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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0章 开国公贼:满堂笏(10)
    “问题是言官不敢挑皇上的错啊?”麴稜耸耸肩,笑着回应,“强迁一郡百姓,路上肯定会有人反抗。既然有反抗,就得动刀子。动了刀子就要流血,流了血便是施暴于民。圣明天子谁不想当啊?言官的责任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么?你程将军背后又没家族,头上也没人罩着。不挑你的错还能挑谁?在天下未平定之前,朝廷不愿意伤了武将的心,估摸着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可天下早晚会平定下来,仗早晚有打完的时候。到那时,有人弹劾你骄横跋扈,借搬迁之由戕害大唐百姓,害得几万人妻离子散!我说小程将军,小王将军,你俩拿什么自辩啊?”
    “这……”听完麴稜的话,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汗从脑门上直接淌了下来。卸磨杀驴这种事,二人早就听人说过。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变成那头蠢驴。可就这么让麴稜给说动了,又和二人先前的设想不符。虽然二人先前也没打算严格执行朝廷的命令,但是,那毕竟需要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而不是挺着脖子为不认识的人直接抗命。
    “程将军,王将军,听老夫一句话!”麴稜见对方的方寸已乱,拉长了声音说道,“老夫是魏郡太守,小婿是魏郡丞,按理都是地方父母官,断不敢不考虑治下百姓死活。程将军和王将军呢,虽然不是魏郡的人,但毕竟是驻守此地的最高武将之二,当然也得担待一二。咱们几个,再加上魏郡的其他几个家族联起手来,想个妥帖办法。肯定不会让二位将军担太大责任,但同时对朝廷,对百姓,也都能交待得过去!”
    “老大人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程名振略微拱了下手,诚心向对方求教。
    “这个么?首先,咱们得让略阳公满意。毕竟他是李家皇族的人!”麴稜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些天来,魏郡上下感念大唐的德政,心里早已奉大唐为天下正朔。即便日后魏郡又落在窦建德手,百姓心里还是向着大唐的!”
    “嗯!”程名振一点就透,笑着接口,“那就请麴老大人和崔郡丞帮忙征两万青壮,加入略阳公麾下。以证明百姓们拥护大唐的决心。我想,略阳公得了这两万士卒补充,当然也拉不下脸来再难为弟兄们的家人!”
    李道宗刚刚打了一场败仗,所部兵马损失近半。两万青壮主动送上门来,他当然不可能拒绝。而收下了地方上这笔大礼之后,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好处捞到了,当然没有再板起脸来公事公办的道理。
    麴稜点点头,对程名振的说法表示同意,“除了壮丁之外,劳军物资么,地方大户多少也能凑一些。略阳公是为了替前朝皇帝报仇而来,我等世受皇恩,自然不能让略阳公一人人承受所有损失。但窦建德的兵马来势汹汹,我估计啊,除了府城之外的其他几个县,百姓们恐怕来不及西徙了!”
    这话说出来可有些欺心了。窦建德兵马还远在数百里外,哪里会影响到此地政令的执行?但官场上讲究瞒上不瞒下,只要李道宗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李渊不可能看得清清楚楚。
    程名振点点头,笑着答应,“老大人说得对。新兵刚刚入营,肯定形不成战斗力。带出去跟窦建德硬拼,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洹水、临漳、尧城这几个地儿,百姓恐怕来不及被迁走了……”
    “多谢程将军开恩!”没等程名振把话说完,崔商立刻长揖及地。那几个县都临近大河,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正是富豪们赖以存身的根本所在。至于西侧临近太行山的丘陵地带,则不在大户人家的法眼之内。地方上百姓也少得可怜,每县顶多两、三万左右,全部迁走也损害不了大户人家的利益。
    程名振笑了笑,继续说道:“滏阳、临水两地百姓生活穷苦,迁徙到河东去反而能寻条活路。但路上需要的粮食,还有置办家业的费用,也是不小的数目。我怕朝廷一时拨不下来,耽搁了春耕……”
    “没事,没事,我找人去筹措!”保住了自家产业的崔商立刻投桃报李,“先每户人家发两吊钱,搬家之时当场发放,估计他们巴不得立刻走!”
    “那就有劳崔郡丞。王将军,你协助崔郡丞,以免刁民打这笔钱的主意!”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命令。
    崔商本想借机发一笔小财,没料到程名振这么快就把“监军”给派了下来,脸色登时显得有些窘迫。可转念一想,小王将军也是个苦出身,正需要钱财来成家。届时只要自己让他拿大头,剩下的好处也不会太少。心气立刻就平了,拱了拱手,拉着王二毛一道去准备。
    屋子中立刻只剩下程名振和麴稜两个,一老一少互相看了看,同时开口,“安阳……”“安阳……”
    “老大人先请!”
