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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1章 开国公贼:猛兽行(42)
    “我自己能走,能走!”任由大伙摆布了半天的张金称像个孩子般,不耐烦地抗议。在孙驼子的暗示下,侍卫们陆续松开手臂。护送着张大当家将脚迈出门外,一步,两步,三步……。谢天谢地,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寻死觅活后,张大当家第一次凭借自身力量走到了阳光下,孩子般得意地笑着,继续蹒跚前行。
    养伤的地点是在平恩县衙,巴掌大的后园很快就走完了。意犹未尽的张金称命令大伙打开后门,贴着墙根儿走了出去。他又一次看见了红尘中的街道,像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破败但又透着勃勃生机。他听见了顽童们在巷子里呼喊,间或还有爆竹清脆的炸响。
    快过年了,所以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在忙着清扫屋内屋外。孩子们没人管,任着性子满街发疯。当年,小麂子也是一样,每次都冻得清鼻涕流出来,在嘴唇上淌得老长。被人呵斥后,就会用力吸回去,宁可把鼻涕藏住,也舍不得去擦掉。
    “狗剩儿,别跑了,赶紧回家帮你阿爷劈柴!”一个悍妇的声音冲远处巷子中传来,为眼前的景色平添几分烟火气。这才是河北普通人家的媳妇,收拾得住丈夫,管得住孩子,下地后还能种一手好庄稼……
    张金称轻轻地笑了。他发现,自己居然也喜欢这种宁静且贫寒的生活。也许时间隔得久了,就能忘记当年的困顿与无奈,留在回忆中的全是温馨。
    “别跑,再跑,就让张金称抓你去剥皮!”烦躁的悍妇抓不住孩子,气得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威胁。
    刹那间,眼前所有风景再次被寒风冻僵。张金称手扶冰冷的墙壁,缓缓蹲在了地上。
    看到张金称软倒,孙驼子等人鼻子里都跟着开始发酸。这么多年了,他们曾经见到过大当家张金称被官兵像撵兔子一样撵得东躲西藏,见到过大当家张金称在比自己强大的势力面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唯独没见到张大当家像个挨了欺负却有冤无处诉的庄稼汉一样软软地蹲下。因为“蹲”这个再常见不过的动作,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却意味着他已经彻底被击败,已经彻底接受了命运的摆布,彻底丧失了继续抗争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谁家的缺管教的老娘们,我去宰了她!”亲兵队正气愤不过,拔出腰间横刀就要朝街对面的巷子里冲。脚步刚刚迈出,腰带却被孙驼子死死地扯住了。“咱大当家是什么人,怎会跟这乡间愚妇一般见识!”孙驼子厉声喝止,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扫向背后县衙的高墙,“甭理睬她,咱们爷们横着走惯了,还怕被人嚼几句舌头根子?”
    “六爷!”亲兵队正眼圈一红,恨恨地停住了脚步。
    杀个无知农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以前张金称不高兴,把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拖过来剖腹剜心也不过就是寻个乐子,没人敢说什么,更没人敢胆大包天的阻止。但眼下不行,在孙驼子将目光扫向县衙院墙的一瞬间,亲兵队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他们是客,平恩县的主人是程名振。杀一个无知愚妇不打紧,扫了主人的面子可不是玩的。
    而程名振那家伙是出了名的亲民,在他的地盘上乱杀人的话,恐怕到最后张金称也护不住杀人者。作为客人,他们应该有作为客人的觉悟。当然,如果“客人”们足够强势,能够轻松将“主人”火并掉,这话便可以另说。但现在,张大当家麾下将士走的走,散得散,充其量也就剩下的三千多号士气丧尽的残兵,拿什么去跟洺州军争风?况且就连这三千多人的粮草供应,也完全依赖着洺州军的施舍。双方真的闹将起来,洺州官员根本不用费别的力气,只要将日常供给停掉,三日之内,张家军肯定就得散伙!
    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众亲卫再心疼自己的大当家,也不得不对着一个农妇的恶语忍气吞声。好在张大当家也没强行要求大伙替他出气,抱着脑袋在墙根儿下蹲了一会儿后,他苦笑着抬起头来,低声说道:“算了,我既然做过,就不怕别人说。老六,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让我尽快见一见小九子,我有几句话得尽早跟他交代清楚!”
    “我这就找人去通知小九,让他尽快来见你!”孙驼子小心翼翼地看了张金称一眼,以尽量不伤害对方自尊的口吻回应。“但您可能需要等两三天,小九带兵往清漳去了。我估摸着得几天才能回来!”
    尽管身体和心理都处于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张金称依旧保持着对外界事务的敏感。听闻孙驼子说程名振去了清漳县,立刻预料到情况的不妙,“清漳?他去清漳做什么?有人打上门来了?”
