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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4章 盛唐烟云:破阵子(41)
    “什么公主殿下啊。那不过是个糊弄人的头衔而已。”阴影中,女道姑笑着侧开身,微微下蹲,以平辈之礼相还,“陛下可没我这号女儿,大人还是别折我的阳寿了罢!”
    “这个……”“这个……”一时间,王洵竟有些语塞。用普通宫女冒充公主,赐给周边的小国藩王和亲,是大唐朝廷拉拢周边势力的一贯手段。那些藩王对此其实也心知肚明。然而和亲的女子毕竟顶着个公主头衔,能代表他得到了大唐的支持,并且多为年青貌美。所以便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但万一大唐与该番邦交恶,那名顶着公主名头送出的女子,便成了第一个牺牲品。丈夫要拿她的血,表明自己从此与大唐势不两立的态度。而故国这边,因为她根本没有皇室血统,也不会拿她的死活来当做一回事。
    如果换做三年之前,王洵肯定觉得,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令两国平息干戈,是个非常合算的办法。但是,现在的他却能理解被当做货物送人的女子,心中藏着多少无奈和悲苦了。因此,嘴唇嚅嗫半晌,居然没找出半句合适的话来。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再度长揖及地。
    那女道士这回没有躲闪,站在远处完完整整地接受了王洵一揖。然后摇头笑了笑,低声道:“你这钦差,脸皮可真够薄的。跟我进来吧,这个院子是大汗专门赐给我的,这会儿不会有外人来打扰。”
    “钦差大人里边请!”没等王洵表示犹豫,矮胖子六顺儿已经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我家主人只是想问您几句闲话而已,无关国家大事。所以您尽管放心!”
    我是怕阿悉烂达误会!王洵心中悄悄嘀咕,却无法将此话宣之于口。只好笑了笑,跟在了矮胖子身后。
    若是在中原,他们这么晚了来见一个已婚少妇,已经是失礼之极。但今晚少妇想必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信息,需要当面讲给他听。所以他也就没必要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了。
    义和公主微微点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然后摆手命令六顺儿退下,端起茶水亲自给王洵斟了一盏,笑着说道:“还是前年的茶叶呢。钦差大人不要见怪。商贩们运到这边来的只有茶砖,新茶在拔汉那很难见到!”
    “我对茶叶没什么挑剔的。”王洵笑着回应。随后发觉自己的话里语病很大,又赶紧追加了一句,“我一般只喝白水,或者喝酒。对茶涉猎很少。所以公主殿下此刻即便拿小龙团招待我,也是白瞎。我根本喝不出好坏来!”
    这句话纯属顺口瞎编,却引得美女莞尔一笑。“难道中原的风气又变了,文人都不喜欢喝茶了么?还是钦差大人,本来不是个文人?”
    王洵吃一惊,强稳住心神才没把手中的茶水撒在大襟上。正犹豫着是不是把说给大相张宝贵的那些谎言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义和公主笑了笑,继续补充道:“若不是军中男儿,想必也不会说出每个大唐百姓,背后都站着一个大唐的话来!换了个无良文人,才不会在乎区区几个商贩的死活呢!”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千百个念头从王洵心里闪过。跟拔汗那土王阿悉烂达交涉之时,他根本没注意到周围有没有向义和公主这样一幅面孔。如今对方借着将其请过来喝茶的机会,不断地对他的真实身份刨根究地,莫非是想找机会向阿悉烂达邀宠?或者说想借机报复大唐皇帝将她冒充公主远嫁之仇?
    偏偏出门之时,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即便王洵现在想杀人灭口,都不可能令自己全身而退。义和公主见他迟迟不肯回应,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贵使尽管放心。今天贫道跟你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你来自军中也好,来自朝廷也好,总归都是为了大唐。而贫道这个嫁出门的女儿,纵然对这桩婚姻有千般不满。今后想在婆家有个地位,背后的娘家当然是越有实力越好。否则,一旦年老色衰,还不是被夫家欺负得生不如死?!
    闻听此言,王洵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再度落回肚子内。放下茶盏,微笑着冲对方拱手,“如此,末将就不瞒公主殿下了。末将的确是从军中而来,但出使的事情,却经过了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大人和太子殿下认可,所做一切承诺,都可以代表朝廷。”
    “这么说,安西军西征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义和公主眉毛一跳,脸上的表情有些迫不及待。
    王洵想了想,真真假假地回应,“三万将士厉兵秣马,只是因为天气已经转冷,才不得不在小勃律国先停一停。待到明年开春,无论这边有没有人响应,也会开过岭来。将河中各地,重新纳入大唐版图!”
