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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5章 开国公贼:柳絮词(46)
    “天下绿林是一家!王兄这般,也是我豪杰本色!”坐在高开道旁边的是个留着五缕长髯的文静汉子,怕大伙继续说下去尴尬,笑着给王麻子解围。
    此言说得非常得体,既维护了巨鹿泽诸人的颜面,又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不由得薛颂不将目光转向他这儿。“房兄说得对,天下绿林是一家。日后大伙携手抗敌,还请房兄不吝指点。”
    “有张大当家和诸位弟兄,哪轮到我房某人瞎掺和。怎么做对大伙有利,房某肯定怎么干!如今杨广失德,大隋气数已尽。只待真命天子出现,我等协力辅佐之,必能重建盛世!”姓房的豪杰拱手自谦,话说得条理极为清晰。
    “彦藻兄说得对,大隋天子无道,我等为了活命不得不造反。日后若有明主出现,我等去保他,说不定也能捞个开国元勋当!”汲郡贼王德仁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表现,此刻终于抓住了话头,抢先说道。
    二当家薛颂为人素来机警,先前听到房彦藻开口闭口真命天子如何如何,就感觉到此人对张金称并不心服。此刻听到王德仁跟着瞎起哄,眉毛向上一挑,冷笑着问道:“却不知这圣明天子在哪儿?怎么找他?我等今日有缘相聚,本是借着老天让青龙在巨鹿泽出现的福。而日后张大当家带领大伙一道对付官军,也是应得之事。但辅佐哪个天子登位,现在说起来未免为时太早。咱总不能学那些愚夫愚妇,关起门来做皇帝,在自家院子里边对着鸡鸭牛羊封侯拜将!”
    此话之中,已经暗藏机锋了。发觉酒桌上气氛突变的豪杰们赶紧举盏遮脸,不再继续惹巨鹿泽的主人生气。房彦藻却没有半分做客人的觉悟,讪讪笑了笑,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二当家可曾听闻那首有关杨家江山李家坐的童谣?凡真命天子降世,老天必遣童子之口喻示。真命天子,其实早就出现了,只是大伙都不知道罢了!”
    群雄读书不多,大抵上都有些迷信。听见房彦藻说得信誓旦旦,不由得微微一愣。趁着众人被自己吓住的功夫,房彦藻清清嗓子,大声背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这童谣便是说,当今大隋天子最喜欢去扬州游荡,为了观赏琼不惜开凿运河,劳民伤财,撼动地气。已经惹得人神共愤。所以老天降下童谣来,暗示我等李家……”
    不待房彦藻把话说完,高开道赶紧插言,“房兄肯定是喝多了。天下姓李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要是都能当皇帝,那岂不是乱了套!”
    房彦藻根本不知好歹,明明看到张金称和他的麾下弟兄已经把手按到了腰间,依旧没完没了,“非也,非也。桃李子,桃李子,自然是逃亡在外的李家男子。放眼天下,姓李的人虽然多,逃亡在外,大隋官兵却抓他不着的李家子,却只有密公一个!”
    所谓密公,就是蒲山公李密。自从辅佐杨玄感造反失败之后,此人一直四处逃窜。凭着父辈积累下来的人脉和其自身的本领,的确让全天下的捕快都无可奈何。所以房彦藻牵强附会地说李密有老天保佑,也的确能忽悠晕一大堆豪杰。
    眼看着大伙辛辛苦苦忙碌了十几天才创造的大好局面,被房彦藻轻飘飘凭着几句童谣便摘了桃子。二当家薛颂气得火冒三丈。可偏偏自家在几个月来,无论是先前的潜龙腾渊,还是今天的射钱卜运,都依赖着几分迷信。此刻想用自己只矛,来攻自己之盾,实在是左右为难。
    “那也不能说一定就是李密!”论起装神弄鬼,谁也比不过六当家孙驼子。看到有人故意搅局,一把推开脚边的空酒坛,摇晃着走了过来。“所谓天机难测,就是这个道理。李密到底是个什么鸟样子,咱们都没见过。万一揣摩错了天机,拿着猪头当龙拜,反而会惹得神明怪罪。届时降下天罚来,我等都将万劫不复!”
    “对,老六说得对。如果李密是真龙天子,他还会一败再败。先弄丢了杨玄感的二十万大军,然后又葬送了韩国相的十万弟兄?呸,这样的扫把星能当天子,鬼才信!”王麻子早就看房彦藻不顺眼,接过孙驼子的话头补充。
    李密自出道以来连战皆败,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被房彦藻说晕了的豪杰们想起所谓“真龙天子”的战绩,哈哈笑着摇头。发觉自己又处了下风,房彦藻毫不气馁,笑了笑,继续道:“古人说老天要降大任于某人,先会让他受一份磨难。劳其筋骨,苦其心智,饿其体肤。像打铁一样百炼过后,方才助其成就其大业。密公的确战败多次,但都有其原因在。如今他百炼将满,势必一飞冲天!”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让薛颂等人一时间无言以对。正懊恼的间,恰好程名振过来敬酒,听人把师父的仇人李密居然推崇到天命所归的地步,哈哈笑了几句,大声道:“房兄这话好像不太对。若论磨难,在座的豪杰除了你房兄外,都经历过不少。莫非我等个个都身经百炼,个个都是真命天子?那样,这大隋天下可不够分的!”
