟兄,王节度即便能侥幸赢得了崔某,恐怕自家损失也不会太小吧。况且贵军千里奔袭,想必此刻人马都已经困乏得很!”
    “不错!”王洵点了点头,再度用两个字,来回应崔乾佑的试探。
    “那王将军到底意欲如何呢?”崔乾佑看了看身边满脸惊惶的侍卫,再看看对面年青得不像话的铁甲精骑,强笑着开始询问对方的意图。
    “放人!”王洵这次的回答终于稍微长了一点儿,却依旧称得上言简意赅,“你带着你的弟兄从这里撤离,把被俘和被困住的大唐将士统统留下。三日之后,咱们再于此处一决胜负!”
    “胡说!”
    “想得美!”
    没等崔乾佑作出回应,自觉受了侮辱的大燕国将士已经纷纷开口否决。特别是担任两翼迂回包抄任务,在战场上斩获甚多的秦德纲、李连城等人,更是义愤填膺,只待自家主帅一声令下,就准备上前与王洵拼命。
    “非崔某不肯给将军这个情面,实在是王将军的要求太强人所难!”有了底下人支持,崔乾佑的胆气又强了几分,笑了笑,大声说道。
    “既然双方达不成协议,崔将军为何不试试击杀王某,就此逆转残局呢?”耸了耸肩膀,王洵脸上的表情极其轻蔑。仿佛崔乾佑身边的将士都是泥塑木雕一般,根本没放在心上。
    “试试就试试,咱家大帅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别踩着鼻子上脸!”崔乾佑身边果然有人沉不住气,没等王洵的话音落下,便跳出来跃跃欲试。
    王洵皱了皱眉,怒形于色。背后的五百将士立刻将手中的刀举了起来,仿佛一头猛虎露出了獠牙。
    轰。又一道无形的气浪沿着弟兄们的刀锋所指迅速前推,吓得对面的坐骑纷纷扬起了四蹄。叛军将士顾不得再逞口舌之快,赶紧手忙脚乱的安抚胯下战马。好不容易把场面稳住了,气焰也差不多消失干净了。看了看自家主帅,一个个闭嘴不语。
    “且慢!”崔乾佑也被吓得心脏狂跳,赶紧出言制止,“王将军这手疑兵之计,玩得的确漂亮。崔某即便猜到你背后其实没有多少援军,也不敢拿弟兄们性命做赌博。也罢,今天死得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流更多的血。崔某就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崔某在这里恭候王节度大驾!”
    “三日之后,王某定然准时前来赴约,希望崔将军莫要因为有事情耽搁了!”王洵根本不愿意争论自己背后到底有没有足够数量的援军,笑了笑,轻轻点头。
    既然已经与对方达成了协议,崔乾佑亦不想再节外生枝。立刻命令亲信吹响号角,带着麾下弟兄缓缓撤离战场。除了少数重要的被俘唐将藏起来带走之外,大部分俘虏,连同已经筋疲力竭的王思礼等人,都随意丢给刚刚赶来的新对手。
    一直撤到了五里之外,确定周围没有敌军了,他才下令将士们停住脚步休息。摘下头盔,却是满满的半盔汗水。他麾下的怀化大将军秦德纲很不甘心,凑上前,低声说道:“那小子十有八九是在虚张声势,此刻末将带队杀他个回马枪,肯定能探出他的虚实来!”
    “探出来又能怎样!”崔乾佑恶狠狠地剜了属下一眼,没好气地回应,“莫非你以为,刚才老夫就没看出来么?!还是你以为,老夫刚才就该以身做饵,成全你等的赫赫战功?!滚下去休息,别在老夫面前继续装腔做势!若是刚才你等当中有一个敢主动上前,挑战他的锋缨,而不是只会大声嚷嚷的话,老夫也不至于退得如此狼狈!滚!”
    望着数万叛军有条不紊地撤出战场,王思礼等人呆呆发愣。不光是他,所有劫后余生的残兵、俘虏们,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互搀扶着戳在血泊中,半晌,脚步都不敢做丝毫移动。
    唯恐一动脚,梦就醒了。那群年青得耀眼的铁甲骑士根本未曾出现过,刚才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美梦而已。
    “吹角,把李光进唤过来。大伙下马休息!”确定了崔乾佑所部叛军没有杀回马枪的可能后,王洵摆了摆手,低声吩咐。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惊醒战场上的所有活着的生灵。王思礼等人再也坚持不住,手中兵器“叮当!”“叮当!”,陆续掉落在地上。那些曾经被叛军所俘,然后又被安西军从叛军手中强行截留的将士们,则一个接一个蹲在了尸山血海中,双手掩面。
    噩梦终于结束了。他们至少在今天,不必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而在梦醒之前,已经有接近三万袍泽,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永远不可能再睁开眼睛。
    是谁一手编织了这场梦魇?是谁把大伙一步步推进了敌人陷阱里?答案简直呼之欲出。然而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谁又有那份资格和本事,为死者讨还公道?