    这本来就是安西军的既定计划,即便传播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坏的影响。大食人东征军已经被打残了,九姓诸胡都是手下败将,并且彼此之间相互擎肘,根本无法统一行动。放眼整个河中,唯一有实力给安西军扯一扯后腿的,便是前几年彻底倒向大食的葛逻禄。而无论葛逻禄投降还是死撑,在封常清等人的计划里,这个反复无常的部落都要被彻底抹除。否则,当年战死在怛罗斯河畔的大唐将士们根本无法闭眼。
    “那就好。那就好!”义和公主双手合拢,冲着正殿方向喃喃祷告,“真武大帝保佑,让封节度的兵马早日打过来。贫道愿意早晚焚香,永远感念大帝的恩德!”
    “莫非公主在此地还有别的仇家?需要安西军帮忙铲除么?”王洵见她说得虔诚,忍不住惊诧地追问。
    “柘支城!”先前还温婉善良的义和公主突然变得满脸仇恨,咬牙切齿地回应,“如果安西军到来,请钦差代我祈求封节度。整个柘支城中,不要留一个活物!”
    “这?”如此狠辣的事情,王洵可不敢答应。且不说安西军向来以仁义之师自诩,光是自己心里那一关,就不可能过得去。“公主跟伪大宛国主有仇么?还是为了尊夫请求此事。我记得,今天奉化王也要求本使,千万不要放过伪大宛国主?”
    “他真的向你这样请求?”义和公主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追问。
    “嗯。他的确建议我不要给俱车鼻施汗任何机会!”王洵点头头,笑着回应,心里感觉好生奇怪。阿悉烂达是窥探整个大宛的国土,所以才要求安西军将现在的大宛王俱车鼻施汗驱逐。而义和公主居然要求安西军更进一步,做出屠城灭族这种事情。她们夫妻两个到底跟俱车鼻施有什么怨仇,居然恨得如此铭心刻骨?
    义和公主满是仇恨的目光中,难得涌上了一丝温情。擦了把泪,喃喃道:“他,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父亲了!他,他终究不敢自己去报仇,还是要假安西军之手!”
    “莫非俱车鼻施害了你家王子殿下?”王洵想了想,犹豫着追问。
    “我是大唐的和亲公主啊!”义和公主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如霜一样惨烈,“安西军战败了,大食人打到家门口了。如果想要证明已经跟大唐一刀两段,阿悉烂达总得拿出点让人信服的证据来!”
    “他把你的孩子交了出去?!”王洵的差点把眼眶瞪裂。据他所知,义和公主下嫁奉化王阿悉烂达,不过是天宝三年的事情。即便二人成亲后很快便有了王子,在天宝十年,也不过才八九岁的模样。兴数万大军,对付一个垂髫小儿,大食人怎么下得了手。
    “他是王子,身上流着大唐血脉的王子!”义和公主伸出干瘦的手指,轻轻擦拭眼泪。“大宛国有两个王,一个是俱车鼻施,一个是阿悉烂达。都说自己是正统。阿悉烂达当日抢先一步迎娶了我,自然可以仰仗大唐的威风,将俱车鼻施压得无法喘气。而俱车鼻施勾结替大食人带路,在怛罗斯河畔打败了安西军,回过头来,打着大食人旗号做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让阿悉烂达选择,要么交出我和孩子,要么交出拔汗那!”
    江山和妻儿之间,英雄们当然要选择前者。王洵自己做不得英雄,却明白阿悉烂达会如何选择。娘家败了,义和公主便失去了价值。连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要为此付出生命。
    “出城那天,靖儿还以为我要带着他出去打猎,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义和公主将头转向旁边,缓缓地说道,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要把满腔的抑郁,一并倒个干净。“他那没胆子的父亲就在城头看着,连句告别的话都不敢说。我将他带到了俱车鼻施汗的马前,跪下来求他,请念在靖儿年幼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我愿意拿自己拥有的一切报答他。他先是冲着我大笑,然后就命人将靖儿绑到了马尾巴上,从门口一直拖回了柘支城。二百六十四里路,整整二百六十四里……”
    “禽兽!”王洵忍无可忍,拍案大叫。“阿悉烂达呢,阿悉烂达呢,难道他就一直看着!”
    义和公主低头掩面,泪水顺着指缝往外冒,落在火盆中,溅起淡蓝色的烟雾,“他找人帮忙。找人帮忙向俱车鼻施说情,用一千匹骏马的代价,把我从柘支城的那伙禽兽手中赎回来。他说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我活着,他活着,就有机会卷土重来!”