    不给房彦藻继续忽悠的机会,他迅速向前逼了一步,盯着对方的眼睛强调:“程某不知道房兄跟李密是什么关系,竟然如此卖力地替他吆喝。但程某却知道,李密跟杨玄感搭伙造反,结果是杨玄感掉了脑袋,李密自己却提前跑路。李密跟韩国相搭伙用兵,结果是韩国相被乱箭穿身,李密又毫发无损。咱江湖人讲究一个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是有人自己捞尽好处,却把老子推在前面替他挡刀。那不管他是什么命,老子也没心情伺候!”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咱不给人当垫窝!”霎那间,众人又喝了个满堂彩。江湖汉子,最忌讳的便是被同党出卖。虽然李密未必真的出卖过杨玄感和韩国相,但跟他搭档的人都死了,他却每每提前一步跑路,却是辩驳不了的事实。
    张金称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几度想命人将房彦藻给打出去,忌讳着婚礼规矩,才始终没有发作。忍来忍去,终于忍到了自家人反败为胜的时候,不觉豪情万丈,拍了下桌案,大声说道:“老子也不信!老子造反,是因为活不下去。如果有人能让老子活下去,老子自然可以保他。但李密不行,即便他是真命天子,老子也不尿他那一壶。免得日后被他卖了,还要帮他数钱!”
    “对,老子才不当杨玄感呢!”
    “老子是有点傻,但不至于傻到别人偷驴,老子替他拔橛子的地步!”
    猛然间明白过味道的江湖豪杰七嘴八舌,指着房彦藻大骂李密。把个美髯公房彦藻骂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趁着众人围攻方彦藻的时候,程名振偷偷抽出身来,扯着郝老刀的衣袖追问道:“五叔,那姓房的是什么来路?怎么今天一再蹬鼻子上脸?”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好像是跟着高开道他们一起从汲郡跑过来打秋风的。你别管他,已经被你揭破了老底,他今晚肯定难以翻身。这有我盯着,你抽空去后边看看鹃子。别让她闷出犄角来!”
    想到杜鹃平日里的性情,程名振也觉得好笑。坐床要坐整整一下午,恐怕从小到大她就没坐这么安稳过。目光又向宾客们扫视了一遍,少年人笑着冲郝老刀点头,“那就麻烦五叔帮忙照应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不用,今晚你洞房烛,没人会怪你失礼!别出来了,早点安歇吧,都累了一天一夜了!”郝老刀心疼徒弟,摆摆手,低声叮嘱。
    程名振感激地答应一声,快步走向后堂。肚子里边却依旧想着刚才房彦藻的举动,好生放心不下。在他掌握的有关河北绿林的信息中,根本没有房彦藻这样一号人物。此子混在高开道等人中间稀里糊涂来到巨鹿泽,恐怕怀中必然揣着什么使命。
    如果是李密派来接近自己的,那自己可得小心了。师父当年宁可躲进监牢,都不肯将财宝交给李密。如今藏宝图已经到了自己手上,无论如何不能让李密偷了去。
    一边想着,他一边加快脚步。转眼已经来到新房门口。此刻洞房里边十分肃静,刚刚点上没多久的大红喜烛跳着火焰,将房间内照得流光溢彩。女兵们都跑出去休息了,杜鹃也把头歪在被褥上睡得正香。一双骑惯了战马的长腿却紧紧盘坐着,唯恐睡梦中离开了床榻,威胁到她自己将来的幸福。
    轻轻摇了摇头,程名振将心中的烦恼暂时甩在脑后。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没必要为杂七杂八的事情耗费心思。缓缓地走到屋子内,用剪子绞去一节即将迸开的灯。他笑着坐下,伸手摘掉头上的囍冠。
    还要将自己的头发和杜鹃的头发结起来,一并剪断。整个婚礼过程才算走完。所谓结发夫妻,便是来源于此。可现在杜鹃睡得正香,他还真有点不舍得将其匆忙唤醒。蹑手蹑脚地举起蜡烛,靠近囍床,准备好好看看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过于劳累,杜鹃的脸色很差。但酒窝中却始终含着一抹笑意,仿佛睡梦中也心满意足。只是她的唇彩,被涂得太浓了,真当得起“娇艳欲滴”四个字。特别是唇角边……
    不对,程名振的手猛然抖了一下,大滴的烛泪滚落在手背上,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将烛火举得更近,眼睛也几乎贴到了杜鹃的脸上,屏住呼吸,仔细看清。
    不是什么唇膏!他扔掉蜡烛,将杜鹃紧紧的抱在了怀里。鹃子还在幸福中沉睡着,却有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淌了下来。
    “呼啦!”红鸾帐被烛火引燃,腾起万条火舌。斗大的囍字冒着缕缕青烟,在突然爆发的哀鸣声中飘然而落!