    “程将军先请!”
    “还是老大人先请吧,地方上老大人比我熟悉!”
    “那老夫就僭越了!”麴稜点点头,低声说道:“郡城安阳内有很多富户,每家可以走几个人,但不要全搬干净了。让他么自己想办法决定谁去谁留。留下的的就暂时躲到城外去,算作临时外出未归。算至于普通百姓么,实在蒙混不过去,搬走也罢。临近的邺县么,则可以尽数搬迁。以免有人借此攻击程将军!”
    “光一个邺县,恐怕不下十万人吧!”程名振想了想,低声问道。
    “那里是曹魏的旧都,一直比较繁华。但县城里人不多,也就一万出头。至于城外乡村的,不愿意迁徙,听到消息早跑进山里了。恐怕将军也无暇带兵入山去追赶!”
    “这样算下来,老大人估计,总共能迁走多少人,能否向朝廷交差?”程名振想了想,又问。
    “大概十万左右吧!安阳城内有不少无家无业者,听闻河东那边肯发授田产,估计乐不得跟着将军走。还有其他各县愿意去河东谋求活路的,将军尽管带走便是。十万人,也够河东那边忙碌一阵的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借此找将军麻烦。等到有人觉得迁徙人数与实际相差太大之时,老夫在朝廷中的故交,还有魏郡几大家族在朝廷中亲朋好友,也找到了缓冲时机,自然会让此事不了了之!”
    “那恐怕又是很大一笔开销!”程名振点点头,低声说道。
    “舍点钱财,保住家业,大伙都会感念你的恩德。程将军放心,我等也会给将军留一份上下打点之资,以防万一。”
    “那……”程名振本能地想拒绝,心里却突然一冷,叹了口气,默许了麴稜的贿赂。
    “前些时候,程将军拒绝了太子的拉拢吧?”麴稜见程名振肯受贿,心中立刻把双方之间的关系更拉近了一步,笑了笑,低声问道。
    “是太子看不上我这小人物!再说了,我不是大唐的将军么?何必再向太子殿下表忠心!”程名振笑了笑,摇头否认。
    “这就是迁徙百姓的事情,为什么落在你头上的原因了!”麴稜摇摇头,低声点拨。“官场上的争斗,不亚于疆场。你不算计人,就难免被人算计。太子也许没把你当回事,但那么多赶着拍太子马屁的人,有谁不想拿你当晋身之阶呢?”
    “这?”程名振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向麴稜施礼,“谢老大人点拨。”
    “程将军多礼了!”麴稜摆摆手,却没有起身还礼,“你前些日子保住了老夫的官位,老夫无以为报,就送你四个官场箴言吧,和光同尘,懂么?老夫看你不是个喜欢仰人鼻息的性子,所以也不建议你去攀附哪棵大树。但想完全凭自己的本事在官场上混,很难,真的很难!”
    “大不了我去做富家翁!”程名振越想越郁闷,赌气的话冲口而出。
    这下,轮到麴稜发愣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人居然长了一幅老气横秋的心态,对功名利禄看得如此超然。想比之下,自己多年的宦海沉浮,仕了大隋又仕大夏,仕了大夏有仕大唐,就显得有些卑微了。想到这儿,他也不多啰嗦,笑着起身拱手,“那老夫就告辞了。此番留手之德,请容老夫和魏郡上下日后回报。”
    说罢,认认真真地向程名振做了个揖,然后大步离去。
    “老大人走好!”程名振笑了笑,亲自送麴稜出门。对于麴稜所说的回报,他一点儿都没往心里边去。首先,眼下的他的确不缺什么钱。其次,麴稜一番有关官场的高论,让他感觉大唐朝隐隐有些失望,所以对身外一切,也就稀里糊涂了。
    “大不了老子就不干了,找到地方当富家翁去!”此念一出,眼前立刻天空地阔。程名振当年造反就是为了求条活路,眼下自觉已经活得挺风光了,断然做不出为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戕害百姓的事情。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地有多善良仁厚,而是平头百姓遇到飞来横祸之时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痛苦他亲身经历过,万不敢日子刚好过一些就忘了本。
    本着这种豁出去了的心态,在执行迁民任务时,他出手极为宽松。愿意走的,一个不落全带上,不愿意走的,除了郡城安阳和邻近郡城的邺县两地之外,其他也不十分勉强。行经太行山谷地的时候,看到有很多抱着孩子喂奶的妇女步履艰难,索性一挥手,任她们自行决定去留了。愿意前往河东者可以跟家人都留在后面慢慢追赶队伍,实在故土难离者,哪怕已经从崔商那边领过两吊钱的安家费,也不必归还,由着她们自行返乡去了。
