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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3章 盛唐烟云:兵车行(16)
    “颜小二!”史朝义发了疯般冲过去,接住好朋友的身体。却无法再施救,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自己怀中扭动,挣扎,然后一点点失去生命的迹象。
    当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变硬,史朝义的心脏也彻底被冰封。“你先别走,我给你报仇!”他抹了把眼泪,放下好朋友的遗体,同时从腰间抽出横刀,冲着冷箭飞来的方向,大声嘶吼,“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受死。是男人就别让老子亲手揪你出来,否则,老子必然杀你全家!”
    “是你老子我!”黑暗中,传来父亲那熟悉的声音。史思明一手持弓,一手持刀,缓缓从黑暗中走出。身边,还跟着几个心腹和行军长史储仁智。“过来,杀我全家啊。过来啊!你这不争气的逆子!”
    “阿爷?”史朝义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手中横刀无力地掉在雪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你,你怎么在这儿。颜小二,颜小二他……”
    “你果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史思明又是愤怒,又是失望。顾不得身边有外人在场,快步上前,举起刀背冲儿子狠狠抽打,“老子早就该料到,你这厮会吃里扒外。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蠢货。史家上下,早晚会全被你害死。”
    史朝义好像还沉浸在震惊和悲伤当中,居然既不懂得闪避,也不懂得求饶。只是愣愣地站着,任由刀背打在自己身上,脸上,留下一条条血痕。
    见儿子不肯求饶,史思明彻底被气得发了疯,“老子,老子干脆杀了你,一了百了!”
    说着话,他果真将刀刃掉了过来,作势欲劈。旁边亲信见状,赶紧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大声劝解:“节度息怒,节度息怒。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更何况少将军他也是一时糊涂。”
    “放开,老子今天必须杀了他,永绝后患!”史思明一发作起来,就不管不顾,挣扎着,恨不得一刀将儿子劈成两半儿。
    见劝不了老的,众亲信又开始劝小的,“少将军,赶紧向老节度道歉。赶紧啊,你!说,你知错了,知错了!”
    史朝义却对这些话充耳不闻,愣愣地看着父亲,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半晌之后,才伸手抹掉嘴角上的血迹,笑着道:“不就是杀个人么?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下次不再犯了就是。您老也别生气了,天冷,当心着凉!您看着,我这就让您满意!”
    说罢,从地上捡起刀,快步走向颜季明的尸体。手起,刀落!
    “噗!”红光从颜季明尸体上溅出,将史朝义的眼睛染成一片血色。
    “这下,您满意了吧?!”史朝义将滴着鲜血的刀刃朝父亲晃了晃,冷笑着反问。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发出的最后悲鸣。把毫无防备的史思明吓得接连后退了几步,咆哮声全卡在了喉咙里。
    左右的亲信怕他们父子相残,赶紧冲上前抢夺刀柄。史朝义任由众人将自己的横刀卸下,冷笑着摇了摇头,扬长而去。
    “你给我站住!”等他都走出好远了,史思明这才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冲着自家儿子的背影大声呵斥。“你这忤逆不孝子,马上给我站住!”
    史朝义却对背后传来的怒喝充耳不闻,咬着牙,继续大步往营内走。史思明接连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气得举起兵器,冲着儿子的后心便投。以他做过捉生将的本事,这个距离根本不用瞄准儿。今天却突然失了手,横刀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子,当啷一声砍中得了营墙,木屑飞溅。
    听到来自背后的兵器破空声,史朝义的身体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沿直线大步前进,从始至终,没有丝毫防备动作。
    这使得史思明愈发下不了台,却不忍心真的一刀把自家儿子给劈了。抬起右脚,冲着身边亲信死命猛踹,“废物,都是废物。愣着干什么?去把他给我抓回来,就地正法!”
    众亲卫哪里敢奉命?一个个装聋作哑,咬着牙苦撑。几个亲信将领也不敢自讨没趣,把头侧到一旁,权当什么都没看到。过了片刻,见史思明渐渐打得没力气了,行军长史耿仁智才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劝解:“大人,天冷,还是回帅帐歇息吧?!明天一大早,您还要挥师攻城呢!”
    “都是你这混帐出的好主意!”千小心万小心,他还是没能逃得过去。史思明一脚踹过来,将其踹了个大马趴。“若不是你非要老夫磨砺他的心肠,我们父子何至于此。你这耿瘸子,白眼狼,一肚子全是坏水!逮着谁坑谁!”