    段清、红菱等男女喽啰正偷偷躲在新房外准备听程名振和杜鹃的悄悄话,也好来日拿他们说笑。猛然间听到程名振如困兽般嘶吼,紧跟着便看见了新房内腾起了火光,大惊失色,再不顾上什么礼法禁忌,撞开屋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此刻的程名振已经七魂丢了六魂,抱着昏迷不醒的杜鹃,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自打二人相识以来,杜鹃被他气哭了无数次,为他急哭过无数次,却从不曾主动伤害过他,让他为自己的原因有过半点儿烦恼。而这一刻,仿佛所有“欠账”都到了该归还的时候。除了不停的摇晃妻子的身体,不停地呼喊妻子的名字之外,素以机敏果决著称的程名振居然些许正确的反应都做不出!
    还是当过衙役的段清经验老到,看见杜鹃鼻孔和嘴角不住的淌血,立刻明白新娘子可能是被人下了毒。目光迅速向周围一扫,闪身堵住门口。“今天下午都谁在洞房里陪新娘子了?自己站出来!老葛,你带人围了程家大院,谁都不准出门。礼虎,你火速到前厅报告大当家,请他出面主持公道!”
    三条命令一下,程名振的亲信立刻作出响应。校尉韩葛生冲出新房,带领亲卫去关大门。另外一个校尉周礼虎以最快速度跑向前厅,将祸事报予大当家张金称知晓。还有几个与程名振最亲近的侍卫,则迅速抽出腰间横刀,将红菱、彩霞等一干伺候新娘子的女兵向屋角逼去。
    女兵们跟在杜鹃身后横行惯了,何时吃过这种亏?况且以她们与杜鹃的亲密程度,又怎可能下毒杀害自己的头领。见段清等人拎着腰刀逼来,立刻收起眼泪,拔刀相向。一时间你喊冤枉,我骂歹毒,居然乱了个不亦乐乎。
    眼看着锦字营的女兵和自己麾下的侍卫就要火并,程名振勉强从悲伤和绝望中挤出三分精神,回头呵斥:“别吵,再吵老子把你们都活埋了给鹃子偿命!六当家呢,怎么没人去找六当家?”
    这简直是蛮不讲理了!他程名振刚才一直在哭嚎,几时命人去请过六当家孙驼子?可这节骨眼上谁还有功夫跟一个心痛疯了的家伙叫劲儿,立刻有侍卫答应一声,连滚带爬的去请孙驼子前来救命。
    喝住了段清和红菱,程名振又变得痴痴呆呆。抱着杜鹃,轻轻放在囍床上。伸手从床头扯过纱帘,慢慢地替她擦拭嘴角和鼻孔中淌出来的血迹。那黑色的血渍却向泉水一般,擦了又涌,涌了又擦,任半壁纱帘全被润得艳红,却仍是擦不干净!
    程名振又是伤心,又是惶急,干脆丢下纱帘,用自己的衣袖去抹。他记得杜鹃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每次打完了仗,都要用清水将兵器和手脸冲了又冲,唯恐自己身上留下半点血腥气。如今,她虽然睡着了,却不应该受到半分委屈。哪怕就此一睡不醒,作为丈夫的自己也有责任让她干干净净地离开,不留半分遗憾。
    “教头,教头…….”看到程名振变得疯疯癫癫,段清等人心里难过,走上前,喃喃地呼唤。
    “滚,都给我滚出去,这是老子新房!”程名振头也不回,伸手便推。这一下用力颇大,段清接连退了数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却不敢真的奉命离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上司继续发疯,整个衣袖都被染满了血渍,依旧片刻不停地擦个没完。
    再没任何人敢上前打扰,程名振跪在婚床边,悔恨无穷。以前从来没觉得杜鹃如此重要过,虽然二人已经有了白首之约,但程名振的大部分精力却都放在如何演练精兵,以便将来自保上。平素除了偶尔仗着自己读书多,心眼活泛,“欺负”一下杜鹃这个女魔头外,很少正正经经地陪着她说过几次话。总想着今后的日子长着呢,结发之后,每天都要厮守在一起,什么话还怕说不完。却没料到二人的缘分却如此短,才刚刚开了个头,便已经匆匆走到了结局。
    想到也许杜鹃再也无法醒转,少年人更是悲愤余绝。如果此刻手中有一把刀,他恨不得将老天捅出个窟窿来,问一问这昏昏沉沉的老家伙,自己到底哪点得罪了他,让他如此紧紧相逼。童年丧父,家道中落。少年时流转他乡,屡遭横祸。好不容易赚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底,没过门的妻子却又被人夺了去,自己也身陷囹圄。如今终于看到了一点点幸福的希望,该死的老天却迫不及待地想将它夺走!
    (本章完)