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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4章 盛唐烟云:破阵子(21)
    已经出色完成使命的刀盾手,弓箭手们在几名郎将的指挥下,迅速变为纵队。沿着陌刀阵和长槊阵之间的空隙,迅速向后撤去。
    一瞬间,陌刀阵和长槊阵完全暴露,如同猛兽的牙齿一般,亮在了大食禁卫营面前。
    “咚,咚,咚!”鼓声再度传来,还是那个单调低沉的节奏。踏着鼓声,三个锥形阵列稳稳前推。百战老将李嗣业手举陌刀,走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方。
    转眼之间,敌我双方就撞在了一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色的洪流被雪亮的铁锥硬生生刺出了三道巨大的豁口。红色热浪就沿着这三条豁口向西推去,如同火焰一般,迅速点燃天空与大地间的所有颜色。
    “进!”李嗣业举起带血的陌刀,大声高喊,劈落。将自己正对的大食武士连人带坐骑,同时劈为两段。
    “进!”身后的陌刀手和不远处的两队长槊手齐声响应。兵器并举,将周围蜂拥而来的大食人,砍翻,刺倒,变成脚下的尸体。
    八十步的距离,根本不够骑兵用来加速。没有惯性作用,战马立刻表露出求生的本能,扬起前蹄,死活不愿往刀丛和槊丛中硬冲。失去了坐骑的助力,人数足有唐军前锋五倍之多的大食近卫营,对着平行推进的三个钢铁丛林大声喝骂,却找不到任何下手机会。对面的唐军则对此早有预料,在领军核心将领和数名校尉的协调指挥之下,槊出,刀落,将靠近自己的对手杀得人仰马翻。
    “进!”李嗣业举起陌刀,厉声断喝。
    “进!”八百面陌刀同时举起,同时落下,将敢于挡在面前的一切障碍扫成齑粉。
    “进!”长槊向正前方刺出,无数黑衣大食人从马背上掉下来,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血葫芦。
    黑衣近卫纷纷后退,双眼里边充满了委屈和不甘。唐军的步槊长达两丈四尺,锋刃部分完全由精钢打造,然后由一条两尺多长的套管,固定于硬木制造的槊身之上。而他们手中的弯刀却只有五或六尺来长,连对方手中槊杆的木制部分都碰不到,更甭说是攻击到对方身体。
    这种既借不上坐骑的力气,又无法靠近对手的滋味,憋得他们就像春天的公狗般,放声嘶吼。嘶吼罢了,一肚子憋屈依旧无从释放,只能顺着自家人流,不断向后退避。
    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禁不住大骂禁卫营主将白舍尔愚钝,“绕到侧面去,攻击他们的侧翼。攻击他们的侧翼。笨,笨得向石头一样。来人,给我下死命令,挡不住唐军,我就将他们全家变成奴隶!”
    没等传令兵把命令和威胁转化成号角声,禁卫营主将白舍尔已经开始尝试攻击唐军的侧面。在他的调度下,十数名低级将领分头散开,各带百余名近卫,缓缓地在人流中兜了半个圈子,从不同角度扑向了陌刀和长槊阵。
    长兵器的弱点在于不利近战,万一被对方贴身迫近,就无法进行有效回防。大食近卫军中士卒以呼罗珊地区的百战老兵为主,反应速度远远高于普通圣战者。发觉自己一方有新的应对举措,立刻拨转坐骑闪避,主动让出数条缝隙,给侧向扑上的同伙创造机会。
    “进!”
    “进!”
    陌刀手和长槊手们对敌军的变化视而不见。依旧按照固定的节奏,高呼向前。迂回扑上的大食禁卫喜出望外,用双脚再次磕打了一下马肚子,尽可能此从胯下坐骑上压榨出一点儿速度来,然后高高地举起弯刀,狞笑着劈落。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天国的荣光。然而,一声断喝却击碎了所有美梦。
    “进!”冰冷单调的呐喊声中,后排的安西士卒猛然发力,将长槊向斜侧前方刺出。前方紧邻他的袍泽对身边砍过来的弯刀不闪不避,以同样的姿势,刺向更前一排斜侧偏上位置。再前排,长槊举起,也是同样一个角度。
    锥形阵列的外围迅速扩大,数百杆同时刺出的长槊,在烈日下,宛若一朵绽放的钢铁牡丹。红光闪耀,一个个大食近卫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软肋上的槊锋,手臂一软,弯刀无力地掉落于地。
    迂回到陌刀阵侧翼的近卫们结局更为惨烈。在志在必得的一击当中,他们几乎把自己整个肩膀和肋骨,暴露给了比目标稍后一排的唐人。随着一声断喝,六尺余长的刀锋从侧后凌空劈落,毫无阻碍地劈到了大食近卫的软肋处。将他们的上半个身子连同高高举起弯刀一并扫起来,跃起数尺,带着血雨惨叫着跌落。
    “进!”左右两个长槊阵,同时发出断喝。长槊手们互相照应,将正前和斜前方的敌人扎下马背。
    “进!”陌刀阵平推向前,剁碎周围一切阻挡。
    “进!”手起,槊出。
    “进!”手起,刀落。
    随着单调冰冷的“进!”“进!”声,身穿黑色铠甲的大食近卫纷纷落地。领军主将白舍尔凭着优势的人数,不断调整应对之策。但所有妙计都撞在了三个一成不变的钢锥上,次第化为一滩滩血肉。
    “进!”