    有人在大哭几声之后,便开始收拾随身物件,蹒跚着离开了战场,再也不向近在咫尺的大唐旗帜多看一眼。有人则抱着几分侥幸之心,于尸体堆中翻翻捡捡,希望能找到自家的同乡或者伙伴,找到今天早上还笑嘻嘻跟自己打招呼那些熟悉面孔。更多的人,则是继续蹲在血泊当中,任泪水被秋风一点点吹干。不移动,不说话,满脸茫然。
    天光渐渐暗淡下来,乌云遮住昏黄的太阳,阴影在大地上汇聚。无数缕肉眼可见的淡粉色雾气,则在乌云的阴影下,缓缓地腾上半空中。仿佛一个个不甘放弃的灵魂,在遥望着自己的遗体。
    每一缕雾气都极其相似,无论是来自唐军身上,还是叛军的身上。那些战死者孔上的表情也极其相似,都是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绝望。除了铠甲的颜色之外,他们本来就无法区分。都是黑色的头发,都是黄色的皮肤,都生着一手的老茧。
    如果没有这场叛乱,他们也许有机会成为儿女亲家,成为异性兄弟。平素毫不留情地嘲笑对方的缺陷与短处,关键时刻,却会把最后一张面馕,拿出来跟对方共享。
    他们本来就是兄弟。从今往后,天国地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兵部尚书王思礼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摸了把脸上的血水与泪水,蹒跚着走向远道而来的援军,冲着对方深深俯首:“活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节度使大人有用得到王某的地方,尽管言语一声。风里火里,王某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王大人不必客气!”对面的声音很僵硬,“军情紧急,还请王大人抓紧时间收拢弟兄。多余的话,待咱们退到华池水对岸再说!”
    “退到华池水对岸?大人可说的是洛交城一带……”这个距离可是有点远,王思礼本能地开口确认。话说到一半儿,却又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冲自己使眼色,立刻迟疑着闭上了嘴巴。
    是李光进,数日前此人奉房琯之命去威胁孙孝哲的侧翼,没想到今天居然跟在王洵身后返了回来。浑身上下脏得像从泥浆里头刚刚打过滚一般,马屁股后还倒拖着一大捆干柴。
    “莫非是疑兵之计?!他根本没带几个人来!”接下来一刹那,所有谜团便迎刃而解。根本没有什么大队援军!大队援军也不可能从孙孝哲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的杀到这里来。王洵是带着小股精锐绕路而来的!除了他自己带在身边这几百骑和李光进所带的那千十号疑兵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部属!
    换句话说,是王洵拿其自家的脑袋做赌注,赢回了战场上所有人的命!这份情谊,可真是无法言谢了。想到这儿,王思礼整了整盔甲,重新长揖及地,嘴唇颤抖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都是军中汉子,就别那么婆婆妈妈了!”明明年龄只有王思礼的一半儿,王洵却好像比对方多活了好几十岁一般,微笑着摆摆手,非常练达的表态。
    “末将遵命!”王思礼抱了抱拳,以属下之礼,向官职与自己同级的王洵致敬。然后快速转身,大步走向战场上其他幸存者:“大将军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队。”
    “大将军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队!”吕崇贲等人亦对王洵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起扯开嗓子,将王思礼的命令传遍全军。
    还在战场上翻检、寻找着的将士们楞了楞,迷惑地抬起头,不知道该不该听从这道命令。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没找到,他们不想这么快就放弃希望。
    同样是刀尖上打过滚的人,王洵怎能不明白大伙此刻的心思。略一斟酌,便大声命令道:“李将军,你带着本部兵马负责打扫战场。凡是有一个口气儿的人,全都不要抛下。已经确定阵亡的,暂且让他们入土为安。尽量记下他们的名姓,待日后有了机会,再请朝廷拨款重新将厚葬。”
    “诺!”听王洵把善后的任务交给了自己,李光进立刻大声回应,带领本部千余弟兄迅速走向战场。
