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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9章 盛唐烟云:天净沙(23)
    想着沉沉的心事,他的脚步就迈得越来越大。一不留神,已经把几个侍卫给甩在了身后。猛然间,甬道边的老树后闪出一道雪影,向前跑了几步,直扑他的胸口。
    王洵即便没做任何提防,也不会轻易扑到。凭着本能将身体向旁边一侧,随即左腿横扫。只听“扑通”一声,来人被扫了个正着,落在雪地上滚成了一只白毛狮子。
    “抓刺客!”万俟玉薤和十三等人叫嚷着扑上,七手八脚,将来人按了个结结实实。还没等他们掏出绳索,雪地中又响起一个稚嫩的哭腔,“别,别打了,是我。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是你?”王洵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命人挑过来灯笼细看,入眼的是一张青涩的面孔,这个孩子大伙都认得。当初曾经替他师父穆阳仁与唐军接洽投降事宜,随后俱车鼻施翻脸不认账,又派其出来向大伙下战书。城破后,东曹国的兵卒在敌楼的柱子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弄不清其具体身份,便连同他师父的遗体一道交给了唐军。
    念在这孩子当初明知道回城后必死,也宁愿与自家师父患难与共的份上,王洵请了郎中给他治伤,并且专门为他在王宫中腾出了一间屋子静养。谁料小家伙刚一能下地,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来。
    看到刘馆鼻青脸肿的模样,王洵哑然失笑。摆摆手,命人将其放开,和颜悦色的追问道,“小刘倌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想见你,他们不肯替我通禀!”刘馆抹了把鼻子上的血迹,抽抽搭搭地开始告黑状。“所以,我就躲在你可能经过的路上,堵,堵着你!”
    “你找我?”闻听此言,王洵愈发觉得奇怪,“你找我有事情么?还是有什么忙需要我帮?”
    “是,师父,师父托我带,带句话给你!”又狠狠在脸上抹了几把,小刘馆断断续续地哭诉,“师父,师父临死前,托我,托我跟你说。他说,他说当年被高大将军丢下的,不止是一捧沙那三两百人。都被,都被各位国主,城主当奴隶给瓜分了。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将军大人发发慈悲,把,把他们都救出来,带,带回中原去。哪怕,哪怕回去后就死掉,也别让他们再做一群孤魂野鬼!”
    “带他们回去?”猛然间,仿佛有一团雪砸在了胸口,王洵烦躁不安的心脏骤然冷却。
    老实说,他瞧不起穆阳仁这类没骨头的家伙。此人做事瞻前顾后,说话云山雾罩,心志也摇摆不定,几乎集所有市井无赖的缺点于一身。然而,此人临终之前的遗愿,却令他肃然起敬。
    王洵猜不到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穆阳仁想到了什么。但他自己却突然间领悟到了很多。有关长安城中的沉闷于压抑,有关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有关安西军中遇到的是是非非。一下子,所有这些令他愤懑、委屈、烦躁不安的往事就都变得淡了起来,变得如同空气中的腐烂尸体味道,被纷纷而降的大雪慢慢洗净、漂白,慢慢变成一种陈旧的回忆。
    “我答应你!”伸手将刘馆拉过来,轻轻拍去他身上的雪,王洵郑重承诺。“答应你师父,尽量找回怛罗斯之战中被掠往各地的俘虏,带他们回大唐去。”
    北风夹着雪扫过树梢,发出呼呼的声响。天空中,仿佛有人在呜咽,但王洵的心在这一瞬间却沉静无比,“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些,只是被一些杂事给弄晕了头而已。谢谢你提醒我,谢谢你师父。他是条汉子!”
    “师父,师父!”听一个威震西域的大唐将军如此评价自己的师父,刘馆感动得满脸是泪,“师父,师父,师父说,他从来没做任何对不起大唐事情!”
    “我知道。知道!”王洵将孩子揽在怀里,轻轻点头。比起穆阳仁的那些作为,他和宇文至都应该感到惭愧。他们两个虽然受了很大委屈,但好歹也做了武将,享受过大唐的若干好处。而穆阳仁呢,他又曾经从大唐得到过什么?一个在市井民间挣扎讨生活的无赖,一个流放到数千里之外的囚徒,一个被高仙芝抛弃在怛罗斯西岸的棋子,一个从奴隶主手下逃出来,却有家归不得的流浪汉,一个曾经跪着求生,最后却站着走向死亡的热血男儿!
    从始至终,大唐没给过他一点儿好处,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故国。
    他是个草民。几千万王洵不曾低下头去看,无暇去认识的草民之一。
    他们却比王洵更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高贵。
    “你呢,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回自己家,还是继续当道士?”沉默了片刻,望着刘馆瘦棱棱的身体,王洵带着几分怜惜的口吻询问。
    “我,我没有家!”见师父的临终遗愿终于有了着落,刘馆小脸上露出一缕灿烂的微笑,“我也不是道士。师父,师父的道士身份,也是拿来蒙人的。如果,如果你不嫌我小。我想跟着你,当,亲兵,当,当将军!像你一样,当大唐的将军。”
    “当将军!”众人被刘馆的话逗得相顾莞尔,“那你年龄可是太小了些。咱们大唐,还没出过这么小的将军呢!”