    “是武阳郡魏德深那小子想趁机过来捞便宜。段清已经将局势稳定住了。小九不放心,所以亲自赶过去看看情况!”孙驼子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回答。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张金称的脸色却瞬间充满了凄凉。这真是墙倒众人推。就在半年之前,巨鹿泽周围各郡县的官员还上赶着前来给他送粮草辎重,只求他张大当家高抬贵手,放众人且混得数月平安。如今,他张金称败了,所以往日这些望风而逃的家伙立刻都有了胆子,不但在他撤军的途中拦截追杀,居然还敢厚着脸皮欺负上门来?
    杨白眼,魏德深、迟元辉,郭绚,一张张手下败将的面孔陆续从张金称眼前闪过,满脸奚落。“你想办法提醒小九一声,提防武安郡那帮王八蛋在他背后下刀子。凡是朝廷的狗官,没一个好东西!”皱着眉头,他警醒地说道。唯恐一句话说晚了,让程名振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武安郡守私下里勾结乡绅,试图给大伙添乱。谢映登和王二毛两个连夜潜入永年城中,直接到他府上杀光了他全家!”孙驼子耸了耸肩膀,冷笑着回答。
    当初程名振拿下了临洺、狗山、紫山等穷乡僻壤,偏偏留着武安郡城永年和古城邯郸不动,说是给朝廷制造武安郡还没失去控制的假象,以避免官军的报复。众寨主闻听这个理由,私下里还笑话过他胆小手软。如今看来,这小九子哪是什么胆小手软,只要让他感觉到了威胁,他会和张金称一样,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
    张金称也没想到程名振行事居然如此果断狠辣。又皱着眉头琢磨了好半天,才长长地嘘了口气,苦笑着道:“嗯——!那就好,就好。该杀时就杀,不该杀时就养着。小九比我会做事,比我利索。王二毛几时回来的?谢映登是谁?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说过?”
    “姓谢的是瓦岗军哨探总管!”孙驼子伸手搀扶住张金称的胳膊,老哥俩互相照顾着向衙门里回转。“我听小九说,此人是奉瓦岗军大当家翟让命令前来联系合作事宜的。小九子一直没给他准话,所以他也就一直赖着没走!”
    “瓦岗军?”张金称微微哆嗦了一下,魂不守舍地追问,“徐茂公不是在那做二当家么?二毛上次被官军追,也是他们救下的?”
    “大当家记性真好!”亲兵们陆续跟上来,搀扶住孙驼子和张金称。在他们眼里,昔日令河北官员闻之变色的张大当家和孙六当家已经完全变成了两个步履蹒跚的暮年老汉。不但身子骨看上去弱不禁风,嘴上说的话也是啰里啰嗦,半天扯不到正题上。
    “嗯!”孙驼子轻轻点头。“就是曾经救过王二毛性命的那支瓦岗军。李密也在那边。徐茂公现在坐第三把交椅,让李密做了第二把!”
    “哦!”张金称嘴里冒着白烟,慢吞吞地斟酌。“我想起来了。姓房的曾经跟我说过这回事儿。小九子现在不容易,本来该冲着我来的官兵,估计全冲着他去了。徐茂公开出了什么条件?是不是要我的脑袋,他们瓦岗山才会出兵帮助小九?算了,你跟小九说,把我送到瓦岗山吧。姓徐的想报仇就冲着我来,别再难为小九子!”
    孙驼子听得一愣,赶紧给张金称吃宽心丸。“大当家这是什么话,小九怎么会卖了您?况且我也没听说姓谢的要小九杀您啊?”他不明白张金称为什么提起瓦岗徐茂公,就要交出其自己的脑袋。但张金称能不顾个人安危替程名振着想,的确与原来的他已经大不相同。
    “我杀了孙安祖。徐茂公和李仲坚都拿老孙头当师父!”仿佛猜到了众人的心思,张金称苦笑着解释。“娘的,我自己欠的债,自己还,不拖累小九子!”
    如今的张大当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汉。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这人啊,早晚都有去见阎王爷的那一天。自己欠的债自己还干净了,到了地下说话也不心虚。呵呵,如果小九真的要杀我,你们都别拦着。我的命是他救的,死在他手里也应该!”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孙驼子和众亲卫们听得满头雾水。考虑到张大当家今天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所以这些胡言乱语也没人认真计较。大伙七嘴八舌,一边好言安慰张金称,一边搀扶着他往养伤的跨院里走,“哪能呢,九当家既然费那么大力气救您回来,肯定不会勾结别人再害您!”“九当家是什么人啊,您老放心。他才不会干吃里爬外的事情呢!”