    “这样的废物,也配叫男人?”王洵以手捶地,低声唾骂。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他,阿悉烂达做得一点儿也不过分。好歹他还记得将自己的妻子赎回来。当年楚汉相争,刘邦可是把两个儿子直接推下了马车。父亲被烹,要分羹一盏。妻子落入项羽手中数月,他的选择亦是不闻不问。最后逼得楚霸王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派人专程将老人和女人给刘邦还了回去。
    然而世人只会在意英雄们最后的收获是如何辉煌,却很少注意到,在这个过程中,那些被英雄们弃之如弊履的妻儿老小,到底承受了怎样的伤害。恐怕英雄们自己也不会在意。就像现在的阿悉烂达,与义和公主一样,他也打算借助安西军势力。可他只在乎能不都能得到大宛王位,对杀子之仇提都没提。
    “公主但请节哀。在下无法保证帮你屠城。但只要有机会,在下绝对要让俱车鼻施生不如死!”心中被某种火焰慢慢灼伤伤,王洵坐直身躯,郑重许诺。不代表朝廷,也不代表安西军,只代表他自己。
    “那,那我就先谢过王将军了!”义和公主慢慢收起眼泪,整顿衣衫,冲着王洵深深俯首。
    “公主殿下!”王洵可不敢接受大唐公主的跪拜,本能地起身闪避。义和公主却膝行着追了过来,再度顿首于地,“我不是公主。我跟陛下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我只是陛下拿来安抚奉化王的一件礼物而已!王将军,请接受民女谢意!”
    王洵躲无可躲,只好站稳身形,结结实实收了义和公主三个响头,然后伸手将对方扯了起来。“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哪怕是俱车鼻施见机得快,主动投降。我也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我相信!”义和公主抓着王洵的手,仿佛能从那里汲取力量,“今天听了你那句唐人背后站着大唐的话,我就相信。在你之前,从没有人这样说过,从没有人……”
    应该还有一句,犯我强汉天威者,虽远必诛!可那里的强汉天威,指得是大汉天子的脸面,跟升斗小民恐怕没半点儿关系。想到这儿,王洵忍不住摇头苦笑。自己今天借着酒力,居然吹了这么一口大气。可能做到么?那样一个大唐真的可能存在过么?他自己也无法相信。然而,从这一刻起,他却被自己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烧得热血沸腾。直到很多很多年后,脉搏里还回荡着同样热浪。
    过了好一会儿,义和公主才突然主意到自己还抓着王洵的手。不觉脸色一红,悄悄地将手指撤回来,慢慢走回装着茶水的铜壶前。
    铜壶里的茶汤早已冷了。她的心却是热的。揉了揉哭红了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冲王洵致歉,“看我,本来是想请你过了说几句家乡话的。结果一不小心就扯到国仇家恨上面。坐吧,水马上就能烧热,我再去重新煮壶茶来!”
    “不必了!”王洵摆了摆手,笑着告辞,“我该回去了。明天使团就准备离开这里,我得早点回去安排行程!”
    “这么急着走么?”义和公主脸上隐隐透出几分失望,抬起脸,再度反复打量王洵,“也是,王将军此行,恐怕还要替安西军招揽很多帮手呢?拔汉那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其实只是为了师出有名。”王洵笑了笑,坦言相告,“打这么大一场恶仗,也得跟朝廷上的某些人有个交代。毕竟某些人总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上,每次对外用兵,都比打了他们的爷娘还难受!”
    义和公主被王洵逗得展颜而笑。不经意间,眼角上居然流露出几分昔日的娇艳。“我知道,比起打仗,他们更愿意用女人和财帛买平安。反正女人不是他们的女儿,财帛也不用他们自己出!”
    “男人无能,才用和亲这种蠢办法!”想到义和公主的境遇,王洵顺嘴骂了某些人一句。“如果连自家姐妹都保护不了,朝廷养我们这些兵大爷干什么用?!还不如都回家种地,也好替户部省点儿粮食!”
    义和公主又笑了笑,然后像个邻家姐姐般起身相送,“那你路上小心些。这些蛮夷之国,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礼义廉耻……”话说到一半儿,她又意识到自己将丈夫也骂了进去,摇摇头,讪讪地补充,“反正做出的承诺,未必可信。哪怕是一句落到纸面上的东西。特别是靠近吐火罗一带,受天方教影响甚久。已经很难再找到心向大唐者!”
    “多谢公主提醒!”王洵拱拱手,转身出门。已经到了亥时,深秋的夜空中,繁星如斗。走在这样一个纯净的夜空下,让人很容易就想起很多事情。有关长安,有关大唐,有关安西军,还有自己个人的前途与命运。很多东西交织叠杂在一起,王洵心里本来找不到半点儿头绪。然而今天跟义和公主谈了一阵子话,却隐隐约约,仿佛看到点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