    耿仁智平白遭了池鱼之殃,却不敢叫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笑嘻嘻地爬起来,低三下四地解释道:“大人请息怒。大人请稍息雷霆之怒。您老好好想一想,经历此事之后,少将军还会轻易再对别人手下留情么?您一向认为他不够杀伐果决……”
    “去你娘的!”史思明又是一脚过去,将对方踹了个趔趄。心中却清楚地知晓,儿子心中那最后一丝妇人之仁,随着今晚砍在颜季明尸体上那一刀下去,恐怕是彻底被砍断了。从这种角度上看,耿仁智的确有功无过。可这功劳,却令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给予任何奖赏。
    从最后一脚的力度上,耿仁智猜到了史思明心中已经没了怒气。笑着向前凑了凑,继续说道:“不过属下刚才在外边偷听,却听到姓颜的小子,说了几件比较有趣的事情。不知道大人……”
    “说,别卖关子?!”史思明强忍将眼前那张阴柔的笑脸打烂的冲动,怒吼着命令。
    “就在这里说么?”耿仁智的小眼滴溜溜乱转,示意此地并非讲话之所。史思明四下看了看,眉头紧锁,“他们都是跟了老子多年的好兄弟!比你这白眼狼可靠得多。说吧,别藏着掖着了!”
    “属下只是怕这些话传出去,容易给大人招来祸端罢了!”耿仁智关子没卖成,声音多少有些沮丧,“其实是那姓颜的小子信口开河。大伙听一听就算,没必要当真!”
    “有屁赶紧放!老子等着回去睡觉呢!”史思明跺了下脚,很不耐烦地催促。其他将领也满脸不屑,撇嘴的撇嘴,皱眉的皱眉,在史思明身边围了个圈子,将他和耿仁智两个围在了正中央。
    “是这么几句话。”耿仁智清楚自己无论怎样努力,在史思明眼里都没那些粗鲁的兵痞重要。咂了下嘴巴,很不甘心地汇报,“属下当时料到少将军可能会一时心软,放了姓颜的。就自作主张,偷偷跟了上去。在充作囚牢的帐篷外,听那姓颜的小子劝少将军和大人回头。说现在朝廷急需挽回颜面,如果大人您肯现在回头的话,朝廷那边肯定会既往不咎!并且……”
    “放屁!放狗屁。”没等他把话说完,史思明不耐烦地打断。“然后等收拾掉了老安,再腾出手来找老子算账么?!老子才没那么傻!这句话老子当没听见!还有什么其他的狗屁,你赶紧放出来!”
    “是姓颜的小子放,放的!”耿仁智压低了声音,满脸委屈。从起兵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觉得心中忐忑不安,所以宁愿史思明考虑一下颜季明的说法,“他说安将军和您眼下之所以能无往不利,是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但大唐朝的架子还在,京营的兵将不能打,不意味着其他地方的兵将也不堪战。一旦等朝廷从边镇各地调兵回来……”
    “还能调谁?南边的精兵,都被杨国忠那败家子给葬送在南诏了。”史思明冷笑着撇嘴,“北边这几位,老的老,病得病,就一个封常清,还被太监们害得,失去了皇帝老儿的信任!手中有兵时无将,有将时无兵。能挡住咱家大军才怪!你接着说,还有什么狗屁!”
    “那小子还,还说,您和陛下手中的八千曳落河,只会越打越少。而大唐的兵将,却是越战越精。郭子仪和李光弼随时可以杀过井陉关,河西和安西大军,也在星夜往长安赶。而朝廷还会调一个叫什么王明允的后起之秀。那个人好像跟少将军也有些交情,据说本事还过得去!”
    “王明允?!”史思明轻轻皱了下眉头。“朝义跟我提起过他。此子去年在大宛那边,倒是折腾得挺欢。不过,是不是跟传言中那样骁勇善战,却要打打再看。至于郭子仪和李光弼两个,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他们还撒尿活泥呢!等老子拿下了常山,杀了颜老贼。立刻掉头攻入河东去,看看他们两个还敢不敢窥探老子的后路!”
    “对,先干掉郭子仪和李光弼。免得他们两个再给咱们背后捅刀子!”
    “对,先拿下河东来。然后侧面迂回到长安城背后,让狗皇帝无路可逃!”几个将领听史思明说得大气,纷纷开口附和。
    一片欢呼声中,史思明的目光却慢慢冷静。“你替我给陛下上道折子,就说郭子仪和李光弼来势汹汹,我需要先替他解决了后顾之忧,然后才能赶去跟他会师。咱不能光顾着打别人,自己老家再被抄一次!”
    “诺!属下连夜就去写!”耿仁智的三角眼中,立刻精光四射。这才是他今晚最希望达到的目的。投不投大唐无关紧要,关键是,史思明要把河北牢牢握在手中。有了这片膏腴之地,安禄山赢了,史家父子可以裂土分茅。倘若安禄山的未来真的不幸被颜季明那小子说中,凭着手中的兵力和底盘,史家父子依旧能跟朝廷讨价还价一番。自己和身边这些兵痞们,也能始终站在胜利的一方,跟着史家父子两个,平步青云!