    “你骗人!师父,师父说,当年,有个姓甘的,十二岁就做了宰相。”刘馆将脖子一梗,气汹汹地反驳。
    “你说可是甘罗,他可是黑头发黑眼睛啊。哪个像你,黄头发蓝眼珠,一看就不是我们唐人!”存心拿小孩子解闷儿,万俟玉薤数着对方身上的胡人特征开涮。
    “你也不是唐人!”小刘馆立刻反唇相讥,“唐人没有你这么高的颧骨!他也不是!”把头一转,目光继续扫向王十三,“唐人不像他这么矮,还是罗圈腿!”
    登时,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如同被蜜蜂蛰了般侧过头去,脸上的表情好不尴尬。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们两个身上的确都淌着异族血统。特别是王十三,原本是倭国使节的家奴,辗转挣扎了近二十年,才终于获得了一个唐人身份。平生最忌讳的是别人当面揭自己老底,此刻被小刘馆一语戳破,虽说是童言无忌,也气得两眼直冒火星。
    谁料小刘馆还有下文,语锋陡然一转,大声补充,“但是师父说,只要愿意说大唐的话,穿大唐的衣服,遵守大唐习俗的,无论长得什么样,都可以做唐人。刘馆是师父从死人堆里拣回来的,刘馆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刘馆会说大唐的话,愿意穿大唐的衣服。刘馆就是唐人!”
    “对,对,对,你就是唐人!”王洵对小刘馆又敬又爱,抚摸着他的头,笑着承认。“我可以收下你做个亲兵。不过,我得先给你找个师父,让他教你练武!”将头在侍卫当中扫了一圈,他的目光最后又落在了王十三身上,“怎么样?十三,有心思收个徒弟没?”
    “将军大人有命,十三怎敢不从!”王十三满脸不情愿,冲着王洵轻轻拱手。
    “徒儿拜见师父!”小刘馆为人极其机灵,立刻上前跪倒,冲着十三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起来,赶紧起来!”王十三的心肠登时软成了一锅面条,慌不及待地蹲下去,用双手将刘馆搀起。扶到半路,猛然又想起了什么事,把脸一板,大声说道:“你当我徒弟可以,但我可得把丑话说前头。武艺全是炼出来的,从没有什么捷径。如果若是吃不得苦,就趁早向大人讨些钱,在城中开个小铺子去讨生活!别跟着我丢人现眼!”
    “师父放心,徒儿不怕吃苦!”小刘馆向王十三做了个揖,郑重答应。
    “那就好,那就好!”王十三将孩子拉到自己身边,唯恐被别人抢走了般护在手臂之下。大伙看到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哑然失笑。随着笑声,院子里的灯火便明亮了起来,天空中的北风也变得不那么刺骨。
    “师父,徒弟也有个请求,希望师父能答应!”小刘馆从王十三腋下探出半个脑袋,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说罢!只要有道理,我就答应!”王十三越看小家伙越觉得顺眼,信口答应。
    “我,我前一个师父,其实,其实也是个好人。”刘馆看着王十三的脸色,慢吞吞地祈求,“他,他死得挺惨的。我,我想给他立座像样点儿的墓。我,我没钱儿,师父,师父你能不能先,先借我一点……”
    “你个臭小子!”王十三没想到徒弟第一次开口,就是向自己借钱。扬起巴掌,就给了对方一记。甭看手落得挺快,打在身上却轻飘飘的,根本没什么声音。“好吧,算我上辈子欠你的。他的遗体已经被葬在城外了,明天一早,咱们就请木匠打一副漂亮棺材。重新安葬了他。”
    “谢谢师父!”小刘馆立刻又跪了下去,冲着王十三重重磕头。
    王十三伸手将徒弟拉起来,突然间心中好生感慨,“你那师父,其实也算个人物,就是运到差了一些。不过,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他死后估计也能闭上眼睛了。你以后跟着将军大人好好干,混出个人样来!他死后有灵,也会觉得高兴。这些其实都是废话,我估计,不用我啰嗦,你将来也不会辱没了他。”
    “王校尉,是不是想儿子了!”亲兵们看到王十三满脸慈爱,笑呵呵地打趣。
    闻听此言,王十三脸上的柔情立刻消失不见,将胸脯一挺,气沉丹田,“滚。大丈夫惟愿马革裹尸!老子还没当上将军呢,哪有功夫想家?!”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周围的气氛也愈发轻松。王洵跟着大伙笑了一会儿,心中的郁结消失殆尽。冲着十三挥挥手,低声叮嘱,“今天放你一晚上假,你先带着小家伙下去吃饭吧,不用跟着我了。”
    “将军大人您……”王十三楞了楞,凭着直觉追问,“您还有公务要处理么?已经这么晚了,并且天上还下着雪!”