    到了河东,大伙又是一通忙碌。划分荒地,建立屯田点儿,选拔里正、乡老、底层小吏等,令人无暇他顾。好在大伙有着多年的屯田经验,再加上地方官员的鼎力协助,倒也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周围的树梢也开始发绿了。程名振抖擞精神,一边抓紧时间练兵,一边等着朝廷追究自己阳奉阴违的责任。谁料朝廷根本没有追究的意思,就好像那道“迁空魏郡”的圣旨从没下发过般,一切都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
    再仔细一打听,才发现这一切都是麴稜和崔商等人用尽了浑身解数上下奔走的结果。河北一些望族本来在朝廷上就有自己的子侄,当时李渊正在火头上,那些人不敢出面为家族争取利益。过后待李渊气消了,则开始想尽各种办法化解危机。如是一层层斡旋下来,当初朝廷中几名权高位中的柱石之臣也觉得最初的迁民旨意下得太匆忙了,因此干脆对程名振玩忽职守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但事态的发展却总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四月份的时候,有眼线从太行山东侧送回消息,说是河北各地如今都在传诵大唐程将军“义释千余妇孺”的善举。还有百姓刻了程名振的长生牌,初一、十五焚香叩拜不断。
    大唐皇帝李渊闻之,先是脸色阴沉,很快又是一笑,将当日给自己出主意迁徙百姓的官员叫出列,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臭骂一顿,贬到陇西开荒去也。然后,又以“广播大唐仁义”为理由,将程名振破格提拔为开国县侯,食邑增加到一千户。王二毛也跟着水涨船高,得了个开国子的爵位,食邑五百户。
    圣旨到达河东,洺州营上下欢声雷动。只有王二毛一个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私下里找到程名振,低声抱怨道:“他奶奶的,老子还以为大唐跟大隋不一样呢。谁知道真没啥差别。所谓百姓疾苦,都是说来听听的。朝廷真正在乎的,还是几家几姓而已!”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程名振瞪了王二毛一眼,低声呵斥。
    “我就是心里觉得憋得慌!”王二毛四下看了看,然后叹息着道。“你还以为真有百姓给你刻长生牌位么?类似的善事咱们在巨鹿泽时也没少做,怎么那时就没人想起给你刻长生牌来?”
    “我当然知道是麴老大人和崔商在暗中捣鬼!”程名振笑了笑,轻轻摇头。有关长生牌消息传来的当天,他就已经猜出其背后的猫腻了。以崔、麴两家在河北的势力,唆使家中佃户刻几块长生牌,然后再让牌位流到大唐细作的手中,几乎是举手之劳。而之所以拿着“义释千余妇孺”这一局部实例做文章,却对整个搬迁过程采用的春秋笔法,则是为了让大唐皇帝李渊有个台阶下,不至于觉得太难堪。
    但麴稜和崔商等人之所以这样做,却不仅仅是为了报恩。首先,他们也需要找一个契机,把这次搬迁风波尽快了结,以免日后被人抓到把柄。其次,对于河北几大世家而言,洺州营出身的将领是一伙值得长期交往的后起之秀,既然已经搭上了线,就万万不想再把联系断掉。
    “知道了你还由着他们借你的旗号折腾!”王二毛有些不满,瞪了程名振一眼,气哼哼地质问。
    “至少对你我二人来说,没什么坏处,不是么?”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安慰。
    “是啊,说不定还可以跟麴稜就结个善缘,日后在官场上互相照应!”王二毛觉得很没意思,拖长了声音奚落。
    “总比多一群仇家要好!”程名振又笑,摇着头回答。“现实中很多事情,光凭咱们两个根本改变不了。还不如慢慢去适应。当年张大当家发誓杀光天下豪门,结果却把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窦建德说要铲除天下不公,最后他制造的不公比原来还多。咱俩两个,唉,能保住自己不再像先前那样被人踏在脚下,就已经不错了。何必太不知足?”
    “对,和光同尘,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反正已经不关我的事情!”王二毛耸了耸肩膀,悻然道。
    程名振懒得理睬他,目光重新落回书案。桌上摆着一封刚从京师送来的信,是裴寂老大人写的。信中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废话,只是在临近结尾处,才隐隐暗示他,前些日子那件事做得太莽撞了,以后千万要小心。为官者要懂得变通,必要时刻放弃一些自己原先坚持的东西,并非懦弱。而是只有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