    “进!”
    “进!”
    “进!”
    李嗣业不知疲倦,安西将士也不知疲倦。随着他们单调冰冷的呼喝,先前如同乌云般涌来的大食近卫就像被阳光照到了般,不断向后退,向后退,猛然发出“哄”的一声,四分五裂。
    “进!”“进!”薛景仙扯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
    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肩头的使命。也再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只想用尽全身力气,将心中的狂热喊出来,喊出来,大声地喊出来。
    “进!”“进!”“进!”“进!”追随薛景仙一道前来的钦差护卫也完全迷失于战场上的热浪中,根本想不起刚才是谁几乎被吓得纵马逃命。更狂热的是那些被薛景仙高价雇佣来的刀客,饶是已经见惯了鲜血,他们依旧一个个挥舞着手臂,喊得声嘶力竭。仿佛如果自己稍有懈怠,就分不到薛景仙事前许诺的金子一般。
    这趟安西之行,即便没有金子,刀客们也觉得值了。以前光是从比尔嘴里听说大唐如何如何,强汉如何如何,却从没亲身体验过。今天,他们与护卫们一道,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身为唐人的骄傲和威严。
    是的,他们都是唐人。天底下信仰最不虔诚的一伙。有人家中供着佛祖,有人家中供着真武道君。有人家中供着匠神鲁班。有人家中甚至把赵公元帅和孔老夫子并肩而立。他们喜欢逢庙烧香,见神磕头,只要对方传说中能够为自己提供保佑。与对面的大食圣战者相比,他们简直可以说毫无信仰。然而,一个“唐”字,却可以让他们所有人热血沸腾。
    每一个唐人心中,都站立着唯一的一个神明。不是真主,不是上帝,不是一团火焰或者一团混沌,更不是哪个蹲在寺庙里故作高深的土偶木梗。
    他们真正信仰并会为之付出一切的,是自己记忆里的祖先,是自己身体里的血脉,是自己背后已经屹立数千年,并且将永远屹立的巍巍华夏。
    这一刻,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封狼居胥。
    这一刻,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班定远,万里觅封侯,无须生入玉门。
    他们走到哪里,就会把文明带到哪里。像火把一样,照亮周边沉沉黑暗。让四方蛮夷感受到唐人的文章之美,胸襟之阔,武力之强,百业之盛。
    他们站在哪里,华夏就在哪里。
    听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王洵同样心情激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大唐重甲步卒列队冲阵。然而,像今天这般,以区区两千五百人组成的三个锥形阵列,直捣对方中军,将数倍与己的敌军砍得人仰马翻的场景,却是在梦里都没有想到过。
    比呐喊声更令他如醉如痴的,是视觉上带来的冲击。
    那陌刀,那长槊,那一步步稳稳前进的动作,那平静而华丽的节拍。那队列与队列,士卒与士卒之间的娴熟配合。猛然间,让他如遭醍醐灌顶。
    凭借严格的训练和精妙的配合,重甲步兵完全可以与敌军的骑兵正面硬撼,并且可以干净利落的击败他们;长槊手和陌刀手,临战时无须考虑来自侧面和后方的敌人,只要能保持队形的齐整,就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骑兵冲击时声势浩大,但如果速度优势被克制,威力就无法正常发挥;真正的良将,往往会利用战场上一切有利条件,发挥己方的长处,压制敌方的优势……
    这些话,当年在白马堡中他都曾被逼着记得滚瓜烂熟。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当年自己从封常清、周啸风等安西前辈手里,到底学了些什么!不远处战场中央,此刻正挥舞着陌刀带队前进的李嗣业,等于在亲自示范,给王洵上了一堂生动的临阵指挥课。让他这个懵懂少年,半瓶子醋将军,终于能窥探到兵法的堂奥。
    眼前仿佛劈过了一道闪电,把战场上的所有一切照得分外明亮。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包括敌军每一次的应对,和己方的每一步变化,此刻,在王洵眼里都清清楚楚。心头的热血依旧汹涌澎湃,耳畔的呐喊依旧响若雷鸣。他的眼神却渐渐从狂热中冷却,渐渐变得沉静而锐利。
    大食人又挺不住了。为了保证中军不被李嗣业所带的重甲步卒冲垮,对面的大食主帅不得不再度从两翼抽调兵马。接到号令的敌将显然汲取了先前的教训。不再试图原地与大唐的重甲步兵硬撼,而是远远地兜了半个圈子,准备高速迂回,冲击李嗣业的后方。
