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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7章 开国公贼:如梦令(41)
    “唉,小老儿这,这就命人去。您,您稍等片刻!”挨了呵斥,里正反而觉得心里受用。笑呵呵地转过身去,命令自家子侄去点火烧茶。一边张罗,他还不忘了一边抱怨,“这些没眼珠的玩意儿,居然连郡守大人都认不出来。一个个就顾家里那两亩三分地,也不看看,地是谁分给你们的!”
    “行了!我又没穿官服,他们怎可能认出我来!”程名振再度笑着打断,“您老这里还好吧,春播的事情安排完了么?”
    “刚烧完荒,往地里混完草灰。本想着按着在洺水那边的老规矩,在播种前把地再上一遍水。但这块地离着河道稍远,所以小老儿跟几个后生合计着,想看看能不能先把废弃的水渠修好了,然后利再用起来!”老汉显然对屯田这一套很熟,非常有条理的介绍。
    “人手够么?”程名振想了想,信口问道。
    “还行。”老汉笑呵呵地回应。“这批从河东来的乡亲身体都比小老儿当年那批乡亲结实。当年小老儿那些人能干的活,他们肯定能干!”
    “那就好!”程名振笑着点头,“如果遇到麻烦,就到县城里边找周主簿。或者直接找我。我调遣些弟兄们过来帮忙!”
    “不敢,不敢,可不敢再劳烦弟兄们!”老汉吓得连连摆手。“上回盖房子的事情,已经够麻烦的了。欠下的人情还没办法还,哪个还敢再厚着脸皮开口……”
    一老一少谈谈说说,像自家人般毫无芥蒂。罗成在旁边越听越纳罕,忍不住出言问道:“程将军,你的洺州军还管帮他们盖房子的事情?”
    “也不是全管。只是在力所能及时才帮上一把。罗公子见谅,屯田是我的职责所在,所以刚才一时说得高兴,便冷落了公子!”程名振略一回头,笑着解释。
    在进入这个屯田点之前,他没有想在罗成面前表现什么。对方是幽州少帅,他是窦建德麾下的高官,彼此之间交往越少越安全。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进了这个屯子后,他便有意无意地想将洺州军所做的事情在人前展现。就像两只互不服气的孔雀,只要可能,便会相互展露出自己最漂亮的羽毛。
    “没!”罗成连连摇头,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今天看到的事情,已经让他震惊得无法保持清醒。程名振居然跟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老头都混得如此相熟!洺州军居然还帮流民们盖房子,修水渠?!百姓们见了官兵居然不躲不藏,继续埋头干活?!这些景象,甭说见过,他在幽州时听都没怎么听说过。记忆中,每次虎贲铁骑于路上奔行,百姓们都会远远地躲开来。唯恐被战马不小心踏到。至于跟父亲热切地唠家常,那是几位宿将都不敢做的事情。换成一个寻常乡下老头,呵呵,借他三百个胆子!
    “大人,这是窦天王派来的钦差?”听了程名振和罗成之间的问答,老汉才意识到程名振身边的英俊少年不是他的亲兵,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戒备。
    “不是,这位罗公子是,是我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程名振顿了顿,将罗成的身份含混带过。怕老汉嘴里说出什么不着边的话,他又迅速补充,“窦天王的妹妹跟杜鹃走在一处,估摸着这会儿也该进屯子了!”
    “杜当家,她也来了!”老汉一高兴,眼神里立刻有了温暖。“我说今天早晨听见喜鹊叫呢,没想到咱们这小屯子,居然来了两波贵客。小儿子,赶紧骑马去咱们刘家屯,拖一口活羊过来。再把你娘蒸的糕饼装半袋子,还有你阿爷去年冬天晾的野味,赶紧着,别耽误功夫!”
    “唉!”被唤作小二子的少年答应一声,放下手边杂务,慌慌张张去后院牵马。
    程名振不想叨扰老人太多,赶紧笑着阻拦,“行了,您老别忙活了。养头羊容易么?连春膘都没抓上呢,怎能说杀就杀。你老要是再这么瞎张罗,我可就走了。连水都不用喝!”