    说着话,大伙已经走过了园小径,隔着低矮的女墙,看隔壁院落有树枝寒梅,依稀透出几抹嫣红。
    “谁住那边,收拾怪别致的!”张金称停住脚步,眼望梅枝,好生羡慕。同样的梅,在他巨鹿泽的院子里也栽了十几株。才移栽过来的第一个早春便开了满树,顶风冒雪,白白红红好不热闹。
    “鹃子和小九呗!”孙驼子也停住脚步,信口回答。“他们夫妻两个平时住那边,但眼下只有鹃子一个人在家。三哥帮他们守洺水,也不在。要不,咱们倒是可以过去看看。”
    大败之后,一树旺盛的寒梅无疑能鼓舞失败者颓废的心情,所以他希望张金称能多看几眼。谁料张金称的脸色却瞬间又变得煞白,吐口气,咧着嘴道:“还是算了吧。我这天杀的倒霉蛋,别把晦气传到别人身上。回吧,我想睡一觉。等小九有闲功夫时,你千万安排我见他一面!”
    “嗯!”孙驼子轻轻点头。猜不出是什么原因,又让张金称突然变得如此谦卑。
    张金称却没有给他更多的提示,默默地低着头,蹒跚而行。梅,雪落,暗香笑语,都是他曾经看到过的风景。当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如今在记忆中却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更清晰的,是那双含恨的眼睛,面对着他愤怒的咆哮,微笑以应,“您知道的,爷,何必再问?”
    “你是不是每晚闭上眼睛,就把我当成他?”
    “您知道的,爷,何必再问?”
    一直到死,柳氏也没承认自己跟程名振有染。但她却也没出言辩解,只是对着张金称,淡淡的微笑,笑容里充满了怜悯与轻蔑。
    张金称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血从柳儿的嘴角涌出来,殷红如眼前的梅。那一瞬间,柳儿脸上浮现的不是痛悔,而是一抹从没有过的亮丽。张金称原来不明白,柳儿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但是现在,他却渐渐明白了。
    柳儿从来没背叛过自己。但也从来没有接受过自己。她的心,其实从始至终都系在程名振身上。所以她总是给自己吹枕边风,把程名振比做张良韩信。所以她寻求一切机会,接近杜鹃,在别人眼睛里妄想自己的幸福。
    这是怎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啊。即便没有杜鹃,没有自己,程名振又怎可能接受一个比他大了十几岁,不知道阅尽多少男人的柳儿?
    刹那间,仿佛有一把刀,在张金称心里拔了出来。带出了淋淋鲜血。他现在全明白了。柳儿脸上那最后一抹亮丽,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一种能为自己所欣赏的人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的解脱?
    她可以为程名振而死,不求少年人知道,也不求少年人回头多看自己一眼。
    她宁愿为程名振而死,不仅仅是为了回报少年人的救命之恩。还有欣赏,还有梦一般的寄托。
    即便程名振不是什么少年英雄,在他和张大当家之间,张金称现在知道,柳儿也会欣赏和选择前者。
    因为张大当家带来的只有杀戮和破坏,而程名振,却一直在给所有人,包括柳儿在内的巨鹿泽所有人,努力地寻找着一条能在乱世活下来的出路。
    所以,自己几番谋害程名振,总被少年人在千钧一发之际躲了开去。不是麾下弟兄吃里爬外,而是弟兄们隐隐约约也能觉察到,像程名振那样,大伙有可能在乱世中得以保全。像自己这般肆意杀戮,大伙也许永远得不到解脱。
    猛然间了悟的张金称汗流浃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内的。直到孙驼子颤抖着又把一碗药摆在病榻旁,才大梦初醒般叹了口气,拉住对方的胳膊,低声问道:“老六,小九说过多时能回来么?”
    “估计快了吧!”孙驼子迟疑地看了张金称一眼,低声回应。这已经是张大当家今天第三次问起程名振的归期了,以他昔日的精明,孙驼子不知道自己还能瞒多久。
    “怕是不止武阳郡一路兵马吧?老六,你别撒谎。你一撒谎,脖子上就起疙瘩!”张金称果然猜到了事情的不对,咧了下嘴,笑着说道。
    虽然身为医生,孙驼子却被病人给咋呼住了。本能地放下药碗,伸手去摸自家的脖子。手抬了一半,才发觉上当,笑了笑,讪讪地解释:“是大伙怕你操心,所以不让告诉你。你放心好了,小九子肯定应付得过来!”
    这回,张金称没再说让大伙将自己交出去的话。他知道程名振肯定不会那样做。低声叹了口气,他苦笑着问:“还有谁惦记着我呢?看来我人缘还不错么?”
    “一个叫桑显和的,好像是府兵将军,前来给冯孝慈报仇。还有一个姓段的,带着一伙洛阳城招募来的骁果。”孙驼子隐瞒不住,只好实话实说。“剩下就是武阳郡兵了。小九子趁三家立足未稳之时,已经主动出击,大败桑显和。其他两家,估计当时就吓怕了。到现在还没敢出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