    封常清当然不会让敌人的奸计得逞,挥动令旗,派遣苏慎行和齐横两名别将各带一千轻骑兵上前迎战。从两翼前来支援中军的大食人看到这种情况,不得不在迂回途中再度分兵,一半儿继续绕向唐军重甲步卒的身后,一半儿挥舞着弯刀,直扑新投入战场的唐军。
    尽管如此,大食人的兵马,在局部依旧远远超过了唐军。所以他们一个个大呼小叫,自觉稳操胜券。然而,一个突然发生怪事,却令敌我双方所有观战者的呼吸同时为之一滞。跑在最前方的那几匹大食战马,前腿猛地一弯,将背上的大食黑甲甩了出去。紧跟着,“扑通!”“扑通”,人体与地面撞击声络绎不绝,左右两侧迂回而来的所有大食圣战者乱成了一团。
    “他们完了!”用眼睛直勾勾盯着战场的王洵轻轻摇头。骑兵对冲,落马者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即便未被当场摔死,也会被后面冲上来的马队踩成一堆烂肉。更关键一点是,轻甲骑兵的攻击威力,大部分都要依靠战马才能发挥。如果军阵混乱,坐骑突然减速,就等于变成了一个个活靶子给对方砍。
    “大唐!”齐横本来就擅长把握机会,见到敌军胯下战马突然脱力,不禁喜出望外。断喝一声,挥刀抹过去。
    锐利的横刀借助胯下坐骑的速度,在半空中抹出一条诡异的红线。顺着红线的延伸方向,身穿黑色铠甲的大食骑兵,如同秋天的麦穗一般,纷纷往下掉。近千安西轻骑紧随齐横两侧与身后,手臂张开,刀刃斜抹,无数条红线在半空中陆续拉开,宛若一只梦醒的凤凰,慢慢展开了火焰之尾。
    另外一侧的苏慎行依旧保持着他先前的闷葫芦本色。带领麾下弟兄,在奔驰中排成齐整的楔形队列。每一名与这个楔形接触的敌人,身上都中了不止一刀。有几个既没来得及招架,又无力躲避的大食人,陆续被数把横刀抹中,脖子、前胸、小腹和大腿上部纷纷裂开,惨叫着扭动挣扎,内脏零零碎碎落处老远。
    手持横刀的大唐轻骑无暇回顾,将横刀斜举,继续列阵猛冲。所过之处,大食黑甲要么被杀,要么拨马逃开。原本就乱哄哄的队形越发散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
    “大唐,大唐!”“大唐,大唐!”薛景仙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骑兵吸引,扯开嗓子,喊得不知疲倦。
    远处的重甲步兵阵列完全被马蹄溅起的烟尘遮挡,唐军这边,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然而,那单调和沉稳的呐喊声却依旧保持着同样的节拍,“进!”“进!”“进!”,穿透烟尘,穿透血光,把凛冽的战意,送到每一名大唐男儿的耳朵里。
    ‘如果去年我能掌握李将军一半儿本领。不,也许两成就够。’听着烟尘后的呼喝声,王洵心中暗想。如果去年一众飞龙禁卫在遇袭时,能组成今天李嗣业将军所统带的那种陌刀阵。扮作沙盗的古力图等贼根本没有任何获胜的希望。可那场战斗中,同样是手持陌刀的飞龙禁卫,伤亡却高达七成以上。
    一百飞龙禁卫,最后活下来的不过二十几人。背后唆使哥舒翰下黑手的杨国忠,如今又成了大唐的宰相,第一权臣。可以说,王洵这辈子,基本上已经看不到报仇的希望。哪怕他的官职升得再快也不能!
    没等他来得及懊恼,一阵骄傲的呐喊声,迅速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眼前。大唐轻骑已经击穿了敌军的阵列,弟兄们纷纷策马杀回。“跟上,把大食人砍成肉块!”曾经跟王洵有过一场冲突的齐横满身是血,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只是他的眼神却愈发狂热,刀尖向剩余的黑甲一指,又策马扫了过去。
    “那边!”苏慎行终于开口说话,刀锋指的不是散布在战场上,失魂落魄的对手。而是自家重甲步卒的身后。“帮忙,杀!”
    “杀!”他麾下的弟兄行事风格完全跟主将相同,简短地回应了一个‘杀’字后,立刻拨转马头。
    千名轻骑冲破烟尘,冲破黑暗,如同一把钢刀般,插向了另一波敌人。血光再度在战场中央呈现,惨叫声不绝于耳。本想包抄到唐军背后,自家背后却受到攻击的大食人或者逃走,或者被杀,迅速土崩瓦解。
    转眼间,三个重甲步卒阵列就又回到了人们的视线当中。与先前不同的是,两侧的锥形槊阵,已经都变成了前后都有一个尖角的菱形。将陌刀阵的两翼和后背牢牢护住。近半士卒面孔朝后,持槊挺立。另外一半却继续与陌刀阵相伴向前,平稳推进。
    而陌刀阵的最前方,此刻已经抵上了敌人的本阵。
    “进!”李嗣业手举陌刀,大声断喝。
    “进!”数百大唐男儿齐声响应。刀锋所指,黑色如潮水般退却。
    太阳很足。倒映在刀刃和槊锋上的寒光,却令所有大食人从冷彻骨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