    “这,这……”老头记得直搓手。“这话怎么说来,这话怎么说来。当年要不是大人您,咱们刘家屯的人早死绝了,怎么可能还活到现在?您,您……”
    “好了,我今天有客人。等收了秋,你不请我,我也会上门要账。”程名振拍了拍老汉,笑着解释。
    刘老汉无奈,只好叫住自家的二孙子,命其去催热茶。少年人怏怏地跳下坐骑,冲程名振做了揖,快步去了。单看穿着,他的家境比田间忙碌的流民只是稍好了些,未必有多宽裕。但是,他愿意将自家能拿出的最好东西来招待程名振。因为数年前,正是程名振路过刘家屯时接济得一批粮食,才使得逃难而来的千余百姓活了下来。之后,洺州营不断发布屯田、养民、修道路、通沟渠等善政,才使得刘家屯的日子越过越兴旺,俨然成了平恩一带最富裕,最有威信的村落。
    最近几年,周围陆续修建的若干屯田点,规模、制度几乎都是模仿刘家屯。里正、亭长也有很多是官府从刘家屯提拔。他爷爷刘老根儿,就是那个跟程名振亲亲热热唠了这么长时间的老汉,都七十三岁了居然还过了一把官儿瘾,出任了新屯田点的里正,让老刘家祖孙三代脸上都透着光彩。
    片刻后,窦红线、杜鹃和护卫们陆续赶到,在伍天锡的指引下把坐骑拴在路边的树干上,然后一道进入刘里正家喝茶。小小的屋子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一时间,整个院子内人声鼎沸,把全屯子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来。
    知道窦红线身份尊贵,刘老汉有心为程名振争气,偷偷地用尽各种手段,或挪或借,把整个屯子所有人家的都给调动了起来。从装茶点的盘盏,坐人的胡凳,一直到喝水的茶杯,给人吃的点心,无一不是挑最拿得出手的,捡最精细的往上端。在钟鸣鼎食之家眼里,也许看起来还显粗陋,但对于这个时代大多数百姓而言,却是难得的富足了。
    窦红线不明就里,还以为平恩一带的普通百姓生活就是如此。自己觉得非常有面子,亲手拿了一个青蒿和着栗子面蒸的点心,用黄葛雕成的盘子端着,递到罗成面前,“你尝尝这个,保证是你没吃过的。在这个节气,吃着最为爽口!”
    罗成自小锦衣玉食,还真没见过普通人家的菜饽饽。老远闻者一股子诱人的清香,忍不住食指大动。微笑着道了声谢,掰下一小块儿绿色点心,慢慢放在嘴里。
    一入口,栗子面的苦涩和青蒿的幽香立刻腾起来,交织着窜入喉咙。那滋味,比这几个月来喝过的所有汤药还浓烈。害得幽州少帅想咳咳不出,想吐又不敢吐,张大鼻孔拼命喘粗气。程名振经历过富贵到贫寒的骤变,心里猜到罗成吃不惯野菜点心的味道,笑着举起茶盏,低声建议,“喝些茶吧,枣泡的,难得的清甜!”
    罗成闻言,赶紧用茶水来润嗓子。足足连灌了两大碗茶水,才勉强用枣的甜味儿将栗子面儿的苦涩压了下去。偷眼观看窦红线和众人,却发现从窦红线、杜鹃到底下的随从,几乎人手一块儿绿色点心,吃得津津有味儿。
    奇了怪了。罗成心中暗道。别人吃得,自己当然也该吃得。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他又掰小小的一块菜饽饽,慢慢放进嘴里。这回有了准备,苦涩的味道没有立刻刺激得嗓子发痒,但是也不好受,如同一把硬刷子般沿着牙龈和两腮游荡。不过忍住了最初的苦涩之后,青蒿的香气就慢慢占据了上风,带着点春天的绵软,让人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就慢慢轻松。
    “怪不得当年陶渊明宁愿东篱采菊,也不愿意走出深山!”又喝了口茶水润嗓子,罗成笑着向此间主人致谢,“此茶,此点心,吃起来都有出尘之意。多品上几块,恐怕谁都会忘情于天地之间了!”
    “公子说得啥,小老儿不懂!”刘老汉正端着一盘子去年晒干的柿饼子入内,被罗成的话说得晕晕乎乎,眨巴着眼睛追问。
    “罗公子说你的点心不错!”为了避免罗成尴尬,程名振迅速解释。
    “公子喜欢,就多吃些。我家还有不少呢!”刘老汉是个实在人,放下盘子,站在罗成身前直搓手。
    看到他那幅热切的模样,罗成本能地去掏腰间锦囊。手里落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落难中,根本没钱来打赏对方。刘老汉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后退着摆手,“别,别别,别别别,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要是太平年景,这东西也就能拿来喂猪。眼下没办法,公子,公子……”
    罗成听得先是一愣,随后脸色愈发红润。不是懊恼刘老汉拿喂猪的东西给自己吃,而是羞愧自己无用,离开了父亲的庇护居然连最简单的食物价格都支付不起。
    “老刘啊,敢情你就请我们大伙吃猪食啊!”正尴尬间,伍天锡突然笑着插了一句。
    众人闻听,登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刘老抠,你舍不得就直说么,不带这般埋汰人的!”
    “不是,我不是哪个意思。”刘老汉自知说错了话,冲着大伙连连作揖。“小老儿怎么敢?小老儿,小老儿不冲别人,就是冲着程大人……”
    “行了,他们逗你玩呢!”程名振笑着搀扶住他。“我当年在裤裆巷住的时候,这东西还不是天天能吃得到呢。待会儿你派人套车,到县城里找管仓库的主簿再领两千斤麦子回来。春天体力活重,别让大伙吃得太差!”
    “这,这,大人,我这不是跟您变着法哭穷了么?”刘老汉砸吧着嘴,满脸苦相。他只是想向程名振表达谢意,可没想着讨要粮食。谁料到自己拿出了几盘子菜饽饽,却换回了两千斤金灿灿的麦子回来!
    “算我借给大伙的,这回是当年帐,秋天打下粮食后足数还!”程名振拍了拍老汉的手,笑着开解。
    “唉,唉!”刘老汉连声答应。只要程名振说明了是借,他心里就不犯愁。当年程名振刚到平恩时,也是“借”给了他一千斤麦子。刘家屯的人争气,第二年就把帐全还上了。到了第三年秋天打下粮食,刘家屯开出的荒地是最初了五倍,非但不再需要官府赈济,而且还能拿出一部分来借给新来附近安置的同乡。
    “老人家,这个栗子面青蒿饽饽,你们这儿家家都吃得上么?”同样的情景看在窦红线眼里,与罗成眼里完全不同。趁着刘老汉还没退下的功夫,她抢着追问。
    “能!”刘老汉先是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又低声补充,“不过各家各户的手艺不同,过日子的方法也不一样。有的人家过日子精细,就往里边再掺些苦麻子、婆婆丁什么的,省下粮食为将来打算。有的人家不会计算,就粗一顿,细一顿,也能凑合着过。还有的,就像屯子冬天老毕家,他家媳妇手巧,菜饽饽都能蒸的跟擀面杖头大小,上面用红点着小圆点,不但好看,吃的时候一口一个儿,保准被噎人。”
    大伙闻言细看,立刻在手里的菜饽饽中央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瓣。显然,今天端出来待客的野菜点心出自屯子里最巧手人家,而不是刘老汉自己提供。难得的是菜饽饽做得仔细,每个瓣都放在正中间,令整个菜饽饽看上去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蕾。
    “今天这些点心和干果出自谁家,过后你挨家给你多分二十斤麦子。秋后不用还,算作大伙的茶点钱!”程名振接过老汉的话头,笑着吩咐。
    “这,这怎么成!”老汉急得连连摆手,“本来就拿不出手的东西,大人您不跟我们计较,我们哪还能再要……”
    “大伙过得都不容易。你老人家现在不在乎这点儿东西,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程名振笑着解释,“我当年最恨狗官白吃白拿,现在自己当了官儿,却不能学着人家做狗!”
    老汉无奈,只好笑着答应了。一双眼睛却不时在罗成和窦红线身边瞟来瞟去,眼神里透着深深的自豪。
    地方上能出这么一位好官,也的确值得百姓们自豪。窦红线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冲着程名振轻声说道:“怪不得我哥哥总是夸你,你的确比我见过的所有当官的都好。即使在豆子岗附近,寻常人家春天也是纯拿野菜顶着,很少能见到面渣。你这里人过的日子,比咱们那边强太多了。”
    “我这边好几年前就开始屯田,所以才能如此。”程名振猜不透窦红线的意思,非常小心地回应,“窦王爷那边只是一直没空出时间,我听说从今年开始,他已经下令让各地都开始屯田垦荒了!”
    “那也得懂行的人指点才行!”窦红线笑了笑,继续道。“我刚才听老人家一直叫你郡守大人,怎么,你不带兵了?”
    罗成心里也一直怀着同样的疑问,不过鉴于自己的身份,没好意思开口打听。此刻听到窦红线问出了自己想问的话,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答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内,却让他有些不敢相信。“我见王爷有志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就主动提出转行做文官。刚才一直忘了跟郡主和罗公子说明,我现在是襄国郡守兼平恩县令,已经不再带兵打仗了!”
    “什么?”窦红线的声音很尖利,吵得罗成不得不将头侧开一点儿,以免变成聋子,“你不带兵了?哥哥答应了你!他可真够糊涂的!谁给他出的馊主意,我找他算账去!”
    “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的!郡主殿下!”程名振站起身,郑重强调。
    窦红线的气焰立刻矮了下去,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凭着对程名振夫妻两个的理解,她为哥哥的愚蠢决定而感到愤怒。但程名振急于拦阻自己的表现上,她又隐约猜到此事并非像说得这般简单。莫非……,猛然间,一个想法窜入她的心头。但细看程名振夫妻怡然自得的模样,她又为这个判断找不到任何支持。
    “有人平生志在封侯,也有人甘愿为百姓谋,不计得失。我想,程大哥应是后者!红线,咱们这般俗人,就别拿燕雀之心度鲲鹏之志了吧”关键时刻,罗成还是没忘了出头维护窦红线,笑了笑,低声总结。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捧了程名振,又给窦红线找到了台阶下。窦红线侧头,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然后冲程名振飘然下拜,“如此,小妹就先向程大哥赔礼。然后再代替哥哥和河北百姓谢程大哥高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