    他本来就是个人精,否则也不会得到房琯的赏识,被派出独挡一面儿。一边走,一边扯开嗓子向战场上的众人喊道:“弟兄们放心离开吧,这里交给我们了。李某可以对着苍天大地起誓,绝不放弃一个活着的弟兄。也决不让一个战死的弟兄曝尸荒野。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弟兄们放心离开吧,这里交给我们了。我等可以对着苍天大地起誓,绝不放弃一个活着的弟兄。也决不让一个战死的弟兄曝尸荒野。”什么人带什么兵,李光进的嫡系也个个都是精灵鬼,也扯开嗓子,将自家主将的承诺一遍遍重复。
    徘徊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听见了,心里头感觉稍稍好受了些。陆续站起身,缓缓走向重新树立起来的大唐战旗下。王思礼派出得力部属一边重新将大伙编队,一边清点幸存者人数。反反复复统计了好几遍,才叹了口气,走到王洵身边,低声汇报:“把所人都算上,只剩下八千来弟兄!其中还有三千多是重伤号,若是不能得到及时医治,恐怕,恐怕……”
    他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为了取得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房琯想尽了一切手段扩军。但相应的附属队伍,后勤物资,却基本上能省就省。没有足够的郎中和医药,重伤号们就只能凭借身体硬抗。抗不过去,就只有等死。抗得过去,恐怕也会落下个终身残疾。
    “先退到安全地方再说。我会尽力从安西军那边调配些郎中和药材过来!”王洵没有时间在细节上耽搁,想了想,继续命令。
    王思礼行了个礼,再度转身离去。片刻后,整支队伍缓缓移动起来,沿着黄帝陵下的官道,慢慢朝西北方撤退。王洵又命人将李光进叫到自己身边,仔细叮嘱了一番。随即策动战马,带领麾下骑兵跟在了王思礼等人身后。
    沿途的村寨经过叛军和唐军的来回争夺,多半已经彻底废弃,只有少数几个豪门大姓的堡垒,因为善于审时度势,还暂时能在乱世中生存下来,孤零零的,愈发衬托出周围的荒凉。
    早就听闻了唐军溃败的消息,大户们难免想给自己寻一个重新投靠新朝的投名状。然而看到了队伍最后那支衣甲鲜明的骑兵,又谨慎地放弃了落井下石的主意。反倒主动拿出一些粮草、药材来“犒师”,以免唐军将战败的怒火发泄在自家头上。
    虽然这些犒师物资对整支大军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至少于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一路上不停地有重伤号支撑不住死去,最终,大部分人马还是平安退进了洛交城。
    洛交城的郡守早已吓得弃官而逃,城内的兵卒、百姓想投降找不到牵线人,想据守找不到领头者,乱哄哄的,六神无主。王思礼又了一整天功夫,才勉强恢复了城池的正常秩序。然后才想起途中听说的某个传闻来。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洵面前,满脸愧疚地询问:“卑职听人说,大将军为了救我等脱险,当日曾经与崔乾佑约定……”
    “明天一早,我会带着安西弟兄再度前往黄帝陵赴约!”,王洵摆了摆手,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致歉。
    “可,可是,可是眼下大将军只有五百骑兵!”王思礼想了想,郑重出言劝阻,“大将军是为了救我等,才不得不跟崔乾佑约战。这种约定本来就属于疑兵之计,大将军没必要遵守!哪怕您为此受到星点儿伤害,王某之罪,可就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关于毁约的事情,王洵也曾经想过。然而他却突然想再冒一次险。这一仗唐军输得太惨了,如果让崔乾佑乘胜追上来,恐怕即便自己去了灵武,也无法保下那个苟延残喘的小朝廷。
    所以,他必须再试一试。哪怕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哪怕心里对灵武小朝廷有多少失望。笑着摆了摆手,他对王思礼说道:“哪里的话!王某既然跟他有约在先,当然不能随便反悔。至于输赢,胜败乃兵家常事,尽力而已,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注释:
    [1]米筹木图,古代沙盘,用于推演军情。
    [2]安禄山虽然残暴好杀,行事乖张。在造反之前,却颇有识人之能。提拔起来的部将在他身故多年后,依然是藩镇割据的主力。而不肯归降他的中唐名臣,颜真卿兄弟,也是安禄山一手提拔。
    [3]正史上,此战发生于咸阳附近的陈涛斜,房琯以一介书生统帅大军,胡乱指挥,导致李亨小朝廷全军覆没。亏得郭子仪从山西紧急派兵回援,才没有被叛军趁机铲除。
    [4]后世托言李靖所作的伪兵书很多,包括最负盛名的“李卫公问对”,亦为伪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