    “本来没有,但现在有了!”王洵指了指小家伙,笑呵呵地解释,“我得先找个人问问,那些流落在各城主手下的弟兄,现在基本上是什么情况。等问清楚了,也好找各城主、国主们当面要人!”
    话说得虽然轻松,具体实施起来,却不那么简单。当年高仙芝带领着安西都护府两万正军,五千多辅兵,连同拔汉那、葛逻禄、白水城仆从一万余,总计近四万大军与大食人决战,危急关头,却被葛逻禄从背后狠捅一刀,以至于全军溃败。最后撤回安西境内的弟兄,还不到两千。剩下的要么做了孤魂野鬼,要么被大食联军俘虏,专卖给了药刹水沿岸各地诸侯。
    那些辅兵当中,多是些工匠、马夫、兽医之流,因为没什么战斗力,且具备一技之长,所遭受的境遇还好,即便被买走后,也能在新主人家中混碗温饱饭吃。那些纯战斗兵种,则被视作了眼中钉。大食人将他们钉上镣铐,分散发卖。新主人则日日派他们做最重的活,吃喂牲口的东西,还不肯将脚镣打开,唯恐他们暴起反抗,或者找机会逃走。
    眼下药刹水两岸诸侯虽然都奉大唐为主,王洵却无法强令他们交出当年的俘虏。首先,双方是盟友关系,一道攻破了柘折城。无论诸侯没出没出力,都没有打了胜仗反而要交出一部分奴隶道理。其次,王洵手中兵力只有两千出头,单独对付任何一路诸侯都不甚充裕。凭着大胜之威,还能暂时震慑住各路盟友。万一把盟友们都逼到对立面,他将面临的局面,可不止是前功尽弃那么简单了。
    反复思量之后,他认定此事不能用强力逼迫。而与诸侯们比拼阴谋诡计的话,他和宇文至等人就显得太嫩了些。并且对诸侯们的心思也算不上太了解,无法做到知己知彼。
    “大人何不把姓麦的家伙找来问问?”万俟玉薤见王洵想得辛苦,凑上前,低声提议。“与诸侯打交道的话,他肯定比咱们在行!”
    王洵心中对麦尔祖德的信任还有所保留,并不想让此人参与过多军中事务。然而此刻他麾下也的确没有谋士可用,想了想,低声问道,“这么晚了,他还没走么?”
    “属下刚才出去吩咐人拿木炭时,看见他正往后宫那边去!这会儿,应该还没有离开!”万俟玉薤做侍卫做得很尽职,很多王洵自己没注意到的细节,他都记在了心里。
    经此提醒,王洵才想起来,自己白天曾经准许麦尔祖德到大宛王宫中去安慰他的两个女儿,便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吩咐,“那就把他找来吧。连同沙将军和黄将军,如果还没休息的话,也一并请过来来。对于这里的情况,他们两个肯定比我熟悉!”
    “诺!”万俟玉薤拱了拱手,快步退下。不一会儿,便将麦尔祖德、沙千里、黄万山三人请到了议事厅。三人不知道王洵找自己的目的,一进门,便拿出份手稿来,由麦尔祖德带头说道:“启禀将军,关于开释俘虏的事情,我们已经商量出了一个大概办法。但是我等才疏学浅,其中难免有遗漏之处,还请将军不吝指正。”
    说着话,双手将手稿捧到了帅案之前。
    “这么快?!”王洵有些惊诧三人的办事速度,一边伸手去接,一边笑着褒奖。“有劳三位了。王某还以为至少需要等到明天呢!”
    “主要是沙将军和黄将军见识高明,属下只不过帮忙拾遗补漏而已!”麦尔祖德为人乖巧,知道自己这个新投靠者,无论如何都不能跟王洵身边的老弟兄相提并论。所以甘愿俯身做小,把功劳全向沙、黄两人身上推。
    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都是磊落汉子,倒不肯贪图这点儿小便宜,赶紧摆摆手,笑着否认,“大人别听这厮谦虚。整个章程基本都是这厮拿出来的,我们两个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两位将军客气了。没有你们二位把关,小人怎么可能做事如此顺手!”麦尔祖德天生一条老泥鳅,言谈之间,便拉近了与沙、黄两人的距离。
    他越谦虚,沙千里和黄万山越不好意思,齐齐冲王洵拱了拱手,大声解释,“麦参军熟悉民政,做事非常有条理。我们兄弟两个今天跟在他身后着实受益匪浅!”
    “是两位将军看得长远,不像属下,总是顾着眼前那一点点光亮!”麦尔祖德也向王洵拱手,死活不肯居首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