    “不着急!”还没等耿仁智来得及高兴,史思明想了想,又迅速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决定,“你不着急替老夫写折子。老安那人疑心重,得让他主动先给我布置任务。你先把我军即将收复常山的战报,派人老安,给陛下送过去。让他不要太担心后路。然后,把最近的军报找出来,看看郭子仪和李光弼两个,已经走到什么位置了。他们虽然都是晚辈,老夫也不能太轻敌了。别忙,还有,把有关大宛那边的消息,那王洵,王明允的小家伙,他的背景,脾气秉性和爱好什么的,也详尽整理一份,送到老夫寝帐里头。老夫倒不是顾忌那小子,但以他的年龄,日后发展潜力甚为可观。若是能收到手中,留着将来辅佐朝义,倒也是一桩合适买卖!”
    一连串吩咐了好几件事情,饶是耿仁智本领过人,也忙碌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派了快马将颜季明的人头和战报一道送往了洛阳。安禄山接到后,精神大振。立刻下令给史思明,命他留在河北,以防郭子仪和李光弼沿井陉关东进。随后,亲自点了虎狼之师,再度气势汹汹地杀向了渑池。
    休整了一个半月,封常清所部兵马也约略恢复了些元气。虽然手中依旧缺乏善战的臂膀,却在监军太监的催促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应战。双方在崤山一线厮杀了十余日,封常清麾下的壮士大半战死,不得不放弃营垒,迅速向陕州撤退。
    高仙芝也带了一部分临时招募的兵马前来助战,一样挡不住叛军,被逼着跟封常清一道后撤。路上,朝廷却又下来圣旨,命令二人不准再退,率领残部就地抵抗。封常清不忍让征募来的义勇再白白牺牲,私下找了高仙芝,低声道:“陕州的官员百姓早就逃光了,你我守在这里根本没人任何意义。不如赶到潼关之下,与哥舒翰那厮汇合。双方合力,也许还能保住潼关不丢。若是潼关也被叛军攻破,恐怕长安城和陛下就都危险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陛下最近的脾气……”自从于安西大都护的职位上被调离之后,高仙芝的锐气便不复当年。犹豫了一会儿,低声提醒。
    “陛下在京师,怎知道前线的难处?杨国忠和太子两个,又都不通晓兵事。不如我把手中的兵马全交给你,然后自己去长安向陛下请罪。也好借此机会,也能把目前的局面,跟陛下汇报一二!以陛下的深谋远虑,当会重新考虑战守之策。”封常清对局势的担忧远甚于个人荣辱,想了想,继续劝道。
    “可那些阉人们,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如果借机落井下石的话……”高仙芝还是下不了决心,皱着眉,继续分析利害得失。
    “反正封某已经是待罪之身,不在乎头上再多一条!”封常清以手拍案,大声冷笑,“让他们折腾去,还能折腾出什么样来!即便封某死了,军中留下你一个人,也能保住这支人马的控制权。否则,万一把弟兄们全交到哥舒翰手中,他又不是个有担当的,没胆子跟阉人硬顶……”
    那样,恐怕十几万大军,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高仙芝头上冷汗直冒,咬咬牙,低声许诺,“那你,多加小心!高某这就写折子替你作保。看在你我于安西为国守土多年的份上,想必皇上也能念些旧情。”
    “由你!”封常清知道对方这样做是完全为了自己好,笑了笑,长揖及地。“封某这就去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封二,我在军中等你回来!”高仙芝眼睛登时发红,送出数步,以手按住刀柄,“如果有人敢对你不利,高某就让他们看看,我安西军上下,是不是永远一条心!”
    “高兄绝对不能如此。”封常清回转身,笑着摇头,“安西军不是高兄的,也不是封某的。陛下,陛下此刻,恐怕最提防的就是有人像安禄山那样,拥兵自重。封二一条性命不足为惜,却不能辱了安西军几代将士的声名。封二言尽于此,高兄好自思量!”
    说罢,飞身上马,冲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
    “封二!”高仙芝又追了数步,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哽咽在喉咙内。最终什么也没说,按着刀柄回了中军,白的头发被早春的寒风吹得四下飘动。
    “咚咚咚!”中军帐响起了聚将鼓声,带着几分悲壮,几分激昂。从前线退下来的残兵们抬起头,四下张望,满脸疲惫,满眼茫然。
    分明有十几万大军驻扎在潼关,却不上前来帮忙,他们在防备着谁?
    从洛阳一路到陕州,全是临时招募的义勇在拼命!这仗,究竟在替谁打?
    谁能知道答案?!
    注释:
    [1]颜杲卿父子的事迹见于《资治通鉴》。文天祥的正气歌里边,“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说的便是颜杲卿。
    [2]在正史之中,史朝义并非大奸大恶。也正因为这种性格,使得他的